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島
一個農夫要去比埃拉。
上帝說,你七年后再去吧。
農夫當即變成了一只青蛙,跳進了泥塘。
——意大利童話
布里斯托時間的早八點,他發(fā)了條微信朋友圈。“初夏,微風,宜慢跑?!迸鋱D是一派典型的英格蘭田園風光:低矮的灌木叢間,一條小徑通往遠處連綿的丘陵,綠意層層疊疊。另一張是俯拍,他的白色跑鞋兔耳朵似的從草叢里探出一段,踩在細長的影子上。兩張照片都加了高飽和度濾鏡,乍一看,很難說近旁的野草跟天際的丘陵相比,哪一種綠更濃稠。
發(fā)完,他去沖了個澡。回屋再看手機,提示消息的紅色圓圈已如一枚誘人的果子,明晃晃地亮起。他有點忐忑。其實無須忐忑。他知道是她,只能是她,這是條只為她而發(fā)的動態(tài),同過去幾個月來他發(fā)布的無數條動態(tài)一樣。可他有時挺喜歡這種忐忑,像是一次安全無虞的跳傘,點開消息的一剎那,可以安心享受一躍而下時失重的快感。
“又去晨跑啦,果然自律的人生才能自由啊?!痹u論之余,一如既往點了贊。
“離自由還很遙遠吶。”他在留言下回復。
接著,聊天默契地切換到小窗繼續(xù)。近幾個月來,也就是時差出現以來,他們常選在這個兩相宜的時間段——他的清晨,也是她的傍晚——找個話頭閑聊幾句。
“心有猛虎,細嗅薔薇?!彼l(fā)來一張貓咪湊向花瓶的照片,“這只叫銀漸層,剛三個月大,好看吧?”
她經營著一間貓舍,熱衷于向他分享店里的各色貓咪。眼前這只毛茸茸一只,雪白中泛著碎銀般的光,像是水底的荷葉。好看。
“我這兒剛下了場雨,”她說,“一年一度的梅雨季又開始咯。”
“我小時候以為江南的梅雨是梅子雨,漫天掉梅子。等到了南方讀大學,才知道你們這是專門生霉的雨?!?/p>
她發(fā)來一個笑臉?!翱刹皇牵粌H霉,還熱。每年我脖子上都要熱出痱子來?!?/p>
“你該換成我這個發(fā)型,”他逗她,“保準涼快?!?/p>
他常年寸頭,每個月自己用推子推一次,方便,還省錢。近來唯一一次蓄長后去理發(fā)店修剪,是為了拍張像樣的照片發(fā)給她。她交換來的那張——也是他要到的唯一一張照片——就遠不如他的有誠意了。遠景,側身,一放大就糊了,壓根看不真切。有限的像素里,烏黑厚重的長發(fā)堆在胸前,臉都遮沒了,脖子上可不得捂出痱子來嗎,他想。
玩笑大概開得不夠高明,她沒接話茬,只問:“等你回來那會兒得秋天了吧?”
他一愣,心里迅速回憶了一遍。按照先前告訴她的計劃,自己申請的這項英國創(chuàng)意寫作交流項目為期半年。三月出,那么就是九月回國,確實是初秋了。她還挺上心。一高興,順嘴說了句:“是啊,你要給我接風洗塵?”
消息一發(fā)出去,他就后悔了。當然是想見她的。見面吃飯的話,自打認識起他提過不下三次??扇f一她此刻回過來一句“對啊”,他還真不知怎么辦是好。
片刻,不安被證明實屬多慮:她同往常一樣,對他的試探避而不答,兀自將有關天氣的探討延伸到南京秋老虎的余威上。
說不清是輕松抑或失落,他心不在焉地打著字,附和她的話。等待對方回復的幾秒鐘里,另一種情緒涌上心頭?;恼Q。他想,不知道的,還以為這是兩個貨真價實的英國人在沒話找話呢。
相識是在一個網絡社區(qū)。他喜歡在上面發(fā)些自己編的小故事,她刷到后留過幾條很用心的評論,一來二去熟絡起來。起初只是網上聊,后來加了微信。深聊了幾次,彼此發(fā)現意外地投緣,在他看來,簡直大有金風玉露一相逢之感。
一次深夜暢談,他問起怎么會想到要開貓舍。她說小時候孤單,沒有玩伴,就跟流浪貓說話,不僅說話,還領回家養(yǎng),也許就是那時候埋下了愿望的種子吧。
說完,她發(fā)來一張貓咪的照片,說是她領養(yǎng)的第一只流浪貓。一瞥之下,他吃了一驚。看得出主人養(yǎng)得很用心,那只橘貓身上毛色光亮,可腦袋卻是禿的。淺粉色皮膚一覽無遺,皺巴巴的,像是烤縮的棉花糖。
“挺嚇人的吧?”她問。
“沒有,怪可憐的,是不是生什么皮膚病了?”
