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樂明
祁廣簽到后,就回到自己的辦公室。
這幾天沒有材料寫,他漫不經(jīng)心地瀏覽著報紙。忽然,手機鈴響了,一看顯示屏,號碼是妹妹祁榮的。
“大哥,媽住院了?!泵妹闷顦s的嗓音透著疲憊,“在市立醫(yī)院西醫(yī)內(nèi)科?!?/p>
祁廣似乎沒有感到意外,去年母親就因心臟病發(fā)作,住了一次醫(yī)院,但此刻,祁廣仍吃了一驚,急促地追問:“小榮,是不是媽的心臟病又發(fā)作了?”
“不是,”祁榮答?!翱赡苁悄懩已祝男馗雇刺鄣脜柡?,連背部都痛?!?/p>
祁廣想了想,道:“我馬上就去?!逼顝V的妻兒都在北京。妻子打工,兒子讀大學(xué)。祁廣在北京呆了半年,沒找著合適的工作,只好獨自回到家鄉(xiāng)。
此刻,他草草地收拾了一下辦公桌,便向上司的辦公室走去。上司姓凌,是一位二十歲出頭的俏姑娘。
祁廣的腳步聲驚動了正在上網(wǎng)的上司。
上司扭過頭,一張粉臉寫著疑惑。祁廣除了去交材料,平日從不到上司的辦公室串門。長期以來,祁廣與年輕貌美的女孩,存在著溝通的困難。再則,上司的辦公室與老總辦公室相鄰,且有一扇門相通,這使他格外地感到不便。
“凌主任,我母親生病住院了?!逼顝V急速地說。
年輕的上司倒是很善解人意,說:“那你快去醫(yī)院看看老人家吧!”
祁廣請了假,小跑著出了公司,擠上一輛公交車?!募被鹆堑貋淼絻?nèi)科病房,在四五位病人中間,一眼發(fā)現(xiàn)白發(fā)蒼蒼的老母。
“媽,你咋了?”祁廣問。
大概因為疼痛的原故,母親臉上的皺紋又密又深,臉色也顯得臘黃、枯干,像一枚放大的核桃殼。母親一會兒躺倒,一會兒卻又要坐起。劇烈的疼痛,使她坐臥不寧。
“大夫說是闌尾炎發(fā)作了?!蹦赣H吃力地告訴祁廣,“先打止痛針、吃藥,看能否緩過來。”
“止痛針管用嗎?我看你痛成這副模樣。”祁廣擔(dān)憂地看著母親。
妹妹祁榮在一旁說:“管用一會兒?!?/p>
祁廣站起:“我去找大夫。”
一位中年女大夫坐在值班醫(yī)師辦公室里,祁廣走過去,自我介紹道:“大夫,我是第六病室的家屬?!?/p>
“唔,病人是一位老太太吧?!敝心昱蠓蚍隽朔鲅坨R。她有一張白紙般潔白的臉,不過,這張白紙上出現(xiàn)了幾道纖細(xì)的皺褶。
“是呀,是呀?!逼顝V連忙應(yīng)道,暗暗欽佩中年女大夫的記性。
“這位病人患的是膽囊炎。”中年女大夫又扶了扶眼鏡,清柔的目光透過鏡片撒在祁廣的臉上,“這位病人年齡太大。唔,七十九歲了,是吧?”
母親年老體衰,即使用藥消炎或動手術(shù),都使祁廣感到擔(dān)憂。
這時,大夫又問:“你是老太太的啥人?”
“兒子?!逼顝V答。
“你來了正好。”大夫?qū)⒁恢ЧP放在祁廣面前,“這是‘危重病情通知書’,你在這上面簽字吧?!?/p>
祁廣的手顫起來。
祁廣6歲喪父,母親含辛茹苦將他兄妹三人拉扯大,他多么希望母親多活幾年!
