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少東
雪棕櫚與灰喜鵲
我不認為這是一次否定
或否定之否定。
獨坐林中的兩個時辰
我一直關注這塊棕櫚林
灰喜鵲雪片一樣落下來
又雪片一樣飛起來
我說的不是姿態(tài)
也不是方向與速度
靠近大寒的陽光照耀我
也照耀紅漆斑駁的空椅子
灰喜鵲立在彈力十足的枝條上
并不留意開始結冰的河水
不時從枝頭飄入淺淺的草叢
又旋即飛向另一個枝頭
棕櫚葉的佛手在風中撫撥
震顫的光線,我并不著急
我已決意不去遠方了
也決意耗去難得的幾天假期
整個下午,我枯坐如樁
遛狗者被狗牽著快速路過
我熟視無睹
我只關注灰喜鵲在林間雪地上
嵌下的新鮮泥爪
偶爾看一眼漸漸閉合的河流
冬的開闊地
人進中年后胸間多了一片開闊地
也不是如砥的雪地
視深壑如淺溝,視山巒如田塍
而已。山歸山,水歸水
萬事萬物都只巴掌大的鏡子
照己照人照萬象,底色
都只映在心中
人世間的斑斕已不能讓我輕舉妄動
唉聲、嘆息、揮淚、扼腕,也只在
半畝的平靜中困如弱水
田塍的繩索捆束著我的急脾氣
每日將清晨折疊成炸藥包
又將夜晚拆解,鋪平,輾轉反側
在夢中像一個滾雷英雄
從山巔到山腳,又從山腳到山巔
從飛雪,到積雪
這十年我已聲嘶力竭
從一個有力的自由泳者,成為
眼望天光,在冰水中的仰泳者
鋸齒般的青山托浮著我
黃金般的陽光推移著我
我的開闊地上,水波不興
目中無人
冬夜雨
凌晨三點多口舌燥如鈍刀磨醒我
才猛然記起昨晚的醉酒
收運垃圾的廂式貨車低吼聲
旋又從窗外傳來
歲末年初,好幾次在同一時段
醒來,如同疫情皆高發(fā)于冬季
此刻我絕不深思一些人事
保持迷迷糊糊的短時間
才能重新入睡
倏忽間記起中雨里揮手的人
他送我回家,囑我慢些走
像是怕我碰壞了密集的雨絲
這些年我已經(jīng)緩慢了許多
你跑不出緩慢的人群
我的急脾氣有時似雷暴
但都只在我體內(nèi)炸響,你們
聽不到的,也不想與旁人道
我滿臉通紅,都說我氣色好
冬夜雨穿林打葉,有些葉子
落在地上,有些雨砸在了地上
高塔上墜下的雨滴
摔得粉碎,此時拍在我右側
窗臺上的,也摔得粉碎
哪有什么千里之外
沒有什么是完整的啊
我的孤獨劈啪作響
碎了,也是孤獨的碎片
立 冬
此后半月有三候
一候水始冰
二候地始凍
三候雉入大水為蜃
此日,斗柄指向西北
天凉不是秋
此時的光景,西風在西
南方天氣尚好
水田中的水早已放干
銀鐮收割晚稻的金黃
天地之大,物候各異
北方的農(nóng)作物開始越冬
西風啊,再晚來幾日吧
讓陽光繼續(xù)接近大地
所有的種子撒入耙碎的沃土
讓三秋從容閉合殷實的倉廩
得閑的人們釀酒、祭祀
在星光下煎香、宴飲
這是寬容的日子
春萌、夏長、秋收都在其中
勞作暫時停歇
怨尤與恩德都將深藏
水將冰、地將凍,爐火漸起
這一天,建立最后一個季節(jié)
臘 月
眾樹在臘月初回復了自身
稀疏的枝干透明如網(wǎng)
讓你得以看見曾被遮蔽的
天空,與動蕩的河水。
春之葉夏之花秋之果
原是身外之物
你看到天空即河水,河水
即天空。在臘月你才可
明了一棵樹的身形,與
它的抽象性。
春夏秋都可以比喻成女子
唯冬,才是五十之后的男人
先前的顛來倒去的算法
都是有誤的
年輕時
爭當世界的分母
而現(xiàn)在,我愿為分子
加上愛,與寬恕
峽群·雪地云杉
我曾將皖南的香樟比為父親
在峽群森林中,我將
雪地上那片云杉比為隱逸者
我曾說過喜愛植物甚于動物
我是一個愛靜之人
進入山林后常常無語
孤立靜植是一種慣有的習性
午后,站在成片的云杉中
我一言不發(fā),也沒有與
同游人交流對物種的辨認
就像云杉,混雜在眾木中
山楊、白楊與樺樹就在周邊
嘩嘩作響,風沒能穿過它們
到達森林的核心,云杉的枝葉間
透過的光影穩(wěn)定而不慌亂
喧囂的紅塵都在很遠的林外
只默立于峽群的中心,攝取
黃芪、秦艽與黨生的幽長暗香
固體養(yǎng)氣,吐故納新
山的另一側落雪無聲,梵音沉遠
有人落發(fā)念經(jīng),開宗立派
隱逸者從來不會孤單
流 淌
初冬在河畔正發(fā)生變化
稀疏、明晰,毫無遲疑
一開始就充滿自信
在早醒的空氣中,我想拂去
小徑的積雪,積壓的謬誤
讓一個即將進入的春天
頂開層雪,抬起另一條路徑
這是多么荒謬的設想啊
河水還在流淌,陽光隨性
“如雪花的繁星飛翔在我們的頭頂?!?/p>
但一次呼吸,寒冷就已成形。就像
水流拍擊堤岸,咬噬制約與維護
試圖違背秋天的贈予
氣嵐從河的兩端上升,將臘月挽起
晴空寬余,讓我誤以為春天有兩個
疲憊的那個已提前到來
責任編輯 王子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