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雪
1
這場鑼鼓喧天的熱鬧是短暫的。天不是很涼,十二月的氣溫依然達到可恥的二十攝氏度,讓我覺得所謂的冬天是一個十足的騙子。為了躲過可能突然的降溫,我?guī)Я艘患恐赜纺[的外套,也許是在這露天的熱鬧里吃熱乎的飯,讓我渾身燥熱;也許是因為一桌人中的某一個,無意提及讓我心驚肉跳的名字。此刻,它是多余的。我把外套脫下,平放在雙膝上。同時,我覺得應該戴口罩,讓那些知道過往的人,想從臉上看出我內心的人,捉摸不透我此刻的心情,雖然那樣會讓我張口吃飯變得困難。我逆流到過去,站在十五歲尾巴的尖尖上,看到她,高高的、白白的她。我所有消失的情感也被這奔涌的海浪沖回來。
鎮(zhèn)子太小,無法掩飾所有的秘密。鎮(zhèn)子太小,無法愛到所有人,過去的,現在的,將來的。這條臨時組成的片區(qū)有著最新的房子,八音隊在一樓的大堂奏著喜樂,和放在門口忘記關閉的音響傳出的歌聲混合,擴散成奇異的噪音,人們絲毫不受影響,畢竟是傳了不知多少年的風俗,忍受比反抗來得輕易。借著這聒噪的遮擋,我對那些調侃或者詢問都可以含糊其辭。
小路的兩側都擺滿了桌子,一桌一桌的人來,卻仍未有一桌一桌的人離去,我的眼前仿若出現了重影,疊羅漢。我夾豆腐的筷子一陣不穩(wěn),白色便斷成兩半,落在醬油碟里,四濺到我的黑色棒球外套上。我把外套脫下。一旁的友人笑道,吃個飯都沒心思的陳明智,估計是想靠短袖秀一把腹肌。我拿出紙巾擦拭,風被臨時搭建的遮雨棚和忙忙碌碌的人們擋在路口,只有溫熱的人氣與火鍋的白霧依附在我裸露的手臂上。不冷。不過我沒說出來。我心里想著她,喜歡比愛容易習得,因此,多年前的我選擇她成為我的練習對象——最初的喜歡,持續(xù)的喜歡,從未中斷的喜歡。我已經瘋了。
街道、樓房和樹木在數十年間維持著相同的面貌,藏身其中的記憶便無法消失。有時我內心充滿痛恨,痛恨此地的無能,在外部喧囂奪人的世界里,一切都摧枯拉朽地前進,而它不為所動,仿佛是時間難以拔出的一根穩(wěn)固的刺。是刺嗎?我想不出一個更好的形容。不,應該是在心里端坐成為一尊塑像的人。我微微伸出手,仿佛只要輕輕一撫,便能輕易摸上白皙的柔軟的面孔,便能擦過那高聳的涂著粉底的鼻尖,便能劃過那隔著口紅顏色的小小的雙唇。
我夾起面前的蒜苗炒雞肉,堅硬的肉塊不會逃跑,堅硬的肉塊能讓我熱血沸騰,堅硬的肉塊能成為武器,讓我跟若即若離的冬天肉搏。我知道,此刻自己的表情是溫柔如常的。我知道,此刻自己吐出來的每一句話都跟我素日的性格一樣,和和氣氣。
2
昨日陰蒙蒙的,今天卻甚是晴朗,一束一束的日光仿若被沿街販賣。只要有縫隙的地方,總能看到露出頭角的野草。野花不常見,即使有,也被巨大的不值錢的綠淹沒。這條短而窄的無名巷子,有寬闊的視線,外面的街邊,臨時的商販正賣著盜版的字畫,也幫人家寫對聯。還有一個來月,這舊歷也就徹底結束,我又要老一歲。我突然覺得這商販愛管閑事,類似這樣的生意,至少要半個月后才會出現在鎮(zhèn)子的大街小巷,商販來得太早了。可我還是中途離席,去跟這個認識的人談了起來。同桌的友人吃得太慢,沒有必要繼續(xù)等下去。商販捶了我一拳,問起我跟婚宴主人的關系。我說跟新郎的哥哥是朋友,不算太熟也不算太生疏,同屆不同班。我對談話漫不經心,而是時刻注意著右側——進入鎮(zhèn)子抵達這里的唯一路線,即使我從友人那里得知,夏珊要下午四點多才能回來,我還是懷揣緊張,萬千念頭依然在我停頓的須臾中涌出。幾乎所有的友人都以一種勸人從良的語氣企圖說服我。畢竟,那都是千萬人過往凝結而成的名言,可以不相信他們,但必須要相信真理。
