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錦良

1

小冬與女朋友商量決定，不再外出打工了。

小冬家在一個名叫李浦的鄉(xiāng)鎮(zhèn)上。這鎮(zhèn)也有兩萬多人口。兩條十字型的主街道，店鋪林立。最熱鬧的要數(shù)街中段的菜市場，其次是馬路對面的“立民”理發(fā)店。

這里的人們習慣把“理發(fā)”叫做“剃頭”。

店老板立民，年紀近五十歲，三代祖?zhèn)魈觐^，一手好手藝。每天顧客盈門，店堂內長條凳上，挨次排坐著一溜的人。

小冬想好了：拜立民為師，學剃頭！

你想學，人家收不收你呢？況且，你與人家又不熟。小冬轉念一想：娘舅不是與立民老朋友么，托娘舅去說！

晚上，娘舅回話來了，叫他明天上午去店里，面談。

第二天上午，小冬穿得齊齊整整的來到剃頭店門口。

這立民師傅，大家都稱他“立師”。小冬思量，也稱他“立師”吧。

“立，師——”小冬輕輕地，向正在忙乎著的立民師叫了聲。立師回過頭來，知道來意，便停下手中活，拍拍座椅上顧客的肩頭說：“稍等會，我有點事與他談下?！闭f完，引領小冬進入里間。

“你想來學剃頭是吧？”立師招呼他坐下后問道。

“嗯?！毙《ь^看著立師。

“這樣，我先把立民店的幾條店規(guī)，向你述說一下。然后你再決定。好吧？”

“好?！?/p>

“一，學期三年。頭一年不捏軋剪、剃刀，專門負責第二道工序洗頭；第二年開始學推剪、整頭型；第三年學剃刀?！?/p>

小冬知道，技術含量高的是整頭型，最難的是操剃刀。刮個光頭看似簡單其實不易，毛根硬不好刮，刮到耳根處，稍不慎，刀口一突，客人耳朵掛了花，麻煩大了。

小冬點點頭。

立師繼續(xù)說道：“二，不剃死人頭。”

小冬心里在笑，來店里都是走過來的活人，哪有死人頭?。?/p>

立師說：“這條很重要。其一，剃死人頭不吉利。死者，不是病死的，就是橫死的。七天內，陰魂尚在，晦氣充滿，容易倒霉?！绷熃又嬖V小冬，爺爺年輕時剃了一吊死鬼的頭，回家后生了場大病?！捌涠廊祟^容易有傳染病。所以，立民店從我爺爺輩起，就立下不剃死人頭的店規(guī)?！?/p>

小冬聽著，嗯嗯著點頭。心下想：那方圓二十里的李浦鄉(xiāng)，凡死了人，不剃頭的嗎？

“這店規(guī)，李浦鎮(zhèn)上唯此一家?！绷熣f。

立師接著又說：“三，店里沒有節(jié)假日。你知道，這行當越是節(jié)假日越忙。有事得提前請假。作息時間：早上六點半開門，晚上九點半打烊，十五小時。視客人情況，做到店內無客人為止。立師看一眼小冬，接著說，大體這三點，細的待你上崗后再講?；厝ズ煤盟剂?，明天答復我?！?/p>

“另外，如若違規(guī)一次，踢出‘立師’麾下，決不含糊！”立師補充一句道。

“知道了?！毙《氐?，“我明天答復您?！?/p>

2

傍晚，小冬在柳春橋頭約了女朋友小婷，把自己的打算和面見立師的事向小婷說了。小婷表示全力支持，并說，吃三年苦，學會了將來自己開店！小冬說，英雄所見略同，我們想到一處了。三年后你當老板娘，我收幾個徒，你就在店堂內收收錢就是。一幅憧憬著美好生活的藍圖，在他倆腦海里浮現(xiàn)。想到此，小冬興奮起來，伸出雙手，捧著小婷的頭，在她臉上、唇上狂吻起來……

第二天，小冬來到立民店，對立師說，“三條店規(guī)我都記牢了，承諾遵守。”立師說聲好，遞給他一身印有“立師店”店徽的白色工作服，“穿上，今天開始上班吧。”

