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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達之境

2023-12-11 13:02?
飛天 2023年10期
關(guān)鍵詞:面館巷道

? 王 選

賬 本

一師,即天水市第一師范學(xué)校。我上學(xué)那會兒,已和二師合并。一師叫本部,二師叫分部,但大家還是習(xí)慣叫一師二師。

一師有兩個門,前門,即正門,我們不大走,常出進于后門。后門有兩扇大鐵門,開成縫子,拴一副鐵鏈,剛好一人容身出進。如是胖子,會有被卡住的風(fēng)險。為何要將鐵門搞得欲說還休、半推半就,不明白。

出后門,右轉(zhuǎn),靠藉河邊,有一排平房,開著幾家店鋪。理發(fā)店、麻辣燙店、小賣鋪,各一家,面館兩家。最邊上,有家面館,叫什么名字,我已忘記?;蛟S當(dāng)時名字也不重要。僅是噴了一張塑料布,貼在門頭,風(fēng)吹日曬,煙熏火燎,名字也模糊不清了。

這家面館老板四十來歲,長發(fā)梳成三七分。穿一件白襯衣,外套黑夾克。黑褲,黑皮鞋。人收拾得清爽、利落,像個老板,但又不像油膩膩的飯館老板。老板人細瘦,個高,一米八以上。我們不知其姓名,便依外貌稱呼其瘦老板。當(dāng)然,瘦老板之名是一茬又一茬學(xué)長叫下來的,我們僅是傳承,并非原創(chuàng)。瘦老板口音是外地人,具體哪里人沒問過。

在一師上學(xué)兩年,我們大多時候的中午飯都在瘦老板面館里吃。偶爾去學(xué)校食堂,可食堂飯菜不好吃。機器面,要么煮不熟,外面軟了,咬開里面生著;要么煮過頭,撈起來稀里糊涂,如同面漿。菜呢,白菜粉條,洋芋絲,一股大豆油味道,吃久了聞著都膩歪。后來,食堂又開了米線店,偶爾,我們宿舍幾人結(jié)伴提著缸子去買米線,排在一大堆女生中間,常被嘲笑。可我們一副潑皮相,毫不在乎。

中午放學(xué),宿舍八人互相吆喝,早早出門,去瘦老板面館。稍晚一步,人多,就得排隊?;虼虬l(fā)一人,先去點面,其他人稍作休息,隨后趕到。

瘦老板的面館不大,長條形,十個平米。門口掛著草綠色門簾,塑料的,一根一根垂下來。那時很流行這種門簾。沾了油污,手揭的那半截,黑漆漆的。一拉,粘手。門簾揭來揭去,頗不方便。瘦老板攬起門簾,順胳膊丟到門頭上。面館里面,排著四張長條桌、十六個小方凳。門口有塊水泥臺。屋里人坐不下,只得移到外面。瘦老板在門口又支了四張桌凳。

每到中午,數(shù)十人擁到瘦老板面館。有吃的,有等的,擁擁擠擠,很是熱鬧。瘦老板自然也忙,招呼來人、報餐、收拾碗筷、擦桌子、端飯、倒面湯、清掃地上垃圾,偶爾收錢找錢。他負責(zé)前臺。后廚有兩個人,一個是他老婆,另一個不知道。我們?nèi)r,后廚放著煮面、炒菜、炒面,他們忙完出來時,我們已吃畢,回了學(xué)校。所以,是沒見過正面的。

瘦老板的面館有炒拉條、炒面片、油潑面、臊子面、燴面、熗鍋面、漿水面、大肉面等,每碗兩塊五。應(yīng)該還有炒菜,但學(xué)生吃不起。

學(xué)校后面,面館不少,價位一樣。我們都擁到瘦老板面館,并非他的面有多好吃,也并非價錢便宜,主要是能記賬。瘦老板有個賬本。說是賬本,其實是大黑皮筆記本。我們到瘦老板面館吃完飯,隨手在其他桌上拿來賬本,翻到自己名字所在的一頁。名字寫在紙頁上端,字有蠶豆大小,便于翻找。每吃一碗,并非寫一次名字,也非記個加號,而是寫“正”字。一碗飯,寫一筆。五碗飯,一個“正”字,依次類推。寫畢,朝瘦老板喊一聲,今天的記上了。記上就行。他忙著把碗底的湯水倒進泔水桶,順口回一句。他是不會查看的,我們也全憑自覺。他對我們這些師范生保持著某種天然的信任,而我們也以誠信作為一名師范生的操守和底線。

上師范那會兒,我們家境大都貧困,每月生活費也就二百元。若上個網(wǎng)包幾次夜、請同學(xué)喝個啤酒,或買一兩件衣服,順便給女朋友送個禮物,一學(xué)期的生活費不出一月,便花費殆盡。囊中羞澀,無錢吃飯,同學(xué)都勒著褲腰帶,自然借不來。向父母伸手再要,實在如茅子(廁所)門拾了毛巾——不敢揩(開)口。又不能偷,不能搶。怎么辦?總不能餓著,得想點法子。于是,也不知從某年某屆開始,有人到瘦老板跟前吃完飯,掏不出飯錢,就開始記賬。也于是,大家口口相傳,如遇救星,陸續(xù)都去記賬。時間漸久,吃飯記賬,也便成了習(xí)慣,約定俗成,且一屆跟著一屆,屆屆如此。

我上學(xué)那會兒,跟舍友兩人記一個賬。我們把記賬的那頁叫賬號。我們的賬號上寫舍友的名字,我們每頓吃兩碗,寫兩筆。很快,賬號上布滿密密麻麻的“正”。有一顆“正”缺胳膊少腿子,一兩天,也就完整了。

當(dāng)然,到瘦老板跟前記賬的,皆是男生。女生一則不愛吃面,不遠處的米線店、酸辣粉店,是她們的去處;二則平日節(jié)約,手頭有錢,不至于走到兩手空空記賬吃飯的地步。

日子久了,瘦老板的賬本被大家翻得虛騰騰的,像一個人,滿腹牢騷,憋得難受。畢竟那一顆“正”字,就代表著十多塊錢。翻久了,賬本紙頁多有破損,且沾滿辣椒油、茶水、飯湯、煙灰和指印。整個賬本油膩膩、舊兮兮的。有的賬號上,“正”字稀稀拉拉。有的猶如螞蟻方陣,緊鑼密鼓,一頁不夠,第二頁接著來。

大多時候,我們手頭略一寬松,會拿錢到瘦老板處還賬。還完錢,瘦老板把相應(yīng)數(shù)目的“正”字用黑筆涂抹掉,或給我們另開一頁,接著記。他數(shù)了錢,用手梳一下頭發(fā),朝我們笑著說,合適。拿著錢,去了后廚,想必是去給老婆交錢了。每次還賬完畢,我們心里因長久拖欠而積在心窩的一汪歉意感和難為情,便如鍋底面湯,被刮出倒掉了。我們帶著自信、暢快,甚至理所當(dāng)然,又開始了新賬的記錄。