“我母親痛得受不住了?!逼顝V用懇乞的眼神望著大夫。
大夫便說:“我讓護士再給老太太打一針止痛?!闭f完就走出去了。
祁廣也回到母親所在的病室。
母親的臉色顯得更加臘黃,嘴巴歪了、臉孔扭曲著。祁廣心疼地安慰道:“媽,護士待會兒要來給你打止痛針。”
“針打了沒用,還痛?!蹦赣H吸著氣說。
護士來了,給母親打針。又有一位護士推來一只氧氣瓶,給母親的鼻孔插管輸氧。
“針打了沒用,還痛?!蹦赣H仍然嗚嗚咽咽地說。
護士不吭聲。忙完后,護士就走了。
挨到傍晚,水米未進的母親,顯得更加衰弱。正當(dāng)祁廣心焦如焚時,來了四五位大夫,說是會診。大夫們診視了一會就出去了。
一位女護士將祁廣兄妹喊到值班醫(yī)師辦公室,那位中年女大夫神色嚴(yán)峻地告訴祁廣:“經(jīng)過一天的藥物消炎,你母親的病況沒有好轉(zhuǎn),看來只有手術(shù)了,但風(fēng)險還是較大,你們?nèi)胰松塘恳幌?,作個決定?!?/p>
祁廣與妹妹面面相覷,他發(fā)現(xiàn)妹妹臉色蒼白,臉色似乎瘦了一圈。
“不動手術(shù)行么?”祁廣囁嚅地問。
女大夫指著母親的拍片,為難地看著兄妹倆:“老太太的膽結(jié)石體積大,可能將膽囊漲破,一旦發(fā)生這種情景,就沒救了。”
祁廣嚇了一跳,就說:“那就動手術(shù)吧。”
女大夫又問:“家中還有別人嗎?都喊來?!?/p>
祁廣就打電話將母親的病情告訴妹夫和弟弟祁安,催促他倆趕快來醫(yī)院。弟弟祁安做生意老是賠本,但他仍然吃喝玩樂,開銷驚人。幾個月前,他連家中唯一的住房都賣了,一家人在外租房棲身。
這一整天,母親自知此番病得不輕,想要見小兒子祁安一面。祁廣便多次打祁安的手機,祁安每每答應(yīng)得挺爽快,卻總不見人影。
此時,祁廣的弟弟祁安和妹夫小李聽說要讓他們來決定老太太是否動手術(shù),方知老太太確實病勢危急,不敢怠慢,相繼趕到醫(yī)院。
祁廣見他倆來了,便一起去找大夫。在值班醫(yī)師辦公室,中年女大夫當(dāng)著這一家人的面,鄭重地將剛才對祁廣兄妹說的話又復(fù)述一遍。
“你們商量一下,如果同意讓老太太動手術(shù),就簽個字?!敝心昱蠓蛘f。
大家臉色凝重,仿佛看見了死神正猙獰地向母親走近。瞬間,誰也沒有說話,空氣令人窒息。女大夫用目光催促大家,重復(fù)地說:“你們商量一下吧?!?/p>
“我尊重大夫的意見,動手術(shù)!”祁廣征詢地看了看大家,“你們意見如何?”
祁安、祁榮和李西仁都同意讓老太太動手術(shù)。于是,祁廣便代表大家在“家屬意見書”上簽了字。
老太太當(dāng)即被轉(zhuǎn)到外科重癥病房。
外科主治大夫姓汪,是一位不到40歲的年輕人,溫文爾雅。汪大夫再次召集祁廣一家人開會,挨個兒征詢這一家人的意見。然后,汪大夫告知老太太此番手術(shù)費起碼在一萬五千元以上,見大家沒有異議,便和護士、祁榮去重癥病房,讓老太太捺了手印。于是,不堪疼痛的老太太,終于被推進了手術(shù)室。
祁廣一家人在休息室等候,祁榮說:“上午交的兩千元,大夫已說用完了,要續(xù)交四千元,可是,這錢……”祁榮為難地看了看大家。祁榮與祁安合伙開了一家電器公司,法人代表是小李。公司開張兩年多來,只做了幾筆小生意,賠進去不少錢。祁廣去年在單位買斷工齡,拿了十萬元,全放進了弟妹的電器公司里。
此刻,大家面面相覷。
祁廣急了,覺得自己是大哥,有責(zé)任攏住家人拯救母親。于是,他用凝重的嗓音說:“我看這樣吧,這錢暫時由小榮墊付,以后再分?jǐn)傁氯?。?/p>
祁榮頓時拉長了臉,祁廣見此情景,知道祁榮對他的表態(tài)不甚滿意,想了想,便又說:“我是大哥,老太太的醫(yī)藥費我應(yīng)該多攤點兒,這樣吧,我攤?cè)种?,二弟沒錢,就不攤了吧?!?/p>
大家仍然不吭聲,但臉色顯見緩和多了。祁安沒能掩飾心中的喜悅和對大家的感激,立即站起,遞了一支煙給祁廣,又遞了一支煙給小李。
祁榮忙乎了一天一夜,困乏極了,便先回去休息。小李坐了一會,抽了兩只煙,借口出去買水,也走了,休息室里只剩下兄弟倆。祁廣看了看暗淡燈光下顯得消瘦的弟弟,有些心疼,就問:“你最近糖尿病好些了嗎?”
“還行。”祁安說,“每天都在服藥?!?/p>
“要注意身體!”祁廣叮囑道,“你可看不起病喲,你沒有辦醫(yī)保!”
