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國文
一
出火車站的時候,我看見滿天的落霞。猩紅的夕陽,像忘記流回大海的巖漿。飛蟲翅膀低垂,我伸手將臉上的拍爛,我對這樣的黃昏感到煩悶、厭倦,后悔不該接程梅的電話。
晚上八點鐘以后,是KTV一日中最忙的時候,大家習(xí)慣挨個房間跑,房門推開,把層層涂抹的一張臉?biāo)徒o人欣賞。總是燈流迷眼,我隨手端起桌上酒杯,伸到客人面前去相碰。風(fēng)塵從杯內(nèi)蕩出,投下的影子在晃動。電話打進(jìn)來的時候,我已在包廂中陪唱過幾首,正坐在沙發(fā)上跟旁邊的男人喝酒聊天。我不知道,倘若程梅知曉我此刻的生活,她會不會后悔當(dāng)初阻撓我和高林的婚姻。
在衛(wèi)生間里,外面人們的高唱,沒有將電話那頭的聲音打散,顛三倒四,卻字字清晰:“翻車了,喝酒的,摔到地上爬不起來。知道嗎?一桌人都該負(fù)責(zé),都該賠錢,本來只喝啤酒,后來又灌白酒,縫了多少針,老天爺……”程梅說的是我爸,他從朋友的酒席上騎車回家,從摩托車上甩出去,飛身撞上了路旁的一棵樹。全靠路人好心,將摔碎屏幕的手機撿起,從中翻出程梅微信,備注是“小婷媽”。小婷是我的名字。
一路上,我腦子里出現(xiàn)的全是我爸,我想他躺在病床上的樣子,想他忍受針線之痛時揮舞的拳頭。傷口在頭頂,碰撞時撕出十厘米長,縫合時沒給打麻醉,每一針的痛都在喊叫中吸收。微信里有照片,直擊撕開的頭皮,程梅發(fā)來的,都在眼前化開。人撞成那樣,我內(nèi)心涌動著一種生怕失去父親的悸動。不忍細(xì)看,想刪掉,翻了翻,還是留下了。
被跟在后面的兒子拖著,我走不快,于是使勁拉了他一把。他一個趔趄撞在我的屁股上,然后大哭起來,身子往地上賴。我在人群中失去耐心,動手打了他?!靶堂髅?,你最好不要像你老子一樣讓我發(fā)瘋!我數(shù)三聲……”說這句話時,我用手指戳著他的額頭。他那幅無賴的樣子,讓我特別討厭,像他爸——沒皮沒臉的一個人,常在看不見我的時候懷疑我跟人偷情,然后瓢潑大雨般罵得我一身淋漓?!罢嫠锏馁v,老子花了二十萬,撿回來一個婊子。”我記得他說這些時的樣子,怒目圓瞪,抻長的脖子把頭和身體分得很開。就是這樣惡狠狠的一張臉,會在我提出離婚時,懊悔著說挽留的話。刑志軍跪在地上,將我雙腿抱緊,各種懺悔聽起來就像犯錯的孩子。有一回,為了讓我放下手中的行李,他在砧板上砍下了自己的手指,走過來,滴下的血在客廳割出一線紅。那是我最后一次妥協(xié),送他去醫(yī)院,回來后拾掇他因氣憤砸碎的玻璃。刑志軍坐在椅子里看著我,痛苦而平靜,眼睛里爬滿毛細(xì)血管。
后來我還是離開了他,抱著剛上中班的明明,把刑志軍生活的白日,留在十五個小時車程的那頭,再將我們娘倆的夜晚,安置進(jìn)一個南方的城市。沒有人知道我去了哪里,長久的謠言,不出意料地讓一切被訛傳為奸情。
黃鎮(zhèn)離市里遠(yuǎn),離省城更遠(yuǎn),年輕人的出走,讓小鎮(zhèn)變得悄無聲息。去往醫(yī)院的路上,我從車窗往外望,夕陽下,黃鎮(zhèn)的廣場平靜得近乎枯燥。
這里原本是人們的樂園,白天曬農(nóng)物,夜晚聚起吹涼風(fēng)的村民,談?wù)摰亩嗍莿e人家的生活,誰家兒子去了哪個城市,或上了怎樣的大學(xué)。程梅很少參與這樣的話題,對于別人家的男孩,她心中有種難以察覺的妒嫉。說妒嫉簡單了些,那種感情應(yīng)該更為復(fù)雜。在惱人的月色里,程梅用她樹枝一樣堅硬的手指戳著我的額頭?!澳钤俣鄷矝]用,你這輩子到底要嫁給別人,離開這里,離開我們,做別人家的人……”她說得唾沫橫飛,聲音像趕走飛到臉上的蒼蠅。小小年紀(jì)的我不懂程梅的話,卻從中聽出一絲驚悚。