吃完的人接二連三從對面走出來,陸陸續(xù)續(xù)來到這字畫攤前,都是熟面孔,也就天南海北聊起來。無非是為了等最后那幾個拖拖拉拉的同學,他們要在下班后回來吃晚餐。
為了消磨下午的閑散,在其中一位的提議下,我們去鎮(zhèn)中心的桌球室玩幾局臺球,走進二樓桌球室的瞬間,我知道我中了這些人的惡作劇。他們清楚我一直避免遇見夏珊,知道我想逃。夏珊穿一條齊膝的包臀裙,上身是一件白而長的衛(wèi)衣,手里拿著臺球桿,本就如雪的臉還是涂了厚厚的粉底,在半明的燈光下像一個陰森美麗的女鬼,正說著普通話,雖然她出生的村子毗鄰灰燭鎮(zhèn)地界,那卻是另一個方言區(qū),因此,她在灰燭鎮(zhèn)始終是一個異鄉(xiāng)人。后面的人推了我一把,恍惚之間,我被迫往前,變得很客氣,跟認識的每一個人說著簡短而禮貌的話。我能察覺到其中一些目光,那是知曉我曾經過激的求愛的目光,他們一定在想,現在的陳明智還會如從前那樣嗎?期待著發(fā)生一些事的眼神飄蕩在煙霧繚繞的室內。我盯著墻柱,視線的專注會讓我擺脫被監(jiān)視的感覺。金屬標語被貼在墻柱最顯眼之地。但是,鄉(xiāng)野之人以不服從為勇,反正只是一個口頭的禁令,不會有任何的懲罰抵達個人。
雖然我才三十六歲,但在互聯網熱烈的討論上,我這個年紀的人應該卷鋪蓋從互聯網大廠滾蛋,還好,我在一家不大不小的設計院當建筑結構師,拿下了高級職稱,不需要太擔心失業(yè)的可能性。不過,被社會拿著槍逼入中年的感覺卻不時徘徊在心頭。
室內和室外一樣有陰晴未定的脾氣,這是典型的熱帶冬日。我想把自己蒼老的情感藏于其中的陰影,不想被矚目地關切。
一個獨身的人不配有驚心動魄的悲歡。母親說我入了魔。朋友說我心結難開,在這漫天穿過時間的流言中,心結養(yǎng)胖了,我也跟著胖了。但臉還是瘦的,五官輪廓還是清晰的。我下意識地摸了下自己的左臉,前兩天一直熬夜做項目,臉上長了幾顆痘,氣色看起來也非常不好。我抬頭看頭頂的燈,不算亮,在這樣的空間,人們不需要強光來分心。就在這恍恍惚惚中,有人問,陸尋也要回來吧,約好晚上還要吃一頓酒的。陸尋是夏珊的前夫。當時經常在學校后面大街上的電子游戲廳里和我一起打魂斗羅,他贏了。無論做什么,他都想爭第一,即使是他最好的朋友,他也無法忍受成為我的手下敗將。他一直不知道,我一直在讓著他。那次,他說,以后夏珊會成為他的妻子。那是一個罕見的寒冬,我們已經出來,站在重新落下的鐵皮卷簾門前面,非法接納未成年人,游戲廳的經營也是偷偷摸摸,不熟悉的人會以為最紅火的娛樂之地已經倒閉。等他把煙抽完,他的眼前霧氣朦朧,好像能把眼睛烤暖。
對于禁止之事,陸尋總是親身對抗,很多人并不喜歡他咄咄逼人的性格,但是他的功課最好,對未來有明確的目的,深得老師歡心,那會兒,一個人在學習上有必勝的野心,是給老師的加分項。他的得寵理所當然。
3
輪到我和夏珊對局。我繞著長方形的桌子,看著那些散開的球,覺得眼睛被塞滿色彩,無從下手。我知道我會輸,即使我能贏,我也會輸。我的第一句話就讓我輸了,我用最云淡風輕的態(tài)度,問了世上最殘忍的話:你要和陸尋復婚嗎?
