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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米茶歷

2023-12-06 01:51田芳妮
長江文藝 2023年12期
關(guān)鍵詞:老戰(zhàn)士茶園

田芳妮

1

雨一連落了一個星期。山里的日子在火爐邊和雨水里無聲無息短了長長一段。爐火邊的人也并沒太過在意,他們在紅薯和土豆的塊莖氛圍中等,等那催谷萌種的雨消停落干凈,天就會大大方方大晴一日。

這一日正是這一月的農(nóng)歷十六,茶山上的玉米出種了。廄肥在土壟里沃了一冬,山羊嚼食踩踏過的玉米秸稈像奶水一樣沁潤著茶樹。雨從云霧里飄落下來,玉米不被人食用的部分從土壤深處、從一棵茶樹虬曲的根部潛入,經(jīng)莖脈爬升至葉芽。天空揚棄的雨水和人、羊廢棄的草料一同涵養(yǎng)出春天,茶壟上現(xiàn)了翠蕊,是初春怯怯的綠,透著小鵝黃。

春上的月份還是一年里嶄新的,照著新嶄嶄的世間,真是亮。

比月亮更亮的是那歌聲。

一種在水色里蕩起漣漪的鳴囀從林間傳來,一聲是一聲,間隔著,不慌亂、不急躁、不氣餒,也不停下來。月亮那樣清亮亮地亮汪著。鳥的叫聲亮汪汪地漾著。競綠的山與山之間因那鳥鳴的音韻,顯現(xiàn)出應(yīng)有的空。

山下的小鎮(zhèn)。隔壁山坡上的村。河那岸的燈。

都沒有特別遠。山巔與山谷,山峰與河流,天上的星與山間的燈火,顯現(xiàn)出恰到好處的間距。特別是在久雨初晴后,偏又遇上一個泉水一樣通透的滿月,那些尋常需要走上一整天才能到達的地方,都近了,清楚了,不過是個一望眼的距離。

也是今年才知道的,在月色里唱著的那鳥,是“陽雀”。為什么不是月雀兒,或夜鶯之類的應(yīng)景之名呢?

陽雀子唱歌咯,春,起身了。從竹林邊的手工茶坊經(jīng)過,桂爾姐這樣對木訥得像茶壟之間的地塊一樣的老戰(zhàn)士說。

櫻桃子花都快要開傘了,陽雀子也當(dāng)要放哨了。

老戰(zhàn)士用上句話答復(fù)了他的老伴兒。

2

櫻桃花硬是要撐傘了,山上又落了一層櫻花雪。圈里的豬娃兒把自己捂在松毛被里睡暖覺。人有火爐子烤,有電熱毯烘被,還有臘肉鍋兒高粱酒,豬娃兒呢?人只有掐一抱剛剛出苔的菜蕻子給它打牙祭。桂爾姐如是說之,掐之,喂之。喂完豬娃兒,桂爾姐甩著手兒往茶田里去。

雪雖極輕柔,熠熠似山櫻桃樹下散淡落英。可櫻花雪還是緩慢了春,高山上的春茶更是被歹勢了好幾個春日。山下靠近清江河邊的茶,已經(jīng)出山香別人口鼻去了。

長江畔柔軟起來的垂柳曬出新芽色,枝梢撥弄著濱江品茶人的渴盼。去年喝過高山手工茶的女警張君放下手上書卷,簪柳入發(fā)又催茶:芳啊,等一米茶園的新茶嘗春。

芳于是提著篾簍兒,走進霧氛子雨里。采摘一日,得六百克新芽。老戰(zhàn)士架起柴火時,桂爾姐簸著竹籃兒,責(zé)怪姑娘:“還是沒圓身子的雪寶寶啊,我這個醒頭包姑娘哦,趕急忙慌地摘,拋灑噠喲。”桂爾姐把那喲字悠得一波三折,漾著疼惜。