后來也是在月夜,程梅替升學(xué)的弟弟擺開酒席。席間酒味彌漫,滿是祝賀的樂趣。親友們夸贊小弟能上最好的高中,都說他將來要讀比任何人都要好的大學(xué)。程梅自然是高興,挨個桌子送上中華煙,橘黃色的煙絲點燃,縷縷心思從煙頭飄出。
小鎮(zhèn)的人愛讀書,越窮越要讀,都指望有朝一日,憑一紙成績出去,連孩子的獎狀,都作為門面的裝點。程梅一一貼在南墻上,黃燦燦的紙張照亮煙霧繚繞的客廳。顯眼處都是小弟的名字,我的在側(cè)面,就兩張。桌上親友都說好,將來姐弟二人都出去,在外能相互照應(yīng)。只有程梅仍不滿意,直言女孩子注定是潑出去的一盆水,讀再多書也淌不進(jìn)這個家里。眾人無言,只當(dāng)是玩笑。而我知道,自己是白墻上的斑點,不夠新與亮,填不滿程梅的希望。
不久后高考失利,分?jǐn)?shù)只夠上三本,程梅建議從學(xué)生的身份退出來,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干燥疊加高溫,雙目一陣暈眩,我沒有回應(yīng)程梅說的話。屏幕上的分?jǐn)?shù)惱人,不愿相信,我特地多查了幾遍,胸口隱約有種絞痛。程梅愛講道理,她用“念三本是浪費時間,不如學(xué)門手藝”這樣的話語,日日折磨我的耳朵。
悶熱。面對鄰居詢問,我把自己鎖進(jìn)二樓的房間,留下程梅在底下。“考試嘛,有分高就有分低,別太當(dāng)回事?!彼@樣說,聽上去,倒像鄰居才是需要安慰的人。我想起程梅未說出口的話:“三本學(xué)費太貴,何況小婷是女兒?!蔽抑雷约翰辉撚羞@樣的揣測,但這是事實。
二
對于黃鎮(zhèn),我向來不愿用“故鄉(xiāng)”這樣的字眼,我想這大概是因為程梅,這個我一輩子都想逃離的人。我們的關(guān)系并不好,早在很久以前,我還沒有離開這個地方,心中就對她懷有很深的恨意?,F(xiàn)在,我吃住都在一座遠(yuǎn)在數(shù)百公里之外的城市,幾乎不回去,只在沾滿春節(jié)喜慶的假日里,撥通家里的電話,象征性地說幾句“保重身體”之類的關(guān)心話,聽聽父親的聲音就掛。他嗓音低沉,像是生了病,我想可能是長期吸煙以及干重活兒導(dǎo)致的。不知道為什么,我聯(lián)想到父親可能更瘦了,臉頰也開始干癟。我感覺到他的聲音中帶來了年邁腐朽的氣息,于是往他的微信里轉(zhuǎn)一筆錢,他不肯馬上收,擔(dān)心我在外面花銷會很大,總在半晌后回我,聲音克制而無奈:“小婷呀,錢你媽收了,我叫她替你存下?!钡蠹倚睦锒济靼?,那并非替我存下,而是為小弟存下的。
那時的小弟已經(jīng)從大學(xué)出來,在合肥找了一份并不怎么樣的工作,當(dāng)老師,在私校。沒出過小鎮(zhèn)的程梅,仍和這里的大部分人一樣,都堅信是好事。錢多,還體面。但踏過二十六歲,小弟還沒有說婚,程梅不得不催問。更讓她失眠的,是城里那套總買不下來的房子,她覺得不方便直接問小弟,便夜夜往父親的睡夢中塞進(jìn)無數(shù)嘆息,念叨白日里人們口中的談資,誰家孩子又在城市安家,或開怎樣的車子。程梅確實想不到,人都在城里工作這么多年了,怎會連最基本的房子還掙不到。手執(zhí)家里的存折,她總是搖搖頭,內(nèi)疚老兩口能為兒子添補的還不夠。