夏珊把桿子架在桌上,說,你不會有任何機會的。我說,我不是這個意思,大多數有情人成不了眷屬,我是知道的。夏珊說,這么多年,你也終于學到一點陸尋的皮毛。我說,死皮賴臉沒什么不好。之前躲躲藏藏的心思不知去了哪里,對話出乎意料地順利。我把桌球桿給了過來的另一個人,我不確定再繼續(xù)下去我是否還能維持這種體面的機智。我沒有再看夏珊,背后有人問我去哪里。我沒回頭也沒回答,而是走下樓,來到單調的街上,那些見慣的房子像歲月的容器,為了回來的我時刻都能找到以為已經消失的感覺,讓那些抽象成為實物,或活生生的人。
夏珊和陸尋在一起的這些年,從開始到結束,讓夏珊覺得,男人就像永遠不想成熟的青澀果實,掛在一個不變的舒服的位置,讓每一個人都能望見。她和幾個同學經常在一個酒店的附屬茶樓喝茶,每一張桌子都安裝了自動泡茶的工具。有時她們會帶一些瓜果之類,聊的同時也吃得口干舌燥,茶不僅潤喉,也潤色了每個人的詞句。這時的大家,都心平氣和地談論著各自生活的失敗,好像沒有失敗就不足以成為一個完整的女人。
夏珊記得自己去民政局那天,有極好的天氣,新的《民法典》還未頒布,所以,工作人員蓋章也干凈利索,她的感情也斷得干凈利索。
她有成功的事業(yè),凡事依靠自己,作為最親近之人,陸尋卻連最簡單的援助都無法做到,為什么要將就自己?她很慶幸,自己和陸尋離了婚。她很慶幸,她的服裝事業(yè)依然經營得很好,而不是像陸尋所斷言,她的線下生意會被互聯網社會逼入死角,到時她不得不賣掉車子房子,回到原地,而那時的她,年紀大了、經驗老了,無法東山再起。后來,她知道,這是因為她和他談崩了的惡言。在不大不小的同學圈里,她和陸尋迅速惡化的關系眾人皆知。
我到對面的京東超市買了一瓶礦泉水,擰開蓋子喝下的瞬間,電話響了,是母親,問我是否要帶些木瓜上去,家里那棵木瓜樹初次結果,放幾天熟透了特別甜,拿上去分給同事也不錯。我說一會回去,讓她準備好。母親并不會直接表示要見我的想法,每次在電話里,總是說家里自己種的東西收獲了,我拿上去放微波爐蒸著吃或者送人都挺好,純天然的東西,在城里買的不保真。我心知肚明,驅車而回,吃完飯,在夜色里把她準備的東西,可能是在后嶺挖的野生淮山,可能是剛拔出來的新鮮的木薯或是新鮮采摘的蔬菜,裝滿后備箱回到城里。
這幾年,母親逐漸放棄讓我相親的念頭,逢年過節(jié)也不再嘮叨。她對我唯一的要求是除了夏珊我可以邀請任何人來參加家里的聚會。從前,人人都有大把時間的正月里,我總是把這一幫玩得好的叫來家中,玩牌吃飯閑聊。我記得某一年,所有人都走后的晚上,庭院里到處都是臨時拉起來的燈帶倒影,母親一定是思考了很久,說人家已經有伴,不要再叫她來了。母親的話沿著光線,閃耀著奔向跟著父親收拾露天餐桌的我。
我第一次發(fā)覺作為農婦的母親的敏銳。此后,我們形成心照不宣的默契。生活在這保守之地的她,把所有的壓力扛下來,雖然壓力只有一種,那就是作為獨生子的我為何不結婚?她年輕時背負了那么多的苦難才生下我,才讓父親的祖宅得以延續(xù),我為什么不遵循父親的路走下去。她沒問,我沒回答。
在鄉(xiāng)村,你的生活是不自由的,即使你想有,別人也不會允許你擁有。我回家的次數越來越少。即使是假期,我大部分時間也是跟朋友在周邊游山玩水,或是宅在出租屋里打游戲。有時,我覺得自己有些殘忍,我親手拿起錘子打碎了那些靜止不動的鄉(xiāng)村關系。這不就是我一路所接受的教育給予我的東西嗎?一種外在的力量,一種努力向上的力量。但是,我又深深明白,工作后的自己,開始駝背了。
4
