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仁歌
不知作用于一種什么文化“基因”抑或文化傳承,我對于一些悲情性的讀物及其落暮文化,總有著一種超乎常態(tài)的興趣,諸如飽含文化價值的皇家陵園、墳塋墓穴、文物發(fā)掘等,種種天災人禍造成的廢墟、遺址、包括躺在博物館里的某些木乃伊等等,尤其對于遺址類世界文化遺產(chǎn),更是嗜好有加。
幾年前,得知西安唐朝大明宮遺址發(fā)掘修建告罄并正式對外開放的消息,便擋不住一種巨大的誘惑,硬是冒著高溫“桑拿天”,伴著炎炎烈日直奔大明宮遺址,在那里整整“泡”了十幾個小時,從早八點到晚八點,一直都沉浸在大明宮遺址的最深處追思著盛唐時期的無限風光。
當然,一直更想著親臨樓蘭古國遺址,去深入感受西域三十六國,一個個都是怎樣從地球上消逝的。
過癮的是,2018年8月西域之行,敦煌之后就來到了位于吐魯番以西6 公里處的交河故城遺址。雖不是樓蘭古國遺址,但從文化的意義上考量,史上的交河故城無論是經(jīng)濟發(fā)展還是軍事、交通等重中之重,并不比樓蘭古國遜色多少。交河故城是西域三十六國中最古老、規(guī)模最大、地位也最為顯赫的生土建筑城郭,雖然留給后世的只是一片黃土累累的廢墟,也被譽為是兩千多年來保存的最為完整的都市遺跡,歷史上的交河故城不僅是絲綢之路的必經(jīng)之地,也是唐朝西域最高軍政機構(gòu)安西都護府的所在地。
如今,已經(jīng)被列入世界文化遺產(chǎn)的交河故城遺址,讓每一個踏上這片廢墟的游人,哪怕就是一個普通人,都不會無動于衷,至少會感慨,好大一片廢墟,曾經(jīng)人氣鼎沸的大都市,怎么說沒就沒了?
那天踏上這片遺址,太陽就像被后羿射落了一般,整個世界都滾燙滾燙的,握在手里的手機也被曬得滾燙,太陽毫不留情,強烈的光線把每個人的身影都濃濃涂抹在地面上,儼然一個個移動的水墨人物,在廢墟上暗示著每個人的生命都有著兩面性,陽面是太陽,陰面就是黃土。是呵,無須諱言,生命的歸宿就是土!終歸黃土,天經(jīng)地義。我們今天在這里觀摩哀悼交河故城遺址及其不計其數(shù)的逝者,我們的后世也同樣會在另一種場合和另一個時間哀悼包括我們在內(nèi)的另一片很快就會屬于我們的世界!
終極關懷乃至悲天憫人的情懷,也正是文學的終極性的主題所在,所以筆者在交河故城遺址滋生的一些落暮情緒,并非故弄玄虛,矯情使然,而是身臨交河,由不得你不為之心潮澎湃、百感交集!透過那密密麻麻、層層疊疊、起起伏伏的種種生土建筑遺跡,不禁想起三十六國次第滅亡消逝的悲壯史、血淚史、生靈涂炭史,作為三十六國之一的交河故城遺址斯時斯刻就踩在我的腳下,還算是悲壯中的有幸,史上消逝了的三十六國,大多無影無蹤、無處可尋,像交河遺址還能如此完好地保存到如今,已經(jīng)是個奇跡了。當然,樓蘭古國遺址更具有另一番魅力!這個緊鄰羅布泊、擁有諸多樓蘭之謎的古國遺址比交河故城遺址似乎富有更多的懸念,它在歷史上突然神秘消逝的原因,至今也沒有一個能達成共識的闡釋與結(jié)論。
交河故城多毀于兵燹,尤其東漢與匈奴之間的戰(zhàn)爭異常頻繁與慘烈,禍城殃民,再加之嚴重干旱,火災連連,終于淪為一片生靈絕跡的亡國之城、絕命之城。
如今把這片生靈涂炭的亡國之城當風景看,豈能心安理得、像看鳴沙灘月牙泉一樣賞心悅目?說心碎了是夸張,說有一種莫名的憂傷是事實。那天鬼得很,視覺中交河故城遺址似乎一直都在微微顫動著,可當作相機用的手機居然不聽使喚,烈日下什么也看不清,屏幕上的圖標也像西域三十六國從版圖上紛紛消逝了一樣,在手機電力不足的情況下,怎么也看不清相機的圖標所在位置,只見鏡頭里一處處遺址在顫動、在飛宕,可是似乎什么風景也沒有照下來!摁來摁去,撥來撥去,可相機就是在跟我活見鬼一般鬧別扭,最后就有如一只手雷一般滾燙在我的手里,或許那是在抗議主人的錯誤操作,導致相冊里的數(shù)千張新老照片一時間全部從手機上消失了!“無巧不成書”的命題一直被我作為小說、戲劇的原理講給學生聽,不料在交河故城遺址參觀中,備嘗了手機里圖庫相冊收藏的數(shù)千張照片無端失蹤的巧合!