當(dāng)然,也并非所有男生都如我們一般自覺。有些實在沒錢,有些故意拖欠。于是,每到開學(xué),瘦老板就夾著賬本,到男生宿舍樓,每層喊叫著欠賬學(xué)生的名字。他認識每一個記賬的學(xué)生,但不知宿舍,只得每層喊叫尋找。他知道,每逢開學(xué),大家都帶著生活費,還沒花銷。若遲一兩月,錢花光,黃花菜便涼了。還有一個時間段,便是每年學(xué)生畢業(yè)前幾天。他自然又夾著賬本,來到宿舍樓,向畢業(yè)生討要欠賬。有些欠了兩年,賬本子記了幾頁,若現(xiàn)在不要,幾天后,學(xué)生畢業(yè),猢猻一般四散而去,隱入塵煙,他從哪里去找。所以,那幾天他天天守在樓道,或宿舍,一心要錢。偶爾,樓道里響起他叫名字的聲音,外地口音回蕩著,帶著面館的味道。

或許,絕大多數(shù)的欠賬,他都收回了,個別人的收不來,他也無所謂了。畢竟,新的一屆學(xué)生又入學(xué)了,新的賬本又開始記了。

新一屆學(xué)生來了,我們猶如海水,被后浪推到了沙灘,湮沒于沙粒。

畢業(yè)后,偶爾也想起瘦老板,想起他的面館,和那黑皮賬本,想一起記賬吃飯的日子,全是明媚日子,就像面館邊上那一排紫葉李,在春天,開滿了花朵,繁密、素雅、白凈,在春風(fēng)里搖曳著,如同青春,花瓣片片凋零。

但我終究再沒有機會去瘦老板的面館吃一碗面,不用記賬,吃完就直截了當(dāng)付錢。吃完,來碗面湯,不急不躁,邊喝邊和瘦老板絮叨絮叨舊事。我得感謝他,在我們漏洞百出的光景中,幫助我們;感謝他,在我們捉襟見肘的青春里,喂養(yǎng)我們。我們的胃里,曾每天裝滿了他的面和菜,我們的骨肉里,有他面館的影子,有他信任的味道,有他喊叫名字的聲響。

我終究沒有再去過,哪怕去一次,也沒有。后來,某次聽同學(xué)閑談,說起瘦老板,說他老婆出車禍歿了。我心里一驚,大腦空白,木了片刻。我又想起瘦老板,瘦如竹竿,長發(fā)油黑,面色白皙,總穿著白襯衣、黑夾克??伤掀啪烤归L什么樣,我毫無印象。我吃過兩年她做的面,可我對她毫無印象,哪怕背影,也沒有。

她沒有了,瘦老板的日子傾斜了下來,風(fēng)雨飄搖。

再后來,一師改名,成了職校。中等師范自此進入歷史的籮筐,被塞進了角落,塵封起來。一師后門,因修大橋,把兩側(cè)鋪面全征收、拆遷了。大橋南段,從河中插來,粗暴而生硬地別在后門那條路上。曾經(jīng)的面館、商店、診所、面皮攤、補鞋攤、臺球案、小酒吧、理發(fā)店等,蕩然無存,就好像當(dāng)初未曾存在過一般,半點蛛絲馬跡也沒有。

自然,瘦老板的面館也被拆掉了。那里種了草木,成了綠化帶。

瘦老板呢,就那樣,和我們的青春一起,最終,在這個城市,不知所終了。

你在凌晨醒來

你在凌晨醒來。三點,四點,或者更晚一些。你總是莫名醒來。屋子溫?zé)?。鑄鐵暖氣在窗臺下,九片,鍍了銀漆,日子一久,發(fā)青。妻子和女兒正在熟睡。女兒在中間,防止跌落。你和妻子在兩側(cè)。三個人,呈川字。她們微微的呼吸,輕薄,細微,像一朵雪落在一片雪上。女兒翻身,嘴里囈語一句,含含糊糊,又接著睡去。被角落在一邊,你伸手,摸索著蓋在女兒身上。此刻,隆冬臘月,寒冷在黃河兩岸鼓蕩。

抬眼,西墻安有玻璃窗。四塊,兩方兩長。當(dāng)時,朋友送來的陳舊窗簾尚未掛上。于是,抬眼便能望到窗外。窗外,冬天的夜空幽藍,而深遠。夜空是一口方方正正的井。井水沉寂,毫無波瀾。星星自然不可見。城市的燈光、浮塵、尾氣等,將星星遮蔽。星星是潛藏于夜空下的傷疤。好在還有月亮。除了云,似乎沒有什么在夜空里長久遮蔽月亮。

冬天的月亮。上弦月、下弦月、滿月,或許都有過。你總在不同的凌晨醒來,于是不同的月亮貼在窗戶上。月亮是一枚圖釘,摁著一家三口聚少離多的日子。也或許吧,月亮是一枚創(chuàng)可貼,貼在冬天童年的凍瘡上。冬天的月亮,微黃,帶著細細光芒,刺猬一般,在夜空蠕動。

月光從窗口照進來,落在窗臺上,落在床上,床是一只小船,在夢中游走。落在被子上,藍色被面,粉色花朵,盛開在田野里,田野空曠。落在妻子和女兒的臉上,你側(cè)身,看到了她們靜謐的面孔,在月光里沉淀著,沉淀成了一縷氣息、一攤水跡、一份揣在心口的疼。

以前,在天水,你很少在凌晨醒來??纱丝蹋谔m州四百公里以外,那高出的四百米海拔,將你舉起,暴露在河西走廊以東,暴露在黃河以南。四百米,讓你莫名醒來,感覺鼻孔干燥,如河西走廊上的戈壁灘。四百米,讓你對這座城市的陌生和不適,暴露無遺。你守著月亮,月光安靜。月亮和老巷道一樣安靜。月亮和一棟老舊之樓一樣安靜。月亮和逼窄的出租屋一樣,安靜。月亮,把一個離鄉(xiāng)之人的窘境和愁緒翻開來,一遍遍默誦,直到再一次,睡意彌漫開來。

你睡著了,月亮呢。它在你睡去之后,寸寸西沉,卡在樓縫間,直到騰挪很久,才沿著墻壁溜下去。

另一個凌晨,你再次醒來,應(yīng)該是五點。你沒有看到月亮。你是被車輛的轟鳴吵醒的。你沒有見過那輛車,但可以想象。一輛垃圾清運車,藏藍色。龐大的車體,從巷道口小心翼翼挪進來,再倒進無人看管的小區(qū)大門。小區(qū)內(nèi)隨意停著私家車,司機不停倒來倒去。倒車聲如同牛哞,一聲接著一聲。在叫聲里,整個巷道似乎也被驚醒了。巷道呼吸急促,渾身一抖,四肢微蜷,一時茫然無措。待稍平復(fù),而后,側(cè)耳傾聽,是清運垃圾來了。