如果夏珊和陸尋到我們這一桌敬酒時,我不借著酒勁號叫表白,那么,我們完整的友誼應該保存至今。但在那陰暗的時刻,我觸碰了自己柔軟而恐懼的內心,四散的情感歸攏一處,像一顆子彈目標精準射向自己。十一年前,我二十五歲。我被拉到圍墻外面的村路一側,他們希望我在這安靜的不受干擾的地方醒酒。人們總是輕易原諒一個人的酒后鬧事,卻不知酒只是催化劑,把心里所積壓的那些東西像天女散花那樣拋撒出來。
我在微涼的風中發(fā)現自己情感的彎度,罪魁禍首是陸尋,在這重要的一天,我才知道所有的原因都是他——一直要爭奪第一的人。我?guī)缀蹩梢灶A見他們婚后的生活。陸尋的個性將在白晝黑夜中慢慢地展露出來,“煤氣燈效應”,是這個詞吧。我噴著酒氣把這個專業(yè)術語含糊不清地說出來。夏珊不應該嫁給他,那是一場曠日持久的賭局,我不該認輸的。
我讓人送我出去,我不想在這場鄉(xiāng)村婚宴上久留。夜色的喧鬧把村路截成兩半,我搖搖晃晃往前走,進入無邊的寂靜中,我要把那一刻所有的瘋癲撒入這寂靜中,我知道它們會被吞沒,我將會完整地出現在路燈閃爍的鎮(zhèn)上,那些街道被白茫茫的光鋪著,冰涼而柔軟。
第二天,我滿身酒氣醒來時,是在茶樓的KTV包廂,一張棕色的破沙發(fā)上,獨自一人。我坐了一會,適應了從窗戶而入的昏沉光線,便站起來,穿過房間開門走出去,樓下幾個朋友正在喝茶。他們叫我過來,問我是否還記得昨天的事。我說,誰灌我酒的?要對我的記憶負責,快點跟我說說昨天發(fā)生了什么。我聞到自己難聞的口氣,拿起桌上的包子咬了一口,有肉香,被隔夜的酒味熏臭。他們中的一個說,精彩著呢,不劇透,留著你自己慢慢想。我站起來,說,我有的是時間。我拿著剩下的包子走到對面的車站搭車前往市區(qū)。
那時,車子就是拐入這條街,在顛簸的土路上往前,好似把我送入天堂。
我在出租的公寓躺了兩天兩夜。那一年,還未拆遷,榕樹和印度紫檀交叉著長,推開窗便是奇特的綠,路的中間是長條花壇,晚上會有情侶站在昏暗中依依不舍。我就會一直望著,想著為什么濃郁的感情會藏在這樣晦暗不明的夜中?為什么人可以在此刻那么相愛,然后在未來的某一天彼此憎惡?
沐浴在記憶中的我抬頭看向對面的二樓。有樓的地方,我都是習慣性仰望。有人正準備把窗戶打開,是夏珊,把窗戶開了半個身體,我能聞到她衣服上沾滿了煙味。雖然距離很短,但她并未東張西望,而是立刻回撤,也許她看到了我。我站了一會,決定走去三岔路口取車。不大的路劃出成排的停車位,讓街道更狹窄,使得冬天無法擠進來,天氣才如此反常吧。我把冬天想象成一個極度怕熱的胖子。也許往事與思考抬高了我體內的溫度,我渾身燥熱,只想盡快鉆進自己的車里,啟動,打開空調讓自己降溫,把思想冷凍,這樣可以把一直闖入心中的夏珊清除,可以把天生刻薄的陸尋清理。
我拐入鄉(xiāng)路,黃色的虛線清晰地把它切成兩個方向的通道,在泥濘的回憶中抵達家里。我曾經光腳踩著一路的泥巴來到鎮(zhèn)上,只為買一把可以射出子彈的玩具槍。
如果沒有走出灰燭鎮(zhèn),我一定很喜歡這所寬闊的老宅,它位于一條漫長村路邊上,白水泥圍墻也困不住往外伸出的樹,能干的母親一磚一瓦建起它。我走進去時,她正在收曬了一天的喂豬用的木薯片。我看到她放在樹下的幾個青木瓜。她邊把木薯片掃到一處邊問,見到了?這出其不意的問話讓我愣了下,我彎腰拿起袋子把木瓜裝進去,打算裝聾作啞。她又問,見到夏珊了?沒出什么事吧?我說,出事了我還能回來,不要這樣咒你兒子。她說,我不是咒你,是你自己給自己畫了個符。我說,這話題無趣,不說了。母親對著我移動的后背說,該爭的時候退讓,不該爭的時候卻往前,你的每一步都錯得厲害。母親,一名早起晚歸披星戴月的農婦,磨煉出了難得的溫柔。我走出去,把鐵門輕掩,發(fā)現心跳得厲害。
天突然陰得像一頭灰熊,也許黑夜正在來臨。
5