“不要緊!我不是在掙錢嗎?!逼畎舱f。
“你掙到錢了嗎?”祁廣的目光中略含譏諷。
祁安的臉色漲成醬色,分辯道:“現(xiàn)在沒掙到錢,不等于以后也掙不到嘛!”
祁廣以大哥的口吻道:“你可不能再像以前那樣寅吃卯糧,要摳著用,否則,老了誰養(yǎng)你?。 ?/p>
大哥的潛臺詞祁安當(dāng)然明白。二十年前,受不住單位束縛的祁安自動離職作生意,那時生意好做,撞大運掙了一些錢,但都讓他揮霍殆盡,如今落得上無片瓦,下無寸土,且身無分文,貨真價實的一個窮光蛋!
“不要緊!我不是在掙錢嗎!”祁安重復(fù)地說了一句,口吻透著一股自信。
不了解祁安的人,很輕易地為他的自信所感染,甚至欽佩他!但作為兄長,祁廣知道弟弟是位糊涂人,他從不想著明天,當(dāng)然也就沒有絲毫的憂患意識了。
兄弟倆沉默起來,顯得話不投機半句多。這時,祁安站起,說:“口渴啊,我去買水?!?/p>
祁安走后,偌大的休息室只坐著祁廣一人。燈光顯得明亮些了,卻更加凸顯出周圍的寂靜。一天的勞累和緊張像一場噩夢漸行漸遠,祁廣這才感到一些輕松。休息室里沒有長椅,這頗使他有點遺憾。這時候能夠躺下去,放松身體各個部位,該是一件何等舒心的事??!近兩年,祁廣覺得身體越來越虛弱,雙腿像灌鉛似地沉重,還莫明其妙地厭惡油膩的食物。祁廣擔(dān)心自己患了肝病,因為他以前患過乙肝,雖然痊愈了,但現(xiàn)在是否復(fù)發(fā),也未可知。其實,只需上醫(yī)院體檢一下就行了,祁廣卻懶得上醫(yī)院,嫌麻煩。再說,若真的檢查出肝炎肝癌啥的,那要花一大筆錢去診治!現(xiàn)在他的當(dāng)務(wù)之急是賺錢糊口。是的,糊口才是硬道理!
約莫半個鐘頭,祁安從購物袋里拿出兩瓶礦泉水和兩包云煙。那位管理休息室的中年勤雜工,不早不遲恰在此時走進來,似乎他是瞅準(zhǔn)了祁安的購物袋而來的。
祁安抓起一包云煙,扔到中年勤雜工面前。
“煙不好,湊和著抽吧?!逼畎舱f。
“哎!”中年勤雜工夸張地叫了一聲,眼睛發(fā)亮:“謝謝!噢,喝水不?我去拿水。”
“不用,我已買了水?!逼畎仓噶酥改莾善康V泉水。
三人閑聊了一陣,中年勤雜工揣起香煙離去。祁廣迫不急待地抱怨起了祁安:“你送一包煙給勤雜工干嗎?那包煙值二十多塊吧?!?/p>
“客氣一下嘛?!逼畎埠觳磺宓卣f。他自己也弄不清干嗎要送一包恁好的煙給中年勤雜工,他“甩慣”了!毫不吝惜地將財物甩給別人,只需對方道聲謝,或投以驚喜的目光,他便獲得心理上的極大滿足。
祁廣不忘大哥的責(zé)任,此時仍喋喋不休地教導(dǎo)這位不爭氣的弟弟:“你若真要客氣,花五六元錢買一包中檔香煙送給他就行了。你現(xiàn)在要摳著用錢,能省則省,不可再像以前那樣亂花錢了!”祁安無精打采地聽著,不停地打著呵欠。
老太太的手術(shù)很成功,在監(jiān)護病房住了一周,就移至普通病房,又住了一周,就拆線出院了。期間,祁安從祁榮手里拿了一千元錢做紅包,準(zhǔn)備伺機送給主持老太太手術(shù)的汪大夫,但遭到汪大夫的拒絕。祁安便將這一千元錢中飽私囊了。祁榮板著臉催要了幾次,見毫無歸還的希望,只好憤懣地罵了一句:“無聊!”自認(rèn)倒霉算了。
祁榮沒敢將這事兒告訴老太太,怕老太太聽了慪氣。
老太太出院后,仍回到祁榮家住。盡管小兒媳婦張梅花三番五次懇請老太太去她家住,但老太太對祁安賣掉住房仍耿耿于懷,不肯去小兒子的租屋去住。而大兒子雖有住房,但大兒媳婦和孫子都在京城打工,僅祁廣一人在家,祁廣又朝出暮歸,家中無人照料。
張梅花聽說不讓她一家承擔(dān)老太太的醫(yī)藥費,忒高興,隔三岔五地煨了鴿子湯或雞湯送來。其實,老太太每月都從退休工資中拿出兩百元給了女兒祁榮,算作營養(yǎng)費,祁榮拿這錢每天都煲一些肉湯給老太太喝。