車停好位置,車后設(shè)備伸出“手”,先后抓住四只綠皮垃圾桶,舉起來,一一倒進車載垃圾箱內(nèi)。垃圾撞擊箱體,發(fā)出轟隆之聲。就像有人在后背捅了幾拳,不疼,但讓你愈加清醒。偶爾會有玻璃倒入箱體里,發(fā)出一連串破碎聲,尖銳、鋒利、寒光閃閃,最后成了一堆渣滓,混在了各種垃圾中。你想不明白,為何這老舊小區(qū)會有如此多的玻璃。每一次玻璃破碎的聲響,就像這小區(qū)的骨折聲。

十幾二十分鐘,垃圾倒完了。清運車再次轟鳴著,小心翼翼,從小區(qū)門口挪出去,再挪出巷道,長舒一口氣后,揚長而去。

巷道安靜了,小區(qū)安靜了。老舊樓棟伸開手腳沉沉睡去。似乎剛才的一切不曾發(fā)生一般。

可你,卻失去了睡意。你陷入冥想,或幻想。想到舊日時光。想到一事無成。想到妻子兒女。想到生死疲勞。想到某一頁書的殘缺。想到某個小說的人名。想到工作中的疏忽。想到那些未曾出現(xiàn)的仇人。想到此刻寄居在此如漂萍一般。想到日子涼水一般劈頭蓋臉潑來,待水退去,卻已奔向四十歲的羊腸小道。于是覺得活著的倉促和虛妄,于是想到某一天終究要在人間消失,讓人恐慌、絕望、下沉、昏暗,竟不知此刻躺在床上的肉身是誰……最后,在混沌中拼命掙扎,終于逃脫出來,回到了此刻,一摸額頭,汗珠已密密一層。

人呢,切不可在凌晨驚醒。只是那輛清運車開向了何處,你并不知曉。有沒有一輛清運車,也會把凌晨醒來的冥想或幻想拉走,填埋掉呢?

在另一個凌晨,你又一次醒來。如此頻繁地醒來,讓你也覺得手足無措,甚至荒誕,像某人在夜色里給你講了一個冷笑話。你沒有笑,講笑話的人也沒有笑。在黑夜里,笑并不為人所見,笑毫無意義。

你醒來,聽到了滴答聲。

滴答,滴答,滴答……聲音清晰,均勻,如在耳畔。一聲,兩聲,三聲……滴答聲持續(xù)下去,像鐘表指針,將要永遠轉(zhuǎn)動下去,毫無休止。起初,你以為下雨了。大塊雨滴從高空落下,砸在鐵皮屋頂,或陽臺擋板上,就會發(fā)出這種響聲。

以前,租住在城中村,你曾聽過很多次這樣的滴答聲。雨滴敲打屋頂,一聲挨著一聲,漸漸地密集起來。更多的聲響,匯聚而成,如溪水,如流沙,在屋頂淌著。雨越下越大。城中村陷入昏暗和潮濕,人們在夢里,收拾晾曬的衣衫,爾后關(guān)閉門窗,在枕頭上,聽見雨水的針腳縫補著日子的破洞。那些針腳,也在縫補著人們勉為其難的生計。下雨了,世界被緊緊抱住,卑微的人,心稍有安穩(wěn)。

可此刻,你聽下去,不是雨聲。這聲響,不慌不亂,很有規(guī)律,似乎能滴答到天明一般。在蘭州,雨是稀少的。一年到頭,也僅有屈指可數(shù)的幾場,且匆匆而來,慌張而去。你常說,在蘭州,擁有一把雨傘是多余的。你起身,來到窗口,窗外有馬路上滲進的燈光,落在舊樓上,樓房隱約可見。對面的樓,亮著三戶人家的燈。從窗口望進去,一戶燈光煞白,一戶微黃,另一戶,在黃白之間。

煞白燈光的屋里,坐著學(xué)生,還在學(xué)習(xí)。你不知道此刻是幾點,或許兩點多吧。很多次醒來,你都看見那個學(xué)生的側(cè)影。你甚至懷疑自己眼花,那本就不是一個人。可定睛再看,確實是一個學(xué)生。他要學(xué)習(xí)到幾點才肯休息呢?這么努力,他定然成績很好吧?長久如此,某一天,他有過懈怠之心嗎?

微黃燈光的屋里,那個女人穿著粉色睡衣,頭發(fā)垂下,抱著孩子一邊輕輕拍打,一邊來回走動。孩子尚小,可能也就幾個月。他(她)偶爾傳來的哭聲,還是嬰兒腔調(diào),像貓兒叫聲,在夜里斷斷續(xù)續(xù)。他(她)哭幾聲,又止住。女人剛要坐下,哭聲又起,她只得再次起身,來回走動。如此循環(huán),不知她要抱到何時。孩子要么睡反了覺,要么放不下,極度缺乏安全感。她一個人帶孩子嗎?男人呢?再沒有人幫她嗎?她是一個背負著什么故事的女人?

黃白燈光的屋里,什么也沒有,只有白窗簾拉了一半。那屋子的燈,徹夜亮著,某次你在六點醒來,看到那燈依然亮著。在微曦里,徹夜苦熬的燈光,昏昏欲睡,疲憊不堪。似乎再亮下去,就要“自殺”了。房子的主人是誰呢?他(她)為何徹夜不關(guān)燈?他(她)害怕黑暗嗎?他(她)是否在燈光下早已沉沉睡去?

這些問題,你都不知道,就如此刻的夜色,涌在院子里,涌在巷道中,你不知道這夜色里還有多少被淹沒的愛恨、悲喜、苦澀和悲慟,甚至無助和堅韌。

最終,你確認那不是雨滴。是樓頂?shù)目照{(diào)里滴落的水,水打在樓下的窗臺上,發(fā)出了清晰、均勻的聲響。不過是一場水滴制造的騙局,不過是凌晨的滴答聲,讓你產(chǎn)生的錯覺。你回到床上。那個學(xué)生,是否也上了床,該休息了。那個嬰兒的哭聲漸漸熄滅,他(她)的母親是否也可以上床躺一會兒呢。那盞難以說清顏色的掛燈,是否趁著主人睡去也可以閉上酸澀枯燥的眼,稍作休息呢。

或許吧。只是那滴答聲還在延續(xù),有著滴水穿石的倔強,也有著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的無奈、決然,直至蕭索和空空如也。

