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嘉璐

天空落下毛毛雨，像細小的沙子打在臉上。真是奇怪，在花園鎮(zhèn)工作的時候煩透了被風(fēng)吹來砸在臉上的沙子，來到石頭城卻又懷念起來。袁萊站在街道辦事處門口的大柳樹下面，兩手背于身后，心里嘆著古怪，叫作花園鎮(zhèn)的地方天天刮沙子，叫作石頭城的地方卻總飄來小雨。興許是給地方起名兒的時候，人們的心里都有些期待，一個期待滿是沙塵的地方盛開鮮花，一個期待總是陰雨的地方能像石頭一樣屹立。

袁萊仰面朝天，蠟黃色的臉上的細紋里嵌了晶瑩的水滴，有同僚從他身邊經(jīng)過，喊一聲：“袁大師，靈感要來了！”袁萊擺擺手，五指停在半空，與耳齊平，瘦長的食指輕輕一彈，微風(fēng)拂過，柳葉晃動，應(yīng)了他的召喚似的窸窣作響。

那些聒噪的庸人們，自然不能領(lǐng)悟一個文人的內(nèi)心。但袁萊不屑同他們計較，就像這棵高大的柳樹，不會同樹根上爬過的螞蟻們計較。袁萊的眼中只有滿樹綠意，他在思考一個極為普通又極為細致的問題，旁人通常是不會想的，也鮮有人在意，只有他那顆不甘寂寞的腦袋，時常會探索萬物暗藏的玄機，除非有人虛心向他請教，他才愿吐露半句。

“袁老師，想什么呢？”這不是，求教的人來了。

袁萊拿捏著節(jié)奏，伸手撫過垂在面前的柳枝，慢慢開口：“你看，這兩片葉子的形狀相同，顏色相同，乍一看什么都相同，但細細研究，就能看出它們的脈絡(luò)不一樣。由此可見，世界上絕沒有兩片完全相同的樹葉！”最后一句便是玄機，袁萊得意地想，這是只有他才能悟出的道理。

可是來者聽完，絲毫不謙遜，甚至武斷地否定了他的才能：“那不是萊布尼茨說過的話嗎？袁老師，挺博學(xué)的啊！”

袁萊的手僵住了，柔嫩的柳葉忽然像鋸條一樣剌手，他忙地松開，沉了口氣，轉(zhuǎn)身面對這個不懂事的庸人，這個叫馬喬的人。這是個異類，袁萊十分肯定，他在以前的單位從來沒碰到過如此異類。以前那些人，對于他悟出的玄機都贊不絕口，他們還會拿出本子，把那些精妙的句子抄下來，反復(fù)咀嚼，然后十分謙卑地來找他分享自己的感受，說是分享，其實還是來討教的，他們總想從袁萊的腦袋里挖出新的玄機，再去品評。

但是馬喬不一樣，這個長著瞇縫眼的年輕小伙子居然置疑他的理論。這不是第一次了，袁萊調(diào)任此處的第一天，從任職講話開始，這小子就來找碴。不過是個托關(guān)系進來的游民，居然直接找到他，把他講話稿里那句“淡泊名利，胸懷大志，靜心學(xué)習(xí)，揚帆起航”給翻譯成了諸葛亮的“非淡泊無以明志，非寧靜無以致遠”，顯得多有學(xué)識？袁萊厭極了馬喬的嘴臉，但作為一個不會同螞蟻計較的端莊之柳，袁萊只是撣了撣衣襟，繞開他走。

這一次，他同樣不會計較。他可沒聽過什么萊布尼茨，就算真有這個人，說的話也絕對不一樣，即便一樣了，那也是抄襲他袁萊的。對于這種抄襲，袁萊是可以原諒的，畢竟那大抵是因為太崇拜他了。其實袁萊自己也犯過這樣的錯，那時年幼無知，抄了一篇散文拿去參加評選，在學(xué)校里獲了個第一名，就在他即將站上領(lǐng)獎臺的那一刻，人堆里蹦出來個少年，指著他大罵“騙子”，眾人嘩然，評委組調(diào)查了文章的來源，證實抄襲后，撤銷了袁萊的參賽資格。那是他第一次離頒獎臺那么近，榮譽唾手可得，卻終是失之交臂了。

