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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獸

2023-12-13 01:20:23段愛松
安徽文學(xué) 2023年12期
關(guān)鍵詞:高黎貢山界碑小石子

段愛松

作為南木薩,野獸常常闖入夢境的幾率,遠遠超過碰到野獸的幾率。

在高黎貢山和擔(dān)當(dāng)力卡山上,究竟奔跑著多少野獸,又隱藏著多少野獸,沒有誰能說得清楚。據(jù)說,就連族群里最厲害的獵手,也有最頭疼的對手,只要聽到它們的叫聲,就得趕緊撤走,哪怕你有再多同行,也得趕快逃命。

不過,沒有活著的人,真正見過那種野獸的樣子。

我的父親曾在夢境中聽到過它們的聲音。在我小的時候,他甚至還模仿過它們的聲音。那十分古怪的聲音,讓我恐懼驚奇,也記憶猶新。

我的父親管這些聲音,叫作幻獸。

“他,或許是唯一見過幻獸的人……”我的父親常喃喃自語。這個讓我的父親記憶著魔的人,也是從大山外面來的,穿著開水田的人一樣的軍裝,干凈樸素,幫族人干活多,話卻極少。

我的父親說,再見到這個人,是他和阿空頭人被邀請到駐地部隊,協(xié)商幫助巡查界碑路線的時候。

“89……111、112、113……”那里正在進行一場比賽。我的父親說,一個被稱作班長的人,大聲叫喊著數(shù)數(shù)。獨龍江的水,在旁邊靜靜流淌。

那是一個難得的晴天,江水翠綠的色調(diào),映照著碧藍的天空。由于光線變幻,江水呈現(xiàn)出至少十種顏色。高黎貢山和擔(dān)當(dāng)力卡山,就像兩艘巨大綿延的航船,被江水炫目的色調(diào)拖拽著,緩緩移動。

“那可是萬物的靈床,正是夢境輪回的啟示,”我的父親稍微側(cè)了下身,語調(diào)低沉地自言自語道,“也是幻獸即將顯現(xiàn)的征兆?!?/p>

“157、158、159、160……”那班長數(shù)到160時,這群人中,已有一大半體力不支,趴在地上,氣喘吁吁。僅剩下的三個人,身體躥動,此起彼伏,繼續(xù)對抗著,就連四周的空氣,也像被什么不斷擠壓,就快爆裂。

我的父親很是奇怪,這些人趴在地上,兩手支撐,身子筆直,腦袋忽上忽下,究竟是要干什么呢。

“……228、229、230?!蹦莻€班長話音剛落,另外兩個人幾乎同時癱在地上。唯有一人,仍重復(fù)著同樣的動作,只是節(jié)奏明顯慢了下來。

我的父親和阿空頭人,像被什么莫名的力量吸引,完全停下腳步,呆呆看著眼前的場景。

“……298、299、300。”最終,這個人臉色泛紅,汗水淋淋,累趴在地上,大口喘氣。

“你早就是第一了,還撐個啥呢?”旁邊有人打趣。圍觀的人群,隨之爆發(fā)出一陣興奮的笑聲和掌聲。

這個人有些不好意思,嘿嘿一笑,一骨碌便爬了起來。

他就是小石子,那年剛好19歲。

班長用略帶自豪的語氣對我的父親和阿空頭人說:“這個小石子,別看個頭不大,身體精瘦,卻是我們的標(biāo)兵,不僅訓(xùn)練比賽是第一,連學(xué)習(xí)獨龍語也是一馬當(dāng)先?!?/p>

我的父親不由得多看了小石子幾眼。小石子也看到了我的父親。我的父親感覺到小石子清澈的眼光中,有種難以捉摸的力量。這種力量,像是在自己的夢中顯現(xiàn)過,那是一座海拔4000多米的高黎貢山山峰上,豎立著與天空對視的一塊巨大界碑。

“嗷嗷嗚、嗷嗷嗚……”不知道為什么,我的父親腦海中突然響起一串久違的叫聲,只是這聲音從夢境回到現(xiàn)實后,變得清清淡淡,遼遠而模糊。不過,我的父親心中還是一緊,想跟阿空頭人說點什么,但又不知該說些什么。他暗自決定和阿空頭人,以及這支小分隊一起,去探一條新的巡界道路。

小石子搶先走在這支隊伍的最前面,因為莽莽叢林,需要一個最得力的戰(zhàn)士揮刀,披荊斬棘、開路前行。我的父親和阿空頭人緊隨其后,他倆得根據(jù)直覺判斷方位,以便指揮。幾天下來,我的父親發(fā)現(xiàn)小石子的軍裝上到處血跡斑斑,就問他,要不要緊。小石子只是淡淡一笑,揮了揮手中的開路長刀,說沒啥大不了,不過是被荊棘和堅石刮破點皮而已。