你在盛夏的凌晨再一次醒來。

這間出租屋,三四十平米,破舊,狹窄,每月需要支付一千元房租。兩間房子附帶一間廚房、一間廁所。兩間房子支一大一小兩張床。兩間房,兩個窗戶,均朝西。每至夏季,過了下午三點,太陽便穿透玻璃,直射進來。直到五點多,才被對面的樓頂遮住。這刺眼、灼人的光線終于收斂起來。曬了兩個多小時,房子如同蒸籠,裝滿熱氣,翻滾蒸騰,墻壁、桌椅、鏡子、被褥、地面,每一寸地方似乎都被曬焦,冒著熱氣。

夏天,你從大臥室挪出來,睡到客廳小床上。小床靠窗,你想,萬一有風(fēng)迷了路,鉆進窗戶,也能涼快一分。然而,畢竟是奢望,沒有風(fēng)。風(fēng)被高樓、街區(qū)、汽車、人流,切割成塊,又吸納進肚腹,排出來后,便是灼人的熱浪和難聞的氣味。曬熱的褥子、床單,躺下去,如同溫水在身下翻騰,很快,渾身冒汗,燥熱不安??赡憬K究熬過了酷暑,秋天來臨之際,余熱依然讓你難以入眠,你從網(wǎng)上買了涼席。鋪上,躺下,背部雖不像水煮,但汗水粘住席面,一起身,猶如撕開兩塊粘在一起的膠帶,滋啦有聲。可無論如何,涼席也算救了你差點熬成魚干的命。即便那種救助在某種意義上是心理安慰。

另一個酷暑如期而至。妻子和女兒來,住了一段時日。太熱,真是受罪。下午最熱時,你在單位??善拮优畠簾o處可去,得披著陽光,一寸寸捱過去。到了下班,潦草吃頓晚餐,逃到黃河邊去乘涼。后來,太熱,實在難熬,妻子女兒便回了天水。出租屋,留下了你??茨愫ε禄貋恚ε乱贿M門,迎面襲來的熱,將你抱起,摔倒在地,百般蹂躪。害怕坐著紋絲不動,汗水也在身上沖刷而過,留下被炎熱刻畫出的溝溝壑壑。害怕凌晨被熱醒,你一摸頭,額頭、兩鬢、脖頸,滿是密密麻麻的汗水,如頭頂大雨剛剛回來。你摸一把汗,甩到一邊,汗水如鞭炮,噼啪有聲。你又順手摸來短袖,在臉上胡亂一擦。而枕頭上,早已被汗水浸透。你揭掉枕巾,丟在一邊,接著躺平,像一塊石頭,沉重、焦躁,又昏然、絕望。一塊石頭,總是擦不完身體里滲出的汗水。它在河里,被水包裹,毫無出路。

你醒在凌晨,醒在燥熱難熬中,又聽到了巷道中的聲響。巷道南側(cè),有一家烤肉店,門口臺階上,擺著幾把深藍色塑料座椅。夏天,店里熱,客人不大進去,都在路邊坐。喝酒、吃肉、打雙扣、說閑話、吹牛逼、東拉西扯,喧嘩嘈雜,醉意洶洶,又自以為是,偶爾言語不和,啤酒瓶、桌子腿提起來,操著粗鄙之語,就往對方頭上砸。這是蘭州城的盛夏特色。好在治安已大有轉(zhuǎn)變,那種紅白刀子相見的場面已不見了。

許是凌晨,沒有其他聲響,那些喝酒劃拳、大聲吹噓的聲音;玻璃杯碰擊的聲音;桌子腿在地上摩擦的聲音;啤酒瓶哐當(dāng)?shù)沟氐穆曇簦簧踔僚藗冊诰谱狼凹t嘴白牙的咒罵聲和尖叫聲,都異常清晰,甚至刺耳。

這是一座城市的稟性。稟性難移。如果是你,你也會癱在那塑料椅中,制造刺耳的聲響。

酒桌上的喧嘩嘈雜你知道是從下午六時許開始的,但已持續(xù)到凌晨兩三點,并且一直持續(xù)下去,直到清晨五六點。那些桌上人換了一茬又一茬,毫不間斷。也有的人,甚至從吃飯開始,一直坐到第二天五六點。五六點了,他們才依依不舍地離開。五六點,環(huán)衛(wèi)工人就開始打掃衛(wèi)生了,他們帶著怨氣和不甘走掉了。老板忙著收拾雜物進屋。

嘈雜戛然而止。從昨天下午五六點一直持續(xù)到第二天早晨五六點的嘈雜被掐斷。巷道、院落,瞬間安靜,安靜到能聽見一粒汗蒸發(fā)的聲音,安靜到一時竟無所適從。但你又好奇和不解,那些人熬到天明,在啤酒、烤肉和黑暗中,難道不瞌睡嗎?難道不乏嗎?難道第二天無事可干嗎?難道家人不管不問嗎?在你的好奇和不解中,你擦掉汗水,睡意又來,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你在這些凌晨醒來,你看到月亮和妻子女兒的面龐,你看到學(xué)生的側(cè)影和抱著嬰兒的母親,你聽到垃圾清運車的轟鳴,你聽到空調(diào)的滴水聲把夜色滴穿,你聽到喝酒劃拳的聲響在巷道中激蕩拍打。自然,你還看到、聽到了其他,但畢竟是凌晨,渾濁的大腦已難以記清什么??稍诹硗庖恍┝璩浚悴]有醒來。那些未曾醒來的凌晨,于你,是大片的空白,如同鄉(xiāng)野之地,大片的荒蕪,荒蕪,一直荒蕪到清晨七八點。一天又開始了,隔夜的喜怒、愛恨、哭泣、慈悲、幻覺、煩躁、喧嘩、狂傲,都帶著酸腐味,如同那些啤酒泡沫,破碎了。

你還會在某個凌晨醒來,可你又不會在每個凌晨醒來。

你想起那些午夜的面孔、燈光、懷抱、淚水、傾訴時,那掛在墻上虛無的指針,就把白晝和黑夜一一縫合起來。每一針,都帶著疼。

多余之物

夜晚,大雨撤退。青年北路,銀杏樹枝葉繁密。燈光掛在樹枝上,昏黃、破舊、疲倦,如另一場雨,飄忽不定。葉尖偶爾有水珠滴落,如圖釘,把夜色摁在地上。

大雨過后,路上滿是積水。車輛稀少,濺起積水,揚長而去。水面破碎、混沌、晃蕩。如一場暴動。不久,一切又破鏡重圓,映著燈光,寂靜而沉悶。商場、酒店、高樓,燈火漸次熄滅。更深的夜,正在襲來。馬路上,行人稀廖,或是身感寒意,大都緊縮脖子,裹著衣衫,面色僵硬,如生鐵一塊,匆匆走過。這是某個夏末。