自那之后，袁萊成了文學(xué)的狂熱信徒。他是那么富有想象力、美感，以及大多數(shù)人都缺失的洞察力。在花園鎮(zhèn)任職時，他的文章上過報紙，上過雜志，他的金句被身邊人傳頌，他們追捧他，就像他追捧文學(xué)一樣。他是閃閃發(fā)光的金子，閃亮到小小的鎮(zhèn)子容不下他，上頭只好把他調(diào)到更大的城市，讓他的光芒普照四方?，F(xiàn)在，他是石頭城某街道司法所的所長，雖還在基層，卻比在花園鎮(zhèn)的時候清閑多了，因為這里有人可以使喚，那些調(diào)解糾紛的麻煩事，就交給沒什么頭腦的庸人去做吧，他要用更多時間侍奉他的信仰。

比袁萊先到石頭城的，是袁萊的名聲。街道上下都知道，袁萊是個文人，最擅長舞文弄墨的那一套，他不愛別人喊他“所長”，更愛被稱一聲“老師”，每日“老師”長“老師”短地被人喚著，那張將近不惑之年的臉上便泛起滿足又克制的微笑。更有膽子大的，喊他一聲“大師”，袁萊就更欣慰了，就連身經(jīng)職場多年養(yǎng)成的對“膽大”二字的偏見，也在“大師”二字的覆蓋下，漸漸消融了。

但這份喜悅沒持續(xù)太久，他就迎來馬喬的第二次找碴。所謂初生牛犢不怕虎，走后門進來的馬喬和他一樣擁有更多閑暇，這就方便了馬喬偷窺他，揣摩他。袁萊敏銳地覺察到，這個年輕人總想探究他的秘密，想盜竊他探索萬物玄機的方法，甚至有一次，他頗為挑釁地問他：“袁老師，怎么沒見您在石頭城發(fā)表文章哪？您上任這么久，不給大伙展示一下您的才華嗎？”袁萊心里大怒，但是礙于自己與眾不同的身份，表面未起波瀾。不過這件事他記下了，并且迅速找到一個反擊的辦法——他要在石頭城最負盛名的詩歌節(jié)上拿一個獎！對了，就是一等獎！只有一等獎才能配得上他的身份，才對得起他暢游萬物的情懷，才鎮(zhèn)得住那只跳蚤一樣的馬喬。

為此，他更加勤奮地觀察起萬物來。路邊的石子、墻角的蛛網(wǎng)、空中的飛絮、雨天的垂柳。他要讓那些甘于平庸的人們看到，他是多么勤勞，他胸口衣兜里插著的鋼筆，以及褲兜里露出半截的本子，都在告訴人們他正進行繁忙的修煉。若是有人遠望，他便拿出本子奮筆疾書，似有感于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若是人們靠近，他便收起本子仰頭長嘆，那嘆息里藏著他頭腦中的風(fēng)暴，筆尖下的靈魂，那嘆息很神秘，不讓旁人窺視。

可是今天，他大發(fā)慈悲吐露的玄機，竟然又叫這名為馬喬的人玷污了。袁萊自然不會與庸人一般計較，但這一回，他生出一種危機感。他深切體驗到，這個石頭城的街道，與他原先待的花園鎮(zhèn)不一樣。如果要維持自己超凡脫俗的文人形象，就必須保持警惕，不能再隨意吐露萬物隱藏的奧妙，以免再被馬喬搶奪去，安在另一個人的頭上。那是屬于他的功績，怎能隨便給了別人？