突然的急剎,頭腦一陣暈眩,險些撞上前排的椅背,我才回過神來。舊地重游,往事如影隨形,這大概是每個人都逃不掉的一種病。
大巴車開到縣城,燈火中的夜晚,意味著某種孤獨。人在故地,這種孤獨會更加強烈,像粘乎乎的潮濕感,爬入我的身體。旁邊的明明自然是好奇,樂于看外面陌生的街景,窗前矮樹節(jié)節(jié)后退,彼此攙扶,走向深沉的夜幕。數(shù)著樓房,明明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這是哪里?”我告訴他哪里是學(xué)校,哪里又是酒店……我還記得,路口處原先有一家游戲廳,一層電玩,二層溜冰,曾經(jīng)是我們高中時代的樂園,長久的時間,讓它變成如今熙來攘往的商城。當(dāng)初,高林在那里親了我,第一次,在左臉。擁抱中滿是甜蜜與懵懂,從不考慮日后天南海北,再熟悉的臉都要在心里打結(jié)。有時候,回憶是非??杀囊患虑椋f明生活是如此不堪,人們不得不靠往昔的歡樂來包裹當(dāng)下的心事。我不知道我怎么會有耐心跟明明說這些無關(guān)緊要的事,我想我是說給舊時光里的自己。而現(xiàn)在,父親正躺在縣城的某個角落,一家醫(yī)院的病床上。
程梅在手機上問我到哪兒了,字句之間總是咂咂嘴,盡管很輕聲,但我還是能聽見。我沒有回她,心中擔(dān)憂,見到她會無話可說,我更擔(dān)心自己的話太多,像是我們之間沒有發(fā)生過那么多。按照程梅在微信里說的,我乘坐電梯到住院部的六樓??諝庵袧M是各種藥水的氣味,包藏一股節(jié)制的哀愁,我聞出來那是煙草燃燒過的苦澀,一些人會在走廊之外的某處,抽幾只壓抑的煙。走廊兩邊,擺放著很多潦草鋪就的床鋪,供陪護(hù)的親屬們安放身體。我一眼就看見坐在床邊的程梅。她的臉朝向另一頭,大概在看窗外的縣城,但我還是認(rèn)出了她。我感覺自己像是走進(jìn)了一段舊時光,一切既熟悉又陌生,這讓我想哭。我一直低著頭和明明講話,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么,只是就這樣假裝沒看見她。
程梅在我靠近時發(fā)現(xiàn)了我,她站起來,問我們吃沒吃,一邊伸手扯起明明的小辮。她的背駝得更厲害了,整個人比我印象中要矮上一些,油膩的頭發(fā)像很多天沒有洗,也沒有梳,似乎故意要讓自己老得快一點。實際上,她也不過五十多歲。
她這副老態(tài),讓我感到陌生,我一直記得的,是她把我逼在角落里的樣子,揚起下巴如鐮刀,抵在我面前,將我臉皮劃爛。年少的我缺乏斗爭的勇氣,也沒能將她言語中的唾沫從臉上抹去,只是靠墻,聽她惡狠狠地對我說:“我程梅怎么會養(yǎng)你這樣的婊子?不要皮!知道嗎!才長幾根毛就學(xué)人家養(yǎng)男人,還是花老子的錢?!彼f的“男人”是高林。
說起來,這還是我念高中時的事情。那天高林親了我,后來我們沒有著急回學(xué)校,而是坐車跑了七八里路,去了一個叫情人坡的地方。我當(dāng)時并不知道我們要去哪里。高林拉著我的手,對身后的我說:“小婷,我?guī)闳€地方?!庇谑俏揖妥吡耍曇衾锏臒岢雷屛覠o法拒絕。下車以后,我又跟著高林走了一段路,最后停在一個很大的湖邊,周圍有曲廊,穿梭在大片的草地上。高林才告訴我這地方叫情人坡。聽到這個名字,心中嘀咕,不確定坐在亭中的我們,掌心相對,沁出一時莫名心悸,這樣算不算情人。
