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瀟瀟
如果不曾生活在兩廣邊地,大概不能很好地理解“孤寒”?!肮潞碑斎挥泄陋毢秃涞囊馑?,但這孤獨和寒冷遠不是此生此世的,是娘胎里帶來的,是祖宗血液里的一個悠長嘆息;“孤寒”也用作“吝嗇”,但如此真是冤枉了這幫“孤寒種”。他們哪里有做守財奴的幸運,他們原本就一無所有,明明是世間對他吝嗇在先,卻還要拿這個傷疤來厭棄:誰叫你這么倒霉!反骨!硬頸!
簡單來說,“孤寒”就是一整個地格格不入,不合時宜,不合地宜,不合萬事萬物之宜。只是這般倔強也沒有任何圖謀,于是簡直瘋傻癲癡,不可理喻?!肮潞睕]有桀驁不馴的氣勢,甚至不能“煢煢孑立”——沒有一爿立足之地;“孤寒”是無以復加的渺小人生,簡直只剩下了一抹氣味——賈寶玉皮骨化盡后的那股灰、那縷煙,是嗆鼻的灰白色吧,就像陸源的頭發(fā)。
于是家里如果得了一個孤寒少年,就格外讓人緊張。寶玉如此,陸源也如此。在家族中擁有最豐富生死見聞的有求必應的陳家小女,縱然有處理萬端事務的耐心,有殺伐決斷的魄力,也安排不好她的小兒子——這位孤寒少年的安穩(wěn)。
“媽媽,我受了委屈,唾面自干……”;“我挨了板磚,挨了悶棍,仍舊心高氣傲……”;“媽媽,我就不急流勇退,就頂著干,死不悔改,怎樣?”
自視甚高而又命運多舛的小說家們大都是這個鬼樣子,孤星高懸,失魂落魄,卻還要唯我獨尊。因為他手握一支筆,在最好的時候,在某個交叉小徑的花園,在仲夏夜的夢或過于喧囂的孤獨中,他曾造境成仙,那般喜不自勝,情不自禁,魂不守舍……哪怕一次,就足以讓他和文學結成生死之交,無怨無悔。
于是沉默之子以作品示人,這瑟瑟的孤寒的肉體凡胎并不要緊。他深知自己筆下的千軍萬馬,早已讓傲慢壓境。世人還在發(fā)蒙,孤寒少年已經從未來轉身,輕蔑一笑。此生此世都不在話下,遑論眼下這些汲汲營營、蝎蝎螫螫,燕雀!鼠輩!豎子!
但是,媽媽,媽媽!美麗的陳家小女,家庭教育家,狠心一而再、再而三把孤寒種塞進眼花繚亂的親戚譜系中,“叫人啊,大大方方”,耳提面命,“唱歌啊,給大家表演一個節(jié)目”,逼迫他懂事、謙遜,讓他“餓著肚子扛著箱子從高門大戶的八叔公家跌回現(xiàn)實”的媽媽,面對你,陸源絲毫沒有孤寒,他拼命地說啊,說啊,說啊……
“你想想,我從什么地方來,我是何方怪物,我來到北京,這里深不見底,”“媽媽,我沒有神器套裝,我人劍合一走到今天?!薄拔覗|奔西跑,瘋狂填表,蓋公章,填表,蓋公章,在南寧,在北京,在烏魯木齊,拼命證明自己是個窮鬼,并證明自己是個還得上按揭貸款的窮鬼?!薄皨寢?,頭發(fā)白,也不是因為用腦太猛,是因為肝火太旺。我氣呀,不可能不氣,悲憤出詩人你聽說過吧,你兒子選擇了這樣一條路……”“媽媽,你小兒子不是個蠢貨,又或許你認為,他是個蠢貨?請問蠢貨怎么寫小說?寫小說豈是蠢貨能干成的事業(yè)?”“文學是一條光榮的荊棘路!”“媽媽,我只有一支筆,這支筆非常好使,但也僅僅是一支筆,它不是金箍棒,我也不是孫悟空……”“媽媽,我有本新小說快出版了,終于快出版了,媽媽,它寫得好極了,你信不信,它鐵定一炮打響……”
面對媽媽,君臨天下的孤寒少年,可以每次通話四十分鐘以上,沒完沒了、堅持不懈、滔滔不絕、情緒飽滿(氣得直接掛掉電話卻馬上打回去謊稱信號不好)、永不放棄地“反復講理、辯論、爭執(zhí)、解釋、分析、勸導”,縱然這交流一次次失敗,進入“一種負面亢奮狀態(tài)”,陷入“有意無意讓對方難受壓抑的惡性循環(huán)”,沮喪,徒勞,驚心動魄,筋疲力盡,也仍舊孜孜不倦,再接再厲!要講啊,要說得頭破血流,要以語言擊碎可怖的代溝、隔膜、銅墻鐵壁般的誤解。雖然語言(孤寒少年的武器?。。┏3H蛔嘈?,然而縱使帶著滿身的隔閡和疑問,下一秒或第二天,“遂為母子如初”。毫無道理可言,幾十年,恒定,安穩(wěn)。
因此,讀完《母子之間》,才能寫陸源的印象記。他這個命定孤寒種的成長軌跡,唯有在他和母親的膠著纏斗中,才算補足了孤寒之外的部分。
文學點亮了孤寒少年,或者說,孤寒才是文學的最佳宿主。最渺小的,最不安的,最失敗的,川流不息地在文學里出生入死,蕩氣回腸。孤寒少年浸潤在這渺小、不安和失敗之中,發(fā)現(xiàn)了文學的秘密。他手握這支筆,瞬間承接千百年的浩然凜凜之氣,孤寒則變做那道犀利鋒芒的光。那汩汩地迸裂著才華的語流,非孤寒者不能得其精髓,于是他能寫出火辣辣的《童年獸》,也能在《范湖湖的奇幻夏天》中駢儷堂皇、俊逸瀟灑,并從任何一個嶺南的夏天溫柔敦厚地走進《祖先的愛情》。若有幸見陳家小女一面,真想對她說,只管放心,陸源天生孤寒,但他有一支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