……

一晃八個月過去。這八個月里，小冬除了每天為客人洗頭外，總是清晨第一個到店，生爐子燒水；晚上下班了，讓師傅師兄們先走，留下自己一人打掃衛(wèi)生。把一天剃下來的長短頭發(fā)，收集整理入袋。聚多了賣了錢給師傅。小冬的勤奮，立師看在眼里，逢人便說，我?guī)Я藗€好徒弟。立師決計提前授他推剪技術。

這天，立師老父親來剃頭。剛座下，立師招呼小冬：“你過來?！毙《^去，從壁鏡里一瞧：師公來了！便叫了兩聲師公。老師公應了，說聲好小囡。立師把一支木梳送到小冬手中，說：“讓你提前上手吧?！庇终f，“我今天特意讓老父親來當模特，你大膽剃，不必緊張?！毙《ξ狞c點頭。

立師叫小冬把湖藍圍披給座椅里的老父親圍上。叮囑：“脖頸里要系得嚴密些，絕不能把頭發(fā)漏入客人衣領內。”小冬回一聲：“知道了”。

接下來，立師叫他把師公的頭發(fā)，從前往后梳一下。小冬梳了一遍。立師說：“邊梳要邊體會。這一遍，有體會嗎？”

小冬搖搖頭。

“再梳一遍。”

小冬便把師公的頭發(fā)，從前額到后腦勺，又梳了一遍。

“有體會嗎？”立師問道。

小冬遲疑著說道：“似乎后腦殼右面有個雞心大的小包。”

“對。這梳一遍叫‘探路’。”

立師繼續(xù)說：“探路的目的，是摸清這個顧客的頭是什么形狀的。須知，客人的頭顱，猶如河灘上的鵝卵石，個個不同。有右癟左膨的，有上凹下凸的，有鏟刀式的，有葫蘆式的，有螳螂頭三角式的。摸清了，心中有底，剃時就知道給該人整什么頭型出來。其次，一梳，你更知道這人發(fā)根里有無包塊瘤瘡之類。若不知就里，一推剪刺破了包瘡什么的，流著膿水，怎么剃？你又不是外科醫(yī)生。所以，這‘探路’十分重要，剃前一梳不可忽略?！?/p>

立師又說：“第二步，推軋剪。按照該人頭顱形狀，把握給整什么樣的頭型出來。心內記著這頭型，手里軋剪就按這個頭型推。當然，現(xiàn)在都用電動的了。電動推剪使用起來更難，速度快。操作起來要灑脫，不能停停頓頓，否則，便剃成了波浪形。”立師把電推剪打開，做起示范來，從師公后頸部往上推。隨著嗡嗡聲響，頭發(fā)紛紛掉落，一道發(fā)中新痕柔柔地顯現(xiàn)出來。立師對小冬說：“你來，依樣畫葫蘆，照這樣子往上推?！毙《舆^推剪，放在師公后頸里，遲遲不敢上推。師公說：“冬冬，大膽些，往上推。師公今天就是為你而來，給你當試驗品的。”小冬應著，手中的推剪才慢慢上推。

立師在旁邊說道：“今天師公的頭，交給你了，該怎么剃就怎么剃，看你悟性?？傊睦镉凶V，手下才會有形?！闭f完，立師忙鄰座的客人去了，不時回頭瞧著小冬手里，隔空指點。

一會，頭型出來了。雖然兩邊有點齒形和波浪形，總算還可以。立師過來了，說：“接下去是修剪關，用剪刀修剪，進一步成型。”立師又做起示范動作，嚓嚓嚓，那剪子如同一只銀燕，在師公頭上飛舞?？焖僦?，有實剪有虛剪，大概頻率是一實二虛。恰似打鐵匠，一實錘二虛錘，那虛虛實實的聲音委實悅耳。立師的剪子亦是這樣，虛實相間，那輕快的細密的剪子聲，似天外傳來，在耳邊盤旋，送入耳膜，令人心醉。