袁萊決定，在他完成這首曠世奇作拿到詩歌節(jié)的一等獎之前，他要安靜地行動，不可再像以往那樣張揚，以免有人剽竊他的靈感，或是污染了他的思維。

既然如此，就要擺脫往常的習(xí)慣，轉(zhuǎn)移戰(zhàn)地，到更遠的地方去。

當(dāng)天下午，小雨剛過，袁萊就夾著他的本子去了廣場。石頭城的中心廣場真是氣派，灰色花崗巖地磚填壓了原始土壤，樹木噴泉石雕如同玉做的擺件，瑪河碧玉，金絲玉，和田墨玉，在太陽下熠熠生輝。就連磚縫里冒出的草，也不是一般的草，經(jīng)過千人踩萬人踏還能活著的，必然是草中的豪杰。袁萊提起筆，剛要在本子上破解玄機，警惕地四處看看，不見馬喬，便放下心書寫。

廣場上有個文化宮，非常熱鬧。一間舞蹈室四壁都是鏡子，一群舞者抻頸擺手，屈腿蹲，抬腿跳，鏡子里映著她們的形體，對面的鏡子里又映著包容了她們形體的鏡子，如此循環(huán)，沒有盡頭。舞蹈室的門大敞著，袁萊站在門中央，縱容目光在這群婀娜的舞者身上逡巡，這扇門就是留給他的，這是他觀察世界的槍口，子彈已經(jīng)滿膛，等待他探究這些凹凸有致的身體擺弄凹凸有致的造型時出現(xiàn)某一個激發(fā)他射擊的錨點。領(lǐng)頭的舞者看到他，似乎有感于他堅毅的目光，柔軟的手腕似飄帶起伏，朝他一揮，反將袁萊擊中，他胸口滾燙，干瘦的身軀因這放肆的舞姿而振奮，他掏出本子，開始了筆尖上的舞蹈。

再朝里走，還有一間畫室。一個長發(fā)男人踩著梯子，在墻壁一樣大的畫布上潑墨揮毫。這是繪畫界的奇作，這幅畫注定要稱霸這一方天地，因為它太大了，拿不出去。但就在這局限的空間里，它激蕩出巨大的能量，讓突然造訪的袁萊深深震撼。這是《格爾尼卡》吧！充滿了苦難和獸性。畫布上爆發(fā)了一場戰(zhàn)爭，是顏色在爭奪領(lǐng)地，留白變成了犧牲品，袁萊與那些顏色有了深度的共鳴，他激動地翻開本子，要記載這千古傳奇，可當(dāng)他抬起筆時，面前的門“砰”一聲關(guān)上了，是畫家在捍衛(wèi)自己的領(lǐng)地。

大廳里發(fā)出哐當(dāng)哐當(dāng)?shù)捻懧?，袁萊放棄與那不識好歹的畫家對弈，他以為自己棋逢對手，可惜那人在氣度上便輸了一局。袁萊轉(zhuǎn)過身，發(fā)現(xiàn)大廳里正布置一場展覽，展出的是蝴蝶標本，用的卻不是展柜，而是屏風(fēng)一樣折來折去的木墻，各式各樣的蝴蝶裝在透明盒子里，排布均勻地掛在木墻上。真是意外之喜，不用袁萊去親近大自然，大自然便堂而皇之地來到他面前了。只不過標本太僵硬，失了一部分自然的味道，僅能看看蝴蝶們或深或淺的顏色，大差不差的形狀。袁萊繞過一圈之后便興味索然，這些紅藍黑白黃，不值得他提筆。

離開前，袁萊又去了一趟舞蹈室，可惜人都散了，門已落鎖。袁萊遺憾地搖搖頭，為那個沒能和自己相識的舞者感到惋惜。忽聞“嘩”的一聲，一塊廣告布自上而下展開，便是在那蝴蝶屏風(fēng)的盡頭，掛起了一幅紅底黃字的巨型背景，那黃字寫著“石頭城第六屆詩歌盛會”，底下的工人正在一個長方形的講臺上鋪紅毯，紅毯一直延伸到大廳地面，似一條紅色甬道，兩邊坐著蝴蝶屏風(fēng)，通向文化宮的大門。

