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曉力
1
小寶坐在一朵金色的云彩上,從蔚藍的天空深處飄來。小寶微笑著,揮著手,飄到了他的面前。他張開雙臂,小寶和云朵瞬間化作一團霧。他呼喚著小寶奮力奔跑,地面轟然炸裂,他向一個幽暗冰冷的深淵墜落……
手機鈴聲肆虐,碎玻璃似切割著他的神經(jīng)。王強突然醒來,逼仄的房間陰郁蕭瑟。他伸手摸起掉在地上的手機,貼到耳邊,哥哥的聲音霎時鉆透了耳膜:“咋回事???給咱媽治病的錢咋還沒打來呀?都三天了,不吭不哈你唱的是哪一出???”哥哥熟悉的家鄉(xiāng)話,此刻聽起來,感受不到絲毫的親切。他從沙發(fā)上坐了起來,昨晚喝多后,窩在沙發(fā)上睡著了。此刻頭還有些疼。他一手舉著手機,一手插進凌亂的頭發(fā)。
“喂,喂,老三你在聽嗎?喂……”
“聽著哩!”王強用家鄉(xiāng)話敷衍了一句。
“老三你摸摸良心,自打你離開家,十幾年了,爸媽你管過多少?你管過嗎?前些年給爸看病,里里外外花了小十萬,欠了一屁股債,到前年才還清。這些年,家里大事小事全壓在我一個人頭上,壓得我喘不過氣,你嫂子差點把我蹬了?!?/p>
王強扔下手機,打開了免提,任哥哥在手機里嘮叨。他抓起茶幾上變形的煙盒,摸出最后的一支煙,點上,吸一口,哥哥的聲音隨著煙霧縹緲:“爸生病你不管,現(xiàn)在媽也病了,你還想當(dāng)甩手掌柜?不中!媽可是最疼你了,你一定得管,要么人回來,要么打錢來,手術(shù)費八萬。大夫可說了,要是不盡快手術(shù),媽就有危險,媽的命可攥在你的手心里,你看著辦吧!”哥哥頓了頓,見沒回應(yīng),又說,“還記得高宏偉嗎?你倆打小一起長大,人家現(xiàn)在是市公安局刑警大隊副隊長了,清明節(jié)回高寨祭祖,村支書鞍前馬后賠著笑臉,那風(fēng)光!瞅瞅人家,再看看恁,唉……”哥哥長嘆一聲,掛了電話,聒噪的房間頓時安靜下來。
高寨是王強的老家。高宏偉跟他是發(fā)小,同歲,高宏偉年頭,他年尾,他倆玩著尿泥一起長大,一起上學(xué)。五年級那年,高宏偉的爺爺死了,他爸媽把他接走了。高宏偉的爸媽在城里打工,高宏偉跟著爺爺在老家高寨,和爺爺?shù)母星?,遠比和爸媽深。
五年級那年,大發(fā)集團搞產(chǎn)業(yè)園,看中了高寨的一塊地,那塊地上埋著高宏偉家?guī)状热恕4蟀l(fā)集團老板李大發(fā)是鄰村李莊的,靠走村串巷賣燒雞、豬頭肉起家,漸漸發(fā)展成為集食品加工、餐飲娛樂、房地產(chǎn)于一身的集團公司,是市里的明星企業(yè),有一種說法,全市的GDP 一大半是大發(fā)集團貢獻的。老板李大發(fā)時常出現(xiàn)在電視上,氣宇軒昂,下巴翹得比市委書記還要高。高宏偉的爺爺不愿意遷墳,說不能破了高家的風(fēng)水。其實也不完全是因為風(fēng)水,高宏偉的爺爺對大發(fā)集團的補償不滿意,想趁機多要點錢,人家不給,就僵住了,那段日子,高宏偉的爺爺在祖墳旁搭了個草棚,晝夜守護著先人。
一天,李大發(fā)的兒子李繼發(fā),帶著人轟轟隆隆地把推土機開進了墳地,高宏偉的爺爺直挺挺地躺在推土機前,叫喊著:“有種從俺身上碾過去!”光天化日,推土機自然不敢從高宏偉的爺爺身上碾過去,他很得意,對圍觀的村民們說:“俺黃土埋到脖子的人,啥陣式?jīng)]見過,惡人自有惡人磨!”
高宏偉的爺爺以為,舍命相守,大發(fā)集團就不敢動先人們的墳頭。高宏偉的爺爺高估了自己的命,也高估了大發(fā)集團的耐性。半夜,高宏偉和他爺爺正在酣睡,幾個人沖進了草棚,爺孫倆還沒醒過神來,就被堵住嘴捆成粽子塞進了麻袋。半晌午,一個村民去玉米地解手,發(fā)現(xiàn)地頭扔著兩個鼓囊囊的麻袋,村民嚇了一跳,驚駭?shù)亟辛艘宦暎新暣碳さ寐榇潉悠饋?,發(fā)出嗚嚕嗚嚕的聲音。村民喊來了另一個在地里干活的村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打開了麻袋,認出是高宏偉和他爺爺。
高宏偉的爺爺沒等身子完全鉆出麻袋,便跌跌撞撞地往墳地跑。草棚不見了,先人的墳頭被夷為平地,先人們的尸骨隨便扔在編織袋里,高宏偉的爺爺大叫一聲后暈倒在地,從那以后身體就垮了,硬朗的腰板再沒挺直過,不久便去世了。辦完爺爺?shù)膯适?,高宏偉的爸媽帶著他,離開了高寨。
高宏偉離開高寨的頭一天,王強和高宏偉坐在黃河大堤上,遙望著夕陽一點一點落進河里,點燃了一條大河。他們背靠著一棵柳樹,柳樹干上刻著他倆的名字:王強,高宏偉。字刻得歪歪扭扭,王強的強字左右偏旁離得很開,像兩個字,那是上二年級時,他倆到大堤上玩,用削鉛筆的小刀刻上去的。王強側(cè)臉看看高宏偉,夕陽映在他的眼里,火苗一般跳躍。高宏偉說長大了要當(dāng)警察,把李繼發(fā)那樣的壞蛋全都抓起來。說著,高宏偉把手中的石子奮力投向河灘,驚起兩只鳥,撲棱著翅膀,迎著夕陽飛去。
口渴,想喝水,渾身酸軟,不想動。茶幾上狼藉一片,方便面盒子里,殘留著黑褐色的湯汁,王強端起來喝了。
天還早,剛剛六點鐘,哥哥打電話不會考慮到新疆和老家有兩個小時的時差,完全憑他自己的意愿,經(jīng)常凌晨四五點打電話。王強又倒在沙發(fā)上,雖然頭昏腦脹,卻睡意全無,腦袋里像塞滿了螞蚱,上躥下跳。高宏偉眉清目秀的笑臉,在眼前晃來晃去。自從高宏偉被他爸媽接到城里,他們就再沒見過面。那一年他十三歲,一眨眼快二十年過去了。
滿腦子都是哥哥要錢的聲音。王強打開手機網(wǎng)銀app,顯示余額不到一萬塊錢,這是他全部的積蓄。哥哥獅子大開口,說救母親的命得八萬塊。他清楚哥哥的伎倆,以給母親治病為由,摟草打兔子,趁機敲他一竹杠。在哥哥和家鄉(xiāng)人的眼里,他在外面當(dāng)老板發(fā)了大財,吃香喝辣的,風(fēng)光無限,他要說拿不出八萬塊錢,沒人相信,連最疼愛他的母親都不會相信。他不想拒絕哥哥,離開家鄉(xiāng)十幾年,他對父母能做的,也就是每年花點錢而已,跟哥哥相比,虧欠父母很多,這么一想,自然就容忍了哥哥,盡其所能地滿足哥哥的要求。然而,世事無常,物是人非,今日的他已今非昔比。
王強想起了李杰,陰郁的心情豁然開朗許多,找到李杰,八萬塊錢就有了著落。他從手機通訊錄里,調(diào)出李杰的號碼,撥號,沉寂片刻,傳來了程式化的女聲提示: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暫時無法接通,請稍后再撥。雖然預(yù)料之中,他還是感到幾分沮喪。自從三年前李杰突然人間蒸發(fā),這個號碼他撥打過無數(shù)次,從未打通過。
昏昏沉沉瞇了一會,睜開眼已是上午十一點了,陽光照射進來,逼仄陰暗的房間多了幾分生機。王強簡單洗漱一下,匆匆出了門。一年前,他兩手空空從烏魯木齊重新回到甘泉子,當(dāng)上了外賣騎手。他熟悉這座城市,他人生的希望之花曾經(jīng)在這里萌芽綻放。望著穿城而過的小河,春去秋來的林蔭道,他能感受到和孫萍花前月下的溫柔,還有兒子小寶令人心醉的歡聲笑語。
臨近午餐時分,訂單漸漸多了起來,王強接了一份訂單,是位于幸福路的幸福花園。路他很熟悉,沿北京路過兩個紅綠燈,右拐,就進入了幸福路,不到十分鐘,他便到達了幸?;▓@。幸?;▓@原是東風(fēng)紡織廠的家屬院,東風(fēng)紡織廠曾經(jīng)是這座城市最為著名的企業(yè),20 世紀(jì)90 年代之前風(fēng)光無限。那個年代,小伙子們以追求到東風(fēng)紡織廠的女工為榮。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仿佛一夜之間,風(fēng)云突變,東風(fēng)紡織廠風(fēng)光不再,職工下崗,工廠倒閉,被小伙子們競相追逐的紡織女工,也成了昨日黃花。
住宅樓破舊,為了市容美觀,臨街的樓面統(tǒng)一做了裝飾。王強看看客戶家的詳細地址,找到單元門,進了樓道后,下水道的腐敗氣味洶涌而來。拾級而上,樓梯扶手上布滿了灰塵,一截扶手上的蓋板條已不見蹤跡,裸露著鐵架,陰郁冰冷。樓道的墻壁斑駁污濁,貼滿了小廣告。
王強站在了三樓客戶家門前,輕輕敲響了門。門開了,劉燕右手握著門把手,身子微微左傾著,清澈的丹鳳眼里溢滿了友善的笑意,看見他,她臉上的笑容剎那間凝固了。
“你們搬這了?”王強愕然看著劉燕,聲音里有質(zhì)疑,也有幾分掩飾不住的慍怒。劉燕迅疾地看他一眼,眼神尷尬、惶恐、憂郁。
“李杰在嗎?”王強追問了一句。劉燕回過神來,答非所問,熱情地請他進屋,他猶豫一下,進了門。這是一套兩居室,面積七十多平方米,客廳窗戶玻璃上,貼著“裁縫鎖邊”字樣的廣告??蛷d一角擺著一架縫紉機,縫紉機上攤著布料??蛷d很擁擠,沙發(fā)前的地上鋪著化纖地毯,九歲的陽陽癱軟地坐在上面看電視,電視里播放著紀(jì)錄片《宇宙的奧秘》。陽陽歪著脖子,沖王強咧著嘴笑。
“陽陽,快叫王叔叔。”劉燕吩咐兒子。陽陽叫了聲:“王叔叔好?!蓖鯊姷哪樕蠑D出了一絲笑容。他感覺到了陽陽的異常。劉燕招呼他坐下,忙著泡茶。“王哥不是去烏魯木齊了嗎?”她隨口說道。
“李杰不在嗎?”王強答非所問,朝臥室方向瞟了一眼。
“燙,先擱這?!眲⒀喟巡璞旁诹瞬鑾咨稀?/p>
“李杰的手機打不通,也找過,鄰居說你們搬家了?!蓖鯊娎^續(xù)說。
“這孩子就喜歡宇宙?!眲⒀嗫粗娨暽仙衿娼k麗的浩瀚宇宙,回避著王強的目光。
“李杰換號了嗎,我……”王強的手機響了,是客戶打來的催餐電話,他急忙向客戶道歉,承諾馬上就到。他默默地注視著劉燕,她低垂著眼瞼,睫毛很長,像細風(fēng)中蝴蝶的翅膀顫動。
陽陽仰著臉看著王強,目光純凈無邪,他恍惚看見了兒子小寶。小寶也時常用這樣的眼神看著他。他張了張嘴,喉結(jié)蠕動著,想要說的話又咽了下去。走出昏暗的樓道他便后悔了,應(yīng)該堅持要錢,最起碼得找到李杰。他懊惱地抬起右手捶了下腦袋,孫萍罵得沒錯,他是一個窩囊廢,一個懦弱的男人。客戶又打電話催促,很不耐煩,好像等的不是飯菜,是救命的速效救心丸,不立刻吃到嘴里就會出人命。
王強騎著電動車匆忙離開了幸?;▓@,穿過大半個城市,趕到了羅馬帝景。羅馬帝景一度是這個城市最高檔的小區(qū),他和孫萍的家曾經(jīng)就在那里。雖然從名字到建筑風(fēng)格都顯得不倫不類,散發(fā)著傲慢的氣息。
王強敲開客戶家門,嚇了一跳,女主人臉上糊著海藻面膜,綠汪汪一坨,一瞬間他想起了牛糞。他傻呆呆地看著她,“海藻”邊打著電話邊朝他擺擺手,他把外賣遞上去,剛要走“海藻”叫住了他,說要驗貨,“海藻”說如今的人不講誠信,沒有責(zé)任心,有一回,她明明訂的是紅燒獅子頭,打開一看卻是宮保雞丁?!澳阒绬嵛覍匐u的,從來就不吃雞肉!”“海藻”沖他瞪著眼睛,雙眼皮是拉的,看上去頹然惺忪。說著,“海藻”又急忙把手機貼在耳邊,眉飛色舞說道,“對不起對不起親愛的,沒說你……你知道嗎,我一點都不想上班,上班跟上墳似的……頭兒就是個傻叉,除了開會、填表、溜須拍馬、裝孫子,屁本事沒有,知道大伙私下叫他啥嗎?擦皮鞋的,咯咯咯……”
王強默默地看著“海藻”,任憑她滔滔不絕,外賣工作讓他見識了各色人等,已經(jīng)可以做到充耳不聞。在家里孫萍擁有絕對的話語權(quán),她的標(biāo)準(zhǔn)是衡量一切的真理,凡是有悖她的意愿便是“三觀不合”,“三觀不合”是她時常掛在嘴邊的詞,小到父母的生活習(xí)慣,大到她弟弟的婚姻大事,事無巨細,都必須符合她的“三觀”。孫萍像一個領(lǐng)袖揮手指點江山,哪怕前方是刀山火海,也必須得沿著她的路線走。為了迎合孫萍的“三觀”,他漸漸沒有了脾氣,沒有了個性,最終沒有了自我,他像孫萍的影子一樣活著,窒息而麻木。
“啥玩意兒呀,這是紅燒排骨嗎,烏漆麻黑的,顏色就不對?!薄昂T濉贝蛲炅穗娫?,翹著水蘿卜似的蘭花指打開外賣。他回過神來,“海藻”端起飯盒聞了一下,“味道不正,量也少,價錢倒是越來越貴,如今的人眼里只認錢,比爹媽都親?!薄昂T濉笨匆谎壅驹陂T口的王強,不耐煩地揮揮手,“行了你走吧,跟你說也沒用,對牛彈琴?!闭f著,砰地關(guān)上了門。
2
收工回到住處,已經(jīng)是晚上十一點多鐘了,王強身心俱疲,癱在沙發(fā)上。肚子很餓,半下午吃了個馕,一天沒正經(jīng)吃飯。他已經(jīng)三十多歲,對送外賣而言屬于高齡了,和那些二十啷當(dāng)歲的小哥相比,他時常感到力不從心。不想做飯,沒精神,也沒心情,從清晨開始哥哥打來數(shù)次電話,要錢。人一旦跟錢糾纏不休就會煩惱叢生。他克制著,努力讓心靜下來,琢磨有什么吃的。手機又響了,他猜測是哥哥打來的,瞟了一眼,果然。不想接,手機不停地響,他按下了接聽鍵。
“咋不接電話呀?”是哥哥不滿的聲音,“錢準(zhǔn)備得咋樣了,又耽誤一天,咱媽離墳?zāi)箍捎纸艘徊健!?/p>
“晌午不是給你轉(zhuǎn)卡上了嗎?”