……

小冬憑著他的聰慧和悟性，很快掌握了理發(fā)基本技巧，剃出來的頭有模有樣，甚至超過了二位師兄。

不久，小冬便能獨當一面為客人們剃頭了。

慢慢地，李浦鎮(zhèn)上的人，都認識他了，知道他是剃頭的。招呼他為“剃頭小冬”。

3

一個初春的夜里，村上死了個小冬從小稱呼“寄爺爺”的人。隔天開喪。小冬媽對兒子說，你明天向立師請個假吧。

第二天清早，寄奶奶彎著背走到小冬家里，說：“冬冬啊，老頭躺了半年，頭發(fā)亂得像鷹蒼窠，今天去請湖東的根元師，不想，他年紀大了，生病住市醫(yī)院去了?？偛荒茏尷项^子這樣上路啊。冬冬你行行好，幫他剃剃干凈，讓他見閻王也不至于邋邋遢遢?！?/p>

小冬一聽，犯難了——這是剃死人頭?。?/p>

咋辦？不答應吧，沾親帶故的，在她家子女面前如何交代？答應吧，違反“立民”店店規(guī)，違反的后果他是知道的。小冬皺著眉，不停地搓手。

“吔，這有啥難的呢？”寄奶奶不解地問道。

“這，容我再想想——”

“冬冬，你寄爺爺活著時一輩子船上打漁，拖大了五個子女，從沒見他的頭光彩過。我多次看到寄奶奶拿剪子給他剪的?！毙《瑡尣逶挼馈?/p>

“是啊，平時都是老頭叫我剪的。他就是這樣的人……”說著，寄奶奶流下淚來，嘴里嗚嗚咽咽的。

“寄奶奶別傷心。等會冬冬去就是了?！贝藭r，小冬媽眼圈也紅了。

小冬看看媽媽，終于表態(tài)：“好的，我去，我去——”

駝背寄奶奶這才放心的回去。小冬媽攙扶著她，送了一段路。

媽媽回來后，小冬告訴她：“拜師時，師傅跟我說過店規(guī)，其中一條，立師店不剃死人頭。我已作了承諾。違反的話，踢出‘立師’麾下?！?/p>

“這樣的??？”媽媽驚訝起來。

忽兒，小冬媽道：“沒事。立師不會知道的。他跟寄奶奶家無親無故。你只管去給寄爺爺剃吧！”

小冬應了聲。便把軋剪、木梳、剪子、剃刀、肥皂、粉撲、定型水等等工具用品，一應裝在只鐵皮拎箱里。

為防萬一，小冬叮囑媽媽，如喪場中見到立師影子，以咳嗽為號，以便隱蔽。小冬媽點了點頭。

小冬來到寄奶奶家，嗩吶早已咪哩嘛啦，吹得響徹半個村子。院場上搭了棚，顯得有些幽暗。棚內靠墻處設一靈臺，臺上放著寄爺爺遺像。臺前地下滾著一捆用布裹著的稻草，供人叩拜用。

小冬上前，跪在稻草上恭恭敬敬地磕了九個響頭。起身后步入房屋客堂間。寄爺爺?shù)倪z體放在靠左側的木門上，木門是用前后兩只長凳擱著的。頭的上方掛著一塊碩大的床單，以擋避人們的視線。客堂靠窗正中放一張八仙桌，桌上攤著經卷、紙張、筆墨、木魚、響鈴等物。蠟燭高燒，香煙繚繞。道士一個也不見，說是吃早飯去了。

小冬覺得這當兒蠻好，立即叫人端熱水來，馬上給寄爺爺開剃。

這時，外面奔喪的人越來越多，棚內人聲嘈嘈。他媽媽坐在靈臺旁，與寄爺爺幾個女兒一起折黃紙錠。媽媽離小冬不遠。

小冬戴上口罩，打開鐵皮箱，拿出圍披在空中啪啪抖了二下，然后輕輕地給寄爺爺系上。嘴里喃喃說道：“爺爺，晚輩小冬給您剃頭來了。我一定為您剃好。按您的頭型，適宜理平頭的吧。平頭清爽、精神。您看如何？”叨念完，他把寄爺爺?shù)念^托起來。忽聞寄爺爺喉嚨里“噓”的一聲，像嘆了口氣。“哦，您同意剃平頭。ok，小輩為您剃?！?/p>

