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松

我不想為這篇詩評煞費苦心地設(shè)計其他的標(biāo)題，而是把彭驚宇本人詩集《最高的星辰》的書名直接“拿來”，因為我實在找不出更貼切，更直接地指向其人其詩精神內(nèi)核的標(biāo)題。

可以說，最高的星辰，是詩人詩心的定位，也是詩人所追求的情感的、道德的、藝術(shù)的、生存的最高理想標(biāo)準(zhǔn)。詩人在《喀納斯之秋》中寫道：

喀納斯，若我今生無法繞開那些炎涼人事

就請借我一座圖瓦村落的原松木屋居住吧

喀納斯，若我今世非得茍活如冥頑蟲蟻

那就請你收留我，變成樺林飲溪的白馬

詩人為了心中最高的星辰，不愿向世俗妥協(xié)，更不愿隨波逐流。詩人寧愿居住在原始木屋，過原始生活，甚至寧愿變?yōu)橐黄ピ跇辶窒呑杂娠嬎陌遵R，也不愿卑微地茍活如冥頑蟲蟻。

詩人應(yīng)該是高標(biāo)的，如皓月孤星；詩人應(yīng)該是灑脫的，如流風(fēng)飄雪；詩人應(yīng)該是桀驁的，如高原雄鷹。同時，詩人更應(yīng)該是深情的，如深秋的篝火，如暗夜的馬燈。詩人在《最高的星辰》中寫道：

我們呼吸的氧，骨骼中的鈣，血液里流動的鐵

包括完整的生命，都是由銀河系古老恒星的遺跡所產(chǎn)生的

萬物之靈的人類，向著最高的星辰舉額我們的敬畏吧

跨過地質(zhì)史上的滅絕與災(zāi)難，我們理應(yīng)珍重這唯一家園

詩人告訴我們，我們的生命，包括整個人類，都來自于星辰。我們的生命在星辰中誕生，我們呼吸的氧，我們骨骼中的鈣，我們血液里流動的鐵都是星辰所提供。那么，我們精神中的氧呢？我們精神中的鈣呢？我們精神中的鐵呢？

星辰誕生了我們的生命，那么，就讓我們用生命中的精神，用精神之中的氧、鈣和鐵，向誕生我們生命和精神的最高星辰，致敬。

但如今，世俗的人們并沒有完全覺醒，詩人在這首詩中還寫道：“而多少人世的繽紛紅塵，遮蔽了天穹凈朗星光/搖滾樂般喧囂的生活，又裹挾著眾生隨波逐流。”而世人皆醉我獨醒，詩人又接著寫道：“可是，我們?yōu)楹芜€心潮涌動，永懷那理想的真金/我們?yōu)楹螘谝龟@人靜之時，久久注目燦爛群星?！?/p>

特別難能可貴的是，詩人并沒有蜻蜓點水似的寫宇宙星辰，而是寫了一個系列，細(xì)致地、科普地寫。詩人寫宇宙大爆炸，寫宇宙的時間和空間，寫時空彎曲，寫哈勃紅移，寫紅巨星、白矮星，寫黑洞，寫愛因斯坦的廣義相對論，寫霍金的時間簡史。

而其中更重要的則是詩人望斷星河、極目蒼穹，從更廣博的、更深遠(yuǎn)的、更獨特的時間和空間域外的視角，解讀宇宙的誕生、長大，解讀太陽系家族的前世今生。詩人在《太陽系的演化》中寫道：

46億年前，原始太陽星云

一片橫跨數(shù)億光年的巨大分子云，彌漫著

氣體和塵埃。在漩渦狀銀河系外圍

一支獵戶臂的廣大區(qū)域，無限靜默地呈現(xiàn)

浩瀚宇宙那萬古難變的混沌與洪荒

可能是一顆超新星，在原始太陽星云附近爆發(fā)

巨大的沖擊波，使得原始太陽星云引力坍縮

獲得角動量旋轉(zhuǎn)。而越來越快的轉(zhuǎn)速

又使得原始太陽星云中心匯聚了最濃重的質(zhì)量

繼而壓縮形成一個熾熱而稠密的原恒星

至此，太陽，生命膜拜的最高神靈，即將誕生：“又過了1億年，在旋轉(zhuǎn)的原行星盤上/原恒星氫聚合成氦，核聚變誕生了明亮的原太陽?！?/p>

太陽誕生了，接著是圍繞它的行星，包括地球。其后，地球的衛(wèi)星月亮也以剖腹產(chǎn)的方式誕生：“原始地球被小行星撞斜地軸，并被剖腹產(chǎn)出衛(wèi)星月亮?！?/p>