我和高林躺在一個斜坡上,緊緊摟著,身旁開滿野花。那天的我并不確定自己是否喜歡他,但我沒有掙開他。他總是讓我難以拒絕。趁親吻間隙,高林說以后一定要娶我。他說得很輕,風(fēng)把聲音吹得顫抖。我仰躺著,分不清何種心情,只感覺草地上顆粒分明,云朵白亮刺眼,被壓至眼皮底下?;厝ズ螅吡纸o我寫了封信,里面還有一首小詩。多年后我才知道,那并非他自己寫的,而是從一本書上抄來的。不過,他那首詩當(dāng)初還是打動了我。
暗交男生,一旦事情敗露,該怎樣向程梅交代?我時常這樣擔(dān)心。盡管再怎么小心,也沒能逃過程梅的眼睛。她翻出我藏在書包里的圍巾,還有一張淡藍(lán)色的賀卡,捏在手里來回看,不識字固然看不懂,但敏銳的她還是有所察覺,用肉眼戳穿我的偽裝。于是我不得不背靠冰冷的墻壁,面對她那些不堪入耳的話語。這讓我感到羞恥。本來要作為元旦禮物送給高林的那條圍巾,程梅沒有再還給我,隔日卻出現(xiàn)在小弟的脖子上。
一些樹枝伸到北風(fēng)吹打的窗上,發(fā)出的惱人聲音,讓那天晚上的我有動手砍掉它們的沖動。我擦燃火柴,一根,映亮賀卡上黑色墨漬,接著升起一團紅色火焰,火舌從富氧的空隙里伸出來,舔過寫在賀卡上面的名字。
之后在學(xué)校,手執(zhí)高林送我的鋼筆和詩集,心中不免有些苦澀。我以為我不會哭,畢竟程梅那么多狠話,辱罵也好,諷刺也罷,自己都能照單全收??稍诟吡置媲?,我沒能堅持到把家里的事情講完。他用手掌和袖子將我的臉揩拭干凈,不時摸摸我的頭發(fā),作為這個冬天炙熱的撫慰。也許就在那一刻,我想我要嫁給他,非他不嫁。后來我們分開,多年里我常想起自己當(dāng)時的心情,有些惋惜,有些可笑。
三
縣城的夜晚是孤獨的,沒有多少商鋪能堅持到深夜,只有馬路上時而掠過的車燈,會跟黑夜做短暫的斗爭。大概小地方的人,對一切傳統(tǒng)都更具執(zhí)念,包括這種晝出夜伏的生活。于是,好的,壞的,腐朽的,都如今晚的夜色,籠罩著這片裸露的荒原。作為一名回鄉(xiāng)的游子,我或許不該這樣想。但是,若你是我,要接受生命中發(fā)生的一切,而那些不幸,只是因為你的性別,你也會被各種情緒撕裂。
護(hù)士進(jìn)房,把聲音拉得很尖,我才在窗邊回過神來,聽她說些夜晚陪護(hù)要注意的事情。我搬個凳子,坐在病床這一邊,跟程梅之間,隔著父親的身體。順手舉起柜臺上影像膠片,對著燈光往上看,顱腦邊緣明亮清晰,只是中間一塊陰影礙人眼睛,那是從顱內(nèi)滲出的血液。善良的醫(yī)生想安慰我們:“顱內(nèi)出血,一般也可以治愈?!彼@樣說,并沒有讓人安心多少,“一般”這兩個字,像總也抹不干凈的污漬,將整句話都染上陰郁的顏色。
放下手頭的東西,我把大燈熄滅,只留進(jìn)門處的小燈,一盞,映亮程梅左半邊臉。另一半隱沒在黑暗里,沉默而滄桑,看不真切,半晌才對我說:“你去躺會,我一個人可以?!比缓?,我說:“我還不困。”
我只能說不困。自從程梅在我高考后反對我繼續(xù)念書,我們的話便一直不多。父親說:“別怪你媽。”我便支棱著頭,假裝對這個賜予我一半基因的人沒有太多恨意。情緒雖然能用動作掩飾很大一部分,但它終有印記打在身上,于是我毫不掩飾地說:“是她日日巴不得我不念,我才不得不輟學(xué)。我恨她!”父親總在我決絕的聲音里搖搖頭,轉(zhuǎn)身時輕嘆一聲,聲音不大,但我總能聽見。那時的我就知道,往后的日子,會被程梅砸開,往里面塞進(jìn)無數(shù)的噩夢。