小冬把端來的熱水，為寄爺爺擦了把臉。又拿木梳，把他的頭發(fā)，從前往后梳了兩遍。今天拿的是老式手動軋剪。小冬開始握起軋剪來，從兩鬢開始沙沙沙的推起來……

“呃哼，呃哼！”外面?zhèn)鱽韹寢尲贝夙懥恋目人月暋?/p>

難道師傅來了？

外面嘈雜聲里，有人在打招呼，說，立師，你怎么也來了？你跟他們家是什么關系啊？立師說，我去年生病住院，與老沈同一病房。我們是病友……

媽媽咳得更頻繁響亮了。

小冬趕緊把圍披撤下來，工具收入箱內，連同臉盆等物，統(tǒng)統(tǒng)用腳踢進了板門底下。又把寄爺爺臉上的小方布蓋好。

墻上掛著件道袍，小冬拿來便穿。馬上臉朝里，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道士桌旁，敲起木魚，念起誰也聽不懂也聽不清的經來。

立師進來，在寄爺爺身前鞠了三個躬，似乎口里叨念了幾句，便退出去了。

好險！

“立師在這里吃飯啊?！?/p>

“不了，店里忙著呢！”

聽得師傅遠去了，小冬才脫下道袍，拿出工具，繼續(xù)為寄爺爺剃頭。

……

4

吃晚飯時，小冬收到小婷發(fā)來的一條信息：今晚7點柳春橋碰頭，去鎮(zhèn)上看電影。

吃畢飯，小冬回家換了一身新衣服，按時來到柳春橋畔。星星在夜空里閃爍，彎彎的月亮像一張抿著笑的嘴，掛在天上。真似“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的一幅天然畫。

小婷已在那里等著了，對他說，你來了。小冬答道，嗯，來了。

“一整天都不見你信息，把我想死了?！?/p>

“我忙呢?！毙《f道。

這時，小婷張開雙臂，努著嘴。小冬趨前一步，伸出雙手欲捧小婷的頭。忽然，兩手像觸電般地縮回來，手腕沒命甩著。

我剃了死人頭，手上有晦氣，怎可碰小婷！

小冬站在那里，不停甩手。

小婷奇怪：這人怎么啦？

小婷靈機一動，說：“哎喲，我背心里好癢，幫我撓撓?！?/p>

小冬站在那里依然不動。

小婷去拉他的手，小冬把手放到背后，正色道：“別碰我！”

小婷眼盯著小冬足足六十秒，說道：“你剛會了剪頭，翅膀硬了，有別的朋友了，不理我了。好，從此咱們各走各的道?！闭f完，腳一跺，飛奔而去……

“小婷，小婷！”小冬在后面緊緊追趕。夜色中，小婷一轉眼不見了。

小冬蹲下來，望著星月下的河水靜靜地反射著銀光，兩岸柳條疏疏地掛在樹上。他后悔，后悔當初答應了寄奶奶。死人頭果真剃不得吶！如今晦氣惹身，女朋友也走了。

小冬跌跌撞撞回到家里，掏出手機，給小婷打電話、發(fā)微信。結果，什么都不通，全被拉黑了。

這晚，小冬輾轉反側，幾近無眠。

5

第二天，小冬來到店里，立師叫他為一客人刮胡子。前幾天，已經教了他刮胡子和操剃刀的技巧。小冬先絞一把熱毛巾，焐在客人鼻子和下巴部位。轉身把剃刀往一塊掛著的臟兮兮的布條上，刷刷刷地撇了幾下。然后，掀開熱氣騰騰的毛巾，開始刮上唇和下巴。

