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姆
我不時問自己,如果我以全部生命獻身文學的話,是不是本可以成為一名更好的作家。還在比較早的時候,幾歲我記不清了,我就曾下定決心,既然生命只有一次,我就要盡自己所能發(fā)揮它的最大效用。僅僅寫作于我而言似乎并不足夠。想為自己的生命設定一種模式,寫作在其中會是重要的部分,但還有其他許多對人類而言正當?shù)幕顒?;而死亡則在最后功德圓滿地畫上句號。
我有很多缺陷。我長得矮小,有耐力,但沒什么體力;我口吃,害羞,我身體不好。我沒什么游戲細胞,而游戲是英國人日常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不知道是由于以上的什么原因,或者是出于天性,我對同伴有種本能的畏縮,這使得我很難和他們相熟。
我喜歡一個個的人,而不怎么喜歡一群人。我也沒有那種剛認識就可以向別人展示的迷人之處。盡管多年來我已經(jīng)學會了在被迫和陌生人接觸時裝出一副熱心的樣子,但我從沒有第一眼就喜歡上什么人。我想我不會在火車車廂里和一個自己不認識的人打招呼,也不會在客輪上與一個同船的人說話,除非他先跟我說。肉體上的羸弱使我無法享受三杯酒下肚引發(fā)的人際交流;還遠沒達到很多人高興地和所有人稱兄道弟的酩酊狀態(tài)之前,我的胃就已經(jīng)翻江倒海,整個人難受得要命。
這些對作家、對人類都是嚴重的缺陷。對此我也只有隨遇而安了。我堅持按照自己制定的模式行事。我并不是說這個模式完美無缺,但我想這是在老天賜予我的種種境遇和非常有限的能力之下,自己所能期望的最佳模式了。
大多數(shù)人過著受變幻莫測的命運所掌控的隨遇而安的生活。很多人受迫于其出生的境遇和生活的必需而保持一條筆直且狹窄的生活道路,在這條路上,沒有向左轉(zhuǎn)或者向右轉(zhuǎn)的可能。生活的模式就是在這條道路上形成的。生活本身逼迫著他們。這樣的模式若不像人們自覺努力去創(chuàng)建的那樣完滿,是沒有任何理由的。不過藝術家處于一個享受特權的位置。
我用“藝術家”這個字眼,并不意味著要衡量他所創(chuàng)作作品的價值,而只是用來指專心于藝術的人。我希望自己能找到一個更好的詞。用“創(chuàng)造者”有些自負,而且要求的獨創(chuàng)性似乎很少能夠得到確證?!肮そ场憋@得不夠。木匠是工匠,盡管他可能算是狹義的藝術家,卻缺少通常說來最無能的三流文人、最蹩腳的拙劣畫師都能自主掌握的行動自由。藝術家能在特定的限度內(nèi)將自己喜愛的變?yōu)樽约旱纳?。在其他行業(yè),比方說醫(yī)藥或法律行業(yè),你可以自由選擇要不要這些客戶;但一旦你選定了,你就不再自由了。你會受到職業(yè)規(guī)范的束縛,你身上也會被加上一種行為標準。模式是預定好的。只有藝術家,或許還有罪犯,才能制定自己的生活模式。
或許是年輕的時候即有的一種天生的整潔感讓我為自己的人生設計了一種模式;或許是源于我對于自身的某種發(fā)現(xiàn),關于這一點,后面我將略微述及。這一設計的缺點就在于它可能扼殺了自發(fā)的萌芽。真實生活中的人和小說中的人有一個巨大的區(qū)別,那就是生活中的人都是些沖動的動物。曾有人說,形而上學是我們?yōu)榛谥庇X而相信的東西找到的糟糕的理由;也可以說,在日常行為中,我們通過深思熟慮來認定做我們想做的事是否正當。向沖動投降就是模式的一個部分。
我覺得一個更大的缺點就在于它引導你過多地生活在未來當中。一直以來我都知道這是自己的一個毛病,雖然也曾努力改正,卻徒然無功。除了通過意志的努力,我從沒有希望過去的瞬間能稍稍停留,讓我從中得到更多的享受,因為即使它帶給我之前曾熱切盼望的東西,我的想象也會在得到滿足的剎那,忙于期待即將來臨的未定的喜悅。
我犯過很多的錯誤。我常常為一種作家尤其容易產(chǎn)生的傾向所擾,即渴望在自己的現(xiàn)實生活中做出自己創(chuàng)造出來的人物所做的某些行為。我曾嘗試過對自己的天性而言屬于異類的事物,并且固執(zhí)地堅持,因為我的虛榮心不允許自己承認被打敗。我曾經(jīng)過多地注意別人的意見。我曾經(jīng)為一些無價值的東西做出犧牲,因為我沒有承受痛苦的勇氣。我曾經(jīng)做過傻事。我有敏感的良心,我曾在這一生中做了某些無法全然忘記的事。如果我曾經(jīng)有幸成為天主教徒,那我本來可以將自己的這些都做告解,在經(jīng)受懲罰而獲寬恕之后,永遠不再把它們掛在心上。我曾經(jīng)按照常識提示自己的那樣去對待它們。
我不為它們感到后悔,因為我認為,是自己的嚴重錯誤使我學會包容別人。這花了我很長時間。年輕的時候我特別沒有寬容心。我還記得自己聽到有人說“偽善是惡行送給美德的頌詞”時的憤怒,這話并非原創(chuàng),但那時我是第一次聽到。我想人應當有承擔惡行的勇氣。我有誠實、正直、真實的理想;使我沒有耐心的不是人的軟弱,而是人的怯懦。對不負責任、見風使舵的人我不留任何余地??晌覐臎]想過,沒有人比我更需要縱容自己了。
初看來有些奇怪,我們自己的罪過對自己而言似乎遠沒有他人的罪過那么十惡不赦。我猜原因在于我們知道引發(fā)那種罪過的一切環(huán)境,所以我們會盡力原諒自己,卻無法原諒發(fā)生在別人身上同樣的罪過。我們不把注意力放在自身的缺點上,但當迫于種種麻煩而去考慮它們時,我們發(fā)現(xiàn)自己很容易諒解這些缺點。說不定我們這么做是正當?shù)?,它們是我們的一部分,自身的好與壞,我們必須一起接受。
選自《如何閱讀與寫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