面對程梅那套反對的說辭,我沒有過多爭執(zhí),也許是賭氣,在離家的路上,我確定自己對這個地方?jīng)]有太多念想。那天早上,我提著一個大帆布包,在小鎮(zhèn)的路口等去市里的公交。我特意蹲在垃圾站旁,把自己的身體藏在那些胡亂堆砌的塑料袋和樹木中間,夏日的燥熱里,各種食物腐臭的氣味,沒有人受得了,但我更害怕家里人追上來,害怕遇見小鎮(zhèn)的熟人。所幸的是,我等來的只有馬路上的一聲長笛,和那輛臟兮兮的、像是從垃圾堆里沖出來的公交車。
去見高林,讓我有種回家的感覺,盡管當(dāng)時他已不在我們的縣城,而是去了徐州這個城市,在江蘇師大讀文學(xué)。我來了,便沒離開,后來在師大附近做過奶茶店員和服裝銷售之類的工作,一天不過一百多塊錢,管一頓飯。剛開始的時候,我瘦了不少,之前還合身的衣服,很快就只能松松垮垮地掛在身上,像小鎮(zhèn)里走出來的人,都有些過了時。高林以為,打工生活讓我時刻不得輕松,所以常常帶我到外面去散心。我們在云龍湖岸邊走啊走,眼睛始終望著不遠(yuǎn)處寬闊的湖面,他小心翼翼地問我:“真不念了?”我平靜地點點頭,對岸的高樓,湖心吹來的涼風(fēng),都讓我感到迷茫。我忽然有想要抽煙的欲望。那時我剛接觸香煙不久,高林盡管聞不慣,卻也手夾煙蒂,站在身邊陪我。
散步回去,在偌大的城市里有時會迷路,不辨方向的我站在高樓之間四處望,天空被割成破碎的方塊,也不怎么藍(lán)。我嘆了口氣,湖映在身后。
在奶茶店上班時,周日會有兼職的來頂崗,我便有一天時間清空前面積累的疲憊。那些做兼職的,幾乎全是大學(xué)里的女學(xué)生,她們都說過,調(diào)配各種味道的奶茶是非常有意思的事情。但她們來來去去,和我數(shù)任搭檔一樣,只是店里的過客。上周才熟悉的女孩,下次再見卻換了個人,一個個名字連著面孔掉到記憶外頭。惆悵過幾回,終于扔掉了將友情視同生命的心情,交朋友也很難再掏心掏肺。
高林有時會約我去課堂,聽老師將古代文學(xué)講成有趣的故事。走到教室后排,坐進(jìn)遠(yuǎn)離人群的角落,目光仍不敢向前。講臺上的提問是一場駭人的災(zāi)難:“兼詞和兼語有什么區(qū)別?”老師手扶擴音器的麥克風(fēng),說二者是古文當(dāng)中很常見的東西。當(dāng)老師用肉眼選中我這張陌生的面孔時,我忘了推說自己不是本班的學(xué)生,卻說出“一個是詞語,一個是句子”這樣的答案。人們的笑聲,讓我意識到這種解釋的荒唐。我環(huán)顧所有人因大笑而變得扭曲的臉,瞬間想要逃走。我站著,比他們所有人都要高,也因此更加突兀。我努力不去關(guān)注別人的神色,努力不去思考自己的身份,想要擺脫內(nèi)心的慌亂。我突然覺得,笑聲是一種致命的武器,如同打碎的玻璃,片片飛來,直擊我這個靶心。
機智的老師想為我解圍,向大家訴說他此刻的快樂,慶幸還有其他專業(yè)的學(xué)生來聽他的課。眾人無聲,只當(dāng)一切是玩笑。我坐下來,在窗邊看樓下的廣場,幾條長椅上坐著人,身后林木蔥郁,遮出大片的綠蔭。我知道自己是移植而來的種子,缺少水與熱,長不成繁茂的樣子。
后來的我?guī)缀醪粫偃ジ吡值恼n堂,總是用看書的借口跑進(jìn)圖書館里。這里每天都是陌生的面孔,沒有人會來跟我說話,互不侵犯的過路人讓我感到安全。我是無意間聞到自己身上的氣味的。在一排排書架上,各種書籍因?qū)H舜蚶矶蟹N一絲不茍的整潔,于是,我身上的奶茶味就從這中間鉆出來,格格不入。像渾身糊滿糖漿,黏膩的甜味,是能夠害死人的一種臟。我曾經(jīng)做過很多嘗試,想要去除身上的氣味。高林只覺得納悶,說明明很好聞。