剛刮好胡子，門外進來一人，對著小冬說道：“小冬師，我們村里的張保根車禍過世了，叫你去剃個頭?！?/p>

“剃死人頭？”立師擰著眉橫眼問道。

“嗯。死人頭。”那人答道。

“立民店從來不剃死人頭，全鄉(xiāng)都知道。你怎么叫小冬去剃死人頭呢？”

“吔，昨晚河西村沈家死了人，不是小冬師去剃的么？所以東家差我來請小冬師去。”

小冬的臉“唰”一下白了。

立師對著小冬問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冬囁嚅著說：“沒有的事?！?/p>

那來人說道：“我不管你們有事沒有事。東家在某村某巷某號，一定要叫你去的?！闭f完，來人走了。

“昨天沈老伯的頭是你剃的還是誰剃的？”立師厲聲問道。

“不是我……”

“國興，你開摩托車去沈家那里問一下?！绷煷舐暤馈d是小冬的師兄。

小冬想：完了。

師兄剛發(fā)動摩托車，小冬說：“不用去了，是，是我剃的?！?/p>

立師聞言，沉默了一會，說道：“那，你看怎么辦？”

“……”小冬站在那里，眼淚在眼眶里打轉。

“早已明說了的事?！绷煹?，“希望你能理解?！?/p>

小冬默默地把所有的理發(fā)工具、衣服、飯盒等等，裝入他的布包內。轉身對二位師兄道：“我走了。你們，好好聽師傅的話?！?/p>

二位師兄怔怔地，背向小冬悄悄拭淚。

小冬向立師深深地鞠了一躬，說道：“師傅，謝謝您一年多的栽培，我將永志不忘！”

立師只是緊抿著嘴，沒一句話。

小冬轉身，大步跨出了“立民”理發(fā)店門口。

6

出得店來，小冬不知去哪好。腦子一片混沌，分不清東南西北，盲無目的地開著摩托車，在李浦鎮(zhèn)上兜了三圈。

小冬想起了來人講的那個地址，拐轉車頭，決定去東家為車禍逝者剃頭。

到得東家，外面有人報：剃頭小冬來啦！江南農村的白事排場均是同個款式：棚內嗩吶高奏，棚下擺滿八仙桌。吊喪者絡繹不絕。廚師、飯頭在人群里穿梭。家屬至親拖著白布穿著白衣在那嚎喪。這家因死者突遭橫禍，場面更令人心酸。遺體放在客堂內。東家主婦正對著門板上的丈夫哭得死去活來。見小冬來了，止住了哭聲，擤一把鼻涕，在腰間的作裙上擦了擦，說：“小冬師，他才四十歲啊。你要幫他剃好的啊。他生前出門，頭發(fā)都梳得光光的。”

“嫂子，你放心。他以前在立民店剃過。有幾次是我剃的。”

“他回來說過，說立民店的小冬師傅技術不錯，剃得很好。今天你來幫他剃最后一次頭，他若有知，會感激的。”說畢，那女人嚶嚶地又哭起來。

小冬拿出工具，開始剃起來。人尚中年，頭發(fā)濃密，小冬決定給他剃個流行款式。兩耳上邊大幅叉短叉起，能看到白白的頭皮，其他的用剪子修短，不分頭路的向一邊梳著。小冬后退兩步，看兩眼，修兩剪。差不多了，便拿出吹風機給“喳喳喳”的吹了幾遍，然后左手挽起死者頭部，又把定型水前后左右噴了個遍。

剃好了，他叫親屬們過來看看。那老婆過來一瞧，立刻俯下身去，在丈夫臉上親了兩下，道：“小冬師傅把你剃得這么帥，我娘倆怎生放你走啊！”邊說邊哭得直捶自己胸口。

“直系親屬都過來，都來剃個頭，子孫興旺代代富貴展紅圖！”主管喪事的禿頭茶擔朗聲叫道。

當?shù)仫L俗，死了人，家人及至親都要剃的，以示剃掉晦氣。

從死者妻子開始，接著兒子、兄弟、弟媳、侄兒、侄女、侄婿、老父母……小冬一一為他們剃過，一直剃到傍晚時分。

7

小冬今天連續(xù)剃了十一個頭，不免有點累了。到家后外衣一脫，倒在床上。翻出手機，看看和小婷的聊天記錄。國慶節(jié)曾和小婷去長江邊游玩，那些照片還在。有一幅是小婷對著長江大喊的視頻。小冬點開來，小婷雙手作話筒狀，對著江面大叫：“小冬，我愛你！”