難道這是一種暗示嗎?史上三十六國說沒就沒了,預兆著世間一切珍貴之物也會說沒就沒了,盡管這些照片后來通過網(wǎng)上數(shù)據(jù)恢復軟件都找了回來,但他們留在交河故城遺址上的暗示,卻一直被銘刻在了我的記憶深處。想想,交河故城遺址就像圓明園遺址一樣,成為后世的一面鏡子,人類歷史就是一個遺址重疊史!一個朝代沒有了又來一個朝代,一個城池沒有了又出現(xiàn)了新的城池,后世似乎已經(jīng)習慣了把前世留下的遺址當成風景看,且悲且嘻嘻。倘若沒有人類的游戲史、折騰史,又哪有這般惹人目不暇接的遺址風光?
“風景”這邊獨好!無論是當戲看、還是當景看,交河故城遺址既讓你憂傷不打一處來,卻又讓你覺得好玩、好笑、有趣,人類似乎就是這么“玩”過來的,你在這里徒生傷悲,還要為此擔當矯情的風險。與其正言,還不如戲說,康德的文學發(fā)生“游戲說”本來就有充分的理由,一言以蔽之,“游戲”就來自于生活,假如人類不游戲,又何來文學“游戲說”?縱然這個“游戲說”里不乏人類的大悲與大痛,但人類似乎一直就樂于分享這種“游戲規(guī)則”,既悲愴在其中,也娛樂在其中。
放眼逶迤連綿、浩蕩遼闊并以柳葉形呈示的交河故城遺址全貌,真不敢相信,這片“氣急敗壞”的土地曾經(jīng)是西域三十六國之一的車師前國國都,作為政治、經(jīng)濟、軍事、文化的中心,那些用夯土版筑成的官署、佛塔、街巷、市井、居民、作坊等等建筑,曾經(jīng)風流一時,優(yōu)越無限,可是經(jīng)過歷史的一番“游戲”之后,就慘遭“庖丁解?!绷?,你瞧瞧這座昔日大都市,如今像不像一只被肢解并被碎尸萬段、灑向人間都是“戲”的“交河?!?對此,哀者難免淚涌,樂者便寧愿破涕為笑,可不是,歷史也太有點好玩了,歷史把自己玩沒了,還留下遺址供后人來來往往、游覽風光。這種現(xiàn)象正好中了《三國演義》中那句驚世絕唱: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的確,那天離開交河故城遺址之后,大巴里談笑風生,交河遺址觀后盡開顏,大家對交河景點贊不絕口,風趣幽默,都說好玩、過癮、好看,幾乎沒有人憂傷滿懷,郁郁不樂,唯有吾人心里還有點酸酸的感覺,不禁還想哼一哼《三國演義》里那首片尾曲:“暗淡了刀光劍影,遠去了鼓角爭鳴。眼前飛揚著一個個鮮活的面容……”
不妨坦言,那天交河遺址游雖然不慎遺失了手機相冊,但玩的就是心跳這一出,還是掩蓋不了內(nèi)心的真境界。
對于歷史尤其是悲情大于快感的遺址文化,看似“戲說”,但較之直面歷史義正詞嚴,似乎更能迎合一種“褻玩”的氛圍。殊不知,“褻玩”只是外在的,內(nèi)在卻久久隱含著一種痛,至少是一種刻骨銘心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