后來在圖書館門口,迎面遇上高林的同學(xué),一連串名字,高林一一向我介紹。面對同學(xué)們善意的八卦,他用臉上的笑容回應(yīng)得極為妥帖,他牽著我,只說叫小婷,在外院學(xué)翻譯。最后一句他說得很輕,但比任何聲音都更加尖利,將我雙耳刺破。事后他對我說:“撒個謊而已,少了很多解釋與偏見?!?/p>
回到租住的房子,渾身無力,只想癱倒在床上,這不是理想的生活,也不是讀書的日子。“在外院學(xué)翻譯”我跟著默念,心中苦笑,很快便睡著了。
夢中,我又看見了高林的那張臉,在眾人面前,笑得平靜而燦爛,最后說了同樣的話。這一次我沒有沉默,說:“他說的是假話,我在奶茶店上班,沒有再念書。”大家聽了都說好,問聲店址,跟我約下次見面的飲料。我想,我們之間這樣的陌生,創(chuàng)造了這個世上真正健康的關(guān)系,而高林,最為相熟的一個人,卻用實際行動告訴我,無論是誰,都需要替自己虛構(gòu)合適的標(biāo)簽??晌揖褪且瞿莻€戳穿一切的人。這不是我的錯。
我被自己夢中的話驚醒,跑到衛(wèi)生間干嘔,反流的胃酸,滴出一股嗆人的哀愁,留下一陣皮膚戰(zhàn)栗。從那時起我就想,我們恐怕成不了。
但那天晚上,我還是把自己給了高林。就近訂了一家酒店,懷抱高林送的花束,忽然從背后被抱住,我不說話,默默聞花香,接受玫瑰花瓣四散的愛意。
我仰躺在沙發(fā)里,細(xì)數(shù)高林的雙唇在身上游過的區(qū)域,先是脖子,經(jīng)過胸前,一直往下去。眼皮壓下之前,燈光曖昧,橘色的海洋在眼里化開。我們誰都沒有說話,他進(jìn)入了我,身下久久吃痛,逼出一陣粗重鼻息。關(guān)上燈,我們在黑暗里,赤裸的身體相互交纏和撞擊,然后巨大的空虛,會將逐漸升溫的身體占據(jù)。我不清楚自己為何忍不住要哭,身上的高林幾次停下來,我便擁抱住他,錯開他的臉,也錯開他黑暗中的眼睛。事后他仍不解,沒有合嚴(yán)的窗簾將城市割出傷口,我告訴他:“為什么哭都不要緊。”
后來在黃鎮(zhèn)我家,高林帶著一身暮色離開,送到路口的我也是在飲泣,心中遺憾,沒能跟他一起走。
四
我是在走廊盡頭發(fā)現(xiàn)這片天空的疼痛的。那時的父親,正躺在我身后的手術(shù)室里。顱內(nèi)出血未止,會殘,會死。這讓我抓狂。醫(yī)生們沒有耗費太長時間,便定下鉆孔引流的方案,一行人圍住病床,將父親從上面扶起來,歷盡艱辛才終于換到另一張床上。我預(yù)先想象過這一糟糕的時刻,但當(dāng)事情真正發(fā)生,我與父親之間,被那扇鐵門隔出遙遠(yuǎn)距離的時候,旁人好心的安慰,總打不散巨大的慌亂。拉開窗戶,留出透煙的空隙,樓高風(fēng)大,將煙霧卷去,發(fā)出綿長的嗚咽。抬頭看,天空很矮,也不算亮,云層的褶皺,像父親臉上刀劈斧砍出來的歲月痕跡。于是,疼痛就從這些褶皺中間流出來。
在小鎮(zhèn)生活了一輩子的程梅,跟這里的大部分女人一樣,善于支配體內(nèi)的眼淚,洗刷生活中出現(xiàn)的裂痕??蓪τ诟赣H的不幸,她并沒有太過擔(dān)心,只是在醫(yī)院里,充當(dāng)了兩日陪護(hù)的角色。即便是在手術(shù)室外,她也仍在吝嗇適時該有的哭聲。她坐著,平靜而松垮,不時向旁邊的人遞幾句詢問病情的話。我不知道,看見父親被急匆匆地推進(jìn)去時的她,在想些什么。
我想到他們的婚姻,其實并沒有多少情分。直白點說,他們是同一個盆栽里面的兩株植物,枯榮隨季,各有自己的朝夕。我清楚小鎮(zhèn)的人大都如此。這是多么淡漠的一種關(guān)系。而我潘小婷本該有自己的幸福,卻不得不接受小鎮(zhèn)世俗的安排,再踩著程梅走過的路跋涉向前,用二十萬的彩禮打一床徒有其表的紅被,縱然暖得了新婚的情欲,還是填不滿感情荒疏的遺憾。