“被人燙的。”她回,“撿回來時就這樣了?!备袅艘粫?,又發(fā)來一條:“這是燙傷才會有的疤。”
燙傷的疤會是什么樣?他沒什么經驗。他只是冷不丁想起小時候家里養(yǎng)過的那只貓。他有些年沒想過那只貓了。
那是只皮毛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的黑貓,威風凜凜,身手矯健,每次捉了老鼠都要叼去送給他,像是在炫耀。不捕鼠的時候,就挨在他腳邊趴著,黏人得很。有一年,鄰居生了怪病,不知從哪兒聽說黑貓肉能治病的偏方,討過去吃了。據說,肉是酸的?!罢f起來,”他告訴她,“我還寫過一個黑貓將軍的故事呢?!蹦鞘撬松袆?chuàng)作的第一個故事,自那時起,他信誓旦旦,立志要成為一名作家。
這話純屬夸張。那時候他才多大?七歲,要么八歲,連自己的名字“謝根超”三個大字還寫不利索呢。陷入情網的男人總愛吹牛。故事,倒確實有一個,但也就是小孩子胡思亂想出的小玩意兒。具體情節(jié)早已淡忘,沒法兒原封不動復述給她聽了,總之,講了一個黑貓將軍遭人陷害,轉世復仇的傳奇故事。用現在的流行語說,是一篇爽文。
她很捧場,發(fā)來一束鮮花祝賀他夢想成真,他跟著回過去一束,說你不也是嘛。滿屏的花瓣雨點般飛落,氣氛烘托得恰到好處。他借機發(fā)出第一次見面的邀請,未果。
當時她那顧左右而言他的態(tài)度,跟眼下這一幕簡直如出一轍。
眼下,有關天氣的討論已演變?yōu)橐粓龉餐目谡D筆伐。冬冷,夏熱,春秋轉瞬即逝,他們一致同意,南方的天氣實在惱人。結論既出,聊天框里出現了近一分鐘的冷場。他熟悉這種冷場。像是為了扳回一局似的,他搶先出擊,說自己該去工作了。對方欣然回應,好的,她還等著看那個故事呢,她可是他的忠實讀者。
頭一次邀約被拒后,按他的性格,本該就此作罷。可這位“忠實讀者”一如既往的熱誠態(tài)度迷惑了他。是不是自己太冒失了呢?他琢磨,畢竟素未謀面,對方謹慎點也很正常吧?時機合適,他又拋去過幾次橄欖枝,紛紛落空。
收到那封留學中介發(fā)來的廣告郵件時,兩人的關系已陷入僵局。她不愿進,似乎也無意退,而他則在進退維谷中感到了厭倦。厭倦中難免有過不少揣測,老實說,其中一些還不大客氣。比如,她并非單身,搞不好已有家室;或是相貌不佳,對自己不夠自信?
他把那封郵件的內容仔細讀了一遍,又找中介詢問了一番,隨即找她商議。一來,確實動心,但更真實的目的,是試探她的反應。
看你留不留我,他想。
結果呢,顯然未能如意。
那之后,出國的事提上日程,聯絡日漸疏淡。他認定,這疏淡遲早會變?yōu)槭柽h,而后在某個節(jié)點上徹底斷聯,有那么點兒相忘于江湖的意思。要是哪天一覺醒來,她已從微信聯系人那欄消失,從此杳無音信,他恐怕也不會驚訝。老實說,他甚至盼著這一天到來??墒虑椴⑽窗此A期的那樣發(fā)展。
事情總是不按他預期中那樣發(fā)展。
這傍晚時分的淺淡往來,尤如虛空中織就的一張纖弱蛛網??此拼祻椏善?,卻又偏偏如此牢固。有時候,他覺得牢固得像是能存續(xù)到地老天荒似的。
回電腦前坐下,打開許久的顯示屏上,正靜靜躺著一篇剛開了頭的文檔。
一個農夫要去比埃拉。
那天天氣非常惡劣,但他有很要緊的事,便頂著風雨上了路。路上,他遇到一個老人。老人問:“你去哪兒???”農夫說:“去比埃拉?!蓖R膊煌?。老人說:“你至少應該說一聲如果上帝愿意吧?!鞭r夫望著老人高聲道:“如果上帝愿意,我去比埃拉;如果上帝不愿意,我照樣去。”
其實那個老人就是上帝,他說:“那好吧,你七年以后去比埃拉,現在,你跳進泥塘在里面待上七年吧。”
農夫當即變成了一只青蛙,跳進了泥塘。
這就是那篇她等著看,而他說正要去寫的故事。說是寫,其實是改編?;蛘?,叫擴寫性練筆?——以這篇簡短的意大利童話為模本,擴寫成一篇千字長的文章,明天課上好用到。這就是他的工作。她從未深究過這些細節(jié),想當然認為他是個童話作家,他也就沒費心解釋。
此刻,屏幕上的黑色光標正在“塘”字后閃爍,像一道虛擬之門,不知疲倦地開了又合。門后的故事如何發(fā)展,全憑他說了算。他喜歡這種感覺。
一個農夫要去比埃拉,那天天氣十分惡劣。他腦海里瞬時浮現出一個風雪中孤單前行的人影。那人身形高大瘦削,面孔棱角分明,很像自己讀過的一位作家筆下的人物。誰來著?啊,想起來了。哈代。哈代筆下那個無名的裘德。他一向很喜歡那本書。去比埃拉做什么呢?也許是為了見心上人。沒錯兒,他的心上人病了,他得去見她。這么想時,一張女人的面孔一閃而過。她的面孔。
他其實從未真正看清過她的面孔。照片上那指甲蓋大小的側臉,能看出什么來呢?可這并不妨礙他覺得美。不是漂亮,是美。一個同他如此心意相通的人,當然是美的。有很長一段時間,他飄飄然如踩在云端,連她發(fā)來的消息在他眼里也跟別人的不一樣。那一個個漢字,由曾經干巴巴的符號搖身一變,擁有了煥然一新的表情和色彩。
這是明黃的雀躍,那是絳紫的焦灼,還有那藍灰色的揚著煙灰味的苦澀。他像是長這么大,頭一回識字似的。
現在看,那實在只是張尋常面孔罷了,像是那種上學住校期間,逢周末就會把床單帶回家洗換的女孩通常會有的長相。愛情總是蒙蔽人的雙眼,叫人看不清真相。想到這里,他苦笑了一下,努力定了定心神,把飄遠的思緒扯回來,噼里啪啦敲擊起鍵盤。
一個年輕的農夫要去比埃拉。他裹著厚厚的斗篷,頂著風雨趕路。斗篷下面,他小心翼翼呵護著一株剛剛盛開的水仙(方才那張猛虎細嗅薔薇的照片給了他不少靈感)。這是一會兒要送給心上人的禮物。她病得很重,也許熬不過這個冬天。如果讓她看到這寒冬里盛放的花,他想,或許她就能奇跡般地撐到下一個春天……
接下來,農夫途中得經歷一番艱難險阻,他盤算。待歷經重重困難后,他會安排一個皆大歡喜的結局。童話故事總會有一個皆大歡喜的結局嘛。
指尖快速舞動,眼前的農夫已變成一只青蛙,口銜花束跌落池塘。伴隨“撲通”的落水聲,擱在桌角的手機鈴也湊熱鬧似的響起,在一片寂靜中顯得格外刺耳。他有些煩躁,摸過來一看,是一條短信。老范發(fā)來的。
“忙啥呢?明天同學會到底能不能來啊?”
