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葛水平
春天,一場大雪阻擋了回城的路。也許歸幸于天氣,雪白的光華與沉靜,我和表弟文軍站在羊圈籬笆墻前,滿圈的綿羊因為我們的到來,眼睛直戳戳盯過來。它們的樣子讓我驚奇,此刻,假如有一只羊張嘴說話,捻子似的,一圈羊就會此起彼伏,那情景十分迷人。
民間滋生著各種性情可愛的生靈,比如羊,還有我的表弟文軍。
表弟是唯一沒有離開老家的人,不離開是因為離開老家,羊群沒有更好的落腳處。
表弟和羊相伴經(jīng)年,朝夕相處,彼此熟悉對方的氣息與溫度,他們之間有一種局外人不理解的情愫,有友誼、有愛、有平等,也有相互的感恩,甚至更多。表弟盡其知識儲備,給他放牧過的每一只羊都取了名字。公綿羊在老家的方言中叫圪羝,公山羊在方言中叫騷胡。圪羝類的取了喜孩、必土等,騷胡類的取了喜民、山漢等,母羊則一律親切地喊“彩彩”。成串的羊名字是表弟一生中創(chuàng)作出的最經(jīng)典的文學作品。有一陣子,我的小說中人物名字來處就是表弟嘴里的“羊”名字。閱讀作品中,從表弟那里借來的羊名字沒有一點羊態(tài),每一張面容上都涂了一層柔麗,一副明眸皓齒的樣子。文字中的他們一顰一笑,一蹙眉一眨眼,又都散發(fā)出一種令人驚嘆的美儀“羊”態(tài)。
南宋愛國英雄文天祥曾撰寫《詠羊》詩一首言志:“出都不失成君義,跪乳能知報母情?!痹跐h字中,以羊為部首的或含有羊字的漢字有204 個,除了差以外,祥、善、美、義(義)等,有203 個都是褒義字或中性字,可見人們對羊是寄予美好向往的。
老家人說話土,表弟一口土話。從前外出讀書人回鄉(xiāng)說普通話是要被村莊里人嘲諷的:“走了幾天,人就圪汰了?!薄佰偬币鉃橥?,故意拉開和鄉(xiāng)村人距離顯示格格不入的樣子。老家的土話有意思,叫山丘是“圪梁”,叫背心是“圪拉拉”,喊太陽是“餌簍”,拍胸腔是拍“圪廊”。太行山逶迤,山路崎嶇,老祖宗世代肩挑背負種地打糧過日子,可日子過著變化就來了。
山外的變化沖撞是從20 世紀末開始的,很儀式化的日常四季,突然就成了農(nóng)民過日子的累贅?!梆D簍”落山,晚夕從水面褪去,月明降臨,明天,開始叫人心慌意亂。盡管四季繁忙,只要有一個人走出去,那些站在山頂上眺望遠處燈火的老家人就不免會心跳加速。離開意味著再也回不來了,但是,一生奮斗,讓你從心眼里覺得,以前種種,不過是今日的鋪墊,上蒼不會無緣無故打發(fā)一個人來到世上,現(xiàn)在看來,去山外謀出路才是做一個有用人的開始。
人挪活,樹挪死,這是老祖宗留下來的一句話。
表弟不舍得離開老家,站在老家的山圪梁上,穿著紅色的“圪拉拉”,看著“餌簍”升起落下,“圪廊”里裝滿了不舍得離開老家的淚水。
眼看著道路延伸了希望,也帶走了一切,最沒想到的是羊決定了表弟的命運。
放羊不殺羊,是表弟做羊倌的原則。他總說和羊感情纏綿多年,一直都懷念和羊一起成長的歲月,似乎在成長的過程中也吃透了羊的性格。可生活中發(fā)生了兩件打動人心的事,表弟一個人站在山坡上還哭了兩回,最后痛下決心不離開老家。