青年北路。

細瘦的青年北路,長滿細瘦的銀杏樹。果實蔥綠,有苦澀之仁。

我途經(jīng)青年北路,已是十點。我是那個道貌岸然、酒足飯飽之徒。我拖著油膩之軀途經(jīng)青年北路,腳下深淺不一,難以自持。

在兩棵銀杏樹中間,我看到了那個老人。他蹲在沿街鋪面的臺階上,頭戴一頂草帽。草帽用麥稈辮成,剛買來時,定然挺括,金黃,如一朵蘑菇。在鄉(xiāng)下,夏秋時節(jié),大地上總是飄滿這種“蘑菇”。只是此刻,這頂草帽已相當(dāng)陳舊,加之雨水不久剛打濕,在燈光里,衰敗不堪。草帽下,藏著老人,六七十歲,蒼老已讓人難以辨認他的年紀(jì)。粗布衣衫,粗布鞋,藏藍色,或黑色,在昏暗之中,難以辨認。他的背上,披一張透明塑料紙,兩端扯到脖子下,系成疙瘩。這張塑料紙是他撿來的,還是討要來的,抑或為一場雨提前準(zhǔn)備的,不得而知。

他就那樣蹲著,看著偶爾駛過的車輛,偶爾經(jīng)過的腳步。他還能看到什么。他像另一棵枯朽之樹,生在雨夜。

他的眼前,擺著兩個圓形竹筐,筐不深,口大如臉盆。竹筐內(nèi),裝著杏子,杏子不大,拇指一般。不是那種黃到發(fā)膩,大如雞蛋的洋杏。倒像是自家房前屋后長的,或在山野隨手摘的。杏子已熟透,橙黃,鮮亮,一邊呈紅色,如涂抹過胭脂,這是陽光的饋贈之色。杏子們擠在筐里,如鄉(xiāng)下孩子,第一次進城,膽怯,羞澀,躲躲閃閃,總想藏于他人身后。燈光鋪在竹筐里,像盛了水,蕩漾著。杏子們?nèi)缇谢糜?,縹緲起來。

整整兩筐杏子,就那么擺著,似乎沒有賣出去幾斤。

車輛呼嘯而來,聲響刺耳,沒有任何一輛車會停下,去買幾斤杏子。行人匆匆離去,腳步輕浮,生怕泥水濺至褲腿,也沒有任何一個人會停下,哪怕問問這些杏子的出處、價格、好歹,問問老人從何而來,為何這么晚還不回家。沒有,沒有,一個都沒有。

夏末,作為應(yīng)季水果,杏子已過時,人們不再去搭理它。而此刻,又是夜晚,風(fēng)雨剛過。加之本就不大的果型,又無其他水果那嬌艷夸張膨大之態(tài),定然不會引起人們的興趣。

這個城市,已不再需要杏子。在人們眼里,甚至連眼都未入,它們是多余之物。包括這個老人,都顯得異常多余。猶如這城市的補丁,掛在胸口,讓人尷尬。它們多余到要被剔除。幸好有雨,幸好是夜晚,城管們已下班睡覺,不再吆趕他。

就連我這個在黃土里滾爬摸打幾十年,甚至身上依然沾滿炊煙的農(nóng)家子弟,也沒有買老人的杏子。我已被城市同化,我不再需要杏子。在我這個偽市民眼里,杏子也是多余之物。

我從老人身前經(jīng)過時,他的電話響了,鈴聲洪亮,響徹街道,唱著秦腔:后帳里轉(zhuǎn)來了諸葛孔明……他從貼身衣兜中摸出電話,是老年機,大如手掌,且很厚重。他接上,對方是女聲,只是分不清是他的哪個親人。她問,咋還不回來?他答,想著賣完再回來,干脆沒人要。又問,明天幾點去醫(yī)院?答,號掛上了,九點。又補充道,賣的錢不夠車費,我還打算用賣杏的錢,多抓幾服藥呢。又問,這么晚了,沒車,咋回來?他答,慢慢走吧。他說著,聲音沙啞,含混著沮喪,可又無能為力。

好多年過去了,我依然記得那個夜晚,那個老人,那些杏子。我不知他幾點回家的,不知再有沒有人買,不知他所患何病,不知他的病看好了沒。好多年過去了,那些杏子依然黃著、紅著,在大雨飄搖之夜,在我夢里,如一只只眼睛,睜開來,看清了這世態(tài)冷暖。在我夢里,一顆杏和一顆銀杏,都有苦澀之心,都可入藥,都可療人間疾病??扇藗兗幢悴∪敫嚯?,也無人問津。

上午,巷道中,陽光斜鋪過來,巷道陰晴占半。而陽光橘黃,泛著微光,毛茸茸的。人們穿過巷道,睡意未消,臉色多帶有隔夜的疲憊與腫脹。人并不多,這是周末,大都在家中尚未出門。

巷道兩側(cè),成排擺著推車,挨挨擠擠,猶如戰(zhàn)船相連。這些推車,以售賣小吃為主。但大多空著,要到臨近中午,攤主才會來,擺上食品,高聲叫賣?,F(xiàn)在,巷道中,行人本就稀寥,又是上午,誰會空腹去吃麻辣燙、臭豆腐、炒年糕、烤苕皮。只有不多幾個車上,售賣著早餐,蔥花餅、芝麻餅、呱呱、面皮、油條、豆?jié){、豆腐腦、米粥等。推車前,擺一張長條桌,支幾把小凳,食客背對巷道,趴在桌上,氣定神閑,享用早餐。

我去巷道干什么呢,我已忘記。人過三十,記性漸差。特別是“陽”過以后,更有甚之。但我想起我干什么又能如何。人間事,大都無記住的必要。

在巷道里,兩個推車之間,留有一段縫隙,許是用來攤主出進。這會兒,推車空著,更無人出進??p隙里,坐一婦女,五十來歲,頭發(fā)盤于腦后,摻著一些白發(fā)。面色黝黑,許是長期風(fēng)吹日曬之故。上身,穿一件長袖襯衫,抽象紅花和白色圖案纏繞交織。下身,一條灰藍色牛仔褲。穿久了,大腿面已泛白,膝蓋處也有了破裂痕跡。

她坐在一把小木凳上,凳子矮小,呈醬色。她的眼前,鋪一張塑料布,布上擺著兩種東西。一種是菜刀,四五把。木把鐵刃,都是好刀。刀背如魚脊,弧線流暢。刃口鋒利,泛著青光;另一種是小籃子,用彩色編織帶編成,大如飯碗。方底,肚腹微鼓,籃口呈圓,做工精致。兩根提手,如耳朵翹著。地上擺著七八個籃子,紅、綠、黃、紫、白等方塊相間,顏色各異,細看,不同色彩組成不同圖案,像花、星、四邊形、菱形等。也有用純白編織的,中間用粉色簡單點綴。

