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紅花
當(dāng)我深陷床榻,任由陽光灑向慵懶的身軀時,仿佛看見遠在南方的女友正在案頭奮筆疾書;當(dāng)我在餐桌前與人觥籌交錯時,仿佛看見遠在南方的女友正在半山小屋里抄錄筆記;當(dāng)我在為一地雞毛的小事無謂耗能時,仿佛看見遠在南方的女友正在奔赴一個又一個文學(xué)講堂。這些年,在浪費時間的每一刻,我總會想起丁燕——那個勤奮刻苦且才華橫溢的寶藏女子,她是我最珍視的閨蜜,也是我成長道路的引路人。她“拼命三郎”的精神,總激勵著我不敢輕易懈怠,更不敢渾渾噩噩地虛擲光陰。有時累了實在想躺平,但腦海里總會浮現(xiàn)出丁燕拼命奔跑的姿態(tài),于是,強打精神,再一次沖進茫茫風(fēng)雪中,不斷追趕上前行的隊伍。
丁燕命中注定就是那南來北往的燕子。2010 年,她從烏魯木齊舉家搬遷到廣東東莞,從此我們天各一方。之后的12 年,她赤手空拳打出了一片嶄新的天地。在一次次與她的電話聊天中,我感受著她強大的內(nèi)心和蓬勃的生命力。她就像石縫里的草芽,只要有一縷陽光一滴水,就必定能生長出一片郁郁蔥蔥的春天。她才是真正的兵團女兒,柔中帶剛,蘆葦般堅韌。
現(xiàn)在的丁燕,已是廣東省作協(xié)報告文學(xué)協(xié)會副主任、中國報告文學(xué)協(xié)會理事;曾被魯迅文學(xué)獎提名,獲百花文學(xué)獎、文津圖書獎、徐遲報告文學(xué)獎、亞洲周刊十大非虛構(gòu)獎、廣東省魯迅文學(xué)獎等多個獎項;著有《工廠女孩》《工廠男孩》《西北偏北,嶺南以南》《嶺南萬戶皆春色》等二十部作品。
從新疆辭職踏上遷徙之路時,已步入不惑之年的丁燕一手拖著拉桿箱,一手牽著5 歲的兒子。2010 年8 月成為她南北生活的分水嶺。這一地理位置的變動,使她置身于南北文化的劇烈碰撞中。在這個磨合過程中,她逐漸融合了這兩種元素,并使它們能共居一體。廣東的大海和新疆的沙漠、林立的高樓和遼闊的草原、漂亮的大陽臺和可移動的氈房,這些碎片化的場景在她筆下流光溢彩。她勇敢地打碎了過去的自己,用文字塑造出另一個簇新的自己。
我所熟識的這個女子和那檐下的燕子是否有同樣的生活軌跡?在冬天來臨之前,燕子總要進行每年一度的長途旅行——成群結(jié)隊地由北方飛向遙遠的南方,去那里享受溫暖的陽光和充足的食物,而將嚴冬的冰霜和凜冽的寒風(fēng)留給從不南飛的山雀、松雞和雷鳥。當(dāng)冬天過去后,北方會出現(xiàn)大量的昆蟲時,此刻正是燕子繁殖之時,因此它會在四五月份趕回北方,筑巢繁殖,捉蟲為生。無論南方或北方,都是燕子的家。無獨有偶,燕子的這種雙重生活和丁燕的生活有極其相似的地方。從西北到嶺南,她也過著遷徙生活。然而,她雖無比熱愛南方,但也深刻地眷戀著北方;一個是魂,一個是根;骨血相連,水乳交融。
自2010 年從新疆烏魯木齊定居廣東東莞后,丁燕的作品便以“遷徙”為主題,描述外來者定居嶺南后的各種生活圖景。她的寫作為傳統(tǒng)的嶺南文學(xué)增添了新的元素,是中國當(dāng)代文學(xué)重要的組成部分。她多次對我說:“當(dāng)我從游牧和農(nóng)耕文明交織的西北邊疆進入工業(yè)化的嶺南小鎮(zhèn)后,深感詩歌的短小精悍似乎不適合表達,所以我選擇了非虛構(gòu)這種題材進行寫作。”作為一名文學(xué)愛好者,我第一次知道了“非虛構(gòu)”這種提法。在她的建議下,我閱讀了相關(guān)書籍,也嘗試在文體上進行適度調(diào)整。當(dāng)然,在寫作的長路上,丁燕是最有耐力的領(lǐng)跑者,當(dāng)我還是一滴水時,她已是浩瀚的海洋。
2006 年的4 月中旬,一位文藝界的老領(lǐng)導(dǎo)給我打電話,讓我接待一位知名作家,并特別申明:她叫丁燕,喜歡獨來獨往,要尊重她的工作方式。這個從哈密走出去的文化名人,我早就讀過她的一系列寫給葡萄的詩,對與她的相識也心向往之。
杏花如雨,漫天緋紅,彼時正是新疆春天最美的模樣。在通往兵團第十三師黃田農(nóng)場廟爾溝佛寺的小徑上,一位身著粉紅色長裙的女子和我的目光不期而遇。我輕聲喚出她的名字,她笑吟吟地問,你是紅花嗎?這個忽閃著大眼睛的女子從此走進了我的生命,并參與了我人生的每一個重大決策。她博覽群書,每一份真知灼見都閃爍著智慧的光芒,我采納后果然大有收獲。她是良師更是益友,我親切地喚她為“燕子”。
我們同年出生,祖籍都是甘肅甘谷人,出生地也都是新疆哈密,同樣都有在兵團成長的經(jīng)歷,同樣熱愛文學(xué),一見如故且有說不完的話題。