頭年的母羊今年春天時被山外的羊倌買走了。10 月,他出山去找人說個私事,在一座村莊的街道旁一家面館吃一碗面。那時天色已近黃昏,而黃昏是一天里最寧靜的時刻,在沒有食客到來的房間里,光線漸漸地暗淡了下去。表弟常年在山上吼羊,粗喉嚨大嗓門,表弟帶著響進門時讓陳舊的漆皮或者膠合板家具一下子靈醒了。遇見同樣想吃一碗面的鄉(xiāng)民,兩個人吵架似的說話。老家人說話沒有繁文縟節(jié),一邊吃面,一邊意味深長地說年景。一個說,一年時間短得比小孩的尿還短,覺得人一輩子都在折騰福分。一個又說,背陰坡上的寺廟今年秋口上塌了一個圪?。樱腥送底吡藦R柱下的柱礎(chǔ),離鄉(xiāng)人不疼愛自己的老家了。
說這些話,兩個人意思中都沒有多少悲傷,很羨慕村莊里走遠的人。去尋找更安樂、更舒適的生存狀態(tài),也許是人一輩子的正經(jīng)事兒。
門外街道上有一群羊走過,一只羊停在了飯店門口望著門里“咩咩”叫,一聲緊似一聲。兩個喧囂的人正熱乎說話,趕羊人看見落下的羊,返回身攆它,兩個吃面人盯著門口的攆羊人奇怪,門檻上咋探頭探腦地多出一只羊圪腦(腦袋)?文軍一下就看見了倚門叫著的羊,正是他去年轉(zhuǎn)手賣出去的“彩彩”。文軍呲著豁牙笑,撫摸著羊腦袋想哭,羊“咩咩”叫,“咩咩”是羊唯一的語言。
文軍說,還聽得出我的聲音來,我可是從來都沒有記掛過你呀?!安什省北粩f羊人攆走了。
原主人不給羊好命,羊還記掛著原來的主人。
養(yǎng)羊人有自己的地界,山下溝為界,羊群在自己的地界內(nèi)吃草。某一天,突然從對面的山頭上跌跌撞撞走下來一只羊,走到文軍放羊的山坡下,沒入草叢不見了。表弟從山頭慢條斯理走近看,看見一只羊臥在草叢中生育,母羊舔著濕漉漉的小羊羔,看見表弟走來,母羊叫著,站起來丟下小羊跌跌撞撞走了。這是自己去年賣了的“彩彩”呀!
母羊感恩從前的主人,丟下一只小羊羔子走了。
表弟在黃土圪梁上難過了一陣子,羊不是寵物。寵物與人相似,爭寵。羊只知道羊倌放養(yǎng)它在廣大的圪梁上,土地接納了母親般的“餌簍”送來的陽光,一年四季,土地的呼吸,宛如母親的呼吸,比山頭更為遼闊,盡管土地似無聲無息,然卻恩澤生靈,給生靈愛。梭羅在《散步》里說:有如山間的空氣會喂養(yǎng)靈魂,啟發(fā)靈性。
羊的行動,憑直覺愛人,不生仇恨。
表弟在圪梁上用手甩著淚蛋子,哭到最后想明白了,羊都知道戀主,自己為啥要離鄉(xiāng)背井?
對老家的牽掛,也是對舊時過日子的牽掛,那里有血濃于水的親情。新舊陳雜,輕重各異,如同兒時許下的諾言“不分離”,生活的劇情向前展開,誰也猜不透多變的世相。
在老家,我見過母羊和小羊分圈的情景。母羊要出山了,小羊,如一個人的童年,不知腳下深淺,小羊要留在羊圈。表弟揮舞著羊鞭,一下兩下,母親開始往羊圈柵欄門方向走,小羊在鞭聲中跌跌撞撞,找不到母親,見任何一只羊從身邊走過都認為是自己的親娘“彩彩”,用羊角頂撞母羊的可愛勁兒,那一瞬間,生活的劇情向前展開。
母羊們在鞭聲甩擊中走往山腰,長長的羊群,蕩起了黃塵。
又聽表弟講一只母羊死去,表弟用小羊的胞衣涂抹在其中一只母羊“彩彩”身體上,血水淋漓,小羊跌跌撞撞尋著娘的味道認定。
娘的味道,前所未有的疼痛,勾勒、構(gòu)建并呈現(xiàn)老家之所以為老家的光亮屬性。
娘的味道就是老家?。?/p>
灶間煙火興旺,日子才會興旺,余煙水氣不滅,日子才能好過一天。
城市的方向一直是老家人富足的夢想地兒,那么土地呢?大面積的土地開始閑置,人總是在萬不得已的情形下才會想到土地。
鄉(xiāng)民說:
我不想讓土地閑著,土閑了長草;我也不想讓我閑著,人閑了難受。
走外人呢?