菜刀和籃子,或躺或坐。陽光挪來一尺,落在菜刀上,刀身凌厲之氣減了五分,倒是溫潤起來。那種砍骨切菜的殺氣,被陽光撫平。幾把刀,溫和起來,穩(wěn)重起來,如浪子回頭一般。陽光也落在籃子上,那彩色愈發(fā)明艷,如花草,似乎要生長出來一般?;@中,盛滿陽光,如盛著整個秋末的暖意,如禮物,要贈與我。

女人坐在木凳上,全神貫注,編著籃子,似乎坐在自己炕上,隨意,認真。巷道中一切事物于她皆是身外之物。彩色編織帶在她手中穿梭,如鯉魚,游于指端。陽光再挪上一尺,爬到手上了,那“鯉魚”便如入水中,愈發(fā)靈活自由了。

這么早,巷道少行人,她已出門謀生。即便整個上午也無人問津,她依然要出門擺攤。我想起家中有把菜刀,還是我租房時網(wǎng)上購買,刀本是生鐵,用得一久,刃口遲鈍,切菜得割,勉強湊合,切肉如同老牙啃在骨頭上,拉來扯去一番,肉紋絲未動,讓人束手無策。我決定買一把菜刀。我問價格,她并未抬頭,隨口說八十元。我說便宜點?她說,就這個價。我蹲下,拿起刀,刀真是好刀,拿在手里,刀把瓷實,刀身穩(wěn)重。彈一指頭,有嗡嗡之聲。她聽見聲音,說,加了鋼的,好用。我又掂量一番,她見我誠心要刀,抬起頭,停下手中活,說,好就拿上,常用呢,能碰到就買上吧,我這地攤子不固定,今天在這,明天不知道又去哪。我應(yīng)了聲,問,哪里的菜刀?岷縣的。她答,看著我,眼中有了幾分期望。我定是她今天的第一個買主。岷縣菜刀有名。我又問,刀是哪來的?我家掌柜的打的。那她自然也是岷縣人了。岷縣離天水二百五十公里左右。為了生計,她在二百多公里外討生活。

二百多公里,是一個女人和生計的距離。

我買了她的菜刀,沒有討價還價。我覺得這把菜刀值八十元,甚至超值。

我又問她,生意如何。她笑著,很苦澀,攀上嘴角的陽光,如一碗藥。說,不行,菜刀呢,沒幾個人要,人都到網(wǎng)上或超市買。我又問籃子一個多少錢?她說十幾元二十元,價錢不等,按大小。我問,有人買嗎?她嘴角的笑愈加苦澀了。說,比買菜刀的還少。說完,便低下頭繼續(xù)編了起來。

記得年幼時,在鄉(xiāng)下,我家曾有一個編織帶編成的籃子,呈長方形,提手由鋼絲箍成,纏了破布條。白色編織帶,用了許久,被污垢涂抹成黑色,但依然結(jié)實。我們提著籃子,裝滿東西,趕集,走親戚,下地等,用了好多年。后來,破了底,母親用布塊縫補一番,我們又將就了幾年。最終,籃子漏了底,無法再用,閑置于廂房,不了了之。

她的籃子自然是小的,裝不下多少東西,更像一件工藝品??扇缃瘢诔鞘?,它是多余之物。人們提東西,有塑料袋。女人們有專門的包,用來裝化妝品等。拿到家中,雞蛋也裝不了幾顆。擺在置物架上,在一眾玻璃塑料中,顯得不倫不類。它像鄉(xiāng)下孩子,混進城市,雖衣著鮮艷,卻格格不入。

它是多余之物啊。在追求所謂奢華高檔的時代,樸拙,甚至帶有農(nóng)耕痕跡的物品,已被人們拋棄,就如同拋棄那些笨拙又溫暖的舊時光。

我提著菜刀走了。陽光終究會涌滿巷道,流水一般,把那個女人淹沒。

總有流水會讓一把刀銹跡斑駁,如同她的生活,銹跡斑駁??傆辛魉畷屢粋€籃子空空如也,如同我的生活,空空如也。

正午,天橋上。盛夏,陽光如釘,尖銳,刺眼,釘在人們身上。

五月初三,端午臨近。草木如海,呈深邃之色。而烈陽炙烤,墨綠疲憊,漸成灰白之色。馬路上,車流洶涌,不舍晝夜,堵塞也是常見之事,在擁堵中,有人咒罵,有人抱怨,有人犯癡,有人指點江山,有人預(yù)約飯局,有人賄賂他人,有人打情罵俏,有人一本正經(jīng)……人行道上,路人零散,或步行,或騎共享單車,拖著墨黑影子,面色赤紅,慌張而過,汗水在脖頸滴答。身著黃色、藍色的外賣小哥,橫沖直闖,見縫插針,隨波逐流。

這是一個世界。便橋上,是另一個世界。偶爾有行人經(jīng)過?;蛟S橋高,橋上光線,比馬路上更加刺眼、熾熱,讓人有眩暈的錯覺。橡膠橋面,被太陽烤得松軟,再烤,似乎就要化成泥漿。橡膠散發(fā)出刺鼻的氣味,在空氣中升騰。

在天橋中間,我遇到了一個擺攤的女人,五十歲左右吧。

她靠著天橋護欄坐著,臉色黑中泛紅。面前鋪一塊布,布上擺著她售賣的東西。我瞟了一眼,有鞋墊、手款。女人穿一件馬甲,咖色,帶有白色方格。看做工,像自己縫的。里面套一件長袖,淡粉色,袖子挽起,手中忙著什么。我沒有在意她賣的東西,只是想,她到底熱不熱呢。她定是很熱,可陰涼處沒有生意,天橋下,有城管。天橋上,是她唯一可以臨時擺攤的地方??煜绿鞓驎r,我突然想起我需要買幾根手款,給妻子和孩子戴。我又折回身。

我挑揀了四根手款,每根長約尺許,一端綁著三個鍍銀鈴鐺,搖起來,有細碎聲響。年幼時,每逢端午,都是要戴手款的,聽大人說可以防蛇蝎等毒蟲。那時的手款,用彩色絲線自己擰,擰好剪成段,一人四根,手腳都有?;ɑňG綠,煞是好看?,F(xiàn)在,都是機器做成,倒是精細,可沒有了那種儀式感。女人的手款也是機器貨。我問她,一根多少錢?她看了看,說,一塊五,四根六塊。我掃二維碼付了十塊。我想,十塊可以讓她吃一頓牛肉面,牛肉面八塊,如果可以,兩塊還可以買瓶水。天如此熱,她的每一分錢,都是在烈日下熬出來的。

我看清了她布單上的貨物。除了手款,還有兩沓鞋墊。鞋墊是機器縫的,看上面花樣,很是僵硬死板,應(yīng)是進的貨。手款鞋墊后面,是沙包,十來個,大小不一,用不同顏色的布塊縫成。她手中正縫著一個沙包,四塊布已縫到一起,正縫下面一塊布。小時候,沙包是我們必備的玩具。打沙包,也是最開心的游戲。孩子們的沙包,多是姐姐或母親所縫??p沙包,簡單,裁剪出六塊布,大小一樣,每塊布沿著里子縫,六塊布縫在一起,留一洞,再翻出面子,裝入蕎麥皮,把洞口縫合即可。蕎麥皮最好,輕重適宜。我問女人,沙包里裝的啥?她說,蕎皮。她摸掉額頭的汗,活動下手腕,許是縫太久,手酸。