柴火燃起來,鐵鍋燒得熱氣襲人臉面時,篾箕里差些時日才會芽苞飽滿的雪寶寶被一個突兀的震顫簸入鍋中,燙得跳了起來。老戰(zhàn)士粗大的手翻抖著它們,稚嫩的茶氣從熱鍋里冒上來,朦朧著炒茶人一張老而祥和的臉。桂爾姐手把細篾篩,命:“起!”鍋中那雙粗糙的手十指按提,懸腕一抖,一鍋跳躍的嫩綠便起到了篾篩里。桂爾姐當(dāng)門迎著春風(fēng),急急簸動著篾篩。雪寶寶滾燙的身子經(jīng)風(fēng)透過,立時涼了下來。涼下的雪寶寶沒落上竹篾,桂爾姐一送一簸,道:“殺青!”

往年正式的雪寶寶殺青時,只殺一道,起鍋便團揉;再炒青,起鍋搓捻;再炒干;最后悠火提香,茶成。今時這六百克太幼弱,青殺猛了,前味中會隱著糊,若火不烈猛,尾香里又會透著生青。兩個制茶的老把式不道究竟地配合著,默契地考驗徒兒,看她手到、眼到,心悟到了沒有。芳知道自己把茶寶寶摘得疼到母親心里去了,也不敢多言語。只眼里看著,心下揣摩著,手里根據(jù)殺青、炒青、扁干、悠香的不同程式變換著柴火棍子的粗細和火勢猛勻。柴火,是制作手工茶出不出得師門的最后一關(guān)。芳在火候上學(xué)了兩年,第二年才挨呵斥稀疏了些。

夜半悠火提香的工序完成,桂爾姐捏了一撮兒泡上。隔著玻璃杯壁,不足元氣的雪寶寶單薄的身子在滾開又坐靜過的山泉里浮沉,杯口弱弱地呼出極淡極淡的茶芬。桂爾姐臉上掛著一層黑霜:“雨天摘的茶兒,你自己喝?!?/p>

“兒”字尤其說得重重的。丟下濃濃的責(zé)罰,她上樓睡覺去了。

老戰(zhàn)士悄著聲兒跟芳說:寶寶茶摘太小噠哦,本來就味淡,又是霧雨子天采摘。你媽說了,采茶得大晴天,大太陽曬過的茶香些,味長些。今兒討了個扒眼兒,以后莫再破她的規(guī)矩了哦。

老戰(zhàn)士也睡去了。

芳獨自喝了那杯極境淡茶,幽水入腹,杯子卻擱置在心里,雞叫二遍了仍沒睡著。

3

又陰了一天。二天大晴。茶曬了一天太陽。

手機天氣里說天老爺要連晴三日。

“一米茶園明天開園采摘,歡迎圍觀‘雪寶寶誕生記,全程直播?!卑l(fā)完這條朋友圈,轉(zhuǎn)身去準備三腳架、充電器、兩百米電線拖排插。

說好的直播,卻遭遇停電。

“播不播在二上,一上的事是趕緊趁太陽好摘茶?!惫馉柦愎麤Q地打斷一切人的一切遺憾,圍腰帶上系個篾簍簍就往茶園趕。

開園茶,涼水寺的人稱之筆寶子。舊時觀山人家嫁姑娘時寫“盒”(男方將聘禮入盒,請背盒的隊伍背到岳父家,女方出嫁當(dāng)日,岳丈再將饋贈給女兒的禮金、禮品等吉禮入盒,謂之“打發(fā)”。盒乃漆正紅色大木箱,以架記數(shù))禮小楷的毛筆,沒潤過筆鋒的樣子。毛筆的寶子上綻開的是書墨香,茶園里的筆寶子上蘸的是茶香和春色,不輸?shù)哪?。在這山野深林中,茶樹上長出這么個講究的文雅詞兒,人見著就口口相傳順嘴說了那許多年。那名詞用來說茶時,詞語自身帶著恰當(dāng)?shù)谋扔?,再形象不過了。但桂爾姐說起幺姑娘茶園的開園茶時,卻不說筆寶子。去年采開園茶時,她就對粗手大腳的老戰(zhàn)士說:“你看幺姑娘茶園的這個品種,到底跟我們觀山茶園的茶種不一樣,她的筆寶子鼓楞楞的。你看外面這層茶毫,毛茸茸的、白晶晶的,像是裹著一層霜雪,我看她的筆寶子茶叫‘雪寶寶最合適?!?/p>