小冬把畫面退出來，嘆聲“唉——”，手機往帎邊一丟，閉著眼定定神思……

忽然，一陣手機鈴聲響起。揉眼仔細看，是小婷打來的。

把我拉開了！小冬心頭掠過一絲暖意。

“喂，你在干嗎？”小婷在那頭說。

“沒干嗎。在家?！?/p>

“生我氣了嗎？哈——”

人家說得沒錯：女人像三月天，一會晴一會陰一會雨；又像三歲娃，一會笑一會哭一會鬧。其實心里放不下你。

“沒啊，我永遠不會對你生氣?！?/p>

“那昨晚上為什么不理我？”

“還沒等我解釋，你就走了啊?！?/p>

“現(xiàn)在說行嗎？”

“電話里，說不清?！?/p>

“那好，明天我們見面，聽你說吧?！?/p>

小婷電話里告訴小冬，姐家的寶寶滿月了，姐特地叫她打電話，請小冬明天去剃胎頭。

小冬聽了開心極了。所有心頭霧霾傾刻一掃而光！

……

第二天一早，小冬去理發(fā)用品店買了一套嬰兒專用理發(fā)工具，還買了酒精、嬰兒肥皂、爽身粉等。吃了些早點，就一徑往小婷姐家去。

小婷在姐家門口等著他。

小婷領小冬進去見了姐姐。小冬說聲：“姐姐好！”姐姐回道：“麻煩你了，冬冬?！?/p>

寶寶粉粉嫩嫩的，在媽媽手里睡得正香。

“寶貝叫啥呢？”小冬問道。

“叫升升?！毙℃么鸀榛卮鸬馈！岸嗪玫拿??！毙《?。

“我是第一次剃寶寶頭，怕剃不好呢。”

“謙虛什么啊，立師店里的人，技術會差嗎？”小婷說道。

小冬嘿嘿笑著。笑得有點勉強。

小冬把推剪什么的都拿出來，一一用酒精棉球擦拭一遍。

寶寶由小婷姐姐抱著，小婷扶著頭。小冬小心翼翼地慢慢移動推剪，生怕碰壞寶寶頭皮。每每掉下來的胎毛，他都幫著收好，說是可以做胎筆。

剃好了，寶寶也醒了。說也奇，小寶寶張開眼，沖小冬咧嘴笑了一下。小婷正在操弄手機，這一瞬間被她拍下了。

……

回來的路上，他倆又來到橋頭柳樹下。小婷說：“前晚你到底怎么回事，說吧。”小冬把立師店的店規(guī)、他去剃寄爺爺頭、因違反店規(guī)、離開立師店的全過程，告知一遍。又說，當時，之所以不敢碰你，也不讓你碰我，是因為師傅說的，剃了死人頭，手上有晦氣。

小婷聽了，哈哈笑起來，說：“凡是死人都要活人剃的嘛，這有什么忌諱的呢？剃了死人頭，要晦氣惹身，你也信？”

“我不信。但……”

8

半個月后，李浦鎮(zhèn)上多了家“冬冬”理發(fā)店。緩緩轉動的五彩線條標志燈，遠遠就能看見。

早上七點，店堂里已人頭攢動，小冬小婷忙著張羅，推剪聲嗡嗡不?！?/p>

門外，還有很多人坐在凳子上等候。他們看著明亮的玻璃門上，分別貼著形象代言人、經營范圍等圖文。

玻璃門上方寫著：本店形象代言人——升升。并貼著升升寶貝咧著嘴笑的照片。接著幾行字，這樣寫著——

本店經營范圍：

1.出生第一個頭；

2.人生最后一個頭；

3.平生所有的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