他呆愣片刻,一時想不到該怎么回。
一個月前,老范統(tǒng)計這周日參加聚會的同學名單時,他答復的是“走得開一定去”。前幾天再問,順理成章地,他說實在是走不開。老范對此十分不滿。這是疫情后第一次大規(guī)模聚會,大概得益于老范在群里的那番慷慨陳詞,什么“世事瞬變,滄海桑田”之類,響應的同學格外多。
“人家天南海北的都說能來,你就幾步路的工夫怎么就來不了呢?”老范問。
他無言以對,只好敷衍應承說到時候盡量去。
有關申請交流的事,他從沒跟老范提過。沒跟老范提,自然也不會跟別人提。大學同學里,他也就跟老范親密些,就這也主要倚賴對方無論待誰都一視同仁的熱心腸。他打小就這樣,像條獨狼。小時候是因為倨傲,覺得誰都不懂他;如今走向了反面,結果依舊是誰都不懂他。一度,他覺得她懂。只怪他會錯了意。
尋思了一會兒,他決定無視這條信息。等明早再回,他想,就說日程安排滿了,實在沒辦法協調。這么想著,目光重新落在電腦屏幕上,塘中撲騰的青蛙還等待他拯救呢。然而被他無視的那位不依不饒,又接連發(fā)來幾條信息。
“跟你說啊,人家大飛早兩天就請了假從山東趕過來了。”
“還有鄭宇,這會兒就在從英國回來的飛機上呢。明天務必到場啊。等你!”
短短兩行字,他盯著看了很久,直盯到那幾個黑字走了樣,變了形,方才意識到自己一直在屏著氣。胸悶。做了幾個深呼吸,仍覺得透不過氣。起身去開窗通風,這才發(fā)現外面又下雨了。這個季節(jié)總是很多雨,連連綿綿,沒完沒了。雨從窗紗鉆進來,攀上屋壁,墻漆很快就會生霉,開裂。
剛搬進這間屋子時,他興沖沖買來油漆,將房間里里外外粉刷一新,連墻頂都沒放過。新生活,新氣象,他是這么想的??扇靸深^下雨,那股刺鼻的新漆味兒還沒散盡,墻皮就忙不迭地再次裂開了縫。躺到床上去看(就像他眼下做的這樣),墻頂西北角的那道縫已逐漸長成一個橢圓形的缺口,深藍色的漆面下,露出鉛灰色的底。心情好時,他覺得那很像夜幕中的一顆星。水星。缺口邊緣時不時會碎下一小瓣,落在被子上,是星塵。
這樣的時候不多。
大多數情況下,它只是個灰突突的圓洞而已,像一個被扯開遮羞布的丑陋真相。那個不規(guī)則的圓,仔細看,由一個個小線段組成,一共十三段。前幾天一個失眠的夜里他剛剛數過。
現在,他忍不住又數了一遍。
十二、十三、十四、十五,十五段,比先前多出來兩段。時間過得可真快啊,他想,連這顆星都衰老了這么多。
“頭幾年在倫敦,結婚后搬到了西郊。那邊生活壓力小一點兒,比倫敦宜居?!?/p>
周日上午十一點,聚餐飯店的包廂內已坐滿了人。冷菜剛擺上桌,大家圍著大圓桌擠坐成一圈,聊得興起。這會兒正說話的是剛從英國回來的鄭宇。老范坐他左手邊,大著嗓門兒調侃:“喲,宇哥兒也有嫌生活壓力大的時候啊?!?/p>
“當家方知柴米貴嘛?!编嵱钚Φ溃拔姨€自己種菜呢,說是有機蔬菜有利于女兒的健康。中國人啊,到哪兒都愛種菜。”
“哎哎哎,過分了啊,”坐他對面的一個女同學起哄,“炫耀起大別墅大院子來了,我們這些蝸居戶想種菜都沒地方種呢?!?/p>
“就是就是?!睅颓坏娜瞬簧?。
“哪兒啊,我還羨慕你們呢。我那兒就是個大農村,天天七點不到商店就全關門了,吃的也不行,就說蔬菜吧,”他指向面前一碟碟的精致小菜,“咱們光冷菜就有這桂花糖藕啊,蒜蓉秋葵啊,涼拌苦瓜之類的……那邊頂多給你弄個土豆生菜,撒點黑胡椒跟鹽,就算一頓了?!?/p>
“難怪身材保持得這么好,原來是吃草吃的啊?!崩戏睹嗣约旱男《亲?,又拍了拍鄭宇的。