“莫說呢,你取的這個名字,當(dāng)真是越看越像。”

老戰(zhàn)士琢磨著“雪寶寶”三個字,又說:“嗯,她引種的新茶比我們本地的宜昌大葉茶硬是要早半個月。我們的筆寶子像吃米湯長大的兒,她的筆寶子才是喝奶水長大的兒呢?!殞氝@名兒恰恰適合這些又嫩又白的茶兒?!崩蠎?zhàn)士竟也說出這番感覺和道理。太陽照著茶壟,也照著對面采茶的人,看樣子他的老伴兒聽過這番話很是順意。

太陽還有一吹火筒高時,電來了。桂爾姐安排老戰(zhàn)士先回去洗鍋生火。準備炒茶。

芳把手機往三腳架上一支,鏡頭里是三個圍著灶臺轉(zhuǎn)的人。雙鍋雙灶,卻只生了一個灶膛的火。老戰(zhàn)士跟幺姑娘透露,你媽今兒要讓你見識“一鍋出”。灶面白凈得反光,那光反射到巖板墻上掛著的竹篾簸箕里。篾匠師傅用一代代老篾匠傳承下來的老技法在竹篾簸箕里押了四個字。竹青和黑桃樹皮煮熬過的竹青泛著截然不同的色彩,在青綠與肅穆的烏黑縱橫穿插間,“吉祥如意”像一句招呼,又像一句祝福,出現(xiàn)在直播間的背景里。

炒茶過程中,桂爾姐有種“怕上電視”的羞澀,比往常說的話少些。老戰(zhàn)士一貫地只顧干活,不言語。第一次做直播的姑娘家,也不知說啥好,索性都本色本味地忙著。手工炒茶,手眼一刻也離不得茶,容不得分神。今年是一米茶園開采第三年,從采摘到制作,歷練了三年,卻是家?guī)煻私獭耙诲伋觥鳖^一回。采茶磨性子,炒茶練手感,火候練的到底是什么呢?徒弟一直以為是練的“速度與配合”。過了采、制、火三關(guān),家?guī)煵艜讨x師茶“一鍋出”。

芳內(nèi)心激動,卻屏息凝神按捺住。鮮茶下鍋、干茶出鍋的“一鍋出”是只有多年經(jīng)驗的老手才能掌控得住的技巧。茶不起鍋攤晾,就意味著殺青、揉捻、搓形、炕焦、提香都在鍋里一氣呵成。尤其熊火殺青時蒸汽必須在手上及時散開,手上翻抖慢了,會出現(xiàn)透氣不及時而悶胚的現(xiàn)象,悶捂過的胚芽泛暗,遜色;揉捻時手兒揉移慢了,落鍋時間超過兩秒的幼茶便被燙起糊泡,烙糊的茶敗香;熬不過茶蒸汽和鐵鍋皮燙烤的嫩手,出鍋的茶味浮泛、不沉著,那是焦火不夠,茶性在關(guān)鍵分秒上沒有涅槃,品味時總有一絲未遇點化的缺憾,令人體味不到擊中心坎的相見歡。芳全副心思地領(lǐng)會著兩位家?guī)煹募挤ê湍?。這一晚,她才懂得了“火色”這句行話的內(nèi)涵。灶膛里這般迅疾的火,鐵鍋里這般嚴峻的情形,分秒揮炒翻揉間,手法必須鋒利,心法必須沉靜、鎮(zhèn)定。也是在化開“火色”的這一刻,她才突然明白兩位家?guī)煶D畹牧硪粋€詞“翻關(guān)”。練習(xí)兩年的柴火關(guān)里,芳可沒少挨呵斥。原來家?guī)熞恢闭f的“不曉得火色,就翻不了關(guān)”的那關(guān),沒藏在火里,也沒躲在鍋里,而是技藝在外亦在內(nèi)的臨危不亂、勇毅果敢的心理素養(yǎng)。