“那點錢能干啥,半個支架都不夠。”
“我就那么多,都給你了,生活費都沒留?!?/p>
“你這叫啥話?咋叫給我,是給咱媽。你別跟我哭窮,當(dāng)老板的八萬塊錢拿不出來,蒙誰哩!”
“愛信不信,反正我就恁些錢?!?/p>
“咋?老三,你不出錢叫我咋辦?我上哪弄八萬塊錢?搶銀行呀……”王強沒心情聽哥哥的責(zé)備,掛斷了電話。很快哥哥又打來,他不理,盯著手機愣了一會,索性關(guān)了機。算算來新疆有十三個年頭了,高宏偉離開高寨三年后,他也離開了家鄉(xiāng)。初中畢業(yè),他不想上高中,家里也不支持他上,他爸說上學(xué)沒啥用,浪費錢,那些大學(xué)畢業(yè)生照樣給人打工。他就按他爸的意思輟學(xué)打工,那年他剛十七歲,他爸認識一個包工頭,兩人關(guān)系不錯,逢年過節(jié)經(jīng)常一起喝酒。包工頭姓張,他叫他張叔。張叔組建了一個施工隊,有幾十號人,全是張叔同村和鄰村的農(nóng)民工。施工隊活又臟又累,十幾個人睡在一間屋子里,砍倒的高粱一樣躺滿一地,鼾聲此起彼伏,仿佛蛙聲沸騰的池塘。夜里睡不好覺,第二天干活沒精神,頭重腳輕腿發(fā)飄,有一次,他差點從腳手架上掉下來。張叔看他吃不了這份苦,勸他回家繼續(xù)念書,考上大學(xué),如果能混個公務(wù)員,一輩子就不愁了。他爸說他不是讀書的料,再讀書,一輩子就廢了,他只好繼續(xù)跟著張叔。兩三個月以后,慢慢適應(yīng)了,感覺活沒那么累了,晚上,在蛙鳴般的呼嚕聲中也能酣然入夢。他能吃苦,踏實勤快,張叔很喜歡他。張叔有個女兒,比他小兩歲,張叔開玩笑說將來要招他做女婿,張叔還說要把手藝都教給他,將來他也組建自己的施工隊,當(dāng)老板。沒想到在施工隊干了一年多,張叔出事了。
張叔承包了大發(fā)集團的一個工程,年關(guān)了,辛苦一年的工人們巴望著帶著工錢回家過年。大發(fā)集團拖欠著工程款遲遲不結(jié),張叔一趟一趟去要,他們以各種借口不給結(jié)賬,財務(wù)說是李總的意思,找他們沒用,張叔就去找集團總經(jīng)理李繼發(fā)。李繼發(fā)是大發(fā)集團老板李大發(fā)的兒子,不可一世。李繼發(fā)說工程質(zhì)量有問題,驗收不合格,還說張叔倒賣工程材料,不但不給結(jié)工錢,還要討還材料錢。張叔為人坦蕩清白,向來對偷雞摸狗宵小之徒不齒,憤然向李繼發(fā)討說法,結(jié)果被人拖出了辦公室。從此,李繼發(fā)不再見張叔,吩咐保安對張叔嚴(yán)防死守,不許他踏進大發(fā)集團大樓半步。
一天,張叔心里憋悶,和工人們借酒澆愁,喝多了,哭著說對不起父老鄉(xiāng)親,大伙跟著他出力,到了連血汗錢都拿不到。張叔給大伙鞠躬,大伙表示不怨他,都怨李繼發(fā)沒人性。張叔喝干了杯子里的酒說,就是豁出命,也得把大伙的血汗錢要回來。
那些日子,張叔從早到晚都在為工人們的工錢奔波,勞動部門、法院,該跑的都跑了。一天下午,張叔從法院出來,正站在路邊發(fā)呆,一輛切諾基停在了他身旁,隔著車窗,李繼發(fā)對張叔冷笑著說,上法院告老子,也不撒泡尿照照。說著,李繼發(fā)把半截香煙彈向張叔,張叔沒有躲避,燃著的煙頭撞到手臂之后落在地上。李繼發(fā)一腳油門,切諾基沖了出去,很快就淹沒在車流中。張叔在陰冷的街頭站了很久,忽然想明白了一個道理,跟不講理的人,是沒有道理可講的。
一個保安同情張叔,偷偷讓他進了大發(fā)集團的大樓。張叔奔向李繼發(fā)的辦公室,像一個將軍奔赴戰(zhàn)場??匆姀埵?,李繼發(fā)微微驚訝了一下,轉(zhuǎn)瞬就鎮(zhèn)靜了下來。李繼發(fā)點了一支煙,吸了一口,雙腳蹺在老板桌上,睥睨著張叔說,你不是找政府找法院了嗎,讓他們給你錢呀。張叔臉上看沒有表情,平靜地跟李繼發(fā)講道理,李繼發(fā)依舊像一塊石頭,張叔就不想再說什么了。張叔輕輕嘆了口氣,挺了挺身子,對李繼發(fā)笑了笑,隨即抽出藏在身上的刀,向李繼發(fā)砍去。李繼發(fā)本能地一閃,刀砍在了他的左肩上,他趁勢抱住了張叔。這時,一個手里拿著文件夾的下屬正好進來,見李繼發(fā)緊緊地抱著張叔,張叔瘋狂地揮舞著手里的刀,下屬扔了手里的文件夾,驚慌舉起老板桌上的輪船模型,砸向張叔的腦袋。轟然間,世界一片虛空,張叔倒在了地上。李繼發(fā)右手捂著左肩膀的傷口,瘋狂踢踹張叔。張叔失去了知覺,李繼發(fā)不解氣,隨手撿起地上的刀,砍向了張叔的頭……
張叔昏迷后,再沒醒過來。因為張叔的死,農(nóng)民工工資問題很快得到了解決,相關(guān)部門對大發(fā)集團及總經(jīng)理李繼發(fā)進行了處罰。張叔持刀私闖大發(fā)集團行兇,李繼發(fā)失手殺死了他,屬于正當(dāng)防衛(wèi),不負刑事責(zé)任。
張叔去世三個月后,初夏的一天,李繼發(fā)死了,溺亡在神仙灣的湖里。
施工隊解散了,王強去了省城,在一家洗浴中心當(dāng)搓澡工。有一天,一個客人跟他閑聊,說在新疆甘泉子開燴面館,那邊比老家好掙錢,動員他到新疆去。從此,新疆就像一粒種子,埋在了他的心里。
王強找出一盒泡面,一根火腿腸,一包榨菜,茶幾上還有半瓶牛欄山二鍋頭,擰開蓋,對著瓶嘴喝了一口,一簇火苗伸進了喉嚨,漸漸,血液燃燒起來。
劉燕正坐在縫紉機前軋窗簾,突然響起了敲門聲,很重,聽得出是手掌拍打門板,隨之傳來“開門”的喊聲里彌漫著酒氣。她心頭一震,猶豫了一下,起身走到門前,隔著貓眼認出了王強,上午他來送外賣時找李杰,她就斷定他還會再來,只是沒想到來得這么快。
聲音驚擾了鄰居,鄰居穿著松垮的睡衣,警覺地從門縫里伸出半拉腦袋,試探著譴責(zé)王強。他忙給鄰居鞠躬賠禮,他的謙卑賦予了鄰居勇氣。鄰居穿著拖鞋挺著胸從家門里走了出來,揚言要報警。他靠著墻,對正氣凜然的鄰居訕笑,然后看了一眼劉燕緊閉的家門,趔趄著走向樓梯口。
劉燕趴在貓眼上,看著王強的身影搖晃著消失后,松了一口氣。她輕輕推開臥室的門,陽陽醒了,瘦小的身體蜷縮在被子下面,像只受了驚嚇的小貓。她默默地給兒子掖好被子,輕撫著他的額頭,不一會,他便閉上眼睛,發(fā)出輕微的鼾聲。她注視著兒子熟睡的面容,隱約看見了李杰的影子,她看過李杰兒時的相片,與兒子眉眼口鼻極為相似。
認識李杰像是昨天的事,那時劉燕剛二十出頭,在一個叫“冰點”的酒吧做服務(wù)生,李杰是駐唱歌手,晚上在酒吧唱歌,她最喜歡聽他彈著吉他唱許巍的《故鄉(xiāng)》:
天邊夕陽再次映上我的臉龐
再次映著我那不安的心
這是什么地方依然是如此的荒涼
那無盡的旅程如此漫長
我是永遠向著遠方獨行的浪子
你是茫茫人海之中我的女人
…………
李杰憂郁的氣質(zhì)彌漫著淡淡哀傷的歌聲讓她癡迷。一次,劉燕聽得入神怠慢了客人,引起客人不滿,老板要處罰她,李杰替她求情,他的善良令劉燕動容。有一天,李杰演唱完,沒有像以往那樣離開酒吧,他走到她的身邊。她看著他莞爾一笑,心莫名地咚咚咚亂跳。他問她收工后有沒有空,想請她消夜,她愣住了,癡迷地看著他。他微笑著說,沒空就算了,沒關(guān)系。她脫口說,我沒事,我有空。
那天晚上,他們坐在夜市的燒烤攤吃烤肉、喝啤酒,夜風(fēng)習(xí)習(xí),裹挾著燒烤的煙霧海浪般撲來。劉燕話不多,主要聽李杰講,她吃著烤肉望著他,丹鳳眼里笑意盈盈。李杰老家在甘肅定西岷縣,是貧困縣。他學(xué)習(xí)一般,高考只考上了地區(qū)的一個大專學(xué)校,畢業(yè)后找不到合適工作,聽人說新疆在招攬人才機會多就來了,來了才明白,像他這樣的大專生,在新疆也算不上什么人才,想找個滿意的工作也很難。好在他歌唱得不錯,能彈吉他,有一年參加甘泉子電視臺歌手比賽,獲了個三等獎,有了點小名氣,開始有酒吧接納他唱歌。甘泉子市音樂家協(xié)會的一個會員,在文聯(lián)工作,經(jīng)常跟李杰一起喝酒談音樂,彼此惺惺相惜,寫了一篇吹捧李杰的文章,發(fā)表在了《甘泉子日報》的副刊上,贊美李杰的歌聲既有呼斯楞的遼闊,又有刀郎的蒼涼。寫評論的往往都能吹,漫無邊際,新鮮詞兒像秋風(fēng)中的枯葉亂飛,看得人眼花繚亂。李杰慢慢有了影響,成了甘泉子的歌星,一些音樂培訓(xùn)班也紛紛請他去講課,講課費遠高于上班的收入,他索性辭了工作,白天在培訓(xùn)班當(dāng)老師,晚上去酒吧唱歌,生活得富足快樂。
與李杰相比,劉燕很自卑,她只上了高中,沒有考上大學(xué),也沒有什么特長。她老家在四川農(nóng)村,高中畢業(yè)跟著同鄉(xiāng)來新疆拾棉花,拾花結(jié)束后,她不想回四川了,就到甘泉子城里打工,當(dāng)過保姆、洗車工、飯店服務(wù)員等,最后做了冰點酒吧的服務(wù)生。她從小愛唱歌,她喜歡酒吧里的音樂和歌聲,也喜歡那里亦真亦幻的氛圍。
孤獨的心靈容易靠近,他們相愛了,愛得純粹熱烈,奮不顧身,那是一段空氣里都流著蜜的醉人時光。兩年后,他們有了兒子陽陽。這是一個意外,李杰沒打算要孩子,他的歌星夢想還沒有實現(xiàn),他毫不懷疑對,認為自己只是缺少機會,他是一匹千里馬,等待著伯樂,結(jié)果伯樂沒等來,卻意外地等來了兒子。劉燕堅持要生下肚子里的孩子,向李杰保證,決不會因為孩子影響他追求夢想。隨著兒子陽陽的降臨,生活的浪漫詩意漸漸退去了,露出了殘酷的嘴臉。
同歲的孩子都滿地跑了,陽陽還站不起來,去醫(yī)院看大夫說是缺鈣,開了些加佳鈣小兒口服液,喝了大半年,眼看著三歲了還不會走路,劉燕心里不踏實,和李杰商量帶兒子去大醫(yī)院看看。李杰正忙著報名參加一個全國性的選秀節(jié)目,顧不上,說等他忙完選秀再說。從這個節(jié)目的第一季他就報名,每回在海選階段就被淘汰了。
“以前是歌沒選好,太追求音樂性。參加這種選秀節(jié)目,選歌不能太抒情了,一定要熱烈,要燃,要飆高音,喊破了沒關(guān)系,那是特色?!崩罱艽曛中攀牡┑┑卣f,“別讓我逮著機會,只要能站在比賽現(xiàn)場,不是吹,四位導(dǎo)師,起碼有三位為我轉(zhuǎn)身?!眲⒀嗖粦岩衫罱艿乃?,覺得他缺點運氣?!笆墙鹱涌倳l(fā)光的,等我出了名,你就不用受老板的氣了,炒他魷魚,踏踏實實在家享受,天天睡到自然醒?!崩罱艹两趬粝胫?,屢戰(zhàn)屢敗,即便如此也沒有影響他追求夢想的腳步。結(jié)果,他再一次海選出局,沉默了一晚上,他堅定地揮揮雙拳給自己鼓勁,下一季再來。
第二天,他們帶著兒子去醫(yī)院,一個五十多歲的女大夫,捏了捏陽陽的腿,又握了握他的手,問了一些問題,然后開了血清CPK 和CT 肌肉掃描檢查單??创蠓蛏裆袔追帜兀瑒⒀嚆枫凡话?,問陽陽是不是得了什么大病,大夫說,等檢查結(jié)果出來再說。檢查結(jié)果出來了,大夫一看神色更加地凝重。他們眼巴巴地看著大夫,像是被告等待著法官的宣判。大夫說:“根據(jù)血清CPK 和CT 肌肉掃描結(jié)果,你們的孩子,很可能患有脊髓性肌萎縮,醫(yī)學(xué)上簡稱SMA?!?/p>
“大夫,這個S……嚴(yán)重嗎?好治嗎?”劉燕咽了口唾沫,眼睛不眨地盯著大夫。
“如果真是SMA,比較麻煩?!眲⒀嗫纯蠢罱埽苍诳此?,目光惶恐,絲毫不見歌唱時的瀟灑。大夫繼續(xù)說,“根據(jù)孩子的情況,應(yīng)該屬于SMA-Ⅱ型。嬰兒早期生長正常,半歲以后運動發(fā)育遲緩,雖然能坐,但站立和行走均達不到正常孩子的水平,這就是患兒為何三歲多了還步態(tài)不穩(wěn)的原因。隨著病情的發(fā)展,患兒的肢體肌無力程度會進一步加重,面部肌肉也會受到影響……”劉燕嚇得說不出話,腿一下變得綿軟無力,幸虧用手撐住桌子,才沒有讓身體倒下去。