鄭宇夾了片糖藕遞進嘴里,笑而不答。他打小愛吃甜食,如今卻很節(jié)制。年輕時代謝快,胃口跟金角大王的羊脂玉凈瓶似的,投進去都聽不到個響,還不發(fā)胖?,F在不行了?,F在但凡多吃兩口,立馬在小腹上顯出來,得一連跑半個月步才能減下去。他如今每天都堅持晨跑,身材保持得挺辛苦。
“你別被他騙了?!蹦莻€叫劉螢的女同學看來不打算放過他,說,“他要真羨慕呀,早就回國發(fā)展了?!?/p>
“我倒是想啊,”鄭宇用紙巾擦了擦嘴,做出一臉怪相,“主要怕競爭不過你們,不敢回來?!?/p>
不出意料,這話激起了一陣笑罵。他舉手投降:“哎呀,各有各的好嘛。國外是好山好水好寂寞。國內嘛,”說到這里,他故意做了個戲劇化的停頓,“國內是好山好水好快活?!?/p>
又是一陣哄笑。這次,笑聲柔和不少,大家顯然對他的話挺受用。
今天這場聚會,他無疑是人群里的焦點,興致很高,俏皮話沒停過。倒不是他愛賣弄,聊起自己就沒完沒了,確實是其他同學問個不停。打聽怎么辦移民手續(xù)的,詢問小孩留學前景的,沒聊兩句話題就又繞回到他身上。不過,要說他此刻心底里一丁點兒得意都沒有,那未免不夠誠實。這一桌子人或自然流露、或小心掩飾的羨慕神色,他坐下不久便察覺到了。應該說,他來之前就預料到了。要不,何必繞道來呢,直接飛回蘇州老家探親不就行了?
得意自然是有幾分的,但并未忘形。得意之處也并非某種身份,或身份賦予的某種生活狀態(tài),而在于自己準確而果斷的行動力。如果當初沒有適時轉商科,怎么會順利在英國找到工作,繼而順利拿到居住證?
“你要學會培養(yǎng)自己判斷形勢的能力?!边@是父親從小便教育他的。到目前為止,他覺得自己踐行得還不差。
話題落到小孩的教育上,大家都一臉憂心忡忡。大飛說:“競爭太激烈了,不說那些頂尖名校,他以后但凡能考上咱們學校,我就心滿意足了。”
當即有人拆臺:“還咱們學校,我家那個只要能有個大學上,甭管他二本三本,我跟我老婆都謝天謝地了。”
“英國壓力要小多了吧?”有人問。
“其實哪兒都一樣。如果將來安心當個修理工、水電工什么的,那確實是快樂教育,收入也還不錯。如果想往上掙一掙,壓力可不比國內小。”說完他停了停,待周遭此起彼伏的嘆氣聲逐漸平息,才接著道:“我都想好了,等我女兒上了小學,每年寒暑假都要送回國來補習,卷死他們英國佬?!?/p>
話一出口,大家“撲哧”一聲笑作一團。他樂呵呵地抱臂往椅背上一靠,對自己把控節(jié)奏的能力挺滿意。
老范一拍腦袋,打趣道:“哎,阿謝不就在培訓機構嗎,回頭你找他打聽打聽,叫他給你爭取個友情價?!?/p>
“誰?”他一時沒反應過來。
“阿謝啊,謝根超?!币娝琅f一副云里霧里的樣子,老范提示,“瘦瘦高高,不愛說話的那個。想起來了嗎?”
隱約有些印象。輪廓出來了,但面孔依舊模糊。這不能怪他,大學期間,他極少與這位謝同學有什么往來。唯一的一次交集,他現在想起來仍不禁莞爾。那應該是開學后不久,大家提及未來的規(guī)劃和打算,他說想申請參加“模聯”,坐在一邊一直沉默不語的謝同學此時突兀地問了一句:“模聯是考什么的?”
“模聯”,是模擬聯合國的簡稱。謝同學顯然是理解成了類似高中時的模擬聯合考試。那之后,他回憶了一下,兩個人好像就再沒說上過話。
“他今天怎么沒來?”他問。
“說是實在調不開班,”老范說,“課外輔導嘛,都是在周末上課,可以理解?!?/p>
大飛接過話茬兒:“他不是在什么影視公司當編劇嗎?”