“一鍋出,下鍋前就要念定:鮮下鍋、香上籮,我定火中得茶魂。要風(fēng)手兒秤砣心,不能慌神。你一慌神,不是茶糊了就是手燙起泡了;不能散念,你一散念不是條形松了就是茶味輕了。”整晚,桂爾姐就說了這一段話。直播間里靜悄悄的,只有茶葉在鍋里從噗噗聲到無聲……到漸漸有了茶香在鐵鍋里游移的摩擦聲。

受得起冷落也守得住真誠相待的人,留在直播間,一直到星星出現(xiàn)。繁星拋灑的夜空是獎賞給勞動者的,也是饋贈給直播間為數(shù)寥寥的訪客的。

炒手工茶的三個人湊在手機屏幕前齊聲說:看我們山里的星子,多亮啊!

說的像那滿天拋灑的星子單單在山里,而不是在天上。

4

一連奮戰(zhàn)好幾天,終于天陰,起床就去給張君發(fā)快遞。

每次路過中學(xué)路口那棟老舊的二層小樓,芳都得催促自己趕快走。小小舊樓門前長了一棵比頭層樓還高、除了下雪不開花其他時間總開得停不下來的薔薇樹。去年芳去樹下研究過它的根,就隨隨便便、曲里拐彎兒扎在排水溝渠的石頭縫里。長得那么美開得那么勤的粉薔薇呀,讓人每每經(jīng)過都有偷盜之心。

鎮(zhèn)子在山腳下的河谷里,巴在北岸緩坡上,三條路穿連著山鄉(xiāng)小鎮(zhèn),最繁華的地方就是三岔路了。小時候鎮(zhèn)上文化藝術(shù)節(jié)來臨時,老戰(zhàn)士的父親就會從河邊上的家里把吃飯用的大桌子背上三岔路,擺上米酒。老戰(zhàn)士的后母做的米酒軟糯可口,甜滋滋的。大桌子板凳一擺,跳了一天巴山舞的女子,舞了一天獅子龍燈的男子,都圍過來買一碗米酒吃。那么窄小的小鎮(zhèn),那么窄狹的三岔路,不知道怎么容下了那許多人?,F(xiàn)在仍是這么窄狹的三岔路,連著開了三家快遞店面。郵政對面那家做事仔細,快遞店的老板是個好看的妹子,她的名字也叫人喜歡——CC。每次她給芳的包裹封口時都說,一看您就愛惜您的客戶,包裝盒還專門定制了泡沫盒護持。也是呢,哪怕我們住在山里也難得喝上的純手工茶,這慢工熬出來的細收獲,又要去那么遠的地方,是得防備些、保護好才行。她一邊說又一邊給膠帶封纏過的泡沫箱貼上“易碎物品,請勿擠壓”。

去鎮(zhèn)上發(fā)快遞回來,在春天里迎娶新娘的小伙子門口鞭炮碎屑鋪滿一路,芳走在上面,像有挺大的太陽把人曬得軟糯欲眠的那種錯覺。另一家的牡丹開出第一朵,玫紅。另一個老婦人坐在屋檐下講電話,她旁邊場院的紫藤在架上吐著一串串淡紫。

小摩托一進家門,太陽像條活潑的小狗從云層里竄出來,桂爾姐吩咐說快些扒碗飯了去摘茶。

摘啊摘啊,摘到下午四點半,桂爾姐說摘茶摘得想喝茶。芳屁顛兒屁顛兒跑回去給母上大人泡了杯新茶,端回一米茶園。端茶時還點了根兒紙煙,可惜孝敬母上大人的香煙穿過一陣春風(fēng),等遞到吸煙人的嘴邊時只剩下大半截兒了。