每逢春節(jié),丁燕來哈密探親,我們就坐在溫暖的天香茶室聊上一整天。茶室深藏在人民公園的洼地處,與千柳湖相互依偎。寒冬時節(jié),這里格外寂靜,只有湖邊的老柳樹上站立著一群沉默寡言的大鳥,黑漆漆的羽毛上泛著雪的光芒。四野天光一色,銀裝素裹,我們手挽手從高處向低處緩步滑行,腳底的雪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響,好不浪漫。走進茶莊后,選一處可臥可躺的斗室坐定,我們的話題從文學(xué)創(chuàng)作到女性謀生再到煙火生活。糯米香茶氤氳著霧氣,一盞盞續(xù)水依舊唇齒留香。我喜歡聽她侃侃而談,她腹有詩書氣自華,非常善于表達。我常驚嘆于她豐富的詞匯量,等翻閱她借給我的書時才曉得,她是用“推土機鏟土”的辦法在讀書。整本書都用紅筆做出了可圈可點的標(biāo)記,并在空白處留下一段段讀書筆記。凡讀過的文字,便牢牢記在腦海深處,難怪她的語言有形有色,有光有溫度。
繁忙的工作之余,我也出版了幾本散文集和詩集。丁燕一直鼓勵我,再忙也要筆耕不輟。她說寫作的過程就是找光的過程,只要寫下去,總能擁有一個屬于自己的春天。
她是一位有文學(xué)理想的作家。她說,寫作是她的精神主食,沒有寫作,再好的日子也是干癟的。春節(jié)探親不過短暫幾天,但她的采訪本須臾不離身。有時,當(dāng)我們正聊得熱火朝天時,她會拿出本子唰唰地做起速記來,我不禁有些納悶。她卻一本正經(jīng)地說:“這個話題有價值,得趕緊記下來,說不定哪天寫作就能派上用場呢?!?/p>
她一般會在晚上十點前入睡。到了凌晨三點,星星和月亮都在酣睡時,她已進入寫作狀態(tài)。當(dāng)天光大亮、人聲鼎沸時,她作為作家的工作已基本完成。
下午是她的讀書和散步時光。每日閱讀是她對自我的要求:“要讀就讀最經(jīng)典的作品,這樣才能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瞭望遠方?!币娢易x書毫無章法,她便列了個書單給我。當(dāng)我按照書單讀了不少作品后,盡管有時過目即忘,但總算開卷有益。雷打不動的創(chuàng)作和閱讀是她多年養(yǎng)成的習(xí)慣,一般不會隨意改變。哪怕我約她去賞東天山雪景,也得等她把“功課”做完。
在她身上,我讀懂了一個道理。多數(shù)人的成功,不是生來優(yōu)渥,不是天賦異稟,而是他們?nèi)諒?fù)一日的堅持。燕子常說:有些人天生擁有皇冠,而我們必須為自己加冕。她對文學(xué)的用心、用情、用力之深是我遠不能及的。正因為通過不斷地閱讀和寫作,她才擁有了一個與眾不同的世界。正因為結(jié)識了如此優(yōu)秀的同路人,才使我在文學(xué)的道路有了不懈動力。我能堅持創(chuàng)作至今,得感謝那一次的遇見。那個驚艷的邂逅,改寫了我的命運。在她的不斷激勵下,2015 年7 月,我光榮地成為中國作協(xié)會員。
燕子每次回哈密探親時,我便去她父母家看望她。穿過塑料大棚和彎曲土路,她的家坐落在哈密城郊鄉(xiāng)的東菜園村。她的養(yǎng)父母是種菜的農(nóng)民,靠一畝五分地為生。推開黃泥土屋的院門,院內(nèi)是個葡萄架,后墻旁是羊圈,白楊樹枝搭棚,放農(nóng)具的小屋擠在墻角,狹長的院內(nèi)種滿了蘋果樹、杏樹、核桃樹,后門外的菜地里有一座塑料暖棚,渠水旁種著半腰高的黃花菜。雖然景色還不錯,但這種平房里沒有暖氣和下水道,也沒有天然氣,冬天全靠生爐子取暖,是典型的“城中村”。
她的養(yǎng)父母年事已高,沉默寡言,是地地道道的文盲,大字不識一個。這讓我充滿好奇:他們是怎么培養(yǎng)出一個作家的?每次去她家,她那溫婉的養(yǎng)母便會把洗凈的葡萄放在矮腿木桌上,又忙不迭地找暖水瓶倒上熱水,再悄悄轉(zhuǎn)身回屋。
院內(nèi)里那個小木桌已斑駁褪色,但卻是她最好的伙伴。從小學(xué)到高中,她便是趴在那張小桌上讀書的。初三暑假,她用鋼筆寫下了一部三萬五千字的中篇小說《哦,玫瑰》,講述了幾個中學(xué)生創(chuàng)辦文學(xué)社的經(jīng)歷。那時,她才十五歲。上了高一,那部小說便發(fā)表在《哈密文藝》上。其后,她又在《新疆日報》《中國西部文學(xué)》等報紙雜志上發(fā)表了不少文學(xué)作品。這些最初的創(chuàng)作讓她既獲得了寫作的愉悅感,也獲得了自信心。
寒冬回家過年的許多個凌晨,穿上厚厚的羽絨服,瑟縮著坐在這張小桌前,丁燕敲打鍵盤的聲音越來越激越。木訥的父母從不會打斷她的創(chuàng)作,他們總是輕手輕腳地干著家務(wù),女兒的事情他們不懂也從不問,只把對她的愛融入一粥一蔬中。
1993 年,大學(xué)畢業(yè)后的她到烏魯木齊工作。然而,十七年后,她又離開烏魯木齊遷居?xùn)|莞。從此,草原女兒變成了海的女兒。