不論男人還是女人,都要有一場像樣的婚禮,作為婚后體面生活的保障。這是小鎮(zhèn)之人信奉的嫁娶之道。他們覺得,嫁娶與交易有著同樣的本質(zhì),雙方坐下,杯中茶葉浮沉,浸泡的都是利益的往來,不摻雜任何的愛與不愛。像很多女人,她們未來的丈夫大多由父母敲定,要求無非兩樣,錢夠和禮重。沒有人懷疑過,她們是否應(yīng)該有自己的選擇,但父母的決定卻莊嚴(yán)宣告,她們的身體和人生,只屬于那個出得起足夠彩禮的男人。這是多么荒謬的一個世界。
于是,程梅最后把我嫁給了那個叫刑志軍的男人,一個能一次搬出二十萬彩禮的瓦匠。一直到婚禮當(dāng)天,我才第一次見他。
我記起程梅在我面前勸嫁的種種說辭。她說:“挑什么呢?人家有家底,又有手藝,還能虧了你?孩子有心肝,真金白銀肯花出來,這才叫心意?!背赃^晚飯,才發(fā)現(xiàn)程梅在數(shù)錢,手指在舌尖舔濕,紅彤彤的,在身體前一張張翻過。印象中,女子答應(yīng)之前不是不收錢嗎?問程梅,她抬頭看我一眼,指尖摩擦聲不斷。這一刻,我自己真正被人在婚姻的櫥窗里選中,我腦子里滿是幾十年前的她,被一路牽到一個陌生男人家中,換作臘肉臘腸幾條,她是何樣的心情。退出房,我嘆了口氣:時代一直在變,人卻還是原來的樣子。
我還知道程梅尚未說出口的那句話:“要是你跟了他,你以后的生活就只剩拮據(jù),沒有充裕?!?/p>
他指的是高林。
高林畢業(yè)的那年冬天,我們一起回了趟黃鎮(zhèn)我家,算是見過父母。那時高林工作不過半年,幾個月的省吃儉用,擺上桌來便成了茅臺酒和中華煙。并非出于闊綽,而是程梅的要求。一輩子面朝黃土的父親,不會講究這樣的排場,但程梅不同,她必須為小弟日后的婚事考慮,便要一門心思從女兒身上搜刮干凈。程梅自然是高興,擺開的酒席上,快活的氣氛,像她突然打開咸菜的壇子,讓人食欲大振。
說到結(jié)婚的彩禮,我和高林提前沒少算,可程梅脫口而出的二十萬,還是讓高林面露難色。我注意到,他臉上有凝重的愕然。身為當(dāng)事人的我,試圖與程梅商量,但她堅定的聲音,很快就將話說死了。對于金錢利益,她這人向來有蠻橫的專制。事后我跟她吵過一回,完全不顧一旁的高林,將雞飛狗跳的家庭鬧劇演給他看。程梅罵我是自私的白眼狼,只管自己,叫他們喝西北風(fēng)。她的嘶吼里有裂痕,我想她對錢財?shù)墓虉?zhí)又加深了幾厘米。
高林走的時候,西山將夕陽牽走。暮色漸起,我送他到路口等車。他把書包甩到肩上,低下頭親吻了我的臉頰。行李輕巧,不解沉重的離愁。車子從路燈深處駛來,把人影荒疏的馬路照亮,暮色的疼痛,會沿著越來越近的光線伸入我心里面。我滿腦子都是多年以前的那個早晨,自己坐在遠(yuǎn)離黃鎮(zhèn)的車上,一種劫后余生的歡欣,被時間冷卻,逐漸失了溫度。高林還在安慰我:“想我時記得告訴我,見面也很容易?!蔽页c頭,算二人的約定,但大家心里都明白,若非很快再見,就是永不再見。
從徐州退回來,小鎮(zhèn)的生活平靜得近乎枯燥。這些年下來,故鄉(xiāng)的遺貨已所剩無幾,上了年紀(jì)的人自然走不了,身影掉在夕照里跟著往下沉。說不上對生活有熱情,但我仍日日跟隨程梅的腳步,到自留地里轉(zhuǎn)上幾圈,偶爾把父親撈上來的魚剁成塊,搬到院子里晾曬??諝饫锵绦任稄浡?,將附近的貓都引來了,只能扔石頭驅(qū)趕。事情繁瑣又必須,日子和魚塊一樣,迷迷糊糊便被曬干。
沒過多久,我就嫁給了刑志軍。