阿空頭人忍不住說,我們這里自古以來就是吃人的東西多,人吃的東西少,那些蚊蟲、螞蟥、毒蛇……還有那些瘴氣,可害苦了族人,再加上天無三日晴,地?zé)o三尺平,要不是解放了,你們進來幫助我們,真不知道這苦日子什么時候才是個盡頭。

我的父親心中也很納悶,為什么這些外族人,會一批又一批地進來,他們圖的是什么呢?就像勘查界碑這種事情,從駐地到目的地相距好幾百公里,一隊人風(fēng)風(fēng)雨雨得走上十天八天,有時候遇到泥石流,還得繞道尋找新的路途,就這么辛辛苦苦,每年巡查一次,難道就只是為了那塊被稱之為界碑的石頭嗎?

但一提到界碑,領(lǐng)頭的小石子就十分興奮,揮刀迅速有力,像有使不完的勁,虬枝茂葉、灌木雜草不由得紛紛讓道。排長心細,擔(dān)心小石子如此下去,難免體力不支意外受傷,好幾次想讓他歇一歇,換個人揮刀開路,可他就是不肯。借助我的父親和阿空頭人的指揮,一行人錯開了好幾處斷頭路,比較順利地到達了界碑所在的高黎貢山一座主峰腳下。

我的父親和阿空頭人雖然從小就在這樣的環(huán)境底下長大,常言道,爬過的山坡不嫌陡,但這么急匆匆趕路,連日勞頓,還是有些吃不消。甚至有幾個戰(zhàn)士,在歇息時揉著被螞蟥、蚊蟲咬得傷痕累累的腿腳,看著山坡上一塊近乎直立的巨大巖石,有些不想再爬起來。

排長說,界碑就在這塊陡峭的大巖石頂上。

阿空頭人估摸了一下,再怎么也得繼續(xù)攀爬兩三個小時。

我的父親伸手摸了摸這塊巨大的巖石潮濕、黏糊、粗礪的表層,完全和他夢境中的場景一樣。他猛然想起那些古怪的聲音,似乎就躲藏在這巖石里。他甚至預(yù)感到,幻獸會變身,興許這些巨大的巖石,就是無數(shù)幻獸變身組合而成的,它們白天是巖石,黃昏之后,黑夜降臨,也許就會震顫著嚎叫起來。等它們的魂魄從獨龍江里被身體召喚回來后,這塊巨大的巖石,就會分裂,就會幻變成無數(shù)只誰也沒有見過的幻獸,奔跑在莽莽群山之間,呼呼獵食。

排長看到大家都累垮了,只有小石子似乎永不知疲倦,就試探著問小石子,現(xiàn)在還能不能堅持上去巡查界碑。

小石子仍舊是靦腆地嘿嘿一笑,說絕對沒問題。

排長轉(zhuǎn)頭和大伙說,巖石陡峭危險,大家連日勞累,就地休息等待,他帶小石子上去。

我的父親見狀,稍猶豫了一下說,我也隨你們上去吧。

阿空頭人見我的父親要去,他也站起來想跟著去,但被我的父親伸手阻攔住,說你留下,萬一有什么事情好及時處理。

排長和小石子并不知道,我的父親在夢中曾遇到兩個人一起攀爬大巖石,但并不知道是誰,可惜那個夢沒有做完,就被木楞房外大樹上一只大鳥尖厲的叫聲給吵醒了。

攀爬的艱難,是排長完全沒有預(yù)料到的,行程剛過半,他的雙腳已經(jīng)開始顫抖。他有些懷疑,甚至有些后悔,剛才的決定是不是太欠考慮,是不是應(yīng)該好好休整下再繼續(xù)行動。而小石子額頭上的汗珠,也不停滴落,像是要努力穿透空氣中凝結(jié)的某種詭異的隱秘讖咒。

我的父親仍然處在中間位置。他似乎感覺到,在下午陽光的投射下,前面人的影子,越來越重,像是要朝自己傾軋下來;而后面人的喘息,則越來越快,像是馬上將打滑掉落。

我的父親有些迷茫,他感覺自己累得夠嗆,剛才一時沖動,倉促做了這么一個決定,難道就只是為了驗證一個夢境的存在、真實和結(jié)果嗎?似乎是,但似乎又不是;如果是,那么這些戰(zhàn)士為的又是什么;如果不是,那些夢境中的聲音,又是如何長久地反復(fù)侵入一個族群南木薩的大腦。