王葵(芳的初中同學(xué))的漂亮岳母在茶田坎上挖了一背簍節(jié)節(jié)根,挑了最肥最胖的一把,丟給桂爾姐。晚上炒完茶,消夜時想起那把肥嫩嫩的節(jié)節(jié)根還在茶園里,芳擔(dān)心節(jié)節(jié)根會不會被野豬一家找到做點心。

5

這日兩只小鳥懸在線譜上,賞析著眼前風(fēng)物。霧靄拂拭著山間林木,像是對昨夜被雨水沁潤過的山林進行察看。這么潔凈的山村,跟春天開出的新鮮的花、展開的嶄新的葉一樣,令人覺得生是件美好的事,在山里過活也顯得多么令人滿意。那些濃霧般籠罩的辛苦和勞累,也隨著一層薄過一層的消退,漸漸散去。

霧使山林時隱時現(xiàn),像是山林里的樹在霧的掩藏下慢步走動。它們在山坡上站立了太久,跟采茶的母女在茶壟前站立太久一樣,樹想在霧里移動一下,從一條溪水的這邊去到那邊走走。當(dāng)霧從這片林子罩到那片林子去時,溪水兩邊的樹都在林中漫步。大霧是多么深情的帳幔呀,把千百棵遙遙相望的樹木呵護在同一個輕柔可靠的懷抱里,讓相互傾慕的樹、遙相呼應(yīng)的樹、暗藏念想的樹,在云霧里交換彼此的氣息,在云霧里觸摸彼此云霧般的愿望。霧因了樹的許愿變幻著濃淡,稠密時是伸手不見五指的白。那濃稠的白像是為有些走了很遠很遠終于靠近的樹打掩護,樹不想讓對方看見自己的滄桑;輕淡時是清風(fēng)把明月光吹皺的情態(tài),那氛圍是在為兩棵第一次擦肩而過便被對方彌散的芬芳動了眼眸的樹定格。

水的柔情以霧的繾綣、以雨的徐疾在林間演繹流轉(zhuǎn),樹以枝梢的柔韌和綠意的深淺回應(yīng)著水的成全。山里的霧有的是漫漶、疊加、消隱、留白或者一概籠統(tǒng)的大技法,叫看著那霧水的人去體悟。

在清江河北岸,屬于初春的粉綠是沿著河霧爬過的山坡漫上高山的腰際的。河霧從清江河上來,有著和暖氣息。河霧把那顏色一天一寸地往上移,一夜一村地往高山上遞。足足一個星期,才把元氣滿滿的春送到半山腰來。

清江南岸呢,群山壁立,那里的春是一步登天的綠。尤其到了鎮(zhèn)子中心,站在桃山三岔路口,舉起腦殼往上望,那蹬鼻子上臉的山迫在眉睫,只隱約看到山崖頂上懸著一排覆額的崖柏,并不能判斷出山頂春色幾許。倒是今日去茶園取那把肥嫩的節(jié)節(jié)根去,有一瞬霧完全化去,河流和它的南岸豁然眼前,經(jīng)霧細細擦拭過的南岸陡山上,崖沿上開了兩簇淡粉的山櫻桃花。也許還有一團粉白的山櫻桃,細看卻又疑是云霧。芳去茶園時沒洗臉,到底是看得不夠分明。但春上了山頂,是無疑了。轉(zhuǎn)身看屋后的山,二巖子、燈盞溪、冷沖嶺上,到處是翼翼飛舞的山櫻桃花了。

山櫻桃花往山巔上開去的夜里,茶壟上的筆寶子也一點點展開身姿,再過不了幾個日子就要出旗了。出了旗的茶便不再是筆寶子。一旗一槍的芽茶,兩葉一芽的雀舌,雖是比起了茶蕻子的大勢茶金貴些,可山外那些雅致的茶客,最可心的還是這款白毫被童子、翡翠抱雪胎的筆寶子茶。雅士們喜愛那蘊著霜雪的淡匯在一年中新太陽釋放出的暖意里的那份天然融洽。習(xí)慣了大勢茶濃釅滋味兒的老戰(zhàn)士不能理解城里茶客的雅趣,卻仍將那雙鍋中取栗的炒茶粗手放在茶壟上,一顆一顆捉著那嫩綠。山里哪家沒有一坡茶園呀,茶不缺,缺的是人手,更缺這般放晴的天兒。