“老早辭咯——”老范說,“說是理念不合。他那個人啊,有點書呆子氣,愛鉆牛角尖,這幾年過得也挺不容易?!?/p>
“這話說得,”大飛冷哼了一聲,“這幾年誰容易啊?誰都不容易。熬著唄?!?/p>
下狠勁兒似的尾音重重墜下,把快活的氛圍砸出個窟窿,一種郁郁然的情緒在席間彌漫開來。一時間,大家都默默然,各自托腮抱臂想著心事。鄭宇也跟著垂下頭,有一下沒一下地撥弄著筷子。一個沒拿穩(wěn),木筷磕在瓷碟邊緣,于寂寂中發(fā)出一聲格外醒目的脆響。他慌忙穩(wěn)住,可還是引起了注意,對面一個聲音隨之不緊不慢響起。
“誰說都不容易的,我看啊,鄭宇就挺容易?!?/p>
一抬頭,目光迎上劉螢那雙閃爍揶揄的眼。他略做猶疑,很快配合地換上一副無奈的表情,夸張地哀嘆了句:“你呀,就專門擠兌我吧?!?/p>
總得有人當靶子。也罷,就由他來當靶子吧。當靶子,總比當箭好,他想。沒能耐的人才愛當箭呢。
一個圓臉蛋的女服務員用胳膊抵開門,端了份熱氣騰騰的羊肉煲走進來。她動作麻利地撤下幾個空盤,詢問是否需要加菜,臨走又順手將半掩的窗簾拉得敞亮。上午離開賓館前丟起了豆大的雨點兒,他還特意跟前臺借了傘,沒留神這都已經停了。此刻,初夏熱辣辣的陽光從云層的縫隙間漏下,透過臨街那面玻璃墻照進來,晃得他一陣暈眩。
七月的天,娃娃的臉,他突然想起兒時背過的這首童謠。英國的天,可不止七月才是娃娃的臉哦,那鬼天氣,他待了快十年了也沒能適應。想到這兒,他靈機一動,又一句俏皮話應景而生。
“這要是在布里斯托啊,那幫英國佬們又該擠在草坪上曬日光浴了。那白花花一片,我眼睛都沒處擱。我才最不容易呢?!?/p>
這話成功逗笑了一桌子人。大家聞言紛紛看向窗外,像是這會兒就能在街上捉到幾個衣不蔽體的人似的。
隔著厚厚的玻璃墻,熱鬧的街市此時宛如一幀曝光過度的老照片。陽光落在雨后玉蘭樹肥厚的葉片上,泛出水銀般的色澤。細碎的水銀有不少漏了下來,灼得樹下的行人脖頸發(fā)燙,而另一些則徑直往上,越過樹梢上方的電纜,和棲在電纜上一只灰頭鹀的羽隙,又穿過幾絲若有若無的雨霧,最終鋪滿遠處一座寫字樓的西墻。
西墻十二樓的窗邊,一個男人被刺眼的光蜇得瞇起了眼。他舉起左手擋在耳側,試圖創(chuàng)造一小片蔭翳,右手則費力擦拭著身前的教學白板。原本雪白的板面被馬克筆日復一日的墨漬洇成了蛋青色。蛋青殼兒上,幾行尚未擦凈的字跡依稀可辨。
農夫。上帝。比埃拉。
這是他不久前板書的幾個關鍵詞。
方才那一屋子小孩,認真聽的不知能有幾個,他想。倒也無所謂,陪聽的家長滿意就行,從他們離開時的表情判斷,試課效果還不差。
這門課叫“創(chuàng)意寫作入門”,早些年他剛入行時,課程名稱還是簡單明了的“少兒作文輔導”。彼時的教培業(yè)如日中天,全然難料幾年后凜冬將至,得改頭換面,舊酒裝新瓶才能茍活下去。他呢,同樣沒料到當初這份權當過渡的工作,竟兜兜轉轉又做了回來。
小臂揮成鐘擺,殘存的字跡終于消失殆盡,他挑了個避光處坐下,掏出手機打開微信。同學群里的聚餐照片正貪吃蛇似的急劇膨脹,他一張張耐心地翻看著,以此消磨時間。跟老范說的是排了一天滿課,其實只有上午半天。這會兒離開,萬一路上不巧碰到哪個晚到的同學可就尷尬了。他決定晚點兒再走。
話說回來,真要是不巧遇上,人家也未必能認出他。闊別多年,不少人模樣大變,眼前照片上那一張張熟悉又陌生的面孔,他就辨認得很吃力。滑到某一張,出于好奇,他放大仔細看了看,倒不是為了認出是誰。——近幾個月,他每天都會瀏覽對方發(fā)在“臉書”上的照片,對那張面孔可謂再熟悉不過,比認出老范還容易。
同“臉書”上的神采飛揚相比,眼前這張略顯疲態(tài):臉有點浮腫,眼角也往下耷,也許是長途飛行太過勞累所致,驀然有了點中年人的影子。再一想,或許這才是那人真實的面貌。發(fā)在社交平臺上的照片,總歸要精挑細選一番,等落在他眼里,不過是光投在墻上的影子。經過偽裝和修飾,枯草可以喬裝成大樹,池魚也可以化身為飛鳥。
不過這樣一來,他又算什么呢?
那些照片,他不僅看,還會保存下來發(fā)在自己的朋友圈里。比如昨天發(fā)的那一張英格蘭風景圖。當然,發(fā)之前得留神設置好只對她可見才行。
他該算影子的影子,虛擬的虛擬。
出神之際,日光的觸角悄悄西移,再次爬上他的鞋尖、膝蓋、額頭……鞋面上的幾個泥點兒在陽光下格外刺眼,他伸手撣了撣。這是頭一天雨后跑步時濺上的,他突然想到,她給照片點贊時能看出草坪濕漉漉的嗎?要是看出來了,一查天氣,發(fā)現布里斯托當天沒有下雨,他可就露餡兒了。到時候,他還得再撒個謊去圓之前的謊,而這樣的事,這半年來他可沒少做。
一切是怎么開始的,謊稱去英國這件事?