我問,生意咋樣?她笑著搖搖頭,說,不咋樣。沙包有人買不?偶爾有,也賣不出幾個。價錢咋樣?大的十五,小的十塊。十五、十,我不知道貴還是便宜。我說,現(xiàn)在的城里娃都不會玩沙包。她嗯了一聲,又低頭縫了起來。

在她的腿前,有個塑料袋,里面裝滿東西,我細看,是曬干的蒲公英。蒲公英蜷縮著,已呈灰白色,再曬,就要冒煙著火。這一袋蒲公英也是賣的。買回去,涼水一泡,用來煮茶,或做菜。腿的另一邊,堆著大包小包,鼓鼓囊囊,不知所裝何物。包很陳舊,堆在一起,和她一道,與這城市似乎格格不入。她和包,甚至她的手款、鞋墊、沙包、蒲公英,在這光怪陸離的城市,如疤痕,如補丁。

我要離開時,有一女人走來,打著遮陽傘,戴著墨鏡,短裙,黑絲襪,高跟鞋,也是五十歲左右,可皮膚白皙,涂脂抹粉,渾身散發(fā)著香水味。她們都是女人,可好像來自兩個世界。她駐足,看了看女人的手款,問,一根多少錢?一塊五。又問,鞋墊呢?一雙十塊。又問,這啥東西?曬干的蒲公英。她哦了一聲,說,都沒用,還那么貴。說完,打著傘走了,高跟鞋在鐵皮地面上敲擊著,不可一世。

那女人笑笑,笑中有蒲公英一般的苦澀味道。她給我說,也不貴……其實,這些賣不了幾個錢,可不賣又能干啥呢。

我無言以對。

她和她的包,她的手款、鞋墊、沙包、蒲公英,是這座城市的疤痕、補丁,是多余之物。多余之物啊。

后來,我離開了。那個女人,頂著烈日,還在那里坐著。我想,再坐下去,她會不會和她的貨物一起融化了。烈日灼心。烈日轟鳴。烈日如巨浪,拍打著城市,拍打著人間冷漠,也拍打著那個女人無人問津的日子。

這人間,曾經(jīng)那些日常之物,或者必需用品,都成了多余之物。這人間,已不再需要它們,它們只在某個人的回憶里活著,活的陳舊、昏暗,活的精疲力竭。

日子過了好久,我依然記得那個老人,他的杏子;那個女人,她的菜刀和籃子;另一個女人,她的手款、鞋墊、沙包、蒲公英。我久久難以釋懷。可這人間,還有很多被人們遺棄的東西。諸如那個傍晚賣甜醅子的男人,諸如那個站在路口賣用高粱稈扎成的笤帚的老人,諸如那個蹲在小區(qū)門口賣土雞蛋的女人,諸如那個拉著板車穿梭于街道賣玉米稈的外地人,諸如那個巷道拐角處賣爆米花的人,諸如那個彈著自制三弦賣藝換錢的人……等等。

或許某一天,像我這般執(zhí)拗、戀舊之人,也會成為多余之物。那就做一個多余的人吧,和一顆杏子、一把菜刀、一根手款、一個沙包站在一起,站在這個時代的手背上,站成人間陳舊而溫暖的部分。

遠眺及未達之境

我立于窗口。十六樓,五十米高度,在西北小城,足以居高臨下??晌也幌矚g俯瞰,俯瞰讓人眩暈、恐懼,甚至生出幾分傲慢和偏執(zhí)。我喜歡遠眺,它讓視線拉長,讓空間放大,讓一個人心胸開闊,向往未達之境,對世間懷有幻想,甚至好高騖遠。

此刻,我從十六樓將目光送出,穿過馬路,走過人行道,便是藉河。河道內(nèi),芳草萋萋,河流細瘦,如青蛇,穿梭于草叢中,時隱時現(xiàn)。若有陽光照射,顯現(xiàn)處,波光粼粼。它從深山而來,一路奔波,一路吸納其他細小支流,呼朋喚友一般,向東而去,行程八十公里,投入渭河,最后在遙遠之地,成為黃河的一部分。

走出河道,便是高速公路。向西,它過定西,直達蘭州,再向西,穿越河西走廊,可到新疆。向南,它過隴南,可到湖北、四川,挺進西南。向東,它過寶雞,直抵西安,再向東去,便是北京上海。這段高速,曾叫寶天高速天水過境段,爾后,十天高速與其銜接,不知如今該作何稱呼?它像一段樞紐,把大地串聯(lián)起來;像一處交匯點,四面八方匯聚而來,凝在一起;像一個源頭,生發(fā)擴散開去,走向更廣闊的天地。

可一條路,終究比一個人要走得更為遙遠。在這條路上,我僅去過定西、隴南、寶雞,再遠便是蘭州、廣元、西安。它們是我在這條路上能抵達的終點,是我所到達的未達之境。

每有閑暇,我便立于窗前,遠眺那高速,故作深沉。它呈C 字型,如一條胳膊,把一些樓群和遠山緊緊攬在臂彎。樓群簇擁,遠山緊湊。它的一端,隱沒于高樓,另一端,消失于樹林。我目所能及的,只是它漫長之途中的一個片段、一個瞬間、一個細節(jié),可它依然是一條路不可分割的部分。沒有它,這座城市,甚至這片遼闊的隴東大地南來北往、東去西歸的意義將大打折扣。沒有它,于一個立于窗前以遠眺之態(tài)觀望世間的人,便失去意義,失去其幻想和好高騖遠的價值。

網(wǎng)上查資料,說這條高速公路全長36.8公里,起點位于天水市麥積區(qū)甘泉鎮(zhèn),與寶天高速公路相連,終點位于天水市秦州區(qū)玉泉鎮(zhèn),與天定高速公路相接。后又在秦州區(qū)皂郊鎮(zhèn)修了出入口,與十天高速銜接。它是國家高速公路規(guī)劃網(wǎng)中連霍高速公路的重要路段,也是甘肅干線公路網(wǎng)“四縱四橫四重”主骨架的組成部分。它的建成,標(biāo)志著甘肅東大門全面打開,實現(xiàn)了蘭州與西安之間完全高速公路相連。