“大夫,現(xiàn)在該怎么辦?打針吃藥,還是做手術(shù)?”李杰巴巴地看著大夫。
“目前只是疑似SMA,你們最好去大醫(yī)院做進一步檢查,那里條件好,可以做基因檢測,會更精確。”大夫憐憫的目光,從劉燕臉上掃到李杰的臉上,輕輕地嘆了口氣。
他們帶著陽陽去烏魯木齊,接著又去了西安、上海和北京,花光了積蓄也沒有盼來期待的結(jié)果,每家醫(yī)院診斷結(jié)果都一樣,他們的兒子得的是脊髓性肌萎縮。在北京兒童醫(yī)院,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專家,勸他們別再花冤枉錢了,目前SMA在全世界都屬醫(yī)學(xué)難題。劉燕不死心,天天在網(wǎng)上查看有關(guān)SMA 的信息,看到網(wǎng)上說哪哪能治SMA,就慌著帶陽陽去看,李杰不相信網(wǎng)上的宣傳,她說:“沒試怎么就知道不行,萬一呢?”
“錢呢?就算試也得錢吧?家里那點錢全都折騰光了。”
“你那不是還有五萬塊錢嗎?”
“我,我那是準(zhǔn)備錄歌的?!?/p>
“歌重要還是你兒子的命重要?”劉燕盯著李杰,昔日柔情的丹鳳眼寒光四射,咄咄逼人。
劉燕不放棄,堅持為兒子尋醫(yī)問藥,正規(guī)醫(yī)院不行,就試民間偏方,甚至請所謂有特異功能的大師發(fā)功,錢沒少花,病情卻始終不見起色。兒子的病改變了他們的生活軌跡,李杰仍然懷揣夢想,卻難以像過去那樣理直氣壯。為了照顧兒子,劉燕辭了工作,陽陽身邊離不開人,她掙的工資還不夠付保姆的費用,便辭了職,買了臺縫紉機,一邊照看兒子,一邊攬點裁剪縫補的活計,補貼家用。
3
送餐高峰過去,外賣小哥們難得喘口氣,享受短暫的休閑時光,抽煙吃喝刷手機,有女朋友的抓緊時間說著甜言蜜語。王強腳撐著地,坐在電動車上抽煙,旁邊的小哥邊看手機邊議論中美貿(mào)易戰(zhàn),一個個神采飛揚義憤填膺。
王強從不參與小哥們的討論,那些事離他太遠,眼前的吃喝拉撒還沒捋順呢,沒工夫操世界的心。他扔了煙蒂抬腳踩滅,茫然地望著麻辣火鍋一般翻騰喧囂的街道。手機響了,他的心一顫,猶豫著接通了哥哥的電話?!板X咋還不打來?咱媽暈倒了,正搶救呢,大夫說要立刻手術(shù),再不打錢來我真不管了……”哥哥的嗓門很大,他把手機從耳畔移開,任哥哥宣泄不滿。末了,哥哥讓他表態(tài),啥時候把錢湊齊,逼著他說個確切的時間,他敷衍說正在想辦法。
唯一的辦法,就是找李杰要回那十萬塊錢。王強一想起劉燕清澈的丹鳳眼,想起陽陽天真的面孔,要錢的沖動仿佛烙鐵扔進了水里,猝然間冷卻了下來。
王強和李杰認識純屬偶然。六年前,他和妻子孫萍在甘泉子團結(jié)路開了家餐館,叫萍聚酒家,生意不錯,李杰時常和朋友去喝酒。李杰能說會道,又是甘泉子知名的歌星,自然被高看一眼,李杰來吃飯,王強一律給他打八五折。
十三年前,王強從老家省城來到新疆,在烏魯木齊晃悠了一個多月,沒啥機會,就去了八百公里以外的甘泉子,找到了那個燴面館老板,燴面館老板收留了他。燴面館租的是孫萍家的房子。有一天,孫萍來面館吃燴面,像到了自己的家,前廳后堂溜達了一圈,順手撅了半截黃瓜,咔嚓咔嚓嚼出半屋子清香。王強雙手捧著一碗燴面,輕輕放在了孫萍的面前,她偏著頭看他,目光水草一樣在他臉上繞來繞去,“新來的?”王強不敢正視她的目光,含含糊糊地嗯了一聲匆匆離開。孫萍望著他的背影,嘴角一扯說:“還不好意思呢?!睆哪且院?,孫萍來吃燴面的次數(shù)越來越勤,左鄰右舍開始風(fēng)言風(fēng)語,說孫萍看上了燴面館的伙計。更有好事者說,親眼看見孫萍和燴面館的伙計,在馬路對面的小樹林里幽會,兩人緊緊摟抱著,像是用502膠粘在了一起。
閑話傳到了孫萍父母的耳朵里,他們揚言要收回房子,不再租給燴面館老板,當(dāng)時燴面館老板正猶豫著是否關(guān)張面館,回老家,發(fā)愁提前毀約多交的房租要不回來,沒想到剛瞌睡就有人送了個枕頭,便立馬爽利答應(yīng)。孫萍鬧著要把燴面館繼續(xù)開下去,不讓王強走,父母自然明白她的小九九,指著她的鼻子說,死了這條心吧!孫萍毫不示弱,梗著脖子說,如果不讓我把燴面館開下去,就跟王強一起私奔,永遠不回這個家。她還說:“我們倆早就在一起了,這輩子認準(zhǔn)了王強,非他不嫁。”父母想不通孫萍為啥喜歡王強,她說:“不為啥,喜歡就是喜歡,看見他我就高興,就激動,就想跟他在一起,你們不懂?!?/p>
父母終究拗不過女兒,孫萍如愿以償接手了燴面館,留下了王強。一年后他們結(jié)婚了。又過了一年,上面突然通知,要拆遷。孫萍家處在甘泉子城邊上,也就是常說的城鄉(xiāng)接合部,近些年,大大小小的城市都在忙著搞擴張建設(shè),紛紛把城郊的農(nóng)村納入了城市,因為拆遷補償,一夜之間造就了眾多的百萬、千萬甚至是億萬富翁。孫萍家迷迷瞪瞪趕上了機會,成了城里人,還得到了五百多萬的拆遷補償,一家人笑得合不攏嘴。
有了錢,孫萍父母和她弟弟搬進了新家,孫萍和王強也在甘泉子最著名的小區(qū)羅馬帝景買了房,然后又在繁華的團結(jié)路租了門面,開了萍聚酒家。餐館名字是孫萍起的,《萍聚》是一首歌名,她喜歡,每次去KTV 她都要跑著調(diào)唱。叫萍聚酒家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契合了她的名字里的萍字,有紀(jì)念意義。王強默默地看著孫萍,沒想到她表面上大大咧咧,內(nèi)心還挺文藝。孫萍曲解了王強的眼神,以為在責(zé)怪她,忙解釋說她也想過把他的強字放進餐館的名字里,想來想去不合適,總不能叫強聚酒家吧?強聚,多勉強多不情愿。萍聚就不一樣,客人沖這名字就想來。王強笑笑說沒有怪她的意思,是驚訝,她這么有文化竟然沒發(fā)現(xiàn)。孫萍忘乎所以,咣當(dāng)端出一碗心靈雞湯:“我是一本深奧的書,夠你讀一輩子?!?/p>
也許真的與名字有關(guān),餐館生意越做越紅火。結(jié)婚第三年,隨著兒子小寶的出生,王強覺得圓滿了。雖說孫萍一家看不起他,想通了也沒什么,又不跟他們過,只要孫萍跟他一條心就行了。生活就是求大同存小異,不能太認真。
一天,李杰帶著幾個人來到萍聚酒家,他們的衣著打扮很奇特,男的扎小辮,女的剃寸頭,手腕子上繞著珠子串串。一個發(fā)型雞冠似的小伙子,脖子上吊著一顆不知是狼還是狗的牙齒,白森森的。他們身上的衣服寬寬大大,風(fēng)一吹幌子一樣飛舞。一個扎小辮的男子胳膊交叉抱在胸前,仰面瞄了一眼餐館匾牌說,萍聚酒家,有點意思。另一個剃著寸頭,右手夾著煙卷的姑娘說,喲,還挺浪漫。
“王老板,王哥!”一進門李杰就喊。王強聞訊,年畫似的迎上前來,一口一個大歌星,恭敬相迎。“包廂有吧?通風(fēng)好的。”李杰兩手插在褲兜里,側(cè)臉沖王強揚著下巴,故意做出居高臨下的神態(tài)。
“有,有,這邊請?!蓖鯊娨罚芽腿艘M了包廂。李杰叮囑他,來的都不是一般人,拍電視劇的,藝術(shù)家。王強點著頭說,一眼就看出來了,不一般,我還沒見過明星呢,一定要合個影,要是明星能簽個名就更完美了。李杰滿口答應(yīng),那都不是事兒。李杰還建議王強,把跟明星的合影放大掛在店里,萍聚酒家絕對火爆。晚上回到家,和孫萍躺在床上,說起李杰為他描繪的藍圖,孫萍撇撇嘴說,滿嘴跑火車。王強想替李杰辯解幾句,孫萍伸手關(guān)了燈,撲騰翻過身背對著他,長城似的,瞬間便響起了鼾聲。窗簾過濾了城市的燈光,陰郁,迷蒙,曖昧。
那段時間,李杰天天和劇組的人在一起,跑前跑后,干雜活,請吃飯,見劇組每一個人都賠著笑臉謙卑地叫老師。李杰在電視劇里演了個小角色,他說是因為自己名氣大,導(dǎo)演慕名請他演的,其實不是那么回事,他在甘泉子的那點名氣,還不足以驚動影視圈。甘泉子電視臺的一個欄目制片人,在電視劇組做外聯(lián)制片,負責(zé)劇組在甘泉子拍攝期間的聯(lián)絡(luò)協(xié)調(diào)工作,李杰跟他認識,就請他喝酒,還送了一張一千塊錢的超市購物卡,外聯(lián)制片把他弄進劇組打雜。進劇組不久,李杰又和副導(dǎo)演搭上了話。劇組經(jīng)費有限,伙食不好大家天天吃盒飯,吃得人惡心倒胃,李杰就時不時買些鹵制品給副導(dǎo)演加餐,副導(dǎo)演借花獻佛,和導(dǎo)演坐在遮陽棚下一起吃。導(dǎo)演夸鹵肉味道不錯,問副導(dǎo)演哪整的,副導(dǎo)演在人群里踅摸了半天,看見李杰站在幾個場工后面等著領(lǐng)盒飯,副導(dǎo)演指了指李杰對導(dǎo)演說,那哥們孝敬您的,說是當(dāng)?shù)氐陌倌昀系?,打清朝傳下來的。?dǎo)演不以為然地說,吹吧,現(xiàn)如今,二十年的店就算文物了。
一天,李杰趁著給副導(dǎo)演送豬頭肉的時機,表達了想當(dāng)演員的意愿,副導(dǎo)演斜了他一眼說,型兒還不錯。正好劇里有個小角色,兩三場戲沒有臺詞,人選還沒最后定,就答應(yīng)讓他演。李杰從來沒有演過電視劇,屬于大姑娘上轎頭一回,很興奮,也很緊張。拍他戲那天,他早早地候在片場,一直等到晚上收工前才拍。他那場戲劇本里是白天,導(dǎo)演臨時動意,認為夜晚更合理,就改了。
終于要上場了,望著忙亂的拍攝現(xiàn)場,李杰緊張得咬不住牙關(guān),上下牙齒磕碰著,發(fā)出嗒嗒嗒的聲響,腦門上布滿了汗珠。化妝師給他補妝,看他緊張的樣子,輕蔑地笑了笑。各部門已準(zhǔn)備就緒,導(dǎo)演坐在了監(jiān)視器前,嘴里咬根雪茄。副導(dǎo)演不放心,羚羊一樣竄到李杰面前又跟他講了一遍戲,不停地比畫著,肢體語言遠比話語豐富。即將拍的這場戲,是講李杰飾演的臥底潛入老板的辦公室竊取電腦里的資料,副導(dǎo)演連比畫帶說:“咱先拍過道,你從這里,”副導(dǎo)演跺了跺右腳,“走到老板辦公室門前,”副導(dǎo)演指了指前方辦公室的門,“然后掏出鑰匙,打開門,”副導(dǎo)演做了個擰鑰匙的動作,“推門進去,”副導(dǎo)演做了個推門動作,“簡單吧?沒問題吧?”副導(dǎo)演前傾著身子,微微仰臉看著李杰,他慌亂地點點頭,下意識抬起手掌要抹臉上的汗,副導(dǎo)演阻止他別亂動,小心妝花了,說著,叫化妝師又給他補了一回妝。
導(dǎo)演有點不耐煩了,對著副導(dǎo)演高聲喊:“嘛呢?趕緊!”副導(dǎo)演急忙對導(dǎo)演弓腰示意,做個OK 的手勢,然后讓現(xiàn)場安靜,準(zhǔn)備開拍。導(dǎo)演喊了開始,攝像機對準(zhǔn)了李杰,嘈雜的現(xiàn)場頓然靜得令人惶恐。李杰腦袋里一片空白,就像課堂上偷看小說,被老師突然點名站起來回答問題,不知所措。副導(dǎo)演焦急地沖他擺動著手,意思讓他走。李杰倉皇地悶著頭朝辦公室走來,手腳動作僵硬,分不清左腿右臂。
導(dǎo)演叫停,對李杰說,臥底不是這樣的,得沉著冷靜,從容之中帶著警惕,不能悶著頭直奔辦公室,得不動聲色地觀察,得有反應(yīng)。還沒等李杰反應(yīng)過來,手一揮說,再來!李杰回到原位,導(dǎo)演重新發(fā)令。李杰一邊左右張望,一邊奔向老板辦公室,賊頭賊腦鬼鬼祟祟。導(dǎo)演憤怒地叫停,一把拽下耳麥:“操,整個一偷雞賊?!?/p>
副導(dǎo)演見導(dǎo)演不悅,忙賠著笑臉竄上前去:“對不起導(dǎo)兒,這哥們兒頭一回拍戲,看見鏡頭有點蒙圈,我再跟他掰扯掰扯?!?/p>
導(dǎo)演說:“就一大群眾,組里隨便拽個都比他好使,你小子又起什么花花腸子?”