詩人告訴我們，30多億年前，地球開始誕生生命。

生命是短暫而美麗的，如電光石火，如流螢輕唱，如春風(fēng)的每一個細(xì)節(jié)，如愛的每一次閃光。

詩人在科普的同時，并沒有忘記贊美與歌頌；并沒有忘記詩意的出發(fā)和詩心的抵達(dá)；并沒有忘記詩歌美學(xué)的啟迪和詩愛的感動。詩人說：“我們現(xiàn)代人類有幸在地球大海的蔚藍(lán)時期生活著/陽光溫暖、明媚，綠色森林和原野充滿清新的鳥語花香/豐富的物質(zhì)生活。絢麗多彩的藝術(shù)。高科技突飛猛進(jìn)/雨后春筍般的高樓大廈。環(huán)飛的鴿群。管風(fēng)琴渾厚、悠揚?！?/p>

隨著蒙昧的開化和智慧的豐滿，這個越來越了解自己由何處來的人類，也越來越迷失了自己的初衷?？窗?，他們竟然忘乎所以起來，他們竟然忘記了出發(fā)的地方，越來越迷失了前進(jìn)的方向。詩人告誡說：“——這一切姹紫嫣紅，值得我們永懷敬畏和感恩/因為我們懂得：美好的世界，珍貴的人間都并非是永恒的。”

美好是稍縱即逝的，就像懵懂的愛情，就像青澀的初戀，就像風(fēng)一樣跑過的昨日，就像光一般消逝的時間。是的，過去的一切，已經(jīng)一去不返。星空亦然，宇宙亦然。詩人在《太空人》中寫道：

——總有那么一天，紅巨星的太陽將逼迫全人類

成為太空人。唱起最后的挽歌與永訣之歌

無限黯然又無限悲傷地離開地球母親

踏上遙遙無期、命運未卜的星際之途

未來的太空人，你們能夠完全準(zhǔn)備好嗎？

現(xiàn)實是殘酷的，因為我們所面對的，是“人類將向何處去”的一個永恒的難題。隨著科學(xué)文明的進(jìn)步，關(guān)于“人類從何處來”的問題，已基本得到了回答。因為那畢竟是發(fā)生過的，是可以得到考證的。但人類將向何處去的問題，還將長期困擾我們，因為那是未來的，未知的。

當(dāng)然，詩人不能就此給出自己的答案，他只是想到了未來太空人的生活：“沒有堅實的大地，一切變得虛幻/甚至沒有了參照世界的方向感/可以隨意懸掛，蝙蝠似的睡眠?！?/p>

是的，沒有了堅實的大地，是否一切就將變得虛幻？是否就此失去了生存的方向感？是否會被飛船綁架，在星際空間完全失去了自我？是否如蝙蝠般隨意地懸掛，完全失去夢想的睡眠？

是的，一旦失去了地球母親，在動輒以千萬乃至上億年計算的時空里去尋找新的家園，人類將怎樣度過漫漫征途？真是遙遙無期，前程未卜啊！親愛的人們，你們真的準(zhǔn)備好了嗎？

長久以來，人類的情感里一直都有一個怪圈，失去才覺得美好，逝去才想起去珍惜。對此，詩人再次提醒我們，珍愛我們賴以生存的藍(lán)色星球，珍視日夜陪伴我們的家園吧！詩人在《從太空眺望地球》中寫道：

這就是我們唯一的搖籃，唯一的家園

此刻，聽不見世事紛紜的嘈雜與喧囂

沒有了心靈世界的一絲纖塵，甚至欲念

多么純凈的一只藍(lán)眼睛，我只想久久地

凝視它，把它當(dāng)成初戀情人一樣珍愛著

……

從太空眺望人類棲居的藍(lán)色星球

我的曠世憂郁會不斷加深它的藍(lán)

在浩瀚無垠的宇宙空間，這顆藍(lán)色紐扣

真的過于單薄和脆弱，過于形單影只了

宇航員說：好像伸出拇指就能遮蓋住

然而，如此美麗而又如此單薄的藍(lán)色星球，真是危機(jī)四伏??！被邪惡的占有欲、支配欲所驅(qū)使：“那些霸王龍似的戰(zhàn)爭狂人卻想轟毀它/舉著丑怪的馬臉，叫囂著要按幾次核按鈕/而無數(shù)饕餮般的掠奪者，正殘酷無情地/吮吸它的血汁，啃噬它的骨肉，還把毒液排放/巨大的危難正隱藏在這個藍(lán)色星球里面/人類和平與大同的曙光遠(yuǎn)遠(yuǎn)沒有來臨?！?/p>