我對每一次聚會的參與都舉棋不定,必須給自己一個非去不可的理由,比如這場無可避免的婚宴。我總是被所謂的道義和人情牽絆,又因為單身,別人總說以后你總歸要結婚,這紅包都會回流,勸我去。有些會揶揄或議論我是否近鄉(xiāng)情怯,即使家鄉(xiāng)只在二十公里外,但一個單身小伙是不值得被稱贊的,是會被左鄰右舍貶損的,會在這個紋絲不動的世界里被規(guī)矩推得東倒西晃。
之后,只要被邀請,我?guī)缀鯃鰣霾宦?。但是,我又不確定,是否因為能夠見到夏珊,才愿意請假驅車回到此地參加同屆同學親戚的婚禮。我并不了解自己多年的渴望。
我從村里到鎮(zhèn)上,剛好京東超市的路邊有一個停車位,我便把車停在那里,卻并未立刻下車,而是像一名鬼鬼祟祟的偷窺者,伸長脖子隔著車窗再次盡量看向對面的二樓,劣質的材料讓聲音從縫隙漏到大街上。我知道,我熟悉的人還沒走。
我想起扔在車手套箱里的任天堂,只好又打開車門把游戲機取出來。這是幫一個做工程的朋友解決問題后得到的禮物。他問我想要什么,我隨口說任天堂吧。他便托出島的人到市內免稅店代購了一個。我拿著它,迷迷糊糊覺得這是感情的計謀,從前的夏珊也是游戲王,為了躲避老師,我們始終像現在那樣遮遮掩掩。很多年前的夏天,為了不讓游戲中斷,我、陸尋還有她輪替玩了兩天兩夜。我躺在地板上,看著拿著手柄的她對著電視入迷的背影,溫柔地進入了夢鄉(xiāng)。那一刻,夢鄉(xiāng)是真實的,我把陸尋的聲音隔絕在夢鄉(xiāng)的城墻外,把她拽入了我的夢鄉(xiāng)。這個夢在此后的歲月里反復出現,如鏡子越擦越亮。
我走到對面的一樓門廊時,他們正走下最后的樓梯。他們要一塊去新開的小電影院看一部外國片。
鎮(zhèn)上的擴張與改變是顯而易見的,雖然并未拆樓重建,臨街的各色鋪面卻越來越多。而經營電影院的是一個跟我同屆的人,叫陳塵,不想在大城市里打拼受苦,便回來做起小生意。他媽媽每次跟鄰居說起都是滿臉的尷尬,曾經引以為豪的兒子墮落成這番模樣,任何一位母親都會心痛。
夏珊和他也熟。以前一群人玩完游戲,就去錄像廳看電影,不挑不揀。
陳塵給我們放的伍迪·艾倫的《安妮·霍爾》,他盯著里面的女主角說自己最喜歡的是韓國女演員金敏喜的臉。大家嘻嘻哈哈對他的話不置可否。一個不熟悉的話題只能引起陣陣的冷場。陳塵卻不在意,他習慣了自說自話。我看著他站在投影儀后,聽著英文原聲在不大的昏暗空間里慢慢響起,忍著不笑出聲。這是一個荒謬的場景,在這七八個人中,知道伍迪·艾倫的不出兩個,而這部電影喋喋不休的討論讓他們感到沉悶。其中一個在片子剛開始不久已經打起呵欠。夏珊卻能聚精會神,她能投入到電影當中,這是我最欣賞她的地方。我把電影的兩名主角替換成我和她。
看到中途,有人說,這玩意有啥用,跟我這沒房沒車的人談精神病可以,但絕不能談精神。眾人哄然大笑。陳塵說,對于不懂的東西我們要虛心學習。有人說,你特立獨行的名字是不是也需要我們學習呀。陳塵有點得意,覺得沒什么文化的父親賜予了他一個可以跟隨終身的藝術命名,冥冥之中跟他現在的事業(yè)緊密關聯。雖然沒什么錢,專注于眼前卻能讓他忽略生活的邊邊角角,他的人生不包括這些物質現實,他是現實里的另類——超現實主義者。
我羨慕陳塵的超脫,也為自己感到難受。面對政策的瞬息萬變,一路高歌猛進的房價,我對買房一事近乎絕望。我想這是不是夏珊拒絕我的原因?這是不是她看不起陸尋的原因?如今的陸尋,獨自住在二十平方米的一居室里,這是他花四十萬買來的蝸居之地。他對所有人宣稱他把所有的財產留給了夏珊。而我從旁人那里了解到的真相是夏珊等額給了他四十萬。根據當時一起買房出錢的多寡,按照當下的價值計算了各自的利潤,兩不相欠。他說老女人求職四處碰壁,才不得已做起小生意謀生。那時的夏珊已鍛煉出耐心,從不回應任何的惡意中傷,只有偶爾和舊友閑坐時才會解釋幾句:我年賺不過二三十萬,無權無勢,沒辦法像他那樣攀龍附鳳,但我從來求過任何人。我可以想象夏珊云淡風輕卻又自信的語氣,也可以想象陸尋心高氣傲的不屑,更可以想象被他們撕成碎片的感情。