這條路修成于2011 年12 月,迄今,已過十年。想來這路所修之時,我依然存有印象,似不久之事,可卻十年已過,讓人感慨時光易逝,如那藉河之水,日夜東流不息。

記得十多年前,我二十來歲光景,在電視臺當(dāng)記者,曾采訪過這條高速公路,其正在山中挖掘隧道。具體哪個標(biāo)段,已完全忘記。只記得采訪畢,天降大雨,我們困于山中,時值中午,標(biāo)段上的人邀我們跟他們一起去工地用餐。采訪順暢,又是宣傳報道,他們歡喜。加之大雨淋漓,無法施工,他們可完全閑暇消遣。我們也完成工作,再無憂慮。于是,便安心吃飯,飯菜可口,葷素搭配。涼菜中有一碟干果,后來才知是腰果。那是我第一次吃,真香,恨不得全盤端來,一一下肚,可終究礙于面子,不好下手,只是筷子頗為勤快,不停夾著。吃飯期間,上了酒,好像是牛欄山二鍋頭。我那時年輕,雖不勝酒力,可在酒桌上卻有幾分魯莽沖動之勁,好主動打關(guān),可拳不贏人,幾番過后,便是頭昏眼花。醉眼朦朧中,側(cè)頭一望窗外,雨水漣漣,如銀色簾子,掛于活動板房搭建而成的房檐上,遠處,是雨水淘洗過的蒼山,迷蒙、蔥蘢、沉靜,在雨霧中隱現(xiàn)不定。

十多年以后,當(dāng)我立于窗前,再次回想那個正午,它依然美好,像繡在時光襤褸外套上的一朵花,或者,像波瀾不驚的藉河中,有人投入石子,而濺起的一朵水花。好多年過去了,一個人在遠眺和回憶中,回到那個正午,可筑路之人又在哪里。那些雨水,那場酣暢淋漓的酒,終究消匿于時間中。只是,一條路依然存在,未改其道,模樣依舊,若有破損,修修補補,它還如剛修筑完成時那般。一條路終究比記憶持久。記憶又難以修補。

可為什么時間的高速它一筑成,便不復(fù)存在,更無人能修補。我們無法把一條現(xiàn)實的,用水泥、沙子、瀝青修筑的路搬到時間里,來彌補那不復(fù)存在的部分。它們是兩條路,背道而馳。每想到此,都讓人無助,且多感慨。

眼前的高速,雙向,四車道,跑滿了轎車、貨車、客車、掛車等。

它們穿梭在這段高速公路上,來來往往,奔流不息。轎車靈巧輕便,如魚在水??拓涇嚧蠖己┍浚幸?guī)中矩,如龜在水中。掛車大都載滿送往西北以西的轎車,一路奔波,發(fā)出轟鳴之聲。

我常想,這些車,從何而來,又將去向何處,車中人要去干什么?我難以知道,他們在漫長的高速中,僅是途經(jīng)這段,恰巧被我看見。他們載著我的未知,向東或向西而去。

某個午夜,我從夢中醒來,睡意漸消,揭起窗簾,本想瞅瞅天色是否下雨。窗外漆黑,如一團墨水,難以化開。天陰,想必大雨將不期而至。樓下,路燈亮著,一盞接著一盞,如在夜色中捅出的洞。路燈散著橘黃光線,疲憊而潮濕。馬路上,空無一物,倒顯得異常寬闊,甚至寂寥。不遠處,便是那段高速公路。我想,午夜,那喧騰了許久的高速公路,也該睡著了吧??蓻]有,它依然醒著,眼皮耷拉,困乏至極,可依然強打精神,讓自己挺直“腰身”,“腰身”上,竟偶有車輛往來。不是客車、貨車,也不是掛車,是轎車。

轎車……轎車……像困于黑暗之網(wǎng)中的劍魚,掙脫出來,以時速120 公里游過這段路,爾后,又落入黑暗之網(wǎng)。那往日異常繁忙、擁擠的路面,此刻,空蕩蕩的,就像那空蕩蕩的口袋,懸在黑夜里,風(fēng)吹,它就要飄蕩起來了。一條會飄蕩的高速公路,會是什么樣子。那偶爾駛來的車輛,會不會被抖落掉呢?;蛟S不會吧。一只螞蟻爬行于樹枝,樹枝晃蕩,而螞蟻并未跌落。一輛車就是一只螞蟻。

午夜,我只是那個突然醒過來的人。而那高速和高速上的車、車中的人,一直未眠。于是,我便好奇起來。這些車從何而來,又將去向何處,車中人要去干什么,他們?yōu)楹我掖亿s走這夜路,為何要在凌晨三點大地的夢境穿行,為何像一條劍魚把夜色劃出波瀾甚至血跡、疼痛?好奇,疑惑,未知,最后便覺得這些皆是多余的。他們定然有著故事,或者事故。否則,他們會在白天,混跡于車流中,再奔赴遠方。他們自有原因,只是他們擁有的,我一無所知。我是旁觀者罷了。

另一個午夜,是大年初一,凌晨兩點,接連不斷的煙花鞭炮爆裂聲讓我難以入眠,我再次立于窗前。城市在丟盹,突然而至的爆裂聲,讓城市猛然驚醒,隨后又丟起盹來。團圓、歡愉、嬉鬧、祝福、酒水的余波還在蕩漾。我想,大年初一,勞碌奔波一年,眾生定然已歸于家園,猶如落葉,回歸于泥土。高速公路上,定然是空無一物的。可我沒想到,凌晨兩點高速上依然有很多車在奔波。那些熾白的前燈叼著路面,猩紅的尾燈拖著風(fēng)聲,在路上一馳而過,一輛銜著一輛。車比平時多了很多,車速也比往日快了不少。

于是,我又好奇起來。誰會在大年初一的凌晨趕路呢?他們是要回家,是要走親戚,是有要事處理,是要去追討債務(wù)……他們要去干什么?我不知道。他們是這歡愉中的閃電和碎片,是一個人對這世間難以理清的空白和未知。

看著看著,那高速公路就成了河道,而車輛,便是流水。一條名叫寶天過境段的高速和一條名叫藉河的河流,并肩而行,日夜不息,它們都奔赴遠方,它們都是大地上的筋脈。一條河,和一條路,不分彼此,甚至本是一物。它們在暗夜里,模糊起來,消融起來,成了難以看到的部分。

后來,我收回目光,躺在床上,再次睡去。那段路上,依然有車往來。它們穿梭過我的夢境,帶著我的未知,駛向了遠方。

他們是誰?從何處來?去往哪里?夢里,這些反復(fù)被叩問的問題依然沒有答案。只是那些駛過午夜的車,載著我,抵達了未達之境,將我對世間懷有的幻想拉長了千百公里,甚至讓我有了好高騖遠的秉性。

好吧,做一條好高騖遠的魚,而窗外是透明的無盡的魚缸。無盡的世界,帶著無盡的未知,盛滿在窗外。我就是那個攀在缸沿上,好高騖遠的不會游泳的魚。一條魚,學(xué)會眺望了,多荒謬啊。它又能游多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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