令人遺憾的是，這并不是詩人的危言聳聽。畢竟，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和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都此去不遠(yuǎn)，而發(fā)動這些戰(zhàn)爭的人，往往僅用個人崇拜或者堂而皇之的學(xué)說，就奪走了千千萬萬人的生命。詩人在《奧斯維辛的黑雪》中寫道：

奧斯維辛集中營主營的鐵門上竟然寫著：

勞動使人自由。那是一行波浪形的德文

自由之路——沿著數(shù)十座焚尸爐的煙囪伸向蒼穹

奧斯維辛的黑雪，在靜靜地飄落，無言地飄落

警鐘長鳴啊，戰(zhàn)爭，永遠(yuǎn)是不值得美化的，因為它不僅是埋葬人類生命的墳?zāi)梗锹裨崛祟愇拿鞯纳顪Y。

好在，人類還沒有失去最后的理智，還沒有失去自己的搖籃和精神家園。未來的星際旅行，我們還有足夠的準(zhǔn)備時間。所以，現(xiàn)實還能夠容許詩人在形而上的星空中從容轉(zhuǎn)身，重新把目光投向深情的大地。

最偉大的天文想象與理論激情，永遠(yuǎn)替代不了

一杯鮮牛奶，一塊黃熟的麥地，一縷溫煦的陽光

——《星際迷航》

重回現(xiàn)實陸地的詩人，卻有著另外的精神領(lǐng)空，有著另外的“最高的星辰”。這最高的星辰，就是人類情感中的一個永恒的主題：“愛”。

高遠(yuǎn)的天穹上，有一顆紫色的星

它是我黯然一生中最明媚的憧憬

多少崢嶸歲月，落寞紅塵，無語滄桑

而唯有那紫色的星，能把冰封的愛喚醒

——《紫色的星》

當(dāng)詩人還是一個孩子，就有了一個充滿了親情之愛的溫暖家園。這個家園，雖然清貧，雖然簡單，卻承載了詩人最純真的愛戀。

一盞油燈，一顆蠶豆般昏暗的光

在歲月深處亮著，兀自微茫地亮著

那一炷橘黃色的火苗，過于微弱，飄忽

卻留下了，我們一生光明與溫暖的親切記憶

一張小方桌，幾只矮板凳

親人們的臉龐，那么清晰地圍攏過來

再平常不過的晚餐：饃饃，稀飯，炒白菜

一家人竟那樣有滋有味地享用著，說笑著

——《一盞油燈》

一盞小油燈，那一炷橘黃色的小火苗，在歲月的深處閃啊閃，在童年的小屋里閃啊閃。一盞小油燈，還將穿越時光，在詩人一生的夢里閃啊閃。

一張小方桌，幾只矮板凳，再平常不過的晚餐，饃饃、稀飯、炒白菜；還有那，一家人的歡聲笑語。這不是夢，這卻將成為溫暖詩人一生的夢境。

《一盞油燈》這首詩，主題的抓取富有典型性、象征性，詩人通過一盞小油燈，一下子就把我們帶回到歲月的深處。小油燈在歲月的深處亮著，那個年代的精氣神也隨之亮了起來，詩人一生的愛和幸福也隨之亮了起來。

小油燈看似靜物，跳動的燈花卻賦予了歲月十足的動感。歲月的脈搏跳動著，我們的感動，也隨之跳動著。

本詩語言簡明干凈，現(xiàn)場感、畫面感、動感極強(qiáng)，體現(xiàn)了詩人十足的詩歌語言功力。

詩人尤其善于把握規(guī)模較大的，具有動感場景的寫作，非常有震撼力，詩歌美學(xué)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

春天的雄烈馬，拉動日月的車輪

駛過你的桃花莊，駛過我的杏花村

它意氣昂揚的蠻勁兒，讓大地都沉醉了

——《春天的雄烈馬》

詩人寫春天的雄烈馬，拉動日月的車輪，駛過桃花莊，駛過杏花村，桃花和杏花，就瞬間盛開，就換了天地，就換了人間。這種描寫，充滿了暴烈，充滿了速度，充滿了神奇。春天，一下子就到來了；春光，一下子就閃亮了。