而我的日子循規(guī)蹈矩,朝九晚五。我對這個不安分的女友既羨慕也欽佩。當(dāng)她離開烏魯木齊時曾聯(lián)系我,問我是否愿意一同南下。我聽后心驚肉跳。我去了干什么,靠何種技能為生?這種連根拔起的事我想都不敢想。我反問她去了有何打算?而她云淡風(fēng)輕地說,車到山前必有路唄。如此大跨度的遷移,對一名中年女性來說,簡直不可思議。遷徙像一道溝壑,強行地在人與故鄉(xiāng)間,在個體與家園間,撕開了一道難以愈合的傷口。我記起曾讀過的一段話:中年的人生是動不得的,如同滾石下山,傷害太重。彼時,我曾有機會從哈密調(diào)入首府烏魯木齊,可就連這600公里的路程我都怯生生地放棄了。改變是要吃苦挨打的。離開熟悉的地方重活一遍,這對謹小慎微的中年人來說,相當(dāng)于高空走鋼絲。
而燕子不知從何處平添的勇氣,居然跨越了5000 公里的障礙,舉家南遷。我曾勸她別折騰,安于現(xiàn)狀。她的丈夫收入穩(wěn)定,兒子在家門口的幼兒園上學(xué),她在新疆文學(xué)界也小有成就,何苦非要背井離鄉(xiāng)呢?可她是個極有主見的女子,決定的事九頭牛也拉不回來。
簡單地收拾了行囊后,她和丈夫、兒子從烏魯木齊回哈密看望老父母。她的養(yǎng)父母從來都是無條件支持她的,無論內(nèi)心有多么不舍。這一次,他們發(fā)現(xiàn),養(yǎng)女要走得更遠了。姥姥姥爺摟著五歲的外孫親了又親,抑制不住的老淚流了孩子一臉。
從此后,我們便地處天南地北。然而,通過手機,我們依舊保持著親密聯(lián)系。我知道燕子先在深圳落了腳,后來定居在東莞市的樟木頭鎮(zhèn)。在那里,她逐漸融入了嶺南生活。她愛上了不同時令的煲湯,還愛上了雙皮奶、榴蓮酥這些粵式甜點。
為了更好地與本地人交流,她還報了粵語班。慢慢地,她已能聽懂一些粵語中的日常用語。她所居住的半山小屋,窗外便是終年蔥綠的寶山。她對我說:“這間小屋是我的寫作福地,一踏進屋子我就下筆如流水,你一定要來看一看。”在《一個人追趕一座城》這篇文章中,丁燕寫道:“在嶺南,像樟木頭這樣的地方何止千萬,然而,命運讓我和它劈面相逢,我便接受了這個安排?!?/p>
心心相念,必有所應(yīng)。2012 年夏,我利用休假來到了樟木頭。神采奕奕的女友穿著棉布長裙,留著利索的短發(fā),嫻熟的泡茶技術(shù)已區(qū)別于西北人用海碗痛飲的模樣。她帶我認識了作家村的許多作家,還拜訪了鎮(zhèn)里負責(zé)文化的領(lǐng)導(dǎo)。她在這個南方小鎮(zhèn)過得如魚得水,好生滋潤。
早就聽說樟木頭鎮(zhèn)號稱作家村,這次才算看到廬山真面目。原來,因此地風(fēng)景優(yōu)美、交通便利,吸引了全國三十多位作家居住此地,最終形成了“中國作家第一村”。而燕子能從深圳搬到樟木頭,也是被作家村的魅力所吸引。
在樟木頭,我常能感受到一股濃烈的文化氛圍。在燕子的半山小屋中,我們倆促膝長談。她說,最初的遷徙其實很倉促,她并沒有做好任何準備。她像是飛機中彈后要迫降的飛行員,撐開傘,一頭就扎進了五光十色的深圳。特區(qū)雖然豪華浩大,但壁壘森嚴。這座城市帶給她的是窘迫、慌亂和焦慮。每月的房租、托兒費、日常飲食、地鐵公交電話等費用,差不多要花七八千。她馬不停蹄地看了很多房,但房價都高得驚人。顯然,在深圳安家十分困難。她逃也似地離開了深圳,來到了恬靜平和的樟木頭鎮(zhèn)。
在這里,她隱遁密室如孤僧,屏蔽一切無效社交,只閱讀和寫作。傍晚,她在小區(qū)的榕樹下慢跑,為第二天凌晨的寫作積攢能量。她逐漸適應(yīng)了南方的潮熱,學(xué)會了用防蚊水和蚊帳對付蚊蟲,用紅豆薏米湯祛濕。
我仔細打量著面前這個女子,感覺她無所不能、堅不可摧。在我眼里,她仿佛神一般的存在。我在單位上班已二十多年,感覺離開單位寸步難行。安逸的小城謀生難度不大,而公務(wù)員的鐵飯碗讓我很知足。外面的世界再精彩,旅游時看看足矣。像她這樣背水一戰(zhàn)絕處逢生的活法,我是沒有膽量干的。
那一周,我一直住在她的半山小屋中。小屋外草木青青,流水潺潺,各種小花在山坡上開得燦然。月光下,清風(fēng)吹拂,涼爽宜人,抬頭就能看到滿天星光。這種山上的屋子風(fēng)水真好,怪不得作家能在這里找到靈感呢。
凌晨三點,燕子書房的燈光亮了起來。我知道,她已開始投入緊張的創(chuàng)作。我為自己的懶惰深感慚愧,但那絲愧疚很快就被濃稠睡意所湮沒。八小時睡眠是健康的前提,我惜命,斷然不會做有損健康的事。