靠墻而坐的我,玩起了任天堂。這部電影不適合我們的生活。從城里抽身回到鎮(zhèn)上的我們,暴露了身為少年不成熟的一面。
6
夜幕壓著遮雨棚,中午的桌子仿佛一直在等我們,晚餐時我們幾乎都坐在之前的位置。我夾了一只眼前的新菜肴——清蒸蝦。
大約二十分鐘后,我看了時間,我的身體像個得不到滿足的孩子鬧個不停。根據以往的經驗,我清楚自己得了急性腸胃炎。我捂住肚子,臉色發(fā)青,指定要夏珊開我的車送我去衛(wèi)生院。一桌子的人頓時靜默不語,臨時搭起的主臺上,一對新人正在講話。熱熱鬧鬧的,掩蓋了我任性而放肆的話??晌蚁嘈拍菚r候的自己,在大多數人都做劃算的事時,我正在做自己認為值得的事。
夏珊站起來,走到我身邊,拿起我一旁的外套走出去。其他人扶著我上了車后座。夏珊開入茫茫夜色中,背對著我說,你夠無恥的。我知道她此刻一定面無表情,對我以疼痛要挾感到不齒。我疼得說話都很費勁:“如果不這樣,怎么能和你單獨相處,怎么才能跟你說一些私人的話?!彼扔烷T的腳忽松忽緊,她沒辦法開得很快,這是一條舊街,旁邊被回來的小車擠滿了。
進了衛(wèi)生院,我奔去了廁所,把有毒的東西排泄一空,原來翻山倒海的腹痛幾乎消失。然后,我才坐在年輕的醫(yī)生面前,遵循醫(yī)囑打吊針。我想著自己的霉運,偏偏挑中一只沒有被處理干凈的病蝦,海鮮總是給人帶來各種各樣的意外。
我回憶離開時對坐在隔壁桌的陸尋的一瞥,他并未對我的疼痛表示任何的關切,反而對我的直白大為震驚。他的臉逐漸長成深耕于公務系統(tǒng)里的人的模樣,長期的察言觀色讓他的眼珠看起來比實際要大很多,四四方方的面孔始終表情單調,很久都不喜怒形于色。聽說他正在追求一個領導的女兒,他們在一次共同的公開活動中認識。傳言先是在小圈子里流行,接著是我們這一撥朋友圈。他剛剛分到福利期房,對未來重燃希望。但是,他還是認定夏珊是他的所有物。他私下婉轉勸我放下這公開的愛慕,如果夏珊和我在一起,他一定會讓我們不得安寧。他說他只要想到我和夏珊并肩躺在同一張床上就無法忍受。他用的春秋筆法,可我完全懂得,我只能安靜等待反擊的機會。不是為夏珊,而是為了消除這言語的羞辱。
我此刻的舉動,是對他的挑釁,為我過去所有的包容與退縮。我覺得自己病入膏肓。我的人生宛如放大鏡,搜索著人們一個又一個微不足道的錯誤。我患上了病,身體上的病——強直性脊柱炎,附贈心理隱疾。
大部分時間里,愛占據上風,但內心的邪惡偶爾也會登頂。我低頭看著夏珊衣袖的褶皺,覺得自己用自私搏來了一點可憐的關懷。
夏珊站在我旁邊,抬頭看頂上的吊瓶,光比白晝更亮,把她臉上的粉劃出一條條線。我決定對她說實話,我是故意刺激陸尋,從小到大,我一直讓著他。
夏珊冷笑,握著拳頭說,阿智你和陸尋一樣可憐,為什么要從一個女人身上找存在感?你們什么時候能自立?那家她們經常去的茶室一定裝滿了與男人有關的話題。
她轉身背對著我,覺得人的心思就像眼前被燈光污染的黑色。我從她厚實的后背讀出她一時心軟送我來的后悔。她走下臺階,又停住,一動不動直到我打完針。在結束后留觀的十分鐘里,我們始終保持沉默,唯有如此才能維持彼此的中立。
我熟悉她的沉思,我很想把她拉到懷里,狠狠地不顧她的反抗親上一口,這是很純潔的欲望。理智回來時我發(fā)現自己已經抓住她的手臂。我不清楚自己什么時候走到她旁邊。她厭惡地瞪著我,說我和陸尋一樣沒有臉面。我松開她,苦笑著說,我也不想如此,但是做不到。我取出深藏已久的問題:“因為我窮你才一直不肯答應我嗎?”