“導(dǎo)兒您這就冤枉我了,我跟他壓根兒就不認識?!备睂?dǎo)演右手掌遮著嘴,湊到導(dǎo)演耳旁,“這邊現(xiàn)場制片推薦的,說這哥們能拉到贊助,我這不是為劇組考慮嘛?!?/p>
“再跟他掰扯掰扯,實在不行過道戲甩了,直接進辦公室。耽誤工夫!”導(dǎo)演要喝水,助理忙把保溫杯遞到了他手里。
折騰了兩個多小時總算拍完了,劇組收工,李杰請導(dǎo)演副導(dǎo)演一行吃了夜宵,回到家已經(jīng)夜里兩點多了,他太過興奮沒有睡意,折騰醒劉燕親熱一番,然后摟抱著憧憬星光燦爛的未來。劉燕說:“萬一你成了明星,我們的日子會是什么樣子?”
“我要成了明星,會有很多很多的Money,再不會為錢發(fā)愁,想怎么花就怎么花,首先買個大House,豪宅,再給你買輛Car,豪車,一百萬以下的不考慮?!崩罱苊枥L著藍圖,“咱得重新辦一次婚禮,像那些明星一樣,要豪華,氣派。你不是喜歡大海嗎,咱就去海邊辦,把親朋好友都請去,吃住行一條龍,咱全包了。對了,把那些看不起咱的人也請去,要讓他們看看,什么是狗眼看人低?!?/p>
劉燕說:“豪宅豪車豪華婚禮都無所謂,我只想把兒子的病治好。”
“那都不是個事兒,咱帶兒子去國外治,挑世界上最好的醫(yī)院,找最好的醫(yī)生,錢不是問題,咱不差錢?!泵篮勉裤阶屗麄兛簥^,直到天亮腦袋都醒著,毫無睡意。
因為在電視劇里演了角色,李杰修正了夢想,由歌星夢升級為電視明星夢。那天收工早,不想回家,就去了萍聚酒家,點了兩葷兩素四個菜,開了一瓶伊力特,邊喝邊給王強講劇組的新鮮事。看著李杰夢想綻放未來可期,王強不免有幾分悵惘,隨口說道:“成了大明星,別忘了老朋友,有啥好機會了,也讓咱跟著沾點光?!?/p>
李杰端著酒杯,默默地注視著王強,說道:“你這么一說倒是提醒了我,眼下還真就有個機會,不知道你有沒有興趣?!?/p>
“什么機會?”王強眼睛驟然明亮。
“進影視圈,搞藝術(shù),出名?!崩罱芑卮?。
王強愣了一下,笑笑說:“我又沒你那本事當(dāng)明星,咋能進影視圈?拿我尋開心。”
“進影視圈不一定非得當(dāng)明星,條條大路通羅馬?!崩罱芤谎霾保闪吮芯?。王強期待地看著他,問他該走哪條道,“最簡單最容易也是最可行的,就是給電視劇贊助,說白了就是投點錢,把你的名字還有萍聚酒家,打到片頭片尾,電視劇一播出,你老婆,你岳父、丈母娘、小舅子,還有你老家村里的父老鄉(xiāng)親,看見了將會是什么景象,哥們兒,你朝他們頭頂撂了顆炸彈啊!”
孫萍一家看不起王強,最看不起他的數(shù)孫萍媽,說他是無房、無車、無存款的“三無”產(chǎn)品,人家都是女人傍男人,他是男人傍女人,他是托了孫萍的福,靠著他們家才過上了人模狗樣的日子。孫萍很強勢,說一不二,對他倒是真心,有時她父母兄弟看不起他,說些不咸不淡的話,她極力維護他,她怎樣看不起他數(shù)落他都行,別人不行。他一直想干出點名堂給他們看,可無論怎樣努力都得不到認可。為了餐館生意,他每天辛辛苦苦起早貪黑,掙不上錢,孫萍的媽說他沒本事不上心,開餐館的錢不是他的一點不心疼;掙錢了,她媽又說是應(yīng)該的,他吃的住的哪一樣不是他們家給的,不能吃白食。看王強猶豫,李杰又說,開餐館做生意人人都能干,搞藝術(shù)可不是誰都有機會,干別人干不了的事,才能一鳴驚人叫人刮目相看,進影視圈最容易一鳴驚人。王強琢磨著李杰的話,心怦怦直跳,他想一鳴驚人,想讓孫萍一家對他刮目相看,問得贊助多少錢?李杰說最少二十萬?!斑@么多錢?”王強以為一兩萬,二十萬大大超出了他的預(yù)期。
李杰說:“就這人家要不要還不一定呢。你想想,一部電視劇投資幾千萬上億,二十萬算什么,九牛一毛,滄海一粟?!蓖鯊娔貌怀龆f李杰不信。王強是丫環(huán)管鑰匙當(dāng)家不做主,錢都是孫萍管著,她屬貔貅,只進不出,讓她出二十萬贊助肯定不干。再說了,這事也不能讓她知道,她知道了他還咋一鳴驚人?他這么一說李杰信了,嘆口氣一臉的遺憾。過了一會,王強祈求地看著李杰,問能不能便宜點,十萬怎么樣?李杰靜靜地看著他,繼而會意地一笑說,私房錢?他尷尬地笑了笑說,這些年私下存了點錢,也就十來萬。
“理解,男人嘛,誰還沒點小秘密。”李杰撓了撓頭,像是很為難的樣子,“人家規(guī)定最少二十萬,你這咣當(dāng)攔腰砍了一半?!闭f著,端起杯子喝了口酒,又說,“這么著吧,我先問問,成不成不敢保證,只能試試看,人家買不買我面子,那要看你造化了?!彼似鹁票蚶罱鼙硎靖兄x,給他免了單。
劇組走后,王強就熱切盼望著電視劇播出,腦子里幻想著名字出現(xiàn)在熒屏上,被孫萍和她父母兄弟看見時驚愕的樣子。以前他看電視劇從不關(guān)心片頭片尾字幕,自從贊助之后,他對字幕表現(xiàn)出濃厚的興趣,為了看清字,有時還湊近電視機扒著屏幕看。一天晚上,孫萍心情好,炒了幾個菜跟王強喝酒,孫萍有酒量,放開喝王強不是對手。倆人邊喝酒邊看電視劇,孫萍端著酒杯,擰脖子瞅著電視說:“現(xiàn)在的男孩子咋比小姑娘還秀氣呢,描眉畫眼搽口紅,瞧那小身板,我一把能給他舉過頭頂信不信?”王強說信,你都不需要兩只手,一只手就能舉頭頂。孫萍又說:“咱小寶可不能整成這樣,男孩子得有男孩子的樣兒,得有陽剛之氣,不許不男不女的?!闭f著,一仰脖干了杯。
一集電視劇結(jié)束,開始出字幕,字幕太小看不清,王強一手捏著酒杯一手舉著筷子,湊近電視機盯著看,孫萍說,人名有啥好看的,還能看出你的名兒?王強已半醉狀態(tài),有點飄忽,就禿嚕嘴說,那可說不準(zhǔn)。孫萍看上去大大咧咧,她粗中有細,轉(zhuǎn)著眼珠子想了想,聯(lián)想起這些日子他對電視劇字幕的關(guān)心,越想越覺得反常。事出反常必有妖。在孫萍的再三追問下,他繃不住交代了給電視劇贊助十萬塊錢的事,她頓時炸了,勒令他立刻要回十萬塊錢,要不回錢就把名字換成她的,要上電視也該她上,輪不到他。
第二天,王強只好找李杰要錢,李杰很不高興,說人家壓根就看不上那十萬塊錢,他請客求人賠笑臉,好說歹說人家才勉強同意了,“我欠人多大情兒知道嗎?都得還。你們倒好,一拍腦袋不玩了要人退錢,沒這么做事的?!弊詮脑趧〗M待過以后,李杰說話就夾雜了幾分荒腔走板的北京腔,像是舌頭上起了燎泡。見退錢有難度,王強就按孫萍的意思,問李杰能不能改掛她的名。“跟你們這些人打交道忒累,患得患失斤斤計較。”李杰很無奈的樣子,“試試吧,回頭我先問問導(dǎo)演,盡量吧。得,又欠人一人情兒,你瞧瞧,為你這點錢欠多少人情兒,何苦呢,吃撐了我?!蓖鯊娪质且环狼福f他的情他都記著呢,有情后補。電視劇拍完眼看一年了,沒見動靜,王強心里也犯嘀咕,想趁機探探李杰口風(fēng),就說孫萍讓他問問電視劇啥時候播。李杰說前天導(dǎo)演給他打電話,已經(jīng)在央視排隊了,一黃。王強不明白啥是一黃,李杰仰臉看著天空,一副見多識廣的傲然神態(tài),說一黃八黃是圈兒內(nèi)行話,一黃指中央一套黃金檔,八黃指中央八套黃金檔。王強似懂非懂,影視圈真是高深莫測,對李杰也就愈發(fā)地仰慕。
隔三岔五,孫萍就讓王強問李杰電視劇啥時候播,問得王強自己都不好意思。不知不覺又一年過去了,電視劇還遲遲不見播出,孫萍失去了耐心,加上在她弟弟的鼓動下,她父母在烏魯木齊買了房子,一家人在那里定居了,她弟弟勸她也去烏魯木齊發(fā)展,那是大城市,不考慮自己,也得考慮兒子小寶未來的前途,她動心了。王強不想離開甘泉子,一是習(xí)慣了這里的生活,二是想離孫萍父母兄弟遠些。孫萍堅持要走,又放不下那十萬塊錢,讓王強找李杰要,李杰說,電視劇已在央視排隊等待播出呢,孫萍的名字也掛上了,不可能退錢,別著急,女人生孩子不也得十月懷胎嗎,電視劇不是今天拍完明天就播,更何況中央臺,全國每年多少電視劇跟那排隊呢,等個一兩年很正常,等上三五年都沒啥稀奇。最后李杰說:“該說的都說了,好人也只能做到這了,如果你們非要鬧著退錢,就直接找制片方吧?!?/p>
孫萍不相信李杰,在生意場上摸爬滾打多年,基本辨別能力還是有的,不顧王強勸阻,她親自找到了李杰,而且是找到了李杰的家。王強和李杰認識幾年,還從來沒去過他家,因為孫萍他第一次去了李杰的家,第一次見到了劉燕。離開甘泉子前,孫萍又逼著王強找李杰,李杰的電話打不通,孫萍拽著他上李杰家找,他們已經(jīng)搬家了,四處打聽,也沒打聽到李杰一家的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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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燕把縫好的窗簾裝進編織袋,安頓好陽陽,背起袋子出了家門。交貨的時間到了,她要把縫好的窗簾送到家紡城馬老板那里。馬老板在家紡城有個門面,賣窗簾。小區(qū)里一個熱心大姐認識馬老板,有一天來給褲子鎖邊,見劉燕一個人帶著生病的兒子不容易,想起馬老板店里有縫窗簾的活,就介紹了她。劉燕干活認真仔細,交貨及時,馬老板很滿意,知道她困難,就盡量多給她安排點活,付工錢時也時常湊個整數(shù),多給一些。劉燕很感激,更加用心工作回報馬老板。慢慢地,劉燕感受到了馬老板的異常,他時不時借機挨一下她的身體,摸下她的手,她明白他的心思,不戳破,巧妙自然地化解掉尷尬,臉上始終笑意盈盈,生活讓她懂得不能任性,更不能賭氣,她見過老人們打太極,她覺得生活就像打太極。
劉燕背著編織袋走進馬老板的店,馬老板正躺在搖椅上舉著手機刷抖音,樂得手指上的大方戒直晃眼。劉燕叫了聲馬哥,馬老板的目光移向門口,看見了她,從搖椅上站起來,熱情地迎上前去。馬老板魁梧健壯,站在她面前像一扇門,混雜著煙草的男人氣味洶涌澎湃。她從袋子里掏出窗簾,總共六套,讓他驗貨,他說不用驗信得過她。她莞爾一笑,抬起胳膊肘蹭了蹭額頭上的汗珠。馬老板拿來一瓶水,擰開了蓋子給她喝,她也不客氣,接過水喝了一口。馬老板把工錢微信轉(zhuǎn)了給她,她看一眼,多了兩百塊,要把多出的錢退還給他,他說一點心意,給陽陽買點好吃的。她猶豫了一下,他趁機捉住了她的手,她抽了抽沒抽出來,感覺到了他灼熱的眼神。他抱住了她,親吻她,她極力擰著臉,躲避他的親吻。馬老板的氣息令她窒息,他結(jié)實的胸膛擠壓著她,擠出了火苗,她的身體沸騰起來了。手機突然響了,平時悅耳的鈴聲此刻宛如驚雷,瞬間熄滅了熊熊火焰。她奮力推開了馬老板,慌亂地背過身去。
馬老板說:“你這么年輕漂亮,干嗎苦自己呢,我可以幫你呀?!?/p>
劉燕說:“馬哥,你關(guān)心我,照顧我,我很感激。以后別再這樣了。”
“我是真心喜歡你,只要你答應(yīng)了我,用不著這么辛苦,你什么都不用干,我養(yǎng)著你。”馬老板說,“我還有一套房子,空著,你要是想住就搬過去,不想住就當(dāng)作我們見面的地方,沒人知道,很安全?!眲⒀噢D(zhuǎn)過身來,注視著馬老板,嘴角掠過一絲莫測的笑意。“真心話,我是真心喜歡你?!瘪R老板認真的表情,像個青澀少年。
“離婚,你敢離婚我就嫁給你?!眲⒀嗟哪抗?,凍雨一般打在馬老板的臉上。