在這間半山小屋里,既沒有電視也沒有網(wǎng)絡(luò),燕子將她所有的精氣神都集中在電腦上。從凌晨至上午,是她最重要的寫作時間。狀態(tài)好的時候,五六千字是正常;狀態(tài)不好,她也強迫自己坐在書桌前。午休后是她的閱讀時間。她常去鎮(zhèn)上的圖書館看書。就是在這個小鎮(zhèn),她完成了她的“工廠三部曲”——《工廠女孩》《工廠男孩》《工廠愛情》。這個系列作品的描述對象是東莞的打工族群。對丁燕來說,花花草草的女兒情態(tài)不是她的創(chuàng)作主題,那種更為激蕩、更富于時代感的社會題材才讓她有創(chuàng)作沖動。透過非虛構(gòu)這個題材,她將自己對農(nóng)民工的生存現(xiàn)狀和未來出路進行了探索和思考?!肮S三部曲”的成功,奠定了她在中國非虛構(gòu)文學(xué)領(lǐng)域的地位。
人生在世,永遠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一個先來。
2021 年4 月,我患上了一種較為罕見的面頸部黑變病。原本很白皙的皮膚整體發(fā)黑,如同上了一層黑釉。女人都愛美,何況我一向格外注重個人形象,這樣一張臉該如何示人?我將家中辦公室所有的鏡子都藏了起來,從此再也不愿攬鏡自照,自信心瞬間土崩瓦解。嚴重的抑郁焦慮找上了我,我大把吃藥,整夜在房間走來走去,頭發(fā)掉了一把又一把,免疫系統(tǒng)和精神層面都出了問題。在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人民醫(yī)院住了半個月接受全面檢查,愛人時刻陪伴左右,我不吃不喝也不說話,甚至萌生了輕生的念頭。是丁燕的一次次電話寬慰了我。
我在電話這頭萬念俱灰,她在電話那頭理性地講了三個觀點:接納不完美的自我查明病因積極施治,不能自己搞垮自己。聽了她的建議,我慢慢接受了自己的疾病。無論美麗還是丑陋,我都得從容面對,此后每半個月往返烏魯木齊接受治療,一堅持就將近兩年的時光。
愛人因工作繁忙不能次次陪我治療,我便常常一個人獨來獨往。走在通往醫(yī)院的大街上,我會突然因疾病因寂寞而淚流滿面。這時,我又想起了孤身走天涯的女友,她何以強大到無敵,我何以脆薄到崩潰。此時,她的話不停地在我耳邊響起:你一定行的。
驀地,我想起了燕子的養(yǎng)父母相繼離世時,她風(fēng)塵仆仆從南方趕到哈密市醫(yī)院時蒼白的臉和干裂的唇。還有什么是比這更難以承受的肝腸寸斷?短短三天的時間,她變成了孤兒。當(dāng)初,生母將她送走,她的肉身就被劈成了兩半?,F(xiàn)在這一刀下去,她頓時血肉橫飛。站在養(yǎng)父母的墳塋前,把撕成千片萬片的心縫合起來,跪地三叩首后她淚如泉涌。我再痛,也不及她的生死離別痛。心情平靜后我回復(fù)她的短信:一切安好,勿念。
就在那個當(dāng)兒,她在東莞遭遇到一場意外:騎著自行車,和另一輛自行車劈面相撞,致使右手骨折,整整一個多月都纏著繃帶。她焦灼似火,不知右手最終是否能痊愈。她已積累下那么多素材,創(chuàng)作刻不容緩。她也曾狂躁不安。然而,她冷靜下來后對我說:“一切問題在時間的長河中都會有答案,不要急,耐心等?!比齻€月后,當(dāng)她終于可以敲打鍵盤,居然一口氣從凌晨寫到黃昏。該怎么形容呢?西北大地的戈壁紅柳、大漠胡楊、天山雪松都該是她。她說:“以豐沛的精神,抵御肉身的苦痛?!币蛑倪@句話,我重啟了閱讀和創(chuàng)作的生活。
長期奔走在治病的路上,嚴重影響了我的正常工作和心態(tài)。我和燕子商議此事后,她很快給出了理性答復(fù):建議馬上退休,奔赴各大城市治療,不要以命相搏。她一向活得通透,我信她。到了可以退休的年齡后,我向組織提出了退休申請。這中間,我也曾在領(lǐng)導(dǎo)和同事們的勸說下有過猶豫,但燕子的態(tài)度十分堅定。她講起了自己一路走來的舍與得。
從2010 年秋至2019 年,她共搬家七次——先從烏魯木齊搬至深圳南山區(qū)桃源村小區(qū)的出租屋,后搬至樟木頭鎮(zhèn)中心的小屋,又搬至半山上的小屋,再搬至東莞市莞城區(qū)萬江橋邊的農(nóng)民房,后又搬至南城區(qū)的電梯公寓,直至搬到鴻福橋下的屋子,最后搬到道滘鎮(zhèn)東江邊的屋子。她在散文《奔馳在莞樟路》中寫道:“乍一看,生活在不斷地向前,不斷地更新,不斷地發(fā)生變化,然而,另一種與熱情和振奮相反的狀態(tài),乖戾、陰暗和冷漠,卻時時伴隨著你。不,你根本不愿如此折騰。你愿意就住在你出生時的那間屋子,你愿意被親朋好友所環(huán)繞,你愿意時不時有同學(xué)到訪……然而,你卻陷入搬家游戲中,一次次地體驗顛簸與掙扎。如今,你和大多數(shù)遷徙者都將面對著這個現(xiàn)實——既然守不住原來的舊家,就必須努力創(chuàng)造出一個新家?!彼拿恳淮畏艞壎家馕吨律?,這是她用血與淚的經(jīng)驗告訴我的。