春天的陽光里,老戰(zhàn)士和桂爾姐總是出雙入對地一南一北面著茶壟對摘。茶樹又高又密實,桂爾姐在坡上夠不著的芽,老戰(zhàn)士心領(lǐng)神會從坡下扒過來摘凈。茶壟前對摘的搭檔,必定是長年的默契配合才能凈壟。各顧各眼前,只摘順手兒的,一壟走過,還留新色。春山夜氣肥,要不了兩個夜工,那留了新色的茶壟上再起一茬筆寶子,前日沒采凈的新色便展了綠旗,不能采來摻和進竹籃里,敗相哩。出了旗的芽茶,在柴火鍋里炒制出來后像芭蕾舞演員展開的腿。那飛起來的纖長的腿便是茶芽展出來的旗幟。手工茶就是這樣,藏匿不住任何細節(jié),所以采摘的關(guān)把控得格外嚴格。茶壟上對摘的,多是姑娘姊妹、姑嫂姑子妹兒,夫妻少呢。山里漢子雖嗜茶勝過好酒,卻鮮有在茶壟前捉蟲蟲兒的性子。老戰(zhàn)士在部隊上歷練了五年,退伍后離不得一罐釅茶的他倒插門上了涼水寺,有了桂爾姐,也有了觀山茶園。被他鐘意的桂爾姐支派了大半輩子,大半輩子里老戰(zhàn)士被自己挑選的這位“口有一張、手有一雙、臉兒亮一方”的愛人提溜得歸歸順順。他便是茶山上少有的采茶漢子。

“我曉得爸爸為什么歡喜摘茶?!狈脊媚锩橐谎鬯干洗笕斯馉柦?,又望著故作未聞的老戰(zhàn)士,嬉笑著說:“因為一年上頭,只有摘茶這件事兒,爸爸可以跟她的女王對著干!”芳沒大沒小地拿她爸開涮,悅著了桂爾姐。桂爾姐斜一眼幺姑娘,臉兒卻把那笑意從茶樹枝柯間遞給了老戰(zhàn)士。老戰(zhàn)士兩邊嘴角往上彎著,嘴里卻道:“快點兒摘哦,等哈兒三個人摘一天,還炒不出兩斤干茶來,叫你光打花雜?!?/p>

芳就是花雜多。隔天去鎮(zhèn)上發(fā)快遞,不是因電線上歇著的幾只鳥留步,就是為漫上坡的河罩子熄了火。手機就在摩托車前兜兒里,總得走一會兒,停下來拍一會兒照片?;貋淼穆飞辖?jīng)過那樹粉薔薇,她又停下來看。小舊樓的女主人蘭阿姨在薔薇樹下生爐子燉湯,問:姑娘,你到屋里頭坐???芳順著梯子往上爬,終于是打開了口,討要了一根薔薇枝條回去做扦插。芳蹦蹦跳跳跑去小摩托邊時,那位認識她媽媽的蘭阿姨還在叮囑:姑娘騎車子慢點兒??!

蘭阿姨先是問爸爸叫什么名字呀,回了,她果然沒印像。老戰(zhàn)士只悶聲干活兒,極少的話從他嘴里說出來,極少的人記得他。倒是芳報上母親的名字時,蘭阿姨眼睛一下子就爍亮起來——認得的認得的,那可是個能說會道、能唱會跳、能干得不得了的女子呢!