馬老板一愣,尷尬地笑:“婚姻就是個擺設(shè),不重要,有句話不是說嘛,沒必要為了喝一杯牛奶養(yǎng)一頭奶牛?!眲⒀鄾]有說話,沖他笑了笑,把多出的錢退還給他,出門走了。
劉燕騎著電瓶車經(jīng)過北京路時,看見一側(cè)非機動車道上圍了很多人,人群中間,一個矮胖的中年男子,一邊叫罵一邊毆打一個外賣小哥,中年男子留著絡(luò)腮胡子,亂糟糟的。她多看了兩眼,認出被打的外賣小哥是王強。
王強從昆侖花園出來,騎著電瓶車沿北京路向東走,一輛轎車迎面駛來。轎車走的是非機動車道,屬違章逆行,速度很快,王強急忙靠邊躲避,還是被擠到了路沿上,幸虧他的腳及時撐住了路沿石才沒有倒下。電瓶車蹭到了轎車,轎車車主從車窗里伸出亂蓬蓬的腦袋,沖他大罵:“你他媽的找死呀!”車主開門下車,撅著屁股查看剮蹭的地方,伸出粗短的手指摸了摸,然后直起腰,逼視著王強,“老子才買的新車,你說咋辦吧?”
車主傲慢粗俗,體味很重,應(yīng)該是很久沒洗澡了,王強下意識地向后閃了下身子,說道:“是你違章撞的我,這是非機動車道?!?/p>
“欠扁是吧?一個臭外賣教訓(xùn)起老子來了!”車主推了王強一把,許多路人圍觀看熱鬧,不少人舉著手機拍視頻,漠然倦怠的臉上爬滿了興奮。王強扶著電動車默默地看著車主,車主揮手扇了他一巴掌,“看啥看,不服氣?信不信,老子撞死你不償命!”說著,車主又打了他一巴掌,這次打在了頭上。
這時,劉燕正好經(jīng)過,認出了王強。車主碰倒了電動車,王強急忙去扶,車主一腳踢翻了餐箱,飯菜灑了一地。人群里發(fā)出興奮地呼聲,目光在王強和車主的臉上游移,期待著高潮時刻的來臨。王強看著一地的飯菜,那是他賴以生存的飯碗,打碎了他的飯碗,就是把他往絕路上逼。每天,他要承受各種白眼,那是他工作的一部分,他能忍受,可砸飯碗斷活路是要置他于死地,他不能忍了。車主吐了一口痰,伸手抹了抹嘴,像剛喝了一頓大酒,一副心滿意足的樣子。王強拳頭裹挾著風(fēng)聲揮拳打到車主毛糙的臉上,所有的屈辱、壓抑、憤怒、絕望、仇恨,全部凝聚在了堅硬的拳頭上。伴隨著圍觀人群興奮的驚呼,車主像只破輪胎撞到了轎車上。幾乎同時,王強撲上去把車主摁在引擎蓋上,拳頭如崩塌的山石一般砸下。王強失去了理智,面孔扭曲變形,躲在人群里的劉燕被他的瘋狂驚住了,她沖上前去,牢牢地抱住了他。
王強被警察帶進了派出所,劉燕沒有立刻回家,在派出所門前猶豫了一會,作為目擊證人,向警察講述了當(dāng)時看到的真實情景。劉燕跟警察說,整件事從頭到尾都看見了,是轎車司機違章撞了王強,還先動手打人,踢翻了外賣,王強是忍無可忍才動的手,現(xiàn)場有很多人拍了視頻,不信可以調(diào)查。結(jié)果,王強沒有被拘留,作了罰款處理,劉燕的證詞起了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
劉燕加了一個SMA 病友群,群里面都是SMA患者和家屬,病友們交流心得,相互鼓勵,發(fā)布各種虛虛實實有關(guān)SMA 治療的好消息。她看見一條信息,說外國研制出了治療SMA 的特效藥,SMA患者有救了。劉燕的血液呼地涌上了頭頂,她就知道,如今醫(yī)療技術(shù)突飛猛進,陽陽的病一定能治好的。平靜了一會,再仔細看,特效藥叫“諾西那生鈉”,中國有進口,一支七十萬元。七十萬?不可能!她以為看錯了,伸長脖子再看,沒錯,清清楚楚,一支七十萬人民幣。她難以置信,知道看病貴,可一支藥七十萬,貴得超出了她的想象。她呆呆地坐著,心頭剛剛?cè)计鸬南M穑查g熄滅了。
陽陽在畫畫,纖弱的手指努力握著畫筆,畫得很專心。眼看著兒子的病情一天天加重,她很自責(zé)。醫(yī)生說,陽陽的病可能和遺傳基因有關(guān),劉燕總認為是她的基因有問題,導(dǎo)致了兒子的病。陽陽最開心的事是上學(xué),他喜歡學(xué)校,喜歡教室,喜歡老師和同學(xué)們。有一次課間,同學(xué)們?nèi)季奂趶V場上做廣播體操,陽陽孤零零地坐在教室里,透過窗戶望著窗外,聆聽著廣播體操的音樂聲,看著同學(xué)們整齊地做操的壯觀場景,一股沖動從內(nèi)心深處涌起。他身體下沉,從椅子上滑下,向窗戶爬去,窗外廣播體操的音樂聲,像一根魔繩把他拽到了窗戶下。他側(cè)仰著身子抬起右手,試圖扒住窗臺,胳膊不夠長,他奮力挺了挺身體,右手扒住了臺面,稍稍休息了片刻,用力引體向上,他想讓左手也扒住窗臺,兩只手一起用力,爬上窗臺就會容易一些,他失敗了,摔倒在地。他不氣餒,緩了緩勁,再次伸出右手扒住了窗臺,他鉚足了勁猛然用力,身體借著慣性向上躥起,左手終于也扒在了窗臺上。他累了,呼吸急促,蒼白的臉上布滿了汗水。他讓自己平靜下來,然后慢慢撐起了身體,隨著身體一點點提升,他的視野由空曠的天空,漸漸移到了對面的樓頂,隨之是樓房上的一扇扇窗戶,然后是樹梢、樹干,最后他看見了操場,看見了操場上做操的同學(xué)們。他笑了,笑容燦爛,透著羨慕和幸福滿足。
隨著音樂停止,廣播體操結(jié)束了,廣場上的學(xué)生決堤的水一樣散開,然后又向教學(xué)樓里涌去。陽陽離開窗臺朝座位上爬,他要趕在同學(xué)們回到教室之前回到座位上。爬到一半,教室外過道里傳來了同學(xué)們的歡笑聲,驕傲的腳步踩得地面微微顫動。他著急了,加快了速度,座位近在咫尺,卻又遙不可及,這時,同學(xué)們涌進了教室。他疲憊地趴在地上,仰著臉尷尬地看著同學(xué)們訕笑,謊稱鉛筆掉地上了,他下來撿。
陽陽把羨慕埋在心里,那些在同學(xué)們看來易如反掌的事,對他而言是難以企及的愿望,能坐在教室里和同學(xué)們一起上課,他已經(jīng)很滿足了。每次去學(xué)校前,劉燕就把陽陽抱進衛(wèi)生間解手,他在學(xué)校上廁所不方便,通常要憋到放學(xué)媽媽來接他。為了不上廁所他盡量不喝水,牛奶也不敢多喝。雖然老師同學(xué)可以幫助他,他不愿麻煩他們,他害怕給人添麻煩,包括爸爸媽媽。特別是爸爸不在家這幾年,媽媽一個人,要照顧他,還要掙錢給他治病,很辛苦,有幾回夜里被尿憋醒,他看見媽媽捂在被子里偷偷地哭。
陽陽上三年級,教室在三樓,他的座位在第一排,靠墻。上午最后一節(jié)是作文課,他喜歡上作文課,老師夸他作文寫得好,還當(dāng)作范文念給全班同學(xué)聽。老師在黑板上寫下作文題目:美好的愿望,然后問同學(xué)們愿望指的是什么,老師話音剛落,就有同學(xué)舉起了手,有的回答說,愿望是將來想要做的事情;有的回答,愿望是愿意做的事情。陽陽看著老師,認真思考著,他覺得同學(xué)們的回答都不是特別準(zhǔn)確,就舉起了手,老師示意他回答,他站不起來,努力挺了挺身子說:“愿望指的是,心里最想實現(xiàn)的事情。”他的回答得到了老師的肯定。同學(xué)們開始寫作文,他一筆一畫認真寫道:在我的心里,深深地藏著一個美好的愿望,希望有一天,能和爸爸媽媽一起去天文臺,通過天文望遠鏡,遙望星空。作文寫到一半的時候,他感覺到了尿意。最后一節(jié)課了,他默默忍著,等待放學(xué)媽媽來接他。他后悔早上喝多了牛奶,本來不想喝,媽媽硬讓他喝,說補充營養(yǎng)增強免疫力。他想集中注意力寫作文,可總想著上廁所,尿意越來越強烈,他正要鼓起勇氣舉手向老師要求上廁所,恰巧老師來了個電話。老師去過道接電話,他終于憋不住了,緊繃的小腹一松弛,一股熱流涌出,順著雙腿流到了地板上。他羞愧地趴在課桌上,面朝墻壁,同桌的女同學(xué)發(fā)現(xiàn)了尿液,突然尖叫:“哎呀,李陽尿褲子了!”全班同學(xué)的目光齊刷刷地投向了他,他把臉深深埋在胳膊里,感覺像架在火上烤,從頭到腳火辣辣地疼。
有老師和家長向?qū)W校反映,陽陽影響了其他同學(xué)的學(xué)習(xí)與生活。校長找劉燕談話,要讓陽陽休學(xué),她哀求校長留下陽陽,保證不再有尿在教室里的事情發(fā)生。她忍不住哭了,本不想哭,不想讓人覺得她裝可憐博同情,可實在忍不住。她說:“校長,我兒子喜歡上學(xué),每天上學(xué)是他最盼望最開心的事。他特別懂事,從來不給老師和同學(xué)們找麻煩,上廁所不方便,他就不喝水,連牛奶飲料都不喝,想上廁所了也硬憋著,一直憋到放學(xué)……”
校長輕輕嘆口氣,安慰劉燕說:“相信陽陽是個好孩子,作為教師,我希望每個孩子都能受到良好的教育,可現(xiàn)實是殘酷的,希望你多理解多包涵?!痹捳f到了這個份上,再爭辯已沒有意義,三年級第二學(xué)期,陽陽輟學(xué)了。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劉燕從最初的悲傷難過到坦然接受,別人眼里的艱辛困苦,在她看來就是生活,她的生活。有人敲門,她起身去開門,突然腰椎生疼,她痛苦地叫了一聲癱在了沙發(fā)上。最近一段時間,她的腰經(jīng)常疼,疼一陣就過去了,沒太在意。這次不一樣,以前從沒疼得這么厲害過,這次疼得像刀剜一樣,連腰都直不起來了??吹剿纯嗟臉幼?,陽陽驚恐地叫喊,也許是門外聽見了陽陽的叫喊聲,敲門聲更加急促。她掙扎著從沙發(fā)上起身,一只手扶著墻,一只手捂著腰,慢慢挪到門口打開了門,是王強。王強來幸?;▓@送外賣,客戶點的是漢堡,想起上次給她送的外賣也是漢堡,陽陽應(yīng)該愛吃。那次進派出所,多虧了她出面作證他才沒被拘留,就順便給陽陽買了份漢堡,借機向她道謝。看見她痛苦得直不起腰來,他手提著漢堡有點手足無措。開始她以為他是來要錢,得知他的來意,心里有點愧疚。他猶豫著,本來計劃送了漢堡道了謝就走,看著她疼痛的樣子,走似乎又不合適。他問她要不要上醫(yī)院看看,她擺擺手說不礙事,休息一會兒就好了。一陣劇痛襲來,她忍不住叫出了聲,腦門上沁滿了汗珠。
王強朝屋子里看看,希望能看見李杰。他問李杰不在家嗎?需要給他打電話嗎?她說沒事一會兒就好了。陽陽央求王強救救媽媽,他堅持把她送到了醫(yī)院。原以為到醫(yī)院打了針止了疼就沒事了,護士說得住院。護士把他當(dāng)成了她的家人,把住院單塞到他手里,讓他去辦住院手續(xù),他猶豫著說他不是病人家屬,漂亮的小護士說,朋友也可以幫忙呀。劉燕放心不下兒子,也心疼錢,不愿意住院,護士說她嚴(yán)重腰肌勞損、椎間盤突出,必須得住院治療,否則有癱瘓的風(fēng)險。不管護士怎么說,她堅持要回家,護士看看站在一旁的王強,不滿地說:“傻愣著干嗎,勸勸你朋友呀,必須得住院?!彼俅翁崞鸾o李杰打電話,她沉默了一會說:“他出差了,不在家?!彼牖丶?,可連病床都下不了,只好住院治療,他說不必擔(dān)心陽陽,他會照顧他,她無力地躺在病床上說:“王哥,麻煩你了。”
王強回到劉燕的家天已經(jīng)黑了,他打開房門,陽陽縮在角落里,驚恐地眨巴著眼睛,電視機開著,屏幕的光反射到他的臉上,忽明忽暗。聽見開門聲,陽陽以為是媽媽回來了,叫了一聲媽媽。他摸到開關(guān)打開燈,房間驟然明亮??匆娝栮柡芤馔?,朝他身后望,不見媽媽,仰臉探詢地看著他:“叔叔,我媽媽呢?”