太美了。袁萊對那寬約十米的講臺心馳神往，連僵硬的蝴蝶都變得靈動起來。據(jù)說頒獎那天，獲獎作品會由專業(yè)人士站在臺上朗讀，供眾人膜拜。袁萊摩拳擦掌，又回到標本之間轉(zhuǎn)了一圈，眼底丈量著紅毯的長度，估算自己應(yīng)當(dāng)走幾步上臺領(lǐng)獎最瀟灑。工人在臺上忙碌，袁萊在臺下忙碌，他排練上臺的步數(shù)，走路的姿勢，是氣宇軒昂還是風(fēng)度翩翩，這個隨后考慮，重點是要優(yōu)雅地伸出手，接過黃澄澄的獎杯，微笑示眾。那笑容一定是從容自信的，像是早已勘破乾坤，那笑里是有話的：看吧，多年前就該屬于我的一等獎，終究是到手了。

袁萊收集夠素材，開始閉關(guān)創(chuàng)作了。

他的辦公室是個套間，進門一間接待區(qū)，兩條沙發(fā)一張茶幾，里間是他的辦公區(qū)，一排書柜一張書桌。雖然面積比花園鎮(zhèn)的大，但也超標了，必須放個人進去分攤。習(xí)慣了獨處的袁萊很不滿意，于是想出對策。他在辦公室門口的介紹欄里加了馬喬的照片，然后放幾本書和一支筆在茶幾上，若是上頭來視察，他就說這間辦公室容納兩個人，馬喬在茶幾上辦公。

“在茶幾上辦公”的馬喬實際并沒有固定的位置，他整日在樓里亂竄，做一些打雜之類的小事。正是這份機動性極強的工作，讓馬喬第一個發(fā)現(xiàn)袁萊的不對勁，也隱約有了猜測。為了和這個新來的領(lǐng)導(dǎo)搞好關(guān)系，也為了印證自己的猜想，馬喬精挑細選，捧了一本書送到袁萊的辦公室。

一本《當(dāng)代詩歌選》。

袁萊看見，心中警鐘大作。原來自己這般小心，還是走漏了消息。他不動聲色地接納了這本書，仔細瞧瞧馬喬的瞇縫眼，馬喬便應(yīng)景地說道：“石頭城的詩歌節(jié)檔次可不一般，這本書給您發(fā)散思維，祝您馬到成功！”袁萊用手蓋住自己的小本子，吊著眉梢點了點頭，然后用眼神示意他快滾。

經(jīng)此試探，便坐實了袁萊要參加詩歌比賽的消息。很快，街道辦的樓里傳開了，所里的和不是所里的人，路過所長辦公室，都忍不住探頭探腦地張望，想一睹文人創(chuàng)作的風(fēng)采。雖然從門口一眼看不到里間，但袁萊還是十分謹慎，把里面的門掩住，不讓這股文風(fēng)刮出去，叫別的人嘗到。

一周后，投稿已截止，詩歌節(jié)拉開序幕。

比賽的評委都是石頭城作家協(xié)會的領(lǐng)頭羊，經(jīng)過三天粗篩和兩天精選，終于選出一二三名，名單和頒獎典禮的時間地點都發(fā)布在了公眾號，不喜擺弄手機的袁萊還未看到，街道辦和司法所就先炸開了鍋——第一名，袁萊！

袁萊一時間名聲大噪，而成為名人的袁萊本人一臉云淡風(fēng)輕，感慨這群沒見過世面的庸人，一個小小的詩歌節(jié)的第一名，就令他們神魂顛倒。袁萊應(yīng)付了來道賀的同僚，轉(zhuǎn)身鉆回辦公室，掏出他的小本子，手指用力捏住，甚至有些顫抖。這第一名本就該是他的，意料之中。

頒獎典禮在周六上午舉行。文化宮里聚滿了人，有湊熱鬧的群眾，有前來觀摩的詩人，還有獲獎?wù)叩募覍倥笥?。某街道的司法所幾乎傾巢而出，浩浩蕩蕩地趕往文化宮，又浩浩蕩蕩地霸占了前排的位置。作為詩歌節(jié)一等獎的同僚，可不就應(yīng)該坐在最前排么。