退休后,我除了去烏魯木齊看病,其他時間就是一個人面對大片大片的寂靜。我既不想混跡在一群看似儒雅的人中學(xué)書畫,也不愿跟著半老徐娘扭著身姿跳廣場舞,我的整個靈魂飄在半空中。長跑了三十年的職業(yè)生涯戛然而止,從忙碌中抽離出來后,我反而有點不知所措,關(guān)注病情又令焦慮指數(shù)上升。如何在內(nèi)部的黑暗中尋找出路,我打開了丁燕的《西北偏北,嶺南以南》:“進入內(nèi)心、進入寫作,認認真真敲打每一個字,用文字療愈傷痛,有一天,終會感謝這些赤足走過刀叢的日子,是它們,讓渾身充滿了向上的力量?!笔嵌⊙嗟奈淖钟忠淮尉融H了我。在每一次治療結(jié)束后,我坐在書桌前敲打鍵盤,像一個人在田野獨舞,陶醉其中且心生歡喜。2022 年,我完成了15萬字的散文集《云中雪蓮》。
2023 年,我的病情有所好轉(zhuǎn),也有了出門散心的閑情,而燕子對故鄉(xiāng)也是魂牽夢繞。我們相約:我去樟木頭小住,而她回哈密小住。她曾自述:“新疆在我,意味著故鄉(xiāng),但我對它的辨識,卻發(fā)生在漂泊后再返鄉(xiāng)的路途中。這些曾和我的生命緊密相連的事物,只有當(dāng)我的眼里疊印著異質(zhì)經(jīng)驗之后,我才能認清了它們?!彼龑Τ錾毓茏鞒隽烁鼮橘N切的文化分析:“作為西域古道上的襟喉之地,這里混雜了寬容精神、人道主義和英雄氣概等多種元素,形成了一種獨特的江湖義氣。”愛到深處方知情濃。故鄉(xiāng)于她是打斷骨頭連著筋的情分。這里有她童年少年時期的夢想,有她養(yǎng)父母位于東天山腳下的墓碑,還有她的姐妹和朋友,走得再遠也忍不住一步三回頭。她的生命中注定有兩個家:一個在南方,一個在北方。
丁燕所理解的“家”,一定大于那個四方的空間。在她看來,家是曬衣繩上耷拉的衣褲,是孩子放學(xué)后的歡叫,是飯桌上的四菜一湯,是榕樹下的親密漫步。她認為,“家”里充滿了內(nèi)在的完整性——身處其中的人,不僅在使用著這個完整性,還在極力地維護著這個完整性。
經(jīng)過十多年的打拼,她在南方的家已具備了“家”的溫度,但北方的沙漠雪峰、草原氈房、河流綠洲,依舊會時時入夢。南來北往,她的生命場域似乎早已不可更改。
我暗自竊喜她對家鄉(xiāng)的難舍難分,這樣,我們就有了更多的情感鏈接,我依舊可以以她為師為友,零距離聆聽高人點撥。人生三大幸事,乃遇良師、得良友、握良機。就像平淡無奇的生命中突然出現(xiàn)了一道光,讓人知道想要什么樣的人生,一切就有了方向和目標(biāo)。我有幸運見了良師良友并把握住了良機。在丁燕的指點下,我用顆顆文字把苦難釀制成了甘甜。雖然我的作品與她還有一定距離,但只要堅持寫下去,總能遇見更好的自己。
今后,我會不斷南下,而燕子也會間斷北上。當(dāng)然,我會試著走出一己之地,把個人的命運與時代的命運交織在一起,爭取像我的女友那樣,寫出為時代放歌,讓人民點贊的優(yōu)秀作品。
人到中年,千帆過盡,然而,有一盞燈始終照亮前路,不管黑夜還是黎明。這盞燈,讓我的內(nèi)心總是亮堂堂的,不憂亦不懼。這盞燈,是女友丁燕為我點亮的心燈,暖融融、亮閃閃,如同幽藍天幕上的星辰。
提到甜蜜之鄉(xiāng)哈密,不可不提的是新疆哈密奇石。在這塊神奇的土地上,有太多熱愛奇石的石友,他們在廣闊的瀚海深處尋寶,許多“石迷”由此走上了康莊大道。
我身邊有一群奇石愛好者,他們愛石如命,天天在淘寶市場撿漏,偶爾有入眼入心的,并不喜形于色,而是若無其事地討價還價,如果不能成交也不急于求成,而是裝作無所謂的樣子欲揚長而去,對方遇一單生意也想薄利出手,于是各退一步。寶貝到手后,朋友拿著四處炫耀,這到手風(fēng)凌石果然是好物,石形儀態(tài)萬千,石色光彩照人,石質(zhì)堅韌溫潤,石紋變幻無窮,可謂形、色、質(zhì)、紋俱佳。
哈密是新疆最大的奇石產(chǎn)地,是和廣西柳州、內(nèi)蒙古左旗齊名的我國三大奇石產(chǎn)地之一。它的奇石以石種多,質(zhì)地好,檔次高而聞名遐邇。目前全國現(xiàn)有200 余種觀賞石,哈密就占了160余種。哈密有大量硅化木、風(fēng)凌石、泥石、瑪瑙、玉石、孔雀石、火山石、蛋白石、雞血石、羊肝石、千層石等各類大漠奇石。這些石料經(jīng)過上億年的風(fēng)吹雨淋和地殼運動,其造型千姿百態(tài),千奇百怪,一石一貌,絕無雷同。那些獨一無二的美石、巧石、雅石、奇石云集于此,哈密也由此獲得“中國觀賞石之城”的美譽。
在新疆14 個地州市,棉農(nóng)、果農(nóng)、棗農(nóng)的稱謂可能大家并不陌生,但石農(nóng)的稱呼唯哈密獨有。石文化在哈密已蔚然成風(fēng),這片土地上大約有兩三萬人以石為生,逐漸形成了一個生產(chǎn)、加工、銷售為一體文旅產(chǎn)業(yè)鏈。打造中國奇石文化城成為幾代哈密人的夢想。