王強說:“你媽媽病了,住院了?!?/p>
“我想找媽媽?!标栮枱o助地低著頭。
“叔叔明天帶你去。”王強摸了一下陽陽的頭。
陽陽不敢說話,低著頭。王強盯著電視看了一會。他掏出煙盒抽出一支,摁著打火機剛要點,看到身旁的陽陽,又收了起來。他問陽陽怎么不見爸爸,爸爸去哪了?陽陽說:“我爸爸在很遠的地方拍電視,當(dāng)明星?!?/p>
已經(jīng)過了吃晚飯的時間,王強問陽陽餓了沒有,想吃什么,陽陽看著他,怯生生說想吃方便面。他走進廚房,廚房里很亂,臺子上擺滿了瓶瓶罐罐,水池里堆著沒洗刷的碗筷,水龍頭滴答著水。他看到角落里堆著幾袋方便面,從冰箱里拿了兩個雞蛋,又擇了幾根青菜,煮了兩袋方便面。
陽陽的手抓不穩(wěn)筷子,看著很費勁,王強想喂他,他拒絕了。陽陽吃面,時而抬起眼看看他,目光里充滿了謙卑。他的心里涌起幾分酸楚,問陽陽幾歲了,他回答說九歲。
陽陽睡了,王強環(huán)顧著劉燕的家,似乎看不見男人的痕跡,處處顯示著一個單身母親的艱辛和匆忙,他聯(lián)想起不見李杰蹤影,疑惑他們是不是離婚了。沙發(fā)一側(cè)碼放著陽陽的書本和玩具,整整齊齊。他隨手翻了翻,書本間夾著陽陽畫的畫,畫面上,一對男女分別站在孩子左右仰望著星空,孩子則扒著天文望遠鏡遙望星空,畫面右下方歪歪扭扭地寫著一行字:美好的愿望。他的心一顫,想起兒子小寶也曾經(jīng)畫過類似的畫:一男一女兩個大人,左右牽著一個孩子。他問小寶畫的誰,小寶指著畫中的人物回答,這是爸爸,這是媽媽,中間是小寶。一股暖流從心底涌向眼眶,他仰起臉,淚水順著眼角緩緩滑下。
王強產(chǎn)生了為這個家做點什么的沖動,他開始整理房間,從廚房動手,把油鹽醬醋瓶瓶罐罐擺放整齊,清洗了堆積在水池里的碗筷。水池下水不好,他鉆到水池下面,取下軟管,清理掉了彎頭沉積的垃圾,下水順暢了。水龍頭關(guān)不緊,滴水,折騰一番無濟于事,龍頭老化該換新的了。衛(wèi)生間的燈不亮,要換??蛷d墻上的插座拔出來了,需要重新安裝。害怕忘了,他用陽陽的紙和筆,一件一件記下來,第二天集中采買更換。已經(jīng)很長時間,他對生活沒有如此上心了。
第二天,王強帶著陽陽去醫(yī)院看劉燕,劉燕摟著陽陽對他表示感謝,他說:“要感謝的應(yīng)該是我,派出所的事要不是你作證,恐怕我就得拘留?!?/p>
劉燕說:“我就是實話實說,那個男的太囂張了,該揍?!闭f著,她笑了,笑容羞澀靦腆,帶著幾分頑皮,像個小姑娘。因為耽誤了王強工作掙錢,她很內(nèi)疚,他說也耽誤不了啥,飯點高峰抓緊多跑幾個單就是了。他看看靠在她懷里熟睡的陽陽,問陽陽得了什么病,她輕輕地撫摸著陽陽的頭說,“脊髓性肌萎縮?!?/p>
“治不好嗎?”
“烏魯木齊、西安,還有上海、北京的大醫(yī)院都看了,沒用。”
王強“哦”了一聲,不知道說什么好。沉默了一會,他說:“聽陽陽說,他爸爸在很遠的地方拍電視。李杰有理想,一定能成為明星?!彼涯抗庖葡虼巴猓痫L(fēng)了,一只飛揚的紅色塑料袋飄過了窗口。
醫(yī)生說,根據(jù)劉燕的情況最好手術(shù),她堅決不手術(shù),住了一個星期就出院了。她住院那幾天,王強照顧陽陽,陽陽跟他已經(jīng)很熟悉了。陽陽很聰明,尤其是說起天文知識來頭頭是道,陽陽說他最崇拜的人是霍金,他不知道霍金是誰,陽陽有點失望,向他介紹,霍金是英國著名的宇宙學(xué)家,是宇宙之王。陽陽還給他講黑洞、奇點等等,天書一般,聽得他云里霧里?!巴跏迨?,你知道幻日嗎?”他搖搖頭,說不知道,“幻日就是天上有三個太陽?!标栮栒J真地看著他,眼睛晶亮。他想起了陽陽的畫,問他畫的什么意思,陽陽說:“希望有一天,能和爸爸媽媽一起,去天文臺看星空。”停了一會,陽陽又說,“我們班丁小天看過,有一年暑假,他爸爸開車,帶著他和他媽媽去烏魯木齊天文臺,丁小天說,天文望遠鏡能看見好多星星,還能看見月亮,就像在眼前一樣,伸手就能摸著。等我爸爸回來了,也讓他開車帶著我和媽媽,去烏魯木齊看星空?!标栮枬M臉的向往。
王強上網(wǎng)查了一下霍金,確實是個了不起的人物,患有和陽陽類似的病。他還查了幻日,是大氣中的一種光學(xué)現(xiàn)象,所謂的三個太陽,是太陽光折射的結(jié)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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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宏偉警校畢業(yè)當(dāng)警察已經(jīng)十年了,他謙虛好學(xué)尊敬領(lǐng)導(dǎo)同事,不管誰指派干什么,都樂呵呵地接受,他牢記著父親的話,少說話多干活,吃虧是福。印象很重要,有了好印象自然就有了好機會,前輩樂于把寶貴經(jīng)驗傳授給他,領(lǐng)導(dǎo)也讓他參與一些重要的案子,高宏偉就像施了肥的韭菜葳蕤蓬勃,立功受獎,表彰提拔,工作不到十年,就擢升為市刑警隊副隊長。
五年級時爺爺去世,父母把高宏偉從高寨接到了城里。高宏偉的父母在建材市場打工,母親給老板賣瓷磚,父親替人送貨卸貨,掙辛苦錢。高宏偉的父母在建材市場附近租了房,臥室加上廚房衛(wèi)生間,總共不到三十平方米。高宏偉剛來時和父母睡在一起,一天夜里父母做愛,他瞇著眼睛偷看被發(fā)現(xiàn)了,第二天,父親就在廚房和衛(wèi)生間門口的空地上支了張行軍床,夜里讓高宏偉睡覺,白天收起來立在臥室。
高宏偉的父親教育他一定要好好念書,上大學(xué),考公務(wù)員,別學(xué)爸媽沒出息,一輩子只能下苦力,叫人看不起。初中快要畢業(yè)時,高宏偉跟他父親說,王強寫信說不上高中了,他爸讓他打工掙錢。高宏偉的父親說,王強跟他爸一樣沒出息,叫他離王強遠點。從那以后,高宏偉和王強的聯(lián)系就慢慢少了。高中畢業(yè),高宏偉要考警校,他父親反對,高宏偉說他從小就想當(dāng)警察,還說當(dāng)警察可以保護父母,就沒人敢再欺負他們了。父親覺得有道理,就答應(yīng)高宏偉考警校當(dāng)了警察。
高宏偉喜歡警察工作,特別喜歡穿上警服的感覺,威武、帥氣,充滿了神圣的責(zé)任感。工作不久,高宏偉參加一個連環(huán)殺人案的偵破,像他這樣剛工作的小警察,一般只是做些取證的輔助工作,案件的偵破主要靠經(jīng)驗豐富的前輩。一次案情分析會,高宏偉坐在角落里,認真聆聽了前輩們的發(fā)言。會議將要結(jié)束的時候,他猶豫著舉起手,想說說對案子的看法,開始大伙都沒太在意,聽著聽著安靜了下來,目光聚集在了他身上。高宏偉的分析給了大伙啟發(fā),讓案情峰回路轉(zhuǎn),從此,高宏偉讓前輩們刮目相看。
西城民主路吉祥小區(qū)發(fā)生一起命案,死者叫李梅,三十三歲,兇手是她的同居男友張寶柱。他們在一家快捷酒店打工,李梅是服務(wù)員,張寶柱當(dāng)保安。李梅年輕時在夜總會當(dāng)過小姐,掙了些錢,回農(nóng)村老家找了個男人結(jié)婚過安生的日子,一年后生了個女兒。女兒兩歲時,男人去南方打工,看上了別的女人,跟李梅離了婚。農(nóng)村的環(huán)境讓李梅窒息,她把女兒丟給父母,又進城打工,本想重操舊業(yè),無奈姿色衰退,夜總會已經(jīng)沒有她的立足之地。一天,李梅在一家面館吃飯,認識了張寶柱,張寶柱在一家快捷酒店當(dāng)保安,介紹她去酒店當(dāng)了服務(wù)員,一來二去,兩人關(guān)系日益密切,后來便租了間房同居,搭伴過日子。張寶柱想跟李梅結(jié)婚,李梅總是含含糊糊。張寶柱人不錯,真要嫁給他,李梅似乎又不甘心,不知不覺,兩三年就過去了。
有一天,李梅與張寶柱喝酒,喝飄了不由得懷念起年輕時在夜總會的風(fēng)光,她晃著酒杯伸著脖子說,我跟大發(fā)集團的李公子喝過酒,你信不信?張寶柱心頭一震,脫口問道,李繼發(fā)?李梅說,這座城還有第二個李公子嗎?張寶柱說,那貨不是個好東西。李梅說,你這是羨慕嫉妒恨。嘆了口氣,又說,李公子淹死的頭一天晚上,還來夜總會玩,我們一起喝酒,喝到大半夜。張寶柱說:“大半夜的只喝酒嗎?”李梅看著張寶柱,不屑地“哼”了一聲,一仰脖干了杯中的酒。
“殺了他都不解恨?!睆垖氈а狼旋X。
“殺誰?殺李公子?”李梅詫異地看著張寶柱,繼而大笑,“就你這孬樣,還想殺李公子?”