不過市領(lǐng)導(dǎo)的到來讓第一名的同僚們不得不后退一步。副市長、文聯(lián)副主席、作協(xié)副主席和退休的市長、退休的文聯(lián)主席、退休的作協(xié)主席等一系列現(xiàn)任和前任，也形成一支浩浩蕩蕩的隊伍，把先前在第一排的人蓋了過去。

袁萊站在講臺一側(cè)，盯著紅色的臺階，聽見開幕式的音樂，多么華美，這一切都是為他準備的，不費吹灰之力。待主持人念完獲獎名單，袁萊剛邁出一條腿，就見幾個衣冠楚楚的男女比他先上了臺。袁萊憤怒起來，怒視這群男女，想看看誰竟然敢比第一名先登臺？接著發(fā)現(xiàn)他們是主辦方請來的朗讀者，原來在領(lǐng)獎之前，還有朗讀這個步驟。袁萊拍拍腦袋，心道好險，差點錯怪了給自己頒獎的人。

朗讀詩歌，無非就是給庸人們洗洗耳朵。袁萊不在乎是誰讀了第一名的詩，他的眼睛一直盯著講臺另一側(cè)閃閃發(fā)光的東西，是金銀銅色的獎杯，腰間系著紅絲帶，妖嬈迷人眼。那其中，金色的獎杯最大最亮，像極了多年前與袁萊失之交臂的那個獎杯。袁萊看著它，手心發(fā)熱，耳朵發(fā)熱，臉頰發(fā)熱，心里催促著快點快點，他只想快點拿到屬于自己的一等獎。

“請聽，獲得一等獎的詩歌《脈絡(luò)》?！敝鞒秩税盐恢米尳o朗讀者，一位身材高大的男士，聲情并茂地扇動著嘴：

只見那葉兒飛起來

拋出網(wǎng)一樣的脈絡(luò)

詩人的骨

在其中開花，結(jié)果

是舞者指尖的氣流

在俗世的倒影中滑過

加速血脈

消融了面部的干涸

是畫家筆下的淺川

分割色塊的國土

和平與戰(zhàn)爭

在瞬息之間定格

是蝶衣上的磷粉

落下歲月的色斑

一晃之后

無趣又落寞

是涇渭分明的路

陰差陽錯

禁錮了我

一個詩人的骨

掉入泥土

花消，果落

人們鼓起掌來，紛紛露出膜拜的神情，卻見退休的作協(xié)主席一躍而起，勃然變色，指著朗讀者劇烈顫抖。主持人見狀，立刻解說：“看看啊，這詩中隱含了一個郁郁不得志的文人之心，多么令人感懷！我們舉辦詩歌節(jié)的初衷，就是讓更多有才能的人不被埋沒，讓優(yōu)秀的作品廣為人知！”

人們再度鼓起掌來，卻見退休的作協(xié)主席潸然淚下，兩腿打彎。主持人急忙又說：“這首詩用最簡單的語言，描述了最深沉的心境！從一片葉子的脈絡(luò)，聯(lián)想到人生道路，表達了作者難言的苦悶，引人共鳴！”

人們十分熱烈地鼓起掌來。這掌聲，是對作者的鼓勵，認可，夸贊，也是對老主席的勸慰、安撫、支持。便在這支持的掌聲中，老主席繃直了身板，一股血氣沖上頭頂，舉起手來大喊：“抄襲！抄襲??！哪個殺千刀的抄了我的詩？！”

眾人大驚，目光齊刷刷聚向候在臺下的第一名。袁萊也繃直了身板，厲聲道：“什么抄襲？那是我上周參觀了文化宮的舞蹈室畫室和蝴蝶展，有感而發(fā)寫出來的！”

后知后覺的主持人急忙跳到老主席身邊，同仇敵愾：“胡說八道！文化宮的教室?guī)啄昵熬桶嶙吡?，也從沒舉辦過蝴蝶展！”