“室無石不雅”已成為許多哈密人的共識。相熟的朋友中,兵團第十三師新星市美術(shù)家協(xié)會主席陳建新可謂是奇石收藏家兼鑒賞家。他的陳列室里,擺放著一排排線條節(jié)奏明快、富有韻律、變化無窮、妙趣橫生的精品石。他的每一塊石都有一個曲折動人的故事,循著故事的脈絡(luò),知曉了他對這石愛得深沉。一次,陳建新去石農(nóng)家里看一批新到的貨品。在偌大的院落里,他一眼望見了那塊潔白如玉的風(fēng)凌石,它呈橢圓形,質(zhì)地純正,無其他雜質(zhì),表面光滑、細膩中透閃著晶瑩。陳建新收起一臉竊喜,與石農(nóng)反復(fù)討價還價,最終500 元成交。臨出門時,他小聲向朋友炫耀:今天算是撿到寶了,這太像一條搖頭擺尾的白龍了。石農(nóng)一聽馬上坐地起價,價格翻了好幾十倍,最后干脆多少錢也不賣了。為這塊巧奪天工的美石,陳建新懊惱了好幾年。
陳建新是畫家,對奇石的“象”有著超乎常人的認知,奇石上抽象或具象的圖案和物象逃不過他的火眼金睛。在林林總總石堆中,他挑挑揀揀攬入懷中的,有的以流暢的線條表現(xiàn)出山水之美;有的以大面積的色塊構(gòu)成人物、動物等圖像。這些“象”,是他對世間萬物的獨到認知。石頭造型或圖案所包含的意境,平常人讀起來還是頗有幾分難度的。我每每拿到一塊石,上下左右打量仍看不出所以然,陳畫家卻早已看出了這石是大象吉祥寓意的化身,于是旁敲側(cè)擊,我這才恍然大悟,于是樂陶陶用碎銀幾兩買下。能在大自然賜予的奇譎變化中覓得淺喜深愛是何等幸事啊。當(dāng)然,在探石之路上覓得老師引路也能少走數(shù)十年的彎路。
自此迷上了吸天地之精華,集萬物之靈氣的奇石,周末常跟隨石友去哈密寶農(nóng)市場淘寶。石品上的圓、點、線、面等所構(gòu)成的規(guī)則與不規(guī)則、流暢或呆滯的紋路圖案或形狀吸引著我,混合色、雙色、單色讓人眼花繚亂;三角形、圓形、橢圓形等不一而足;但唯有色、形、意完美統(tǒng)一者,才可謂奇石之精品也。
在奇石市場閑逛時,經(jīng)常會為一顆石停下腳步,總有一種感覺:石頭雖不能語卻含情脈脈,似乎在親切地和我打招呼,此時我必會俯下身去,給它一個久別的擁抱。曾淘了一座風(fēng)凌石黃褐色小山,山峰奇絕,山道險峻,山體雖小,卻顯示出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它立在我的書桌前,與我對視,寫作累了,用軟刷掃一掃小山的塵土,仿佛觸摸著石山億萬年的光陰。細細品讀風(fēng)霜雪雨中一粒石的磨礪、淬煉、積累和沉淀,不難讀出石的厚重內(nèi)斂和平和低調(diào)。在一粒石的千錘萬鑿面前,個人的困苦不過是時光長河中的一粒塵埃。接近石,就更接近生命本真,美石的功用真的可以療愈生活的傷痛。
大千世界,千姿百態(tài)的石頭不計其數(shù)。遇見所愛之石,就像遇見對的人,令人會有心花怒放的甜蜜幸福。平日最愛在五顏六色的瑪瑙手鐲前駐足,在一片光鮮艷麗中,身旁的女子皓腕纖纖,她試戴紅色、白色、紫色、綠色……哪一只佩戴在她的玉腕上都能幻化出別樣的神采。于是,她呼呼拉拉用手聚攏了一堆,一旁的男友大大方方地掏錢統(tǒng)統(tǒng)收入囊中。我也好眼饞,買下一只淺紫色瑪瑙手鐲放在魚缸里,魚兒好奇地在紫色的光圈里游來游去,不時在水下的光影里追逐一道道折射出的紫光。一方石,會給煩亂的生活照進一束光,亦會給晦暗的日子增添一份暖。
人到中年的蔡燕就是一位愛石如命的女子。為了熱愛的美石,她舍家別子從鄯善縣城跑到哈密,相繼在哈密回王府、新天地建材市場擺過攤,后來進入文創(chuàng)園奇石文化城才算真正落了腳。她的小店如一朵婷婷出水的荷,在這方天地間寂寂盛放。歲月失語,唯石能言。她常年住在店里,與各種石相依相偎。萬籟俱寂處,捧起一塊塊潤如凝脂的泥石,她嗅到了瀚海戈壁的呼吸,看到了歲月刀劈斧鑿在石膚上的幻變無窮。她輕叩手邊的任意一款石,天工巧琢的石都會發(fā)出美妙動聽的音樂,音質(zhì)悅耳如天籟。她在石樂中酣然入夢,夢里到處都是如玉般的美麗奇石。
一石一世間,一石一世情。能堅守在門可羅雀的奇石文化城里的確是需要耐力和韌性的,蔡燕卻憑借著對石的癡迷,通過抖音直播平臺銷售出了不少哈密硅化木、泥石、風(fēng)凌石、瑪瑙、火山巖、蛋白石、彩玉等石種。在她娓娓道來的直播間,有許多天南海北的奇石愛好者因為她的如數(shù)家珍,對哈密這片甜蜜的土地充滿了向往。
在所有的石種中,我和蔡燕酷愛哈密蛋白玉,我倆也因愛石而結(jié)緣。這個提前從金融系統(tǒng)內(nèi)退的女子,早就與石難舍難分。只要手中有余錢,她從不看五顏六色的衣裳,而是在一款款質(zhì)若白瓷,凝如脂玉的蛋白玉前駐足。蛋白玉經(jīng)風(fēng)沙磨礪后,光滑細膩,堪稱“新疆古玉”,它色澤絢美,紋理綺麗,紅色似火,白色若雪,黃色如金,石癡們?yōu)橹偪?,蔡燕也不例外。她?jīng)常約兩三臺越野車到哈密羅布泊戈壁深處尋找蛋白玉,風(fēng)餐露宿是常有的事兒。上好的精品地表粒料早已被撿石的隊伍掃蕩光了,站在浩瀚星辰的曠野上,聆聽著茫茫戈壁深沉的呼吸,突然有一種天荒地老的蒼涼。偶有一次,她撿到了一塊亮麗水潤的雞油黃天然掛墜,小心擦拭去表面的浮土,柔和的燈光下,石如火光,熠熠生輝。