漸漸偏西的陽光,將三個緩慢移動的身影,一點點拓印在族群新鮮的記憶中,作為南木薩的我的父親,清楚地記得,在夢境和現(xiàn)實交匯的那個瞬間,三個近乎虛脫的肉身,如何竭盡全力,把一個古老使命的延續(xù),安放在了高黎貢山之巔。

界碑被風(fēng)雨侵蝕的顏色,讓我的父親大為吃驚,國家和邊疆這些抽象的概念,此時變得多么具體,就像這群勘查界碑的人的身上,因長途跋涉而污損的軍裝,類似干凈整潔這樣的詞語,在夢境中是蒼白無效的。但我的父親仍然不是太明白,這些事情的真正意義,就像他對于夢境的啟示保留的疑惑。不過,他此刻已感受到一種力量,一種和夢境一樣廣闊而深厚的力量,在他們跋涉和攀爬的過程中被喚醒了。

小石子和排長忙于清理和描摹界碑以及界碑上褪色的標(biāo)記。我的父親對于夢境的記憶,在山頂上和山腳下是完全不一樣的,這個場景,越來越清晰地在他的記憶中還原——是的,他曾經(jīng)在夢境中來過這里,并且在這里聽到過幻獸發(fā)出的那種駭人的聲音。

一股潮濕浮動的空氣,讓我的父親變得很敏感,他不得不提醒排長和小石子,得快一些了。原本晴朗的天空,轉(zhuǎn)眼之間,像是被那陣浮動的空氣撕開了一個口子,烏云滾滾,大雨傾盆而下。

我的父親高舉雙手,大聲念誦著族群古老的咒語,那是祈求山神護佑平安的禱詞。

界碑在雨水中閃閃發(fā)亮。排長和小石子讓我的父親先下山崖。我的父親不肯,說你們先下,我得在后面繼續(xù)祈求山神。排長便讓小石子先下。小石子死活不肯,說我年輕沒事,還是排長先下去。

雨水的響聲越來越大,山石伴隨著水流沖刷而下,三個人小心翼翼,相互拉扶,在濕滑的山崖間,一點一點移動,真正體會到什么叫上山容易下山難。隨著滾落的水夾石越來越多,排長為避讓,一不小心,一腳踩滑踏空,整個身子陡然墜向山崖。

說時遲那時快,小石子奮不顧身,騰躍而起,一手猛然抓住排長的衣服,另一只手在混亂當(dāng)中幸運地勾到一截藤干,但在下滑的過程中,小石子的腿,被尖棱的巖石劃開了一道長長的口子。

待三個人摸索著落到一個最近的平臺后,我的父親迅速從貼身的包里取出些草藥和布條,給小石子做了簡單的包扎,暫時止住了血。

小石子疼得齜牙咧嘴,卻沒有喊出一聲,拖著傷腿,三人半梭半趴下到了與“大部隊”會合的地方。不過,這時大家仍舊處在海拔4000多米的高山平臺上。

不知是由于我父親的祈禱,還是三人堅韌意志的感應(yīng),雨竟然漸漸小了,停了。此時,天色越來越暗,四周隱隱有老熊的叫喚。我的父親明白,在這充滿未知和變數(shù)的高山上,是十分危險的。排長和大伙也清楚,如果天黑之前下不了山,趕不到露營地,結(jié)果是難以想象的。

可是,排長來回踱著步,不時看看依靠著樹,搭手支坐在地上的小石子,遲遲不肯下命令。

阿空頭人砍了一棵竹子,修剪了下,遞給小石子。

我的父親聽到細雨中,似乎躲藏著某種聲音,他的臉色變得和天空一般陰沉,不由自主繞著圈子走來走去。

小石子借助竹杖爬起來,嘗試著走了幾步,可以是可以,但是走不快。他強忍著痛,語氣輕淡卻堅定地跟排長說,快下命令吧,大家只管走,我可以在后面跟著大家走,我身體素質(zhì)好,不用擔(dān)心,如果我走得慢落下了,大家也不要停下來等我,等大家到達營地后,如果不見我,還可以再安排人來接我嘛。