袁萊怒目圓睜，掃視大廳，卻發(fā)現(xiàn)那些懸掛著蝴蝶標本的屏風(fēng)不見了，原先逛過的舞蹈室、畫室也都不翼而飛，連門也找不著。他索性掏出褲兜里的本子，高高舉起：“我參觀的時候打了草稿，所有靈感都在上面！”

一名評委跳起來搶了他的本子，翻開一看，果真密密麻麻全是字，卻是三個不斷重復(fù)的字——“一等獎”！壘起密不透風(fēng)的字墻，看多了居然不像是字，而是墨水噴濺的黑白畫，畫中橫豎撇捺相互廝殺，小小的點閃躲其中，發(fā)出悲慘的嚎叫，令人膽戰(zhàn)。

內(nèi)容暴露的瞬間，袁萊那些隱秘的玄機不攻自破，他干瘦的身軀騰空而起，跳上講臺，甩開腿，如一頭矯健的豹，飛撲向?qū)γ婺谴T大的黃澄澄的獎杯。評委們一驚之下幡然醒悟，同樣邁開豹子似的腿，飛撲向那個殺千刀的第一名。

作為詩歌節(jié)的主辦方，現(xiàn)任作協(xié)副主席汗流浹背地去向老主席低頭道歉，說自己失察，叫手底下的人犯了錯。湊熱鬧的群眾正趕上熱鬧，來觀摩的詩人忙捕捉靈感，浩蕩而來的同僚們有些害臊，紛紛捂臉遁去。袁萊卻展開了一場殊死搏斗，他要與那失之交臂的獎杯再次失之交臂了，便使出全力對抗那些跟他爭奪獎杯的評委，你一拳我一腳，招招到肉。

石頭城最負盛名的詩歌節(jié)毀于一旦。震驚的市領(lǐng)導(dǎo)調(diào)查了袁萊的履歷，震驚地發(fā)現(xiàn)他以前發(fā)表的所有文章都是抄襲，有的掐頭去尾，有的搜章摘句，有的雜交組合，有的原封不動只換了作者姓名。大怒之下，領(lǐng)導(dǎo)一紙令下，讓袁萊滾回老家。

翌日，袁萊站在司法所的套間里，蠟黃臉上多了些斑駁的青紫，歪鼻梁里多了些疲憊的喘息。他看著桌上那本《當(dāng)代詩歌選》，攤開的那一頁正好是前任作協(xié)主席的詩。他忽然記起來，那日下完毛毛雨，他并未夾著本子出去，而是拿著馬喬送來的這本書，從中挑了一首，發(fā)去了評委郵箱。

怎么就挑上這首了呢？袁萊滿懷遺憾。

不過也好，他享受過了司法所的套間，享受過了石頭城的細雨，也懷念起花園鎮(zhèn)的沙子來，至少花園鎮(zhèn)的辦公室，不會有人窺視，尤其是馬喬這樣的人，最好從他眼前消失。

應(yīng)了召喚似的馬喬忽然闖入他的視野，要拿走那本《當(dāng)代詩歌選》。袁萊一把按住，像誤入陷阱的野獸目露兇光，瞪著這個給他制造陷阱的年輕人。馬喬卻不懼他，瞇縫眼里透出了一股輕蔑：“袁所長，您可謂是知法犯法，辜負了我的期待，這本書留著也沒用了吧！”

你的期待？若不是你施加壓力，我也不會去參加比賽！袁萊恨得牙癢，覺得有必要把自己挨過的拳腳給馬喬也嘗一嘗，攥緊的拳頭抬起來又放下，心想還是饒你一回，關(guān)系戶的臉不能隨便打。

來也匆匆去也匆匆的袁萊，終究是回到了屬于他的地方。讓他欣慰的是，花園鎮(zhèn)的人們并未把他的抄襲當(dāng)成什么大事，一陣風(fēng)波過去，他便又開始發(fā)表文章，不過是換了個更儒雅的筆名。袁萊依舊在衣兜里揣著鋼筆，褲兜里塞著本子，每逢有人遠望，都能見到他奮筆疾書的背影，似有感于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