那封自稱留學中介發(fā)來的郵件可以算作開端。沒錯兒,要不是那封郵件,也不會發(fā)生后來的種種。往前推呢?有一陣兒,疫情前那一陣兒,他搜索了許多跟留學相關的訊息,還做過幾份問卷,這才泄露了個人信息。再往前追溯呢?怎么動念出國的?動念之前他又在做什么?他逆著時間之流一點點抓取檢視,試圖找出一個更久遠的節(jié)點:正是那個節(jié)點上埋下的伏筆,才導致命運呈現出眼下的姿態(tài)。可他越走越遠,驀然發(fā)現來路同去處一樣,漫漫望不到頭。直走回到七歲那年,他終于停了下來。
七歲那年,他編了個故事。故事的主角是位武功蓋世的黑貓將軍,它身手矯健,目光犀利,可不會像現實中那樣被輕輕松松一把薅住,很快變成血糊糊的一團。那個故事,他是為自己編的。從不著邊際的幻想里,他獲得了極大的安慰,更是體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樂趣。虛擬的樂趣。
在腦海中虛擬出一個世界來,然后躲進去,躲避真實的生活。那樣一種生活,把人的手掌和神經都磨出厚厚的繭。他厭惡那層繭,他總想摳掉那層繭。
那樣的樂趣一經發(fā)現,他就再沒放棄過。那是他唯一不能放棄的事。
起初只當樂趣,羞于向人提及,直到上了大學,他才發(fā)現自己那一向被斥作“白日夢”的愛好,原來也是可以當作一個行當來做的。但也僅此而已。具體到做什么、怎么做,他還是稀里糊涂,只能憑借有限的認知和本能,磕磕絆絆摸索。這一路走來,偶爾見到一絲光亮(比如入職那家由五個員工組成的影視公司),很快又發(fā)現不過是幻景(那家公司靠拍短視頻盈利,他的工作就是寫些博人眼球的視頻腳本,怎么吸睛怎么來),那也沒辦法,只能揣著失望和希望接著往前走。這些年,他教過輔導班,寫過繪本,做過自媒體,還一度動念出國留學,又因疫情擱淺?;剡^頭看,幾年時光匆匆而過,他卻像跌進了一個看不見的巨大漩渦,拼了命撲騰,也只能維持在原地不沉下去而已。
撲騰久了,姿態(tài)變形,在旁人看來恐怕活像個小丑。
但她不這么想。他確信,她是懂他的。
于是,他大膽地,放心地,毫無防備地向她暢談起未來,聊到那封郵件,和郵件里那個令他心動的交流項目。她當時回復了些什么?他不愿回顧。反正無非是那套說辭,什么謹慎,務實,天真,成熟……類似的話,這些年他聽得耳朵都要生繭子了。比起來,她算是溫和中肯得多呢!
可那又怎么樣呢?她也是這么想的。原來,在她眼里,他撲騰的姿態(tài)也像個小丑一樣啊。也是,不然何以解釋戀情的僵局呢?不然,她何以遲遲不愿見面呢?
他被深深刺痛了。
他想起多年前那個誤將“模聯”當作模擬考試而鬧了笑話的那個夜晚。那個夜里,他躺在床上回憶白天的那一幕,竭力想從那個叫鄭宇的同學臉上發(fā)覺一絲譏諷的痕跡。譏諷他可不怕,譏諷打不垮他??上絼?。他只看出一絲一閃而過的尷尬,和對尷尬巧妙的掩飾。當時,他也感到了類似的刺痛,為此賭氣般的再也不參與什么集體活動。現在,時隔多年,他又跟自己賭氣了。
她覺得不行嗎?他偏要證明自己可以。
第一筆中介費未經深思就匯了出去,很快是第二筆、第三筆……等去警局報案時,他自己都難以置信:那樣拙劣的騙局,怎么就一頭扎了進去?
做筆錄的老警察見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安慰說,看開點小伙子,吃一塹,長一智。他木然點頭,心里想的卻是另一件事。怎么跟她說呢?說被騙了?絕對不行。說沒申請上?那還不如被騙了呢。一咬牙,索性糊弄過去吧,反正面都沒見過,那么誠實干什么?她也不見得誠實到哪兒去。再說,沒準兒過兩天他倆就失聯了呢——她不是連見面吃個飯都推三阻四嘛。
航班,地址,飲食,物價……在這樣一個信息唾手可得的時代,動動手指就能查得到,想騙過一個素未謀面的網友可太容易了。他甚至不必費心去查,鄭宇不就在英國嗎?“臉書”上定位在布里斯托,那么交流的項目就選在布里斯托吧。“臉書”上的人每天晨跑,巧了,自己也經常跑步,有利于煥發(fā)靈感。
一開始,她問了他才答,隔著屏幕,他面紅耳赤。時間一長,慌張消失了。他驚訝地發(fā)現,有時她還沒問呢,他已暗自虛擬起新一天的安排了。沒錯兒,虛擬。比起撒謊,他更愿意用虛擬這個詞。他不過是在做一件童年時代常做的事,只是這一次故事的主角是他自己而已。原來,無論什么年紀,想象一種生活總比生活本身容易得多啊。再說,那還不完全出自想象呢?!颗茈m是假的,可跑步是真的;遠處的山巒雖是假的,可腳下的綠草是真的。那為什么不能是真的呢?那可以是真的。真實與虛構之間,不過隔了八小時的時差而已。