聽到人家夸自己的媽媽,好似也連同自己一起被夸了一遍??刹皇?,人夸一個人的根脈和血統(tǒng),就是夸自己的基因里揣著好。要不,世間罵人的話里最討人憤怒的總是罵人祖上,也是一樣的道理吧。

往山上回時,芳想著二回下山,把手工茶給蘭阿姨帶點,香香她。

6

三月一下子就被人揮霍一空。只睡很少的覺,讀少得不能再少的書,用極少的字記錄。在茶壟前一站就是一天,在灶邊一轉(zhuǎn)就是大半夜,明前三月,還是完完整整棄人而去。如此想山間春色留駐的人,怎會不隱隱覺得自己又竹筒般空去了一節(jié)。

醒來,鳥雀在窗前歌唱四月的第一天,昨夜的雨水還在枝條上凝神傾聽。河流在山谷里流動,像沒有流動一樣。淡云在村莊里無所事事漫游,它愛戴這些山野里的事物,沒事兒就在山石間、草木間、人間,走動。

茶花開了。一樹茶花與另一樹茶花同期打開,但它們開得不一樣。一朵花與另一朵花長在同一棵樹上,它們開得也不一樣。它們的模樣兒不一樣,品性和喜好也不一樣。喜愛小雨的,在雨水中開;喜愛朝陽的,在晨曦里開;偏愛落日的,在晚霞里開。也有些不聲不響不知道啥時候就開了的花,它們是在人熟睡的星月之夜全然打開了自己。

睡醒的人來到茶樹前,只嗅到純凈安然的茶花淡香,歪著頭找尋,才發(fā)現(xiàn)茶壟里隱在老葉子間笑得含蓄的白花兒,一簇鵝黃的蕊驕矜地圍坐在羊脂玉鏤成的花瓣里。

山林中多的是鳥兒,每一朵茶花的開放都得到過它們的贊嘆。

牡丹也在大白鵝的贊美中開出了美人出浴的樣態(tài)。鵝園子里的牡丹越來越稀少,大白鵝贊賞過比它們自己更加輕盈靈動的色彩后,一個忍不住,就把那含香的白啄食了,咽下了春天的富貴氣。鵝園子里只剩下開罷的桃花和凝青花,那些在樹上的花,等它們結(jié)了果子,也是會落在地上的,再啄也不遲。

鵝在這片園子里生活久了,跟鳥在一座山里生活久了一樣,對那里的每一朵花什么時候開,每一樣果子什么時候成熟,了如指掌。

倒是鵝園子后面坡坎上的牡丹吞噬了茶園??磥聿枧c牡丹不適合搭檔種植。植物的脾性不相投,便是死掉也不愿時刻站在一起。人似乎比植物有更多的不得已,或者是人沒有植物的勇敢和堅決。人有那么多的牽絆跟不舍得,所以人類才會有那么多的自圓其說與自我安慰。智慧、妥協(xié)、謀略?在人的取舍面前,一片茶自絕于牡丹,用了五年時間,算優(yōu)柔寡斷還是果敢?

芳想著,有空可以好好想想這個大事情。

現(xiàn)在沒空,只能一心撲在采制茶葉這點小事情上。凌晨剛出鍋的雪寶寶,金貴金貴的,兩元一克,竟有人豪橫地要了二斤。三個人在一米茶園里一米一米地挪移著,頂著太陽摘,沐著月色炒制,星夜挑揀封裝,哪還容空兒想茶以外的事。

不采茶的陰雨天里,在屋子四周看看晴天未來得及看的花,去另一塊牡丹田邊掐些香椿。前些日子腌制的茶葉鵝蛋撈出來幾顆,給桂爾姐和老戰(zhàn)士送去嘗鮮。

老屋那邊的季節(jié)總比芳這邊的山坡晚兩個星期,因而姑娘家的春天總比母親家的春天更早一點。季節(jié)這東西就是這么體貼入微,讓人把一米茶園的茶采摘完了,觀山茶園的茶剛好開園。若不是季節(jié)這么疼惜人,人豈不是要在春天里像小鳥兒一樣,忙得飛起來么。