說這話時,我的父親又看到小石子眼中的光亮,在這即將到來的茫茫夜色中,像是夢的眼睛,又像是遼闊天幕上的星辰。

“出發(fā)……出發(fā)吧?!迸砰L的聲音有些猶豫,又有些哽咽。他走過來,蹲下去,摸了摸小石子受傷的腿,眼中噙滿了淚水。

天色越來越暗,小石子一瘸一拐,使出最大的力氣,努力想盡可能跟上部隊,豆大的汗珠順著額頭滴落,傷口包扎處不斷滲出鮮血。

我的父親回頭看到小石子蹣跚掙扎的身影,慢慢地變成了一個灰黑色的移動著的點。他想起夢境中,這條路是多么的熟悉,那個捕獵之人,又是多么的矯健。

“嗷嗷嗚、嗷嗷嗚……”開始只是一聲,接著是兩三聲,后來連成了一片又一片。我的父親大驚失色,第一次,他在現(xiàn)實里真切地聽到了夢境中的聲音。排長好像也意識到了什么,不得不讓大家跟緊了,加快速度朝著露營地奔去。

小石子也是第一次聽到這么奇怪的叫聲,和所有他在這片土地上聽到過的野獸的叫聲都不一樣。是不是因為我的傷腿,因為傷腿流下的血跡引來了這聲音呢?想到這里,他停了下來,抬頭對著越來越暗的天空淡淡一笑,不再沿著部隊來時開辟的道路行走,而是看了看另外一個方向,那里的樹木和夜色完全融為了一體。此時,他的腿已經(jīng)疼得麻木了,他只能依靠腰部的力量,雙手拄著竹杖,勉強拖著這條傷腿,再次慢慢動了起來,鮮血完全滲透染紅了布條,濃郁的血腥味道,彌漫在莽莽叢林之中。

“咦,奇怪,原本清晰的叫聲,怎么越來越小,越聽越淡,最后竟然完全消失了?!蔽业母赣H開始以為,是不是出現(xiàn)了幻覺。他努力回憶,夢境在相似情景下斷裂的蛛絲馬跡。他想到傳說中,那些被幻獸吞噬的勇猛的族群獵手們,究竟是怎樣一種精神,支撐過這些一往無前的獵手。他們尋找幻獸和幻獸尋找他們,是否是那個夢境的兩極。但夢境里的一切,現(xiàn)在就在眼前,小石子,一直落在后面的小石子,生死未卜的小石子,難道竟是夢境中,族群某個煥發(fā)著決然勇氣,英武獵手的影子……

阿空頭人也覺得不可思議,如此饑渴的叫聲,是絕不會放棄對獵物的追擊的。排長也不知道,為什么自己的心,比聽到叫聲時更加慌亂起來。到達營地后,他立即帶領(lǐng)兩名駐守戰(zhàn)士沿路尋找。他知道小石子的倔脾氣,更知道小石子不服輸?shù)哪芰?,就算是拖著傷腿,也總能有走回來的時候。

“小石子、小石子……”排長和兩名戰(zhàn)士邊走邊喊,回答他們的只有原始森林的風(fēng)聲。他們走出了很長一段路,天就快完全黑下來,為了安全,不得不返回營地。

我的父親從來沒有這么沮喪過,他說,他以為南木薩已經(jīng)確認過的夢境,不可能再在現(xiàn)實中出現(xiàn),包括那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怎么會從夢境中跑到了現(xiàn)實里,那些族群傳說看到過幻獸的獵人勇士,就沒有一個活著回來的,而小石子,會不會是個例外呢?

尋找小石子一直持續(xù)了半個多月,不僅部隊的人在找,我的父親和阿空頭人也和族群獵人們一起去找過,遺憾的是,什么也沒看到,什么也沒聽到。我的父親甚至想,如果能夠像那次查界碑一樣,聽到幻獸的叫聲,盡管十分危險,或許還有些希望。但巍然矗立的高黎貢山和擔(dān)當(dāng)力卡山,在每個夜晚來臨前,如同兩個平靜異常的老人,穩(wěn)穩(wěn)坐鎮(zhèn)那里,就像什么也沒發(fā)生過,就像什么也不會發(fā)生。

我的父親最后一次和我說起這個故事時,是野獸常常闖進我的夢中的時候。他說他當(dāng)年隱藏了一個秘密,夢境里長久困擾他的秘密,但他并沒有和排長說,也沒有和阿空頭人說。

我自然極想知道這個秘密,但我的父親始終沒有告訴過我。而我,作為族群新一代的南木薩,也從來沒有夢見過幻獸的聲音,但我竟然夢見過高黎貢山森林深處,沾滿泥土血漬的破損軍裝;還有旁邊土石間,散落著幾根遺骨;一頂幾乎被撕爛的軍帽上,鑲嵌有五角星,閃耀著鮮紅的光芒……

責(zé)任編輯 夏 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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