比如現在,他看了眼手機,正值午后兩點。那么,布里斯托剛從清晨中醒來。天氣預報顯示,此刻那里正在下雨。若是她一會兒問起,今天怎么沒晨跑呢?他就要告訴她,不巧,今天的布里斯托雨下得沒完沒了。
“南京,陰,溫度21℃—32℃。14:00—17:00多云,17:00預計雷陣雨。”
走出飯店大門,鄭宇看了眼天色,隨即查了查天氣預報。正午時勾了金邊的云層此刻黯淡無光,遠遠地,可以看見大片烏云正由南向北緩慢移動。一時半會兒應該不會下,他決定步行回賓館取行李,剛好消消食。
幾分鐘前,漫長的飯局在服務員幾番禮貌的催促下終于散場。不少人意猶未盡。關系好的三五抱團,各自安排了下午接下來的娛樂活動。他無形中落了單,倒也不以為意,婉拒了幾伙人客氣的邀請。
熱鬧如甜點,他想,多了膩味。
告別了老同學,他閑庭信步,由著性子朝賓館大致的方向走。回老家的火車選在六點那班。反正時間還很寬裕,他想,不妨故地重游,四處逛逛。
這一片在他念大學那會兒曾是個商業(yè)繁華地帶,現在看,似乎沒落了不少。估計政府轉移了重點開發(fā)區(qū),他想,也可能是疫情后哪兒都不景氣。反正英國是不大景氣。
離開主路,拐進小巷。小巷一條連著一條,他漫無目的地穿來穿去,片刻便失去了方向感,因此意外走到一條熟悉的小吃街時,他有些喜不自禁。
上學那會兒,他下了晚課常來這條街吃夜宵,有時候還會捎一份帶回去給當時的女朋友。那是個英語系的姑娘,最愛吃冷鍋串串。同記憶中相比,街面布局變化不大。賣梅花糕的小攤兒還在老位置,要不是此刻胃里實在騰不開空,他真想買上一份懷舊。常去的那家燒烤店不知是搬走還是倒閉了,原先的店面現在開了家水果店。他饒有興致地東張西望,看見一張熟悉的面孔從十米開外的一家店里走出來時,視線固定下來。那高高瘦瘦的身影似曾相識,像飯桌上老范剛提到的那個同學,謝什么來著。他又給忘了。
掏手機來看——要給女兒補課的話剛說出口,老范不知是當了真還是跟他鬧著玩兒,當即推來那位謝同學的微信?!?,謝根超。
抬頭想招呼一聲,才一眨眼的工夫,那人已走遠了。他有點兒遺憾,卻又懶得加快腳步,仍是慢悠悠地逛。走到方才那人出來的位置,是一家門臉嶄新的貓舍,他一時興起,進去問了問價。
女兒最近天天鬧著要買寵物。他在網上聯系了一位養(yǎng)貓的飼養(yǎng)員,一問價格要八百英鎊,貴得離譜。疫情之后,英國口罩沒漲價,寵物價格倒是漲個不停。據說是需要撫慰的人多了。
店主,一個年輕的小伙子迎上來介紹,態(tài)度很熱情。他的目光順著小伙子的手一一看過去。“這只是金漸層,四千。那只布偶貴一點,八千……”
嚯,可真敢定價:“有點貴,不能再優(yōu)惠了嗎?”
小伙子一聽立刻拿來一個印著二維碼的牌子舉到他面前:“新店開張搞活動,您掃個二維碼,可以在網上領八折折扣券。”
他本是隨口一問,這么一來,不掃倒不禮貌了。
店鋪的宣傳網頁做得挺漂亮。每只貓咪都精心拍了照,精致的小玩偶似的陳列在首頁。他看中一只標價三千的小奶貓。八折就是兩千四,價格倒是很合適,他想,但過海關恐怕是個難題。
“這只挺漂亮。”他指著圖片夸了一句。圖片上,那只銀漸層小奶貓正仰著腦袋湊在一簇玫瑰花上嗅,像是真能聞到香味似的。
小伙子伸過頭來一看,笑出了聲:“巧了,剛才有個人也問起這只。這只上周剛開業(yè)就賣出去了。沒想到銀漸層這么受歡迎,看來我得再進幾只……”
出了店門,他上網一查,煩瑣的海關手續(xù)實在叫人生畏,他想,還是老老實實多花點兒錢在英國買算了。截了張圖發(fā)給妻子:“這只小奶貓折算一下才賣兩百五十英鎊,可惜過海關太麻煩?!表樖钟职l(fā)到同學群里,“瞧這只貓,人模人樣的。”
遲遲無人回復。妻子大概還沒醒。同學們呢,想來二場玩得都歡。等他取上行李,坐上高鐵,又迷迷糊糊打了個盹兒醒來,同學群里總算有了零星幾條回應。
“貓各有命啊?!?/p>
“哪只貓這么好命被宇哥兒看上了?!?/p>
不知怎么,脫離了午間熱鬧的氛圍,這會兒看到這幾句話,他一點兒快活的感覺都沒有,甚至有些懊惱。到底還是有點兒忘形了,他想。扭頭看了眼窗外,天空陰沉沉的,窗玻璃上殘留著未干透的水印,想必他睡著那會兒又下了陣雨。雨是在南京下的,還是常州下的呢?蘇州不知道下雨了沒有。下一站是無錫,再下一站就是蘇州了。真怪,他想,快到家了,卻突然犯起思鄉(xiāng)病來。也可能思的是遠在千里之外的那個家。正這么想著,手機響了一聲。
“你在哪兒呢?”是妻子發(fā)來的。
“正在回家的路上。米妮呢?”