7

下著狗毛雨。芳不想動彈,想懶著。前日采茶時,湘姐還說懶懶蟲兒就要叫了呢,它的叫聲是“懶懶懶——懶懶”。

湘姐是湘江邊長大的湘妹子,跟隨打碑立石的愛人旅居桃山小鎮(zhèn)。她樂意在村子里打零工,做事仔細,不多言。經(jīng)人介紹她來一米茶園里摘“雪寶寶”掙采茶工錢。湘姐與芳一壟對摘,她樂意跟芳這樣的姑娘家講話。頭天便好奇地問:妹子呃,你這大一山茶,怎么叫個“一米茶園”嘛?

這話說起來就遠了喲。有一年,芳得了一筆稿費,一萬二,想著不能瞎花了,便讓哥嫂在山上幫忙買幾壟茶。哥哥說萬把塊錢能買多長一節(jié)兒茶壟哦!芳一心想有自己的茶樹,央求哥哥說:“買得到一米就買一米,買得上一丈就買一丈唄?!焙髞?,哥哥動員芳買了這片山坡,哥嫂出工出力幫著種了這坡茶。初心是有一米都開心的,就叫了這個名兒。

湘姐聽了這個簡單的來由,說更是喜歡這個名字了。

“不忘初心,也不貪心,妹子你說是不是有這么點意思在里頭?”問說間,兩只古靈精怪的鳥兒在茶園上空飛著,一會兒落在杜仲樹上,一會兒又飛到油桐樹上,桐子花含著花苞,忍不住就要開了的樣子。

湘姐說的懶懶蟲兒,芳還沒見過哩。可她偏說去年在茶園下邊的林子里扯玉簪花,是聽到了的。循著它的叫聲很好辨識,她再一次學(xué)懶懶蟲兒叫:嗯懶懶懶——懶懶。

這一次她補上了前綴那個嗯。

冒雨下山,芳去鎮(zhèn)上把最后一鍋茶快遞出去。廣東三水的老客戶高老師愿意看杯子里會跳芭蕾的雀舌,她的愛人是甘肅武威人,儒雅,卻愿意喝老道些的芽茶。筆寶子出一旗,又出一旗,兩片精巧的葉兒夾著一顆小巧的筆寶子,像是正張嘴唱著的雀鳥的喙與舌。桂爾姐說這種鴉雀嘴兒炒出來的茶才咂摸得出茶的香勁兒來。

“要我說,還是起了蕻子的大勢茶喝起來勁道足?!彪x不得一罐釅茶的老戰(zhàn)士仍堅持他的看法。

回來往山上騎行,經(jīng)過了上次那家有牡丹花開的人家。鎮(zhèn)上賣太陽能熱水器的老板說,芳上次發(fā)的紫藤圖片中有他老表劉二男的家,門口有葡萄架的那屋就是。那么,他老表不在家的時候,他家的紫藤花已經(jīng)默默無言地開了,還輕輕悄悄地落了一地,等他回來踩在花上,心下一驚,抬頭一望,滿天都是垂掛著的紫星星,一串串的。他該搬出竹躺椅,就在那鋪天蓋地的紫藤花下浪費一個大好晴天,啥也不干,就陪花開。當(dāng)然持一盞春茶會更美滿一些。

芳在鎮(zhèn)上買了清明花,三岔路口重慶五金店的老板娘子見她又來發(fā)快遞,拍了春風(fēng)春雨中的芳和芳的小摩托,夸芳真勤快。

芳去給爺爺、奶奶、太爺爺、太太和老太太插了清明花,到家已經(jīng)十二點。生了爐子,烤干了褲腿,才做早餐吃。一路上看了日漸飽滿的綠,她并沒有覺得餓。

院子里的銀杏樹也在雨水中展開了它的小扇子。光陰在綠色的小扇子上游移,春色愈來愈繁茂,仿佛是為來年早春還有鼓楞楞的雪寶寶駕到,一米茶園已邁入了足夠長的養(yǎng)園期。

責(zé)任編輯? 丁東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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