搬家并不怎么難,衣服、鞋子、毛絨玩具,都在箱子里摞好。余下的散碎玩意縱然不多,仍要翻箱倒柜去尋找,我才發(fā)現(xiàn),抽屜已經(jīng)老得拉不開了。使勁往外拽,反而在倒退的腳步中跌倒,筆記本、大頭貼、小紙條,散落下來遍地是回憶。一邊揉著臀部的痛處,一邊將折好的紙條拆開,筆跡稀松,是二人未竟的夢,從前的日子,在紙上鋪陳,無一不被風(fēng)干了痕跡。
墨綠色的筆記本布著灰塵,猛地一吹,多少有種舊時光的氣息。我還記得那是十五歲生日當(dāng)天,從同桌那里得到的禮物,翻開來,內(nèi)頁爬滿文字,寫著我尚未完成的小說。我才記起自己那時酷愛寫作。最后一頁,記著許多雜志社的名字,還有聯(lián)系方式,原來我還真的考慮過,日后該向誰投稿。然而長大后,這些念頭,都埋在輟學(xué)的挫敗里了。
父親說:“忘了他吧,把日子過好?!蔽冶泓c點頭,假裝對那個彼此了解的人再無念想。他不知道的是,婚后我還見過高林一回。
高林打電話給我,說他回了市區(qū),讓我去找他。那時我還沒有跟隨刑志軍離開小鎮(zhèn),專心在家做主婦。掛了電話,我抱上不滿半歲的兒子,飛速趕上大巴車,恨不得飛到高林身邊。我在車上一直在想,好久不見的他如今怎么樣了,是不是仍在我們共同生活過的徐州。我猜測,他后來走在每一條街上,一定會屢屢想起大學(xué)的時光,想到初夏的傍晚,夕照下那一只只從操場上升起的風(fēng)箏……快到市區(qū)的時候,我給孩子喂了一回奶,我才開始想,他知不知道我已經(jīng)嫁人了?他會不會嫌棄我一個生過孩子的女人?我根本顧不了那么多,我一心只想見到他。
按照高林給的地址,下了大巴車后,我又轉(zhuǎn)了一次車才終于到那里。我在他的房間外面敲門,他沒有馬上開。我的心怦怦直跳,我在等他,一直都在等他。
進(jìn)門以后,腳幾乎沒有落地,我整個人就被高林抱到了床上。他摁住我,雙手在我胸前使勁揉捏。我的兒子一直在哭,他被這樣突如其來的動靜嚇壞了。高林沒有理他,卻像條瘋狗,在我兒子面前將我剝光,然后惡狠狠地進(jìn)入了我。我注意到,他的眼睛里爬滿毛細(xì)血管,我誤以為那是一股按捺不住的沖動。后來我才知道,我進(jìn)門之前,他剛剛哭過。他那次回來,并非為了見我,而是給他媽奔喪。他的女朋友沒有陪他,于是在孤零零的大床上,他想起了我,一個人妻,一個大概已經(jīng)不再喜歡的女人。
他瘋狂發(fā)泄,我忍受著疼痛,感覺自己飄到了天花板上,向下看,二人身體交纏在一起,如同一團被揉爛的紙片,壓不出原來平整的樣子。
我們再也沒見過面,我把高林的所有聯(lián)系方式都拉黑了。不過,他應(yīng)該也沒再找過我。我猜他一定仍在恨我,像那天一樣,把我當(dāng)作一個替代品來作踐,最后在分開的時候,都沒有回過頭來看我。
后來偶然收到同學(xué)信息,問我和高林是否仍在一起。她還說,高林辭掉了徐州的工作,回到了縣城的老家。不由得湊近屏幕,我把那行文字看了又看,說不清何種心情,半晌才告訴人家我們分手的事實。對方?jīng)]再說什么,發(fā)過來一個嘆氣的表情。
父親的手術(shù)還是沒有結(jié)束。我一直在走廊盡頭抽煙,一根接著一根。我久久望著遠(yuǎn)處的鐘樓,墻面斑駁,不影響它把深沉的鐘聲送往這頭。風(fēng)把鐘聲吹得顫抖。高林的家就在縣城,也許他正跟我一樣,在附近的某處,靜靜聽著此刻的鐘聲,數(shù)著一段舊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