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米麗宏
牽?;?,是秋日的絲弦,悠悠揚揚;而不似咋呼的喇叭,嗚嗚哇哇。牽?;ㄊ乔迕赖模皇菬狒[的。
當(dāng)然,牽?;蠢然?。我們小時候也曾取其形似,把它當(dāng)喇叭,摘下一朵,貼在嘴邊,向著小伙伴大喊:“你們被包圍啦,繳槍不殺!”興致一來,拿它當(dāng)麥克風(fēng),搖頭晃腦唱支兒歌。那些彩色“小喇叭”,在我們的握取、揉捏里,漸漸萎靡,最終都像老絹一樣破敗了。
它們自行凋謝時,卻有著與眾不同的美。我們先來數(shù)數(shù)看,桃、杏、梨、梅、櫻、海棠……大多的花,萎謝之時是不是都一地落紅、觸目驚心——花瓣脫離花萼、四分五裂,紛紛揚揚、隨風(fēng)而去。牽牛花,何曾鬧出這樣的動靜?它退場時無波無瀾,悄悄收攏裙衫,擰成一團,抱緊花蕊像抱住了一顆初心。那種平靜謝幕的大氣,真似京劇名角的從容而雅致。
在那錦裹絹圍之處,有牽?;ㄗ言诼??;ㄒ宦洌匠瞿X袋了。初時嫩綠,后來漸硬,漸分黑白兩色。黑的烏漆黑,白的象牙白。入藥,白的叫白丑,黑的叫黑丑。它就那么輕易地把“夢”與“遠方”、“詩”與“晨光”等這些大詞打包拿下,走進人間煙火,去治病救人,驅(qū)邪扶正。
牽?;?,總是有著詩意的二重性。它是老夏的,也是嫩秋的;是高雅的,又是質(zhì)樸的;是柔弱的,又是強大的;是附著的,又是向上的;是不擇地勢的,又是有著鮮明趨向的。
當(dāng)牽牛爬上了籬,核桃炸開了腮,夏天老去,新秋到來。一首叫《牽牛花》的古詩,就是拿牽牛花來代表最早出場的一抹秋色:金飆初動露華滋,最愛娟娟竹尾垂。多少紅樓昏夢里,不知秋色到疏籬。是的,牽牛花生在大野村巷、廢墟籬落,高墻深院里還真是難以見到。若不俯身生活和田野,你就會錯過許多鮮活之美。
藤裊裊,花娟娟,葉翠翠,天然雕飾,它有一種率真天然的野逸。其顏色,不論緋紅、深紫或濃藍,都呈漸變之勢,就像遞進的修辭,越往“喇叭筒”深處,顏色越是深濃,看去如臨深淵,神秘莫測。日本有一種“深淵色”,就是指喇叭花那種神秘的藍。
單朵的牽牛,花期很短,約莫半日;而一架、一墻、一籬笆的牽牛集體,花期又很長,約莫半年。在這極短又極長的花開里,牽?;ú柯涠荚谥铝ν脐惓鲂?。這朵滅了,那朵開了;這枝藤上稀了,那枝藤上又稠了。你站在濃陰陰的綠錦下,只見飛花流翠,深深淺淺,有點清涼,有點熱火,有點克制,又有點輝煌。它從空中垂下,不見發(fā)端,不見終極。好像只是色彩在流動,在搖曳,在不停地生長。
牽?;ㄓ魅?,曰“勤娘子”;因牽牛初開,一般在清早四點左右,像極了勤懇操勞的主婦。她拂去青灰色的黯淡,迎來玫紅的黎明;跟早起的人一樣,神清氣爽地見識日子新鮮的模樣。這種精神的明亮,超度了花開短暫的那一點點憾意。
從四點初綻,到十點左右收拾歸去。這六個鐘頭是牽?;ㄒ簧氖⒋髸r刻。它不能不將全部力氣都投入其中。那對于它而言,一場花事既是奔赴又是享受;既是歡愉,又是陶醉。那是理想和現(xiàn)實水陸通航的美好時刻。它既不炫耀,也不嫉妒。今朝有酒今朝醉?不不不,那種痛楚只屬于人類;牽牛開花,不像一場行動,更像是一種不得不說的話語,一種天地萬物不喧不嘩的安靜。太陽一出就退場,生生死死,不失控,不賴賬。那種篤定,簡直就如那種叫作“鼎”的古物一般。
牽?;ㄩ_,距牽牛苗苗托起兩瓣“小綠手”的時刻,長達一個季節(jié)之久。它似乎一直沉湎在了綠色睡眠之中。冗長的日子里,只有一個動作,向上,向上,向前,向前,像子彈奔赴胸膛,渴望遇到更崇高的目標。它連歡喜滄桑都不曾有,連加油鼓勁都不曾有。一味地沉寂,一味地潛入,直到一藤花開,翠綠煙火被歲月的魔法變成絢爛的抒情。
一生一期一會,且行且愛且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