蔡燕對大自然充滿了感恩之情,她自認為能有今天的收獲,全仰仗大自然的無私饋贈。撿石的過程中,她會把在曠野遇見的每一片紙、每個塑料袋、每個空水瓶,甚至每粒小玻璃渣都收入垃圾袋中,朋友們打趣她不像撿石頭的,倒像收廢品的。別人愛山清水秀,她獨愛瀚海戈壁,哈密南部八百里大漠,北部三塘湖—淖毛湖戈壁,雖然寸草不生,卻蘊藏著新疆最豐富的大漠石資源。大自然是絕對公平的,既給了南方青山碧水,也給了北方寶藏資源,南方北方都是大自然的心頭好,給予的都是同樣的飽滿豐盛。
閑暇時,大家最愛相約去八零雅石居喝茶聊天。那閃爍著珍珠光澤的哈密蛋白石珠光寶氣,如貴婦般在富麗堂皇的雅園中迎接賓朋。這家店的店主王岳輝是八零后,對石的理解卻更勝一籌,他的一方小店以上等的蛋白石而吸引著奇石愛好者。在他的展柜里,雞油黃、瓷白、糯米白、紅黃色、粉色、藍色、紫色、墨色等俏色雕件備受市場歡迎。直播間里都是南來北往的熟客,王岳輝用燈光一打,那石的通透如羊脂玉般光潔潤滑,一件件古色古香的瓷雕作品被有緣人一眼相中,三言兩語后成交。王岳輝笑語中透出不舍,這些石大部分都是他以前的收藏品,若不是這幾年生意難做,他是無論如何都舍不得出手的。
每天早上,王岳輝開始一件件擦拭他的蛋白玉,那些帶著歲月印記的褶皺里仿佛涌動著海潮鷗鳴、山風(fēng)清響,撫摸著它們,就能放下心中萬千不悅,世間不如意也隨之飄逝。尤其2022 年,生意實在冷到了冰點。他常常做完直播一個人默默守著店,愛的目光在每一塊石上溫柔地停留。那些艱難的日子,石是他的精神力量,支撐他度過了北方漫長的嚴冬。
從古生代至今,哈密經(jīng)歷了由海盆——湖盆——陸盆的演變發(fā)展過程。大約1.5 億年前,曾經(jīng)茂盛的森林和湛藍的湖泊經(jīng)過一次次地殼運動,形成了各種各樣的戈壁精靈。撿石大軍是哈密獨有的一支隊伍。羅布泊腹地是撿石的主戰(zhàn)場,從上世紀80 年代初期,哈密的大批奇石愛好者就在遠離人群的戈壁荒灘安營扎寨,他們夜晚在星光下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白天精神抖擻地在大漠腹地尋覓心儀的奇石。也曾跟著撿石大軍浩浩蕩蕩地在寒冬出發(fā),手腳凍得冰涼,曠野獵獵的風(fēng)吹得臉生疼,瑟瑟發(fā)抖卻無處躲藏。半天只收獲了一把肉色瑪瑙,與別人撿到的戈壁彩玉相比簡直土得掉渣。朋友為寬慰我,從她千辛萬苦撿來的寶物中給我分享了一小塊明黃色的戈壁彩玉,這明黃如同天上滿月,干凈無瑕,清透水潤,我愛得不行,握在手里天天把玩,終于還是被更愛它的人討要去了,從此它便成了我心頭的一粒朱砂痣,想忘也忘不了。
哈密人招呼遠方的朋友,賞完風(fēng)景吃遍美食后必要進行一項活動,那就是直奔曠野撿石頭。人們對這項活動熱情高漲,無論春夏,戈壁灘上如同退潮的海灘,俯身拾寶的人比比皆是。現(xiàn)在,寂寞的戈壁上,美麗的石頭幾乎全都不見了蹤影,只留下一些不起眼的小石粒陪伴著天荒地老的無邊瀚海。
記得二十幾歲我剛當(dāng)記者時,初次去探訪中蒙邊界線上的淖毛湖瑪瑙灘。一望無際的戈壁灘上散落著五顏六色的瑪瑙,它們在陽光的照射下閃閃發(fā)亮,仿佛是掉進了童話世界中的寶石堆里,一時間眼花繚亂。紅的黃的藍的紫的,我撿了一把又丟掉一把,總覺得前面有更美的寶石等著我。一同來的人放了大招,用面袋子干上了,最后扛著半袋子瑪瑙收工,如同貪婪的財主遇上了遍地黃金。他小聲提醒我:你不撿將來一定后悔,這種杳無人煙的地方?jīng)]有向?qū)Ц菊也坏骄唧w方位。事實證明,他說得沒錯,后來無數(shù)次想去看看那夢境般美輪美奐的凈土,再找當(dāng)年的向?qū)r,說是早已離開此地了。如同《桃花源記》中那個漁人,離開世外桃源后,就再也找不到通往桃花源的路了。那“芳草鮮美,落英繽紛”的桃花林唯能留在記憶深深處了。
哈密以撿石為生的人不在少數(shù),這是一份不可小覷的工作,常常伴隨著艱苦和兇險。撿石最少保證要有兩輛四驅(qū)車,按一周計算,平均每個人7 天要消耗50 斤水,30 個馕。同時必備消炎藥、感冒藥、創(chuàng)可貼等藥品,千斤頂、氣泵、鐵锨、帳篷、拖車繩,御寒物品自不用說……總之,出發(fā)前的準備工作是安全來去的前提,以此為生的人是絕不會在要害細節(jié)上圖省事。這些石農(nóng)的皮膚是黝黑的,骨骼是健碩的,胸懷是博大的,為人是爽快的,這大約就是大自然的贈予吧。