荒原狼守望在大荒原凸起的高地上

像一顆天狼星，發(fā)出清冷而神秘的星光

……

荒原狼，在夕陽西下的金色荒甸舉首長嗥

而一群肩背柴草的泥色孩子，正遠(yuǎn)遠(yuǎn)地走過

……

——《荒原狼》

詩人寫荒原狼，寫它像天狼星，讓天上的天狼星和地上的荒原狼相互呼應(yīng)，相互映襯。詩人寫荒原狼在夕陽西下的金色荒甸上舉首長嗥，寫一群肩背柴草的泥色孩子正在遠(yuǎn)遠(yuǎn)地走過。這首詩的畫面感、動感、音樂感多種詩歌美學(xué)元素相互烘托，相互激蕩，營造了油畫和交響樂相得益彰的藝術(shù)氛圍。

這兩首詩，描繪了人與自然、人與自然界生物的和諧統(tǒng)一。在寫作手法上，更是得到了音樂和繪畫的藝術(shù)神韻，這與詩人多年來在音樂和繪畫上的投入和研究有關(guān)。詩人在《聽德彪西的<月光>》中寫道：

來自銀河的飛瀑，化作山澗涌蕩的溪流

激濺而起的浪花像雪白的雛菊一路綻放

溪流滾滾匯成江河，江河滾滾匯成大海

德彪西的《月光》鋼琴曲，是打開耳朵和心靈的樂曲，反復(fù)的和弦和輕快的琶音之中，月光在幽靜的深夜花園上空優(yōu)美地閃爍。這支曲子是鋼琴大師汲取了印象主義和象征主義繪畫精髓的杰作。

詩人從此鋼琴曲中，聽出了朦朧的，具有多重指向的旋律所構(gòu)建的一個朦朧詩般的多重美學(xué)意境。當(dāng)然，這種意境將以詩人獨特的表現(xiàn)方式得到再現(xiàn)。詩人從天上寫到地下，從銀河的星光寫到江河之水，從江河雪白的浪花寫到大海的波濤。詩人將這首鋼琴曲，用詩歌美學(xué)表現(xiàn)得大氣奔放、渾然天成。詩人在《像蒙克一樣吶喊》中寫道：

我們須發(fā)落盡，猶如一個外星人

捂著骷髏似的灰腦袋逃離家園

啊，這噩夢，這般蒼涼人世的黃昏

是洲際戰(zhàn)火的云，核擴(kuò)散的云

紅巨星的太陽云，兇獸般逼近我們呀

無疑，蒙克的《吶喊》是表現(xiàn)主義繪畫的典范。其中血紅的恐懼所衍生的幻覺，被扭曲的線條所表現(xiàn)的扭曲的空間束縛，夸張地表現(xiàn)了后工業(yè)時代人類的焦慮與孤獨。詩人把此畫放入核戰(zhàn)爭的陰影里，放入紅巨星最后頹廢的瘋狂里，則有其更加詩性的解讀。

詩人即將爆發(fā)了，他蒙克般地吶喊：夠了，我們不要，我們不要這扭曲的怪誕的人性之荒涼。我們要愛之心曲，我們要充滿愛的家園。

這個世界有誰能夠阻止你唱響愛之心曲

你變成一小朵高處的火焰，玫瑰火焰

如此微弱而又明媚地照亮了那些荒蕪的心靈

看，太陽在叮囑我們，快去拼貼姹紫嫣紅的春天

——《春之鳥》

此時，詩人的詩心已經(jīng)化成了一只春之鳥，唱響愛之心曲。這心曲，有時會變成一朵高處的火焰，以玫瑰燃燒的光與香，把荒蕪的心靈照亮。

其實，這朵高處的火焰，就是愛，就是詩人心中最高的星辰。

結(jié)束語

彭驚宇的詩，有浩瀚星河的味道，有巍巍昆侖的味道，有帕米爾高原的味道，有塔吉克鷹舞的味道，有塔里木胡楊的味道，有萬馬奔騰的味道，有野狼低吼的味道，有俠客獨行的味道。

其實，我寫的這篇詩評，充其量只能算是一篇導(dǎo)讀。因為《最高的星辰》這部詩集本身，就是最好的評價和解讀。詩人的詩心定位和詩歌美學(xué)高度，就是最完美的自我詮釋。

責(zé)任編輯蔡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