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抒
落霜的那天
一個人的聲音
遙遠地抵達我的木門前
他的說話聲很低
且被滿天的落霜所劃傷
“田野上再沒有人的足跡
且田野不再是田野
有人說它現(xiàn)在種滿了樹
也有人說它被推土機推出了許多條溝”
懷揣那個人涼爽的聲音
我也夢到了那塊土地
現(xiàn)在它是一個島了
村前是彎曲的河流,之后又在
村后開挖了一條筆直的河流
它被兩條河流懷抱
沒有人再可以涉足
閘外是茫茫的水面
閘內(nèi)是內(nèi)河
許多條大鐵船就擠在內(nèi)河之中
空空的船艙
像面對天空的大嘴
冬天不一定就冷
至少那天我路過的時候
就是如此
所以我能很坦然地聯(lián)想很多
并且立在河堤上,仰首向天
一直沒有閉口
看不見火車,卻聽到它在走
公路更近,汽車幾乎整夜不斷
早春之夜還能聽到什么
豌豆在夜色里沒有停止默默生長
它的葉子、藤子將是透明的
像是一個少女偶爾的哭泣
抽水機在我過去的生活經(jīng)歷中
突然住口
這讓我不得不夢醒
春風也沒有吹開河蚌沉潛的心懷
這里是三地交界之處
對岸是包河區(qū)
西邊不遠是瑤海區(qū)
肥東縣則抱定我腳下的河堤
河中行駛的大船卻不好界定所屬
當然,它并不屬于本地
只是從外埠而來
頭頂上的高鐵轟然而過,那么高的大橋
粗大的柱子,陰影投射在油菜花已殘存的田地上
還有池塘上、廠房上、公墓上
不是一條線路,而是兩條線路相距不遠
一條東去南京、蘇州、上海
一條南去武夷山和福州
春風中,有人從河堤上開車去裕溪路
有人卻反其道而行之
大地上該有多少面孔,漂浮不定
被春風吸收,或者卷走
留下少量最美的,雖然很少
卻沉沉浮浮在我眼前坦坦蕩蕩的河堤上
春寒未褪,突然來了七八條
不太大的船
在河面上擺出奇怪的陣勢
每條船頭都立著一個人
手握非常長的竹竿
竿尖上安有鋼絲做成的抓手
深深探入河底
凝神靜氣
通過雙手感應
探到了淤泥中的河蚌
一會兒,一只烏黑閃亮的河蚌
被濕淋淋地挑出河面
扔進艙中
兩岸圍觀的人不斷減少
只剩孩子
一下子就跨入了夏天
接著,突然而至的風雨
又將我們帶回略微寒冷的春天
肯定有一條大魚
但我暫且看不到它的蹤影
又弱又淡的日光中摻入了恍惚的元素
那樣的變化
就在天地之中
不是我所能掌握
雨過多云,復又進入了雨
連衣服也變生了錯亂
面對它們,茫然的我不知
選擇哪一件
大魚將繼續(xù)成長
但也可能無緣無故地消失
這樣葳蕤的世界
把蓬勃與悲哀同時壓在
我不再透明的身上
它確實孤獨
這艘拖輪
不拖一艘貨船
獨自拐進這條岔河
它一路經(jīng)過汪灣村、網(wǎng)章村、周董村
還有薛灘村
村與村之間還有彎彎曲曲的
空蕩蕩的河堤
實在太過孤獨
沒有一個船員上到船面上來
待在駕駛室和深深的機艙之中
仿佛是無人駕駛
路程不是太遠,應該就到前方的小鎮(zhèn)
但這艘拖輪
一直在停不下來的行駛中
直到自己所有的部件徹底報廢
在夢里我如此緊張,甚至微微出汗
可春霧卻如此輕松呀
春霧放過了遠方
卻揪緊近處的景物
迢遙的年代我曾遠隔田塍或者河堤
眺望到捉泥鰍的人
起魚的人
安放抽水機的人
還有把砍倒后的樹木
漚到淤泥里的人
此刻他們?nèi)贾噩F(xiàn)出來
仿佛是春霧淡淡的講述
天空從未潦草
它總以扎實的顏色
對待人間的生活
哪怕一只水面上如此渺小的蜉蝣
也是如此清晰地重視
天那么早
一個早起的人
問一個更早起的孩子:
你父親呢
孩子的聲音里
含有霜的微薄的成分:
他半夜就坐火車走了
聽說還要坐船
是呀,路程遙遠
想在今天黑時趕回來
魚鷹已越來越少
又冷又猛的事物,總是
滿含著消失的危險
賣青團的小店在春雨中,光線幽暗
青團呈現(xiàn)在竹匾子里
雨已下了兩天,本已怒放的油菜花
清寒中縮手縮腳
但大路畢竟是大路
行人自古未斷
這是我虛構(gòu)的一個街邊的店鋪
毫不引人注意,與時尚也完全絕緣
下邊的陰晦的空氣里,路燈突然亮了幾秒
又突然熄滅
但青團迅速抓住了我
涼意的清甜襲上我的牙齒
顏色也是一種對胃的悲傷而又愉快的表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