出門人成了外鄉(xiāng)人。
章太炎曾經(jīng)感嘆中國的國民性流轉(zhuǎn)的多,持守的少。
人的堅守一再動搖,世相多變,性格中固執(zhí)堅守是不是就是人的福氣?
我在老家尋找鄉(xiāng)俗俚語,老家話形象十足,沒有規(guī)矩地亂開亂合的親切感,成為我明亮或者幽暗的知識河道。
我堅信重返故鄉(xiāng)是未來人的必然方向。看那二里三里高的圪梁上,晚夕掛在西天邊,浮游的塵土托著一方醬紫,裹一身春風轉(zhuǎn)身。
其實,作家的蜿蜒走勢皆因為寫作者的命運和定力。每個寫作者都有自己的生活經(jīng)驗可資使用,不一定是建立在當下的準在場,而是建立在自認是好的“過去”之上,用記憶中的經(jīng)驗尋找故事。對我而言,生命里如果出現(xiàn)一個心儀的朋友,那一定是在老家,老家人用“土話”滿足了我對生活繼續(xù)的喜悅心情。
記得有一年夏天我回老家,走到圪梁坡上,看見表弟躺在草皮上入睡,睡得很放肆,四仰八叉,“餌簍”在高處懶懶散散相擁,不親近,也不躲閃,草皮上的鼾聲此起彼伏。羊埋頭吃草,鼾聲逸出來的自在味道是整個鄉(xiāng)村美好心靈的實錄。一輩子沒有睡過一張好床的表弟,在羊們的簇擁下睡得如此踏實。
想起童年時夏日的夜晚,院子里鋪一領(lǐng)葦席,男人、女人、孩子們都坐在上面,月光明晃晃地當頭照下來,就等于給夢找一個憩身之地。我聽到了不遠處的玉米地里,蛙鳴聲彈著青玉米的葉子,明麗的月影朗照一切,白天出山的大人們把山外聽來的事努力用農(nóng)民文學家的口吻復述一遍,誰都怕上茅(廁所)誤了精彩的一段。小孩子們不敢大聲喊叫,怕一不留神碰落了玉米的香氣,青草的香氣。月影下老窯花紋繁復的窗欄板,一棵樹寬的門扇,紫銅的門環(huán),鐵葫蘆鎖,看著看著睡意來了,不等散場人就睡過去了,被大人喊醒時骨軟心糊得恨不得睡死過去。
那樣的睡眠,居住在城里的我再沒有找到過。面對老家的從前和現(xiàn)在,我無法表達此刻的心情,現(xiàn)實時常會被選擇,我從老家人的故事中獲得創(chuàng)作源泉,表弟和羊群,守著自然秩序,在老家,人們對所有生命的靈物都以兄弟相稱,一輩子各安天命,各從其類,但關(guān)鍵時刻總有靈性呈現(xiàn)。
生活本是一大堆細枝末節(jié),有的枝節(jié)在寒來暑往的轉(zhuǎn)換中永久地風干了,像尋常的小情小調(diào),小傷小悲;有的枝節(jié)卻四季青蔥,永駐我們的心間,比如守護老家的表弟和羊群。羊性好群。合群,是羊的一個重要特性?!罢l謂爾無羊,三百維群?!庇纱水a(chǎn)生“群眾”一詞。作為草根的代言詞,從《詩經(jīng)》一直沿用至今。
每個人的生活中都會有感動的記憶,就我而言,感動過心靈的又焉能忘懷?縱然是一個小小的舉動,或是一句溫暖的話,或是一個會意的眼神,但無一不是人類高尚心性的自然外露。我常常沉浸于對老家人事的回憶中,被那些曾經(jīng)的感動永恒地感動著。我知道是無數(shù)美好的感動,像火種一樣點燃了我對這個世界的熱忱和欲望。也正是有了這些人、這些事,我生活的天地才越發(fā)地絢爛明媚。
我選擇寫手藝人、寫鄉(xiāng)村,相比時間,他們是有重量的,他們的故事透徹地穿越時間留存下來,他們的堅守也許讓我能夠看見鄉(xiāng)村的遠方。
土得掉渣的老家話有水土流轉(zhuǎn)深遠的遺傳,與緊張的生活和過多物質(zhì)需求相比,老家話和老家人,暗隱著某種幸福的從前。
當一個人常常被老家感動也常常能給老家人感動時,那無疑是一種人生最好的感覺,我盡力在找這樣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