夏珊說:“這就是你的問題?這還是你的問題?還以為自己是二十出頭的青春小伙嗎?什么時候你把問題想明白了就知道為什么我不要你?!彼龑ξ业妮p視被每一個字輕輕拽出。
車鑰匙沒有還我。
夏珊徑直上車,鎖上,掉頭開走。我還很虛弱,也沒有力氣叫喊,只是慢慢地走。我已經很久沒有走入寂靜的黑暗里,這老街上的房子,有跟老年人一樣的作息,睡得很早。我打她的電話,不接。我想她肯定在喝喜酒的地方把我的車丟下,換上她的車之后把我從通訊錄和微信拉黑。
夜有清冽的氣味,在這純凈里有我骯臟的念頭:夏珊的初夜是什么時候發(fā)生的?我突然懂得陸尋的憤怒,也明白夏珊對我從始至終的拒絕,我沒把她當作一個對等的人,或許陸尋也犯了同樣的錯誤。這么多年,我也就在那一瞬間的渴望中學到一點如何戀愛的皮毛,同時,我發(fā)現我成為我們這一代人中的弱勢群體。從農村,舉全家之力考入大學,謀得工作,生活卻步步緊逼,我被更緊地釘在故土。
我看到自己的車被扔在路邊,夜色穿不透路旁自然生長的樹木,無人修剪的樹有一種無畏的氣魄,與這磅礴的夜不相伯仲。
我開入夜晚的公路,想起母親的問話,知子莫若母,感覺開入了無盡的冬日縫隙。夏珊一定和我一樣,迫不及待回到冷清的家中,在巨大的虛空的包圍中,奔向毫無人氣的床,用自己的體溫翻來覆去溫暖這些靜物。偶爾也會喋喋不休,為了撫平心底不斷長高的冰川。
我給陳塵打電話,讓他推薦一些開心的影片。他覺得是他播放的伍迪·艾倫啟蒙了我,聲音的豪壯被無線傳輸,他給我推薦了不少耳熟能詳的港片,都是璀璨時代的港片杰作,他特別叮囑我,一定要看粵語原聲,才能懂得那些風華絕代。
7
那晚婚宴已散。朋友們在另外街上的水吧喝茶聊天等我們,這是他們懂得我心思后予以的默契。而我和夏珊的先后離場讓他們詫異,對此議論紛紛。后來,在我強調自己當時強撐著理智獨自開車回到蝸居之地,反復澄清孤身一人的悲涼,他們才確信我說的是實話,然后開始跟我談論夏珊的個性,覺得這樣的性格很難被包容,和陸尋分開也很正常。我笑,雖然大部分人認識都超過二十年,但我不敢說我們真的懂得彼此。這樣想時,我便能體察到孤獨的隨身依附。
新開的購物中心名字很直白,叫百萬購物中心。可能暗示每一個進入里面的顧客都非富即貴。外墻的品牌logo碩大而刺眼,一些我不認識,一些我認識。商場里的溫度讓人分不清冬夏,而寒潮南下的今天,空曠的地上停車場已經刮起冷風,比吃婚宴那天冷多了。我卻只穿一件單薄的長袖針織衫,從停車場到商場入口處凍得寸步難行,只好靠咒罵這乖戾的天氣熬到入口。繞了很久才找到那家小眾的咖啡店,見到陳塵。這時身體也暖和了。陳塵開車進城參加一個本地電影展映單元,看完一部半小時不知所云的本地電影后,約我這個知道伍迪·艾倫的人出來坐一坐。
之前,電話里的他神神秘秘,字字指涉我和夏珊不清不楚的關系。對于這類言論,我不想讓人們知道我歡迎這種偏見,最好因為這種偏見讓夏珊可能的追求者退而卻步,誰會喜歡一個被描述成蕩婦的離婚女人。我聽著,不為夏珊做任何的辯解。然后,他終于問我是否有時間出來。
