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永貴
大老黑在春天的一個夜晚莫名其妙地不見了,或者說飛走了。
老楊家的孩子們都覺得這是一個不祥之兆。
大老黑是一只八哥,一身羽毛油黑發(fā)亮,嗓音清亮,通人性,擅與人對話。對老楊頭來說,那可是他的寶?。⊙巯?,孩子們都不知道如何跟躺在床上的老楊頭交代。
多年前老楊頭老伴走的時候,孩子們把母親送上了山,突然覺得老楊頭矮了許多,飯量小了話也不多說了。孩子們提議輪番接他去家里住,老楊頭對墻上的遺像說:“我得守著你們的媽?!贝蠹抑缓媚S了。過了很久,孩子們發(fā)現老楊頭開始偶爾下樓跟鄰居們聊天了。再后來突然有一天大女兒發(fā)現,老楊頭帶了一個阿姨回家吃飯了。
大女兒一個電話把兄弟姊妹召集回來了。大家委婉的說笑明確表達了一個中心意思:老楊頭找老伴是萬萬不可的。大女兒轉天買了一對綠色金剛鸚鵡,配了一個金色籠子。鸚鵡嘰嘰喳喳熱鬧不已,老楊頭的臉上卻什么表情也沒有。精明的二女兒第三天就把鸚鵡送了人。二女兒說:“大姐你什么腦子!你不是故意刺激爹嗎?你咋不干脆買一對小鴛鴦再配一曲《天仙配》循環(huán)播放呢?”
二女兒很快去花鳥市場買了一只八哥。賣鳥的老板說:“這個品種的八哥,稍微調教調教就能說會唱?!崩习遄屌赃叺囊恢话烁绗F場演示。可是,一周下來,買回的八哥不光不開口,幾乎還不吃不喝。一邊枯坐的老楊頭說:“你把人家單個兒弄來了,人家沒準還惦記著老婆孩子呢!”二女兒一聽,趕緊又去市場買了一只。兩只八哥在一起,依舊沒有啥動靜。老楊頭又說:“它倆本來就不是一家的,你硬把它倆湊在一起,它們能開心嗎!”沒多久,第二只八哥在一個夜晚沒了——死了。二女兒問:“咋就沒了呢?”老楊頭望著安了柵欄的窗戶外,說:“你問我,我問誰去?沒了好,一個不用被關著了,一個落了個清凈?!?/p>
八哥到底還是只剩原先那一只了。老楊頭對二女兒擺擺手:“你不用瞎操心了?!崩蠗铑^開始自己伺候八哥了。他給它起了一個名字:大老黑。
老楊頭說:“你好大老黑,咱倆都單身了,咱誰都別嫌棄誰了。”
老楊頭說:“你好大老黑,咱都不找老伴了,不給別人惹麻煩了?!?/p>
老楊頭說:“你好大老黑,咱先把飯吃了,咱往后的日子還得過下去?!?/p>
老楊頭說:“你好大老黑,咱下去遛遛彎,曬曬太陽,憋在屋子里就成傻子了?!?/p>
老楊頭吃飯前要先喂大老黑,喝茶前要給大老黑喂水,洗澡前也要先給大老黑刷一刷。老楊頭還拿出以前老伴留下的梳子給大老黑劃拉劃拉,老楊頭說:“大老黑你好,你看你的頭發(fā)多么黑多么密多么亮。”
那天老楊頭剛刷完鳥籠子坐著喝茶,突然聽到一聲:“你好!”老楊頭一愣,以為產生了幻覺或者誰在臥室里,接著又聽到一聲:“你好!”這一聲字正腔圓,還帶著他的幾分南方口音。
這一次,老楊頭明確聽到——準確說是看到——聲音來自大老黑。老楊頭急忙上前:“大老黑你好?!贝罄虾陔S即回應:“你好你好!”
老楊頭哈哈笑了,手舞足蹈。
很快,大老黑會說的短句越來越多了,比如“拜拜”“恭喜發(fā)財”“回來回來”……一般四字的口語偏多。后來有一天,它還模仿老楊頭的笑聲,嘎嘎嘎的,猛一聽就是老楊頭自己在笑。孩子們偶爾回來的時候,大老黑就成了焦點,好不熱鬧。
那天是老伴的忌日,送走回來聚的孩子們,老楊頭給自己倒了一杯酒。老楊頭很久沒有喝酒了。他舉起酒杯瞅著墻上老伴的照片,正要說話,大老黑卻先說了:
“別喝酒?!?/p>
老楊頭愣住了,舉酒杯的手停在了半空。老楊頭緩過神來,急忙問:“大老黑,你說什么?”
大老黑又一次清晰地回應:“別喝酒?!?/p>
老楊頭徹底蒙了。不是因為大老黑說了他從來沒教過的這幾個字,而是因為,大老黑說話的腔調、語氣,幾乎跟老伴生前一模一樣。
自此之后,大老黑似乎無師自通了。老楊頭出門的時候,大老黑會說:“帶鑰匙?!崩蠗铑^吃飯的時候,大老黑會說:“別噎著?!崩蠗铑^睡覺的時候,大老黑會說:“喝藥藥?!薄际抢习榈恼Z調,都是老伴生前愛說的那些話,幾乎都是三字一句。而且,這樣的話,大老黑只給單獨在場的老楊頭說。
老楊頭好多次淚眼婆娑。
時光不居。這個春天,兒女們頻頻聚在老楊頭的家里,老楊頭病入膏肓了。
兒女們在客廳背著老楊頭商量墓地的事,大家意見不統(tǒng)一,聲音有些大。突然,一個聲音在他們身邊炸響:“吵死了!”大家都愣了:這不是老娘生前的腔調嗎?大家都把目光投向大老黑。大老黑又說話了:“快走吧!”還是那個曾經熟悉的聲音。
兒女幾個在疑惑且有幾分恐慌中匆忙下樓走了。
第二天他們再來的時候,大老黑不見了,籠子空空的。老楊頭躺在床上,兩眼看著天花板。
“大老黑怎么就沒了呢?奇了怪了。籠子好好的,窗戶也是關閉的?!毖巯拢蠹也恢涝摬辉摳嬖V老楊頭。不祥之兆啊!
最后,二女兒拿了主意:不告訴他。二女兒說:“爹已經這樣了,哪還有心思管這個邪乎的八哥?”
兩天后,老楊頭走了。
后來的一天,物業(yè)的老李碰到老楊頭的大兒子,猶豫了一下,說:“你爹走之前的一個晚上,干了一件事?!贝髢鹤雍芫璧貑枺骸澳闶裁匆馑??”
老李就把老楊頭大兒子拽到物業(yè)監(jiān)控室,讓他看一個回放的畫面:深夜里,老楊頭費力地推開窗戶,愣了許久,然后把手中的一個黑東西往外一拋。那個被拋的東西沒有落下去,而是在窗前懸停了一會兒,最后在夜幕里消失了。
老楊頭大兒子看清楚了:那是大老黑。
[責任編輯 王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