張寶柱說:“愛信不信?!崩蠲穼⑿艑⒁?,酒醒以后,問張寶柱是不是真的殺了李繼發(fā),他矢口否認,說喝多了酒胡說八道。張寶柱的話像茅草一樣在李梅心里瘋長,他越否認,她越覺得有鬼,愈加認定他殺了李繼發(fā)。張寶柱跟李梅鬧別扭,她就罵他是殺人犯,揚言要告發(fā)他,他頓時像是拔了氣門芯的輪胎,泄了氣。張寶柱成了李梅手里的面團,任憑她揉捏把玩。
李梅愛好打麻將,一有空就跑棋牌室打麻將,認識了宋國祥。宋國祥五十多歲了,在一家單位做宣傳工作,沒啥正經(jīng)事,很清閑。宋國祥喜歡攝影,穿著貼滿了口袋的馬甲,頭戴貝雷帽,脖子上掛個照相機,像個藝術(shù)家似的,把李梅迷得暈頭轉(zhuǎn)向。宋國祥給李梅拍了很多照片,她挑滿意的放大,嵌在相框里,家里掛滿了她搔首弄姿的照片。宋國祥閱人無數(shù),自然讀懂了李梅的眼神,你情我愿,便從麻友發(fā)展成情人關(guān)系。宋國祥離婚多年,一個人住,李梅設(shè)想,如果成為這個家的女主人,后半輩子便有了依靠。張寶柱了解李梅,男人兩句情話一撩,就像糖人遇見火似的站不穩(wěn)了。一天夜里,兩點多了李梅還沒回家,張寶柱就先睡了,睜開眼,天已大亮,依然不見李梅,憤然罵了一句騷貨。
清早,門鎖響了一下,門輕輕打開了一條縫,李梅踮著腳尖野貓似的擠進來半個身子,一抬眼,看見張寶柱正坐餐桌前,目光陰冷地看著她。李梅訕笑著,打著呵欠捶著腰說,打了一宿麻將累死了,得好好補補覺,邊說邊往臥室走。張寶柱正在吃早餐,手里捏著半根油條說,是讓人干了一宿吧。李梅一怔站住了,扭臉看著張寶柱說,你他娘的啥意思?張寶柱撇了撇嘴說,啥意思你心里不清楚?爛貨!李梅上前,端起半碗豆腐腦扣在了張寶柱的頭上,張寶柱隨手把油條摔到她的臉上。李梅氣急敗壞,嘴里罵著殺人犯,張牙舞爪撲向張寶柱,薅完頭發(fā),又揪褲襠。他們住的房子是李梅租的,李梅攆張寶柱走,張寶柱不走,李梅掏出手機,揚言要給警察打電話,告發(fā)他是殺人犯。張寶柱搶她的手機,她不給,他拽住她的胳膊,一使勁,她像一枚橄欖球飛了出去,撞碎了玻璃鋼茶幾。李梅躺在破碎的茶幾上,像一只受傷的羊狠勁抽搐,血從她的身體里涌出,流到灰色的地面上,宛如蛇一樣游弋。
打斗動靜驚動了鄰居,鄰居報了警,直到警察破門而入,張寶柱都恍若夢中,望著躺在血泊中的李梅,感覺很不真實。
一夜之間,張寶柱頭發(fā)白了,腰也塌了,暮氣沉沉。高宏偉審訊張寶柱,他詳細交代了殺害李梅的前因后果。他還交代,十多年前參與了殺害大發(fā)集團總經(jīng)理李繼發(fā)。
6
劉燕給王強發(fā)微信,說陽陽想邀請他一起過生日,希望他能來,他答應(yīng)一定去。自從劉燕出院以后,他們再沒見過面。他買了輛輪椅,送給陽陽做生日禮物。
劉燕住院時,有一天王強去照顧陽陽,陽陽縮在沙發(fā)一角羞愧地看著他。陽陽一個人在家看電視,樓下小朋友的耍鬧聲吸引了他,沙發(fā)一側(cè)靠著窗戶,他爬到沙發(fā)靠背上,趴著窗戶往樓下看。一個小朋友看見了他,沖他招招手,讓他下去玩,他對小朋友微笑著,那個小朋友不認識他,不知道他站不起來,下不了樓。小朋友們小鳥似的散去,院子里安靜下來,他依然扒著窗戶,望著陽光燦爛的世界。他看到一個老爺爺,提著一個塑料袋顫顫巍巍地走過。他還看到一個漂亮的姐姐懷里抱著一只小狗,打著電話發(fā)脾氣罵人,嚇得小狗直仰臉看她,他不明白,那么漂亮的姐姐脾氣怎么那么壞,還罵臟話,一點都不文明。后來,他又看見一個穿著拖鞋短褲的叔叔,沖著一個老奶奶大聲吼,老奶奶手里拿著半個沒吃完的橘子,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低著頭,叔叔氣沖沖地走了,老奶奶獨自坐在石凳上發(fā)了一會呆,抬起手掌抹了抹眼睛,吃完半個橘子,慢慢站起身來,蹣跚著走去。最后,他看見樹上有兩只鳥,彼此拱著腦袋,發(fā)出嘰嘰噥噥的呢喃,一個小伙子騎著摩托車突突突從樹下經(jīng)過,驚飛了小鳥。這時,他突然間感受到了尿意,就離開窗戶,順著沙發(fā)靠背一點點往下移動身子,他渾身綿軟無力,使不上勁,終于沒憋住尿在了沙發(fā)上。從那天起,王強就想給陽陽買輛輪椅,有了輪椅陽陽就可下樓,到院子里曬太陽看風(fēng)景。
王強的到來讓陽陽十歲生日更加地圓滿。生日蛋糕上燃燒的蠟燭,映照在陽陽的眼睛里,熠熠閃爍。他們唱起生日歌,陽陽雙手十指交叉抵著下巴,閉著眼睛虔誠許愿。劉燕問他許了什么愿,他說不能說,說出來就不靈了,他看看王強會意地笑笑說:“王叔叔知道我的愿望?!?/p>
看著開心的陽陽,王強的心里涌起一股暖流,那是一種久違的幸福,家的幸福。他常常想,如果不離開甘泉子,也許就不會失去家,不會失去兒子小寶,不會失去幸福和希望。拆遷補償,一夜之間讓孫萍家烏鴉變鳳凰,成了百萬富翁,金錢讓生活失去了平衡,孫萍的弟弟仿佛一個蹩腳的指揮,讓她一家生活的旋律跑了調(diào)。孫萍弟弟先是鼓動著父母在烏魯木齊買了房,又忽悠孫萍去烏魯木齊做生意,孫萍摩拳擦掌,決心去烏魯木齊大展宏圖,不顧王強的反對盤了飯館賣了房,興沖沖地奔向了烏魯木齊。買房、租門面、投資,多年的積蓄轉(zhuǎn)眼間捉襟見肘。生意不好做,入不敷出,參與她弟弟的投資項目,結(jié)果也血本無歸。
孫萍發(fā)財心切,聽一個小學(xué)同學(xué)說網(wǎng)上博彩很賺錢,就加了一個彩票群,群主為她指派老師,指導(dǎo)她投一種叫幸運五分彩的彩票,老師很貼心,耐心指導(dǎo)她操作。剛開始,老師不讓她投入太大,先熟悉一下,等掌握了技巧再根據(jù)自己的實力加大投入,她就先投了一千塊錢,按照老師提供的號碼下注,兩個小時不到就賺了五百塊,很快一千變成了兩千,賺錢果真很容易。孫萍腦子里算了筆賬,如果投入的是一萬,那轉(zhuǎn)眼間變成了兩萬,如果是十萬,那就是二十萬,她后悔投入得太少,想多投些錢,老師勸她別著急,飯要一口一口吃,錢要一點一點賺。那段時間,孫萍每天捧著手機跟著老師下注,天天都能賺錢,一周下來,在老師的指導(dǎo)下逐漸投入本金兩萬多,贏利兩萬多,賬面上資金翻了一番。一天,老師指導(dǎo)孫萍,可以加大資金投入,做筆大的,一把翻番,但資金不能投入太多,最多不超過二十萬。經(jīng)過一周的操練,孫萍對老師深信不疑,東拼西湊了十五萬,想都沒想就打到了賬上,加上賬面上的五萬,湊夠了二十萬。孫萍跟著老師下注,熱血沸騰,期待著激動人心時刻的到來,然而局勢直轉(zhuǎn)而下,連續(xù)幾次下注都輸了,越輸越想翻本,下注倍數(shù)就越來越高,從一次五倍增加到幾十倍,很快二十萬塊錢就所剩無幾。孫萍慌了,老師讓她再充值,只要本金充足,保證讓她一把翻本,她沒錢再投,老師不再理她,把她踢出了群。
孫萍賠了錢,把怨氣一股腦撒在了王強身上,他說,從一開始就提醒你,網(wǎng)上騙子多,小心上當(dāng),你不聽。她說,王強你啥意思,巴望著我賠錢是不是?早就發(fā)現(xiàn)你身在曹營心在漢,從不為這個家著想。他不想跟孫萍啰唆,轉(zhuǎn)身離開,孫萍一把揪住他,非要說個清楚,話越扯越多,氣越吵越盛,他們開始對罵,甚至動起手來,對方的好都看不見了,滿腦子都是怨怒、憤恨、懊悔,凈挑狠話說,恨不得一句話把對方噎死。從此以后,孫萍性情大變,乖張暴躁,稍不如意就大發(fā)雷霆,想到她被騙了錢心情不好,他能忍則忍,不跟她一般見識。有一次,他不小心打碎了一個盤子,孫萍數(shù)落他,由一個盤子延伸到整個家,她說:“不想要這個家了明說,摔盤子算什么本事?!彼敕瘩g,張了張嘴硬把話咽下去了,孫萍仿佛是一盆燃燒的木炭,他的任何話都是火上澆油。忍了一年多,終于忍無可忍爆發(fā)了,很小的一件事,引發(fā)了一場致命沖突。
那天,孫萍窩在沙發(fā)上看相親節(jié)目,看見長得一般的女嘉賓,撇撇嘴說,就那德行還滅燈,也不撒泡尿照照。看見長得好看的女嘉賓,也撇撇嘴說,真拿自己當(dāng)貂蟬了,一看就是個狐貍精。王強看見衛(wèi)生間燈亮著就順手關(guān)了,孫萍擰著脖子說,除了關(guān)燈你還會干啥?他說,大白天開著燈費電。她說,微信上說了,關(guān)一回?zé)粝喈?dāng)于亮兩三個小時,你以為省電呀?他不再說話,在她面前他永遠沒理。她臉扭向電視看了兩眼,又扭向他說:“幾十萬都讓你打水漂了,這會兒知道節(jié)約了?!?/p>
王強說:“還不是聽你的?!?/p>
“不見貨就打款,不知道姓錢的外號錢忽悠呀,你是豬腦子呀!”
“錢老板是你弟弟的朋友,你弟說沒問題我才打的款,你也同意的?!?/p>
“你啥意思?王強你到底是不是個男人,有沒有點尿性?為這個家做過一件像樣的事沒有?”孫萍坐直了身子,手扳著腳脖子,挺著胸脯訓(xùn)斥他。
“反正我里外都不是人,你們家從來就沒有錯?!?/p>
“別不服氣,王強我告訴你,這回你不把錢給我要回來就不過了,散伙!”