我說,見兄弟沒有時間也要抽時間,難得在城里約一回。
陳塵看著墻上手寫的飲料單,研究半天才選了一杯,端過來時發(fā)現頂著半個奶油頂,下不去嘴,便盯著乳白的它痛罵電影毫無藝術水準,又跟我談了一通電影藝術史,才正式問我和陸尋的兄弟情誼是不是已經徹底破裂。他拿起叉子把逐漸融化的奶油戳入了液體中,然后舉起來沿著邊緣喝了一大口。
雖然都在一個鎮(zhèn)子,但是我跟陳塵的交往不多,跟他討論一個我熟悉的他者存在困難。因為我們都不是十來歲的年紀,在江湖上摸爬滾打,見多了人心。所以,我猶豫著。他看出我的遲疑,低聲說,陸尋的媽媽不把夏珊當人看。我靜下心來,對陳塵因這事大驚小怪感到不解。我說,你是剛來到灰燭鎮(zhèn)嗎?還是剛投胎到這島上不諳世事?你以為結婚的家庭會成為什么樣的?像電視上那樣和和美美嗎?你真是理想主義者。我話里有冷嘲熱諷。他左看右看,仿佛說出見不得人的秘密:“這就是我為什么不想結婚的原因,你說娶一個老婆回來是愛一輩子的,但是夾在兩頭中間怎么辦?我不會處理這種問題?!?/p>
我沉思了一會,突然有些羨慕陳塵的遲鈍,活在鎮(zhèn)上能夠不被人們的觀念左右。如果是我,一定會淪陷、妥協,因此,我理智選擇逃避,最輕松的辦法。我說:“你好好研究你的電影吧?!彼f如果自己拍攝,一定比那個本土導演更好,什么狗屁東西。說到電影,他激動起來。我耐著性子聽著他的長篇大論,想著陸尋的話。只要想讓共同的朋友傳聲,那就把所謂的隱瞞之事抖出。因此,人們知曉他和夏珊雞毛蒜皮的婚姻生活又多了很多:因為我持續(xù)的喜歡,因為婚后的夏珊和我曾經的碰面,讓他藏有妒火;因為工作的瑣事,壓抑的他回到家中來不及更換面孔,對夏珊惡言相向;因為母親對這個光宗耀祖的兒子極度溺愛,三十來歲的他還是一個連自己襪子都不會洗的孩子。這是他在這個家的另一面。這是他所謂事業(yè)有成后的成年生活,一地雞毛,卻都是夏珊的錯。
“夏珊說,我不需要男人?!标悏m的臉上是欣賞的表情,她的笑是對陸尋內心深處的懦弱與自卑的嘲諷。一剎那,我覺得陳塵成了沒有性別的人。
兩個單身的男人在一起討論一對離異夫妻的故事,讓我感到詭異。我說:“我跟夏珊徹底完了,那天我惹怒了她,她討厭陸尋,也一樣討厭我?!?/p>
陳塵說:“你們真的無事發(fā)生?”我說:“我在衛(wèi)生院碰到了她的手臂。”我回憶起她柔軟的肌膚,即使隔著衣服,也讓我意亂神迷。我并未對陳塵說自己齷齪的幻覺。很多事無論是對后來結識的朋友,還是對保持良好關系的同事,我都沒提及,因為我清楚幾乎世上所有人與人的相遇,只不過是人生某個階段的偶合??上耜悏m、陸尋或者夏珊這樣的人,時空交集到永遠,這讓我很是悲傷。
那夜無事發(fā)生,以后也無事發(fā)生。我依舊在節(jié)日沿著母親的電話聲回到那個與世隔絕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