老太太和祁榮都不要張梅花送湯,但張梅花執(zhí)意要送,弄得祁榮連老太太的每月兩百元營養(yǎng)費也不好意思收了。
老太太此番花掉一萬四千六百元醫(yī)藥費,卻沒要子女分擔(dān)。前幾年祁榮曾將老太太一萬元存款拿去炒股,并承擔(dān)了炒股的風(fēng)險,如果老太太的股跌了,她負(fù)責(zé)自掏腰包填充虧空?,F(xiàn)在,老太太提出要祁榮取出全部股金,加上她近年的幾千元存款,醫(yī)藥費差不多夠了。但祁榮背地里卻對祁廣說老太太在股市的錢已跌得所剩無幾,為此,自己只好往里面填五六千元的虧空。祁廣拿不準(zhǔn)祁榮說的話是否有水分,只是在她面前裝糊涂。
其實,祁廣也給祁安填了三萬元錢的生意上的虧空!祁安、祁廣當(dāng)初合伙成立電器公司時,兄妹倆約定各拿出三萬元做本金,但祁安沒錢,恰好祁廣從單位買斷工齡,拿了十萬元,出于幫弟妹一把的仁義之心,他將十萬元錢悉數(shù)交給了祁榮,但他聲明錢是借給電器公司的,不是借給個人的,尤其不是借給祁安的,他深知祁安是個無賴,錢一旦到了這家伙的手里,便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
星期天下午,祁廣在家看書,忽然,祁安登門造訪,他一進門,就左瞥瞥,右看看,像一條警覺的狗。自從祁廣從京城打工回來,祁安還從未來過大哥的家。
祁安坐下后,祁廣便問:“近來生意咋樣?”
“接了幾個大單,可就是本金不夠?!逼畎舶櫰鹈碱^,唉聲嘆氣。
電器公司成立幾個月后,祁安、祁榮因生意上的分歧,各自分開單干,祁安另賃門面房經(jīng)營業(yè)務(wù),但帳務(wù)仍由祁榮代理。
此刻,祁安談起錢,祁廣只好閉嘴,因他無法替祁安籌錢。
祁安忽然憤懣不平地說:“大哥,你那七萬元都讓小榮獨自拿去了,我想用一下她都不給,真氣人!”
祁廣聽出了什么,立即警覺地問:“是十萬元?。≌ψ兂闪似呷f元?”
“哎,當(dāng)初成立公司時,你代我墊付了三萬元入股資金嘛?!逼畎膊患偎妓鞯鼗卮?。
祁廣一下子跳起來,嚷:“我啥時候為你墊付三萬元了?我的錢都是借給你們電器公司的,不是借給你和小榮的!”
祁安悻悻地回答:“我還你就是了!”
兄弟倆沒法談攏了,祁安一聲不吭地離去。
祁廣打電話給祁榮,詢問三萬元一事,祁榮道:“二哥說你當(dāng)初答應(yīng)過的。”
“我啥時答應(yīng)過的?這錢……”
“你就只知道錢!錢!那三萬元就算是幫了二哥一把,又怎樣呢?!”
“我的天,三萬元呢!”
“不就是三萬元嘛,我還你!我還你!”電話那頭傳來祁榮因憤怒而走調(diào)的嗓音。
祁廣無奈,默默地掛了電話。三萬元吶,他要打一年工才能夠掙夠這個數(shù)!祁安就那么輕輕巧巧地拿去揮霍了!唉,當(dāng)初與祁榮說好了他不能代祁安墊付,而現(xiàn)在祁榮咋變卦了呢?難道就是因為沒有信守承諾分?jǐn)偰赣H的醫(yī)藥費嗎?更要命的是,這筆不明不白爛掉的三萬元錢,該如何向妻子交待呢?
這些天,祁廣厭食,渾身疲乏,連去公司上班的那一段路也走不動了,只好請了假,去醫(yī)院看大夫,查了血清和肝功能。
大夫用嚴(yán)厲的口吻說:“病情這般嚴(yán)重,咋到現(xiàn)在才來醫(yī)院?”大夫狠狠地看他一眼,又道,“你家屬呢?讓她們來!”
祁廣想了想,“我——沒有家屬。”
大夫睜大眼睛看著他,眼神很復(fù)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