無人區(qū)、河谷、山野……人的足跡不曾探尋到的地方越來越稀少。早春二月,一群石友曾到五堡魔鬼城附近的雅丹地貌找風(fēng)凌石。白天一切還算風(fēng)平浪靜,夜晚突然狂風(fēng)大作,風(fēng)沙猛烈地襲擊車輛,車如一葉扁舟在山風(fēng)的狂嘯下東搖西晃。他們趕緊把車輛開進雅丹群里,用被子床單堵著車窗,再用御寒棉衣裹緊自己。山谷中飛沙走石鬼哭狼嚎,寒冷一步步逼近,大家擠做一團,相互推醒對方不能沉沉睡著。好不容易盼到天亮風(fēng)勢減弱,眾人奮力挖開輪胎周圍的沙子,開車就往平臺上跑。剛沖上平臺,溝里又開始了新一輪的風(fēng)嘶沙吼。一行人逃也似的跑了回來。這是一場找尋美的冒險,沒撿上石頭但撿了條命,也是值了。
進軍沙爾湖是玩石人最向往的事兒。沙爾湖位于哈密西南戈壁腹地,為哈密盆地的最低點,海拔只有53 米。這里雖然氣候惡劣、道路危險,但卻以新疆大漠奇石重要產(chǎn)地的威名而吸引著四面八方的探險者。人跡罕至的地方終于被紛至沓來的腳步吵醒,現(xiàn)在這里早已被掘地三尺,七八米長的硅化木被大卡車運走,沙爾湖成了名副其實的死亡之湖,寸草不生滿目瘡痍。石友們看過之后無不心痛千瘡百孔的沙爾湖,那些散落的木化石碎片,見證了這片土地在絲綢古道上曾有過的繁華喧囂。
撿石頭的地方人比石頭多,不少人抱著發(fā)大財?shù)男乃级ィ招跷?。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有人靠撿石賣石一年賺一套樓房的確是尋常事,可如今想靠石一夜暴富再也不可能。大眾消費出現(xiàn)新的走向,少有人有閑錢去購買與生活主題無關(guān)的物品。于是,奇石市場遇見了史上罕見的冰寒期,這一寒就是四年,也一天天等涼了石農(nóng)的心。他們枯守著滿院子大大小小的石一籌莫展。偶遇想做泥石手串的愛石人,一下搬走八箱十箱,每箱十元也成交。算算這上百元碎銀真是不夠汽油錢,但石頭總不能當(dāng)飯吃,有變現(xiàn)的機會也得出手呀。
劉牛牛是石農(nóng)中的一股清流,她極具文藝范兒。在眾多買石的人中,她頂著一頭漂亮的披肩發(fā),白凈的臉上一雙迷人的桃花眼寫滿了笑意。耳間明月珰,頸項珠翠閃,腕間白玉鐲,纖手鑲紅寶??傊?,她在一堆風(fēng)塵仆仆的賣石人中如出水芙蓉般清麗脫俗,她的貨品秉承著一個原則:不賣假貨,只賣精品。她收藏的和田玉質(zhì)地細膩、色澤濕潤,握在手里油光可鑒,透過燈光可見內(nèi)部云霧狀的棉絮。每次我必在她的攤位前停留,她從不講錢,開完價格后娓娓道來這件玉的千般好,買與不買隨緣。一來二去,我在她的手里也淘了幾件寶貝。她的好玉開價兩三萬是常有的事兒,有不懂玉的說不值那個數(shù)兒,劉牛牛不爭辯不解釋,只在默默地抽著煙,在裊裊的煙氣中,她的眼神散漫又凌厲,就像面前一方方流光溢彩的美玉,不炫耀不張揚。要懂得她的美,只能是在時間無限的荒原里,不早不晚遇見對的人。
對泥石之美,劉牛牛有自己獨到的見解。泥石是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末,哈密奇石愛好者在南湖和魔鬼城等地發(fā)現(xiàn)的一種新石種。它在廣袤的戈壁灘上和河流中的數(shù)量極其稀少,被奇石界譽為“大漠瑰寶”。那古樸沉靜的顏色、奇幻莫測的圖紋,特別是可與紫砂相媲美的質(zhì)地和包漿,令人一見傾心。早兩年價格不高時,劉牛牛也跟風(fēng)收了一些黃金泥石、黑紋泥石、綠色老皮泥石、紅泥石以及南湖彩泥。每當(dāng)夜深人靜時,拿出一方方經(jīng)過吹蝕、磨礪過的老泥在手里把玩,那一道道水流紋、回形紋、水波紋互相交織,如同大地留下的一串串神秘文字,真是讀石千遍也不厭倦,讀石的感覺像春天。一次,劉牛牛牙痛得整個臉腫得好高,她拿出清清涼涼的泥石放在臉上消炎,第二天臉竟奇跡般地消腫了,從此,她更是舍不得出手自己的老藏品了。
愛石的人一般有著常人沒有的灑脫和大度,他們在石的世界里自由馳騁。在尋石覓石的生存之路上也曾顛沛流離,吃盡苦頭,但這絲毫不影響對這份事業(yè)愛得深沉。在那幅幅石畫上,他們觸摸到了冰山峽谷和逶迤草原,也觸摸到了崇山峻嶺和江河湖海,石豐饒了他們的精神世界,也讓他們從石海中學(xué)會了做人做事的真諦。
一塊美麗的石頭,藏在山中,埋在土里,睡在水里,要經(jīng)過上億年的修煉才能成為自然界中的寶石。品讀這些詩情畫意的石頭,既是品味掌上山河,亦是品味案上乾坤。我和大多數(shù)愛石人一樣,在這自然界濃縮的景觀里領(lǐng)悟著石的淡泊寧靜。一石一世界,一石一亙古。當(dāng)你帶著欣賞的眼光去品味心愛的奇石時,可從中讀出十分情趣,百般姿態(tài),千種風(fēng)韻,萬古哲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