“散伙就散伙,老子受夠了!”王強的聲音很大,由于激憤變了腔調(diào),聽著很陌生。孫萍愣住了,他摔門而去,怒沖沖地下了樓,穿過秋日的陽光,奔向那輛轎車。坐進轎車的那一刻,他仿佛聽見了兒子小寶在呼喚爸爸,小寶的呼喚瞬間被腦袋里憤怒的呼嘯淹沒了。他發(fā)動了車,急速打輪轉(zhuǎn)彎,小寶的呼喚聲戛然而止。
“王叔叔,吃蛋糕?!标栮栯p手捧著紙碟,碟子里有一塊蛋糕,蛋糕上的草莓鮮艷欲滴,像一顆心。陽陽的手在顫抖,碟子隨時都可能滑落。他忙接過蛋糕,在陽陽的注視下吃了一口,陽陽笑了。小寶也總這樣對著他笑。
搶救了三個多小時,小寶還是離開了他,離開了還沒有來得及看清的人世間。孫萍失去了理智,罵他,打他,甚至抓起剪刀戳傷了他的胳膊,他無動于衷。他的世界轟然坍塌了,小寶是他連接世界的臍帶,臍帶斷了,他也就失去了生活下去的動力和能量。他頭枕鋼軌面向天空靜靜地躺著,天空很藍,像記憶中母親的藍布衫。枕在頸下的鋼軌微微震顫,隨之,大地伴隨著隆隆的轟鳴戰(zhàn)栗起來,他閉上了眼睛。驀然間,一股無窮的力量將他拔地而起,他仿佛長出了翅膀飛了起來。眩暈過后睜開眼,看見一個穿著制服的巡道工人和他躺在路基下,列車呼嘯而去,卷起細碎的沙粒,打在他的臉上。
小寶是一把鎖,把王強和孫萍連在一起,鎖沒了,他們成了兩扇合不攏的門。王強提出了離婚,孫萍訝異地看著他,他等待著她的咆哮,她只是靜靜地流淚,良久,她擤了把鼻涕,答應(yīng)了他。手續(xù)很簡單,也很順利,前后不到五分鐘,沒有一句多余的話,辦事員神情漠然,眼皮都懶得抬一下,鋼印一蓋,、給他們十年的婚姻畫上了句號。
王強成了斷線的風(fēng)箏,拖著旅行箱在烏魯木齊街頭茫然四顧,一個旅行箱便裝下了他三十多年的人生。他走投無路,最終選擇重新回到甘泉子,他最美好的人生時光都在那里,那里是小寶生命的起點,是他幸福生活的源頭。
晚上,王強接到一個電話,是個陌生號碼,以為是客戶,隨手摁了接聽鍵?!巴鯊?,聽出來我是誰嗎?”手機里一個男子的聲音,渾厚、自信,透著一絲掩飾不住的威嚴(yán)。他想了想,聲音不熟,聽不出來是誰。“我是高宏偉?!彼荏@詫,久久說不出話。高宏偉說:“時間過得真快,快二十年沒見了吧?總想起小時候在高寨,咱一起捉知了逮青蛙。還記得那回偷西瓜嗎,被看瓜的德財爺抓住了,把咱倆的褲子扒了,硬逼著一人吃了一個大西瓜,肚子撐得溜圓,跟西瓜似的,腰都直不起來,很長時間,我一看見西瓜就肚子疼?!闭f著,高宏偉笑了,笑聲爽朗。高宏偉問他為啥不聯(lián)系,還問他怎么樣,什么時候回家了,要好好聚聚。電話打了十幾分鐘,基本都是高宏偉在說,他的話很少,偶爾回答一下高宏偉的問題,很簡單,一兩句話,甚至幾個字就說完了,他感覺和高宏偉沒啥話可說了,一道無形的鴻溝把他們分開,分成了兩重天地。自從高宏偉離開了高寨,他們之間的差距就一點點增加,他們的人生失去了可比性,成了兩條道上跑的車,曾經(jīng)并肩的童年,像一張泛黃的老照片,定格在遙遠的記憶深處。高宏偉問王強還記不記得,黃河大堤上的那棵柳樹,樹干上刻著他們的名字,高宏偉說:“前不久,我專門去大堤上看了看,我們的名字跟柳樹一起長老了?!?/p>
那一夜,王強輾轉(zhuǎn)反側(cè),腦袋里猶如一鍋沸騰的粥?;秀遍g,他看見了那面湖,湖邊那棵柳樹據(jù)說有兩百多歲了,茂盛的樹冠像巨大的傘,遮住了夏日的天空,瀑布似的柳枝蔥郁垂蔭,籠出一方恬靜清涼。一個青年站在柳樹下,黝黑挺拔,像一棵咔咔拔節(jié)的翠竹蓬勃茁壯。青年低頭看著湖面,湖水澄澈,水面下水草妖嬈生長,一條青黑色的魚在水草間穿梭,繼而游向了遠方。青年放眼望去,李繼發(fā)在湖水里游弋,像一條囂張的鯊魚。青年四下張望一下,神色沉著而驚悸。
李繼發(fā)仰浮在水面,仿佛躺在一座巨大的祭壇上。起風(fēng)了,天空灰暗低沉,烏云砸進湖里,云譎波詭。一道閃電撕破了天空,雷聲滾向湖面,混沌一片。李繼發(fā)向岸邊游動,一雙無形的手突然間鉗住了他的腳踝,他像一根木樁揳入湖底,湖水摩擦著他的皮膚,發(fā)出錦帛撕裂般的回響,一根皮帶蛇一樣,牢牢地纏住了他的脖子。皮帶是合成革的,很舊了,表層綻開一道道裂痕。青年雙手攥著皮帶兩端,顫抖著,血管仿佛要拱破皮膚,蚯蚓似的綻滿了手臂。柱子躲在山坡樹叢里,壓著嗓子喊:“強子,來人了……”
王強猛然醒來,汗水淋漓,急遽的心跳聲在寂靜的夜里飛揚。
十三年前,王強跟著他爸的拜把子兄弟張叔打工,張叔組建了一個施工隊。張叔承接了當(dāng)?shù)刂拇蟀l(fā)集團的一個工程,施工隊為了替工人們討薪被總經(jīng)理李繼發(fā)殺害,李繼發(fā)以正當(dāng)防衛(wèi)為理由,逃脫了法律制裁,十九歲的王強血氣方剛,和工友柱子,發(fā)誓要為張叔報仇。柱子是張叔的本家侄子,大名叫張寶柱。
張叔去世兩個多月后,初夏的一天,王強和柱子跟蹤李繼發(fā)到了神仙灣。臨動手前,柱子害怕了,王強讓他躲在山坡上放哨,獨自向湖邊走去。
大發(fā)集團總經(jīng)理李繼發(fā)溺亡于神仙灣湖中,轟動了安城,市公安局成立了專案組,一位副局長親自掛帥。李繼發(fā)生前囂張跋扈樹敵無數(shù),欲置于他死地的大有人在。有人竟然當(dāng)著摸排調(diào)查的警察面說,自作孽,不可活。李繼發(fā)死在了湖里,又適逢大雨,難以發(fā)現(xiàn)有價值的線索,偵破工作反反復(fù)復(fù),始終也沒有抓到兇手,成了懸案。
7
夜里,陽陽有點發(fā)燒,劉燕以為是受涼感冒了,吃了點感冒藥,第二天也不見好,去醫(yī)院一看,醫(yī)生說發(fā)燒是并發(fā)癥引起的肺部感染,很嚴(yán)重,叫她做好思想準(zhǔn)備。王強到醫(yī)院送外賣,在大廳碰見了劉燕,才知道陽陽住院了。她不想告訴他陽陽病情嚴(yán)重了,從她閃爍的言語中他感覺到了異常。他去病房看陽陽,陽陽正在輸液,睡著了。他想起了陽陽十歲生日時的愿望,想他那會意的天真笑容,他說:“也許我不該說,陽陽病成這樣,李杰為什么不回來看看,有啥能比兒子重要,他究竟去哪了?”
沉默一會,劉燕說:“死了,死了兩年了。”
三年前的一天,李杰把一張銀行卡交給劉燕,說卡里有十萬塊錢,讓她帶著兒子去看病,她在網(wǎng)上看到湖北有家醫(yī)院可以治陽陽的病,一直想去試試。她問李杰哪來這么多錢,他說有人找他演電視劇,預(yù)付的片酬,他要去劇組拍戲,得出去一段時間。
“去哪?”她半信半疑,
“浙江,橫店?!?/p>
“要去多久?”
“三四個月吧。如果接下來還有戲拍,時間會更長一些?!?/p>
“家呢?兒子呢?”
“我就是為了這個家,為了兒子。”李杰躲避著她的目光。她不再說話。
在劉燕的堅持下,他們搬了家。李杰離家前一天,帶著陽陽去了游樂場,只要陽陽想玩的都滿足了他。第二天一早,陽陽還在熟睡,李杰就離開了家。臨出門他說,等站住了腳,就來接她和兒子。他提著箱子出了門,她要送,他不讓,頭不回地走向樓梯,磕磕絆絆下了樓,李杰再也忍不住,憋著嗓子嗚咽痛哭,像一只受傷的老狗。
李杰離家半年后,一天夜里,劉燕被手機鈴聲驚醒,一個自稱李杰朋友的男子說李杰病了,讓她趕緊去橫店。開始她懷疑是詐騙電話,不太相信,過了一會,男子又打過來,讓她加他微信,用微信發(fā)了幾張他和李杰在一起的照片,有生活照,也有拍攝現(xiàn)場工作照,她相信了。第二天一早,她把陽陽托付給朋友照看,就立刻動身去橫店。雖然有思想準(zhǔn)備,可看到李杰尸體的那一刻,她還是難以接受,兩眼一黑昏迷了過去。
通過李杰的朋友,劉燕了解到了李杰在橫店的真實情況,跟他電話里告訴她的不一樣,李杰打電話報喜不報憂,總說又演了一個重要角色,導(dǎo)演夸他,合作的演員也夸他,說他一定能出來,成為明星。實際情況是,李杰來橫店大半年,除了演死尸、路人甲、跳河的、挨打的替身,根本就沒有機會,沒錢吃飯是常態(tài)。李杰朋友說:“杰哥人特好,我來得晚,他就處處關(guān)照我,介紹我認識群頭兒。杰哥人仗義,人緣好,杰哥認識的一個演員副導(dǎo)演給他爭取了一個角色,雖然戲不多,可有名有姓,能上演員表,最難得的是還和女主有一場戲。那是一部大制作,女一號是當(dāng)紅流量明星,我們這些橫漂,能有這樣的機會太難了,跟中彩票一樣。杰哥特高興,請大家喝酒慶賀,那天杰哥感冒了,發(fā)燒咳嗽,正吃著頭孢,按說不該喝酒。喝到中間杰哥其實已經(jīng)不對了,可他不想掃了弟兄們的興,就堅持喝,突然就喘不過氣了,吐血,趕緊送醫(yī)院,結(jié)果……”
李杰朋友接到一個電話,說要立刻去片場給女主角當(dāng)替身,讓劉燕先休息一會,他拍完戲就回來。劉燕站在窗前,賓館臨著街,可見身著戲裝的群眾演員來來往往,有的穿古裝服飾,有的穿民國服飾,兩個小宮女裝扮的姑娘,邊吃著麻辣燙邊說笑著。一個小伙子臉上化著受傷的妝,上身穿著清兵服飾,下半身穿著牛仔褲,腳上是一雙安踏運動鞋,邊吃雪糕邊微信視頻聊天。李杰也曾經(jīng)和他們一樣,在這條街上走來走去,劉燕的腦子里閃現(xiàn)著關(guān)于李杰的畫面:
李杰跟著群頭兒爭取機會,群頭兒是一個中年婦女,傲然地昂首闊步,他祈求著,群頭兒不耐煩地擺擺手,他失望地站住。
李杰在演死尸,在副導(dǎo)演指揮下,和幾個群演躺在指定的位置。
李杰在演女主角的替身,他裝扮成女主角的樣子,跳進了冰冷的河里,一遍又一遍。戲拍完,眾人簇擁著主演離去,他渾身滴著水,瑟瑟發(fā)抖,女性假發(fā)套錯了位,遮住了半邊臉。
李杰身著民國時期服飾,在街頭被群毆,他抱著腦袋在地上翻滾著,拳腳紛紛打在他的身上。
李杰化著受傷的妝,和群演們蹲在角落,匆匆吃著盒飯,副導(dǎo)演喊開工,他急忙扒拉幾口,放下飯盒跑去……
劉燕想不下去了,趴在床上放聲慟哭。
劉燕沒能力運回李杰的遺體,就地火化了。她也沒有把李杰的骨灰?guī)Щ貋?,撒到了河里,那里有他的夢想,她把他留在那里,繼續(xù)追尋他的夢。
從橫店回來,陽陽問她,見到爸爸了嗎?她摟著兒子默默流淚。陽陽不再問,他明白發(fā)生了讓媽媽傷心的事,疾病讓他成為一個極度敏感的孩子,培養(yǎng)了他謹小慎微察言觀色的能力。連續(xù)三天夜里,陽陽都被她壓抑的哭泣驚醒,他蜷縮著身子瑟瑟顫抖,他很自責(zé),以為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好,惹媽媽生氣了。
那天,劉燕的臉上露出了久違的笑容,給陽陽換上新衣服,帶他去吃漢堡,陽陽很開心,問是過年了嗎?吃了漢堡,她又答應(yīng)陽陽去了游樂場,回到家已經(jīng)傍晚時分。她化了妝,換上了一襲紅裙,紅裙子是和李杰結(jié)婚時買的,平時很少穿,掛在衣柜里,珍藏著幸?;貞?。她端著兩杯可樂坐到陽陽面前,可樂在杯子里咝咝冒著氣泡。就要結(jié)束了——疾病連同痛苦,即將與消解在可樂中的阿普唑侖一起吞下。阿普唑侖是她一片一片攢下的,長期失眠,只有安眠藥,才能幫助她走進短暫的夢境。陽陽看著她說:“媽媽真好看,像新娘子。”她笑了,放下杯子,在兒子臉上親了一口。她捧著兒子的臉,淚花漣漣,充滿了不舍與愧疚。她放開了兒子,端起杯子,陽陽不接,看著她搖頭,目光里透著恐懼與哀求。她說:“陽陽不是最喜歡喝可樂嗎?喝了,媽媽也喝,媽媽跟陽陽一起喝?!?/p>
“媽媽我聽話,我再不惹媽媽生氣了,我不想死,也不讓媽媽死。”陽陽哭了。她愣住了,一股神奇的力量,促使著陽陽揚起手,打落了她手里的杯子。
王強從醫(yī)院回到租住處,呆呆地坐了很久。他想起了母親,哥哥很久沒給他打電話了,也許哥哥相信了他真的沒錢,不忍心再逼他。他拿起手機,撥通了哥哥的電話,問哥哥母親咋樣了,哥哥怒吼:“咋樣,你說咋樣?不治了,沒錢,在家里等死,還有臉問!”
王強說想帶著陽陽去烏魯木齊天文臺看星空,劉燕久久地看著他,他說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想幫著陽陽實現(xiàn)愿望。她眼底一熱,別過臉去。他說:“你要是不同意就算了。”她哭了,先是默默流淚,繼而忍不住哭出了聲。
車是從租賃公司租的,大眾途觀,適合野外長途。自從小寶出事以后,王強再沒有碰過車,看見車就有一種本能的恐懼。坐進駕駛室那一刻,他感覺有無數(shù)只螞蟻在身上爬行,兩只手不敢觸碰方向盤。業(yè)務(wù)員是個長相喜慶的小伙兒,疑惑地看著他說,大哥,行不行呀,買的本兒吧?他鼓起勇氣,握住了方向盤,剎那間,耳邊響起小寶戛然而止的慘叫,他遽然逃離了轎車。喜慶小伙兒說,大哥,還是算了吧,安全第一。他站在轎車旁,默默地掏出煙,抽出一支銜在嘴上,又抽出一支給喜慶小伙兒,小伙兒笑呵呵地說不會。他點燃了香煙,吸了兩口,扔下半截?zé)?,抬腳踩滅,拉開車門,重新坐進了轎車。他深深地吸了口氣,又緩緩地吐出,閉目平靜了一會,伸開雙手,牢牢地握住了方向盤。
出發(fā)了,初升的太陽照耀著大地,天山雪峰熠熠生輝。陽陽靠在媽媽的懷里,透過車窗遙望著雪峰,陽光灑在他的臉上,泛著圣潔的光芒。
劉燕把一張銀行卡輕輕地放在了王強的手邊,他看看卡,又扭臉看看她。
“李杰離開家時留下的,卡里有十萬塊錢。”劉燕望著窗外,一顆淚珠從眼角緩緩滑下。
趕到烏魯木齊已是傍晚,在市區(qū)住了一晚,陽陽激動得睡不著覺,夜里醒了好幾次,問媽媽,天怎么總不亮。
第二天半中午,他們到達了位于南山的天文臺。王強背著陽陽,劉燕挎著包緊隨在一旁,像幸福的一家。在大門口附近,王強看見了高宏偉。高宏偉沒有穿警服,一身休閑裝扮,雖然近二十年沒見,他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
王強默默地注視著高宏偉,一絲笑容,從臉上掠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