“睡午覺呢?!?/p>
他本想撥個視頻電話過去,只好打消了主意。
“今天中午見了不少同學?!?/p>
“是嗎,我都好久沒見過大學同學了?!?/p>
“聚一次不容易?!?/p>
說完,他等了片刻,希望妻子能主動問問他聚會怎么樣,玩得開不開心。那樣,他就可以聊一聊此刻惆悵的心情,順便分析分析原因。是醉酒的緣故,還是此刻窗外濃厚的暮色所致?可妻子只囑咐了句“到了家,別忘了把我讓你帶的東西送去給我爸媽哦”,之后就沒了消息。
也許是米妮沒睡沉,在鬧了。
當初,結婚的決定做得很倉促。當時留學簽證即將到期,工作簽證還沒拿到,當地政策要求至少累積36分才可以繼續(xù)留在英國,他倆都還差一點兒。結婚可以多加5分,他們于是卡著時間領了證。當然,他倆是有愛情的,婚姻也一直在規(guī)劃內??扇松償的敲炊啵绻麤]有那5分的影響,很難說現在的枕邊人還是不是同一個。
他突然想起劉螢,那位中午聚會時一直刁難他的女同學。說起來,他倆私下里曾有過一點兒糾葛,因而今天不管她怎么開涮,他都樂呵呵接著。要是當初他沒出國,很難說那點兒糾葛會不會發(fā)展成什么真正的牽絆來。
要不找她聊聊?他心弦一動。
算了算了,還是別自找麻煩。
可他現在很渴望跟誰說說話,隨便說點什么。通訊錄翻了一遍,他失望地發(fā)現,沒有可以說話的人。國內的朋友這些年聯絡甚少,冷不丁找人家,還以為自己要借錢呢。英國那邊呢,朋友倒不能算沒有,但可以交心的,真是一個都找不出。在那兒待再久,終究也是個外人,沒人會拿你當自己人的。想想挺可笑,好不容易回來一趟,也還是個外人。
車窗外,天色已經徹底暗下來。疾馳而去的樹影后面,零星燈光一閃而過,襯得黑黢黢的夜色愈發(fā)鬼魅。他的面孔映在車窗上,隨著火車的行進輕微晃動,像個懸浮的游魂。這叫他猛然想起下午在寵物店門口看見的那個背影。阿謝。也可能不是阿謝??傊?,他莫名想起了那個人,大概是因為那人的背影看著也像個游魂,六神無主的樣子。
他找出老范發(fā)來的那張微信名片,好奇地翻了翻。陌生人可見的十條動態(tài)里,大多是一家創(chuàng)意寫作機構的宣傳鏈接。最新一條是今天剛發(fā)出來的,一篇名叫《倔強的比埃拉人》的童話故事。故事很短,幾分鐘工夫,第一頁就看完了。農夫變成了一只青蛙,跳進泥塘。
米妮或許會喜歡這個故事,他想。
女兒現在每天睡前都纏著他講童話故事,什么鵝媽媽、灰姑娘,聽了一遍不夠,還要再聽一遍。沒準兒以后還真可以找這個阿謝給女兒做做輔導呢。再一想,女兒現在跟他們夫妻倆講話都是中英文摻雜,等再大一點,中文恐怕早就忘光了。輔導什么的,還是當個笑話說說得了。
接著往下看。
七年后,農夫從泥塘里出來,又變回了人。
他壓緊帽子,再次向比埃拉走去。沒走幾步,他又見到那個老人。
老人說:“你要去哪兒???”農夫說:“我要去比埃拉?!崩先苏f:“你應該說一句如果上帝愿意?!?/p>
農夫回道:“如果上帝愿意,那很好。如果上帝不愿意,那個懲罰我知道,我會自己跳進池塘里去?!?/p>
說完,他再也不開口說話了。
然后呢?他劃拉著頁面,卻未能如愿見到下文。故事就此結束。
冷不防地,一絲別樣的況味在心頭泛起。“他再也不開口說話了?!彼麑㈩^抵在車窗上,默默咀嚼著這句話。自己的面孔映在窗玻璃上,隨著窗外燈火的忽隱忽現,熟悉,又陌生。紛亂蕪雜的心緒里,他辨出一縷來路不明的感傷,干脆閉上眼,更進一步,撥開那層感傷的紗幔,好揪住躲在后面的秘密。這時,車廂內卻突然哄亂起來,火車到站了。
先前百無聊賴的人群在同一時間煥發(fā)出活力,伸懶腰,取行李,隨后一窩蜂地往門口擁去。他也擠在洶涌的人流中,急匆匆往外走,留神東西要帶全了,腳別被其他乘客踩到。方才那份尚未厘清的心緒,在周遭的吵嚷聲中,已蜷縮成幾不可辨的一團。而半小時后,當他回到亮著橘黃色燈光的家里,喝上母親提前晾涼了的綠豆湯時,那點兒僅存的愁緒也盡數化在湯汁中。
再之后,他將在家舒舒服服待上幾天,走親訪友,而后滿載而別,重新投身工作、晨跑、養(yǎng)娃、種菜的日子里去。偶爾,他會拍上幾張照片,分享在“臉書”上。他怎么也猜不到,那些“臉書”上的日常,曾被那日下午偶遇的謝同學挪去充作自己的生活。就像阿謝也未曾猜到,活在虛擬世界里的人,原來不僅他一人。
就在鄭宇被洶涌的人群擁著往車站外走時,兩百公里外,阿謝也在茫茫人海里奔走著。他正在找人。去哪兒找卻不知道。動物收容站,流浪貓聚集地,只要有一絲希望的,他都要試一試。他的心頭翻涌著許多疑問。燙傷的疤痕會是什么樣子的?那間不屬于她的貓舍又是怎么回事?還有那只銀漸層究竟被誰買去了?——幾個小時前,當他把那間貓舍的照片給她發(fā)過去之后,她便從微信聯系人那欄消失了。他得找到她才行。他必須找到她才行。
至于找到她之后該說點兒什么,他還沒想好。唯有確定的是,他要帶上那篇童話。那是見面時,要送給她的禮物。
責任編輯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