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引言
在近代文學史上,蘇曼殊是一個有著傳奇色彩的才子,他的小說雖只有六篇(包括一篇未完成的作品),卻引發(fā)了學界較為濃厚的研究興趣,很多論者都注意到了其作品與以哀情小說著稱的鴛鴦蝴蝶派的關系,因為鴛蝴派小說的人物“都愛得很苦。而且結局不是死就是病”,而蘇曼殊的幾篇小說在情節(jié)結構上也呈現相似的模式:都以“父母之命”支配下的愛情悲劇為主線,加入常見的“三角戀”情節(jié)元素,結局里,大部分主要人物非死即出家。悲劇的根源何在?多數研究者將原因歸納為社會、文化、心理等幾個方面,本文則嘗試從“身體”視角出發(fā),通過分析蘇曼殊小說敘事中青年男女的身體存在方式,感知這些在各種文化交織乃至沖突的社會環(huán)境的壓力下身體的扭曲和不堪重負,發(fā)掘形態(tài)各異的身體被賦予的意義。
二、孱弱多病的男性身體
蘇曼殊慣于將自己的身世、思想、氣質甚至是身體特征,投射在小說中的男性主人公身上。例如,《絳紗記》里的僧人夢珠一次能吃酥糖三十包,這讓人訝異的嗜糖習性其實也是蘇曼殊所具有的;被很多論者認為有自傳色彩的《斷鴻零雁記》一開頭敘述者就聲明:“此章為吾書發(fā)凡,均紀實也?!彪m說不能將小說語完全視為現實,但主人公三郎的身世遭遇、文化背景、敏感心理的確與蘇曼殊本人高度相似。細讀其小說作品,不難發(fā)現,蘇曼殊將孱弱、多病等極具個人特質的標簽一一貼在了小說中的男性主人公身上。
(一)孱弱
蘇曼殊小說的男性身體的“孱弱”特征,除了是作者的自我投射之外,還有其他的原因。
其一,“孱弱”在當時看來,是一種有書卷氣息的男性身體之美。身體形象在不同的時代也有不同的審美評價標準。一直以來,中國傳統(tǒng)文化就將“文弱”視為一種男性身體美的特征,這與深入人心的儒家所謂“勞心”“勞力”的等級劃分理論有關。
其二,男性人物之“孱弱”與他們的個人經歷特別是家庭密切相關。人的身體以自然生成為基礎,又受后天的家庭環(huán)境、學習經歷、生活體驗等因素影響.在蘇曼殊小說中,多數男性主人公出生于小康或富裕家庭,少經勞動鍛煉的他們身體本就不強健,后來因家道中落、命運坎坷等種種因素,身體愈加孱弱,乃至連維生都困難。《斷鴻零雁記》里三郎的乳母就把砍柴這樣的“粗重工夫”派給自己年幼的兒子,卻憐惜三郎體弱,讓他憑“賣花”等不是太辛苦的工作賺取旅費。
不僅體質孱弱,這些男性的心靈也敏感脆弱,比如母親自幼遠離、與父親情感疏離的三郎,在缺乏父母關愛的環(huán)境里成長,又受到家族親人的嘲笑與嫌惡,骨子里有著揮之不去的自卑、敏感,常因此思念母親、感懷身世并自傷自憐。當小說中一個個三郎似的男主人公一遇到感情糾葛,往往難以用行動來解決問題,甚至很少表達情感,只會“向內攻擊”,唯一的“行動”就是“落淚”。像《斷鴻零雁記》第二章,不過八百多字,寫三郎流淚就有三處,“淚潸潸下”“有淚落如瀋”“淚如潮涌”一類的場景在小說中至少出現了幾十次。根據榮格所言,這種心理上的脆弱與其所處環(huán)境有很大的關系,“人的心理癥障礙源自環(huán)境影響、教育和客觀條件對本能的自由表達所設置的巨大約束?!比勺杂着c母親分開,與父親情感疏遠,又受到家族親人的嘲笑,常思念母親、感懷身世并自傷自憐;《非夢記》里的燕海琴父母先后亡故,只能依靠嬸嬸。親情的缺失、特別是母愛的缺席也造成了他們在情感發(fā)育上處于“滯后”狀態(tài)。一旦他們需要面對異性情感,必須像成年男性一樣處理由情感帶來的種種現實問題時,心理“還未長大”的他們便無能為力了。
其三,蘇曼殊小說中的男性主人公一遇挫折就有內心自我折磨的想法,這一現象還有深層次的社會現實原因——他們缺乏在社會中獨立生存的能力?!督{紗記》里,因為曇鸞的舅父破產,五姑的養(yǎng)父麥翁逼曇鸞退婚,曇鸞簽了退婚書后,只能趴在桌子上大哭,一心求死,既有痛不欲生的哀傷與赴死的勇氣,卻未轉化成解決問題的動力。其實,曇鸞被麥翁嫌棄的緣由也是蘇曼殊小說中男性缺少行動能力的重要原因——欠缺經濟自給能力,他們既不入仕,也不經商,更沒有體力可以出賣,單靠寄生于家庭或者朋友的資助,無法自立,自然也就沒有余力去掃除愛情道路上的障礙了。
(二)多病
蘇曼殊小說中的男性主人公還常?;疾。麄兊募膊≡谛≌f中有重要的含義:一方面,疾病不僅源于人物的體質孱弱,更與人物某種特定的精神狀況有關;另一方面,因為疾病,使愛慕他們的女性能夠有較多“順理成章”的身體碰觸,增進了二人的情感關系,也推動了情節(jié)發(fā)展。
蘇曼殊小說中男性的患病幾乎都源自情感的壓抑。這些內斂的男性對自我欲望極度壓抑,他們的情感既不能通過外在身體的行動表達,又極少以語言作為宣泄,其本就柔弱的身體難以承載情感的折磨,進而表現為身體異常的狀態(tài)。
《絳紗記》里的薛瑛見到了信物“絳紗”,卻尋心儀的秋云不成,郁積心中,病因情而起;《碎》里的莊湜雖鐘情靈芳但難遂心愿,所以“面灰白,雙目微紅,食不下咽”,而當他的朋友曼殊君認為他應該舍靈芳而與另一女蓮佩在一起時,莊堤“面色頓白,身顫如冒寒”;《非夢記》里的燕海琴面對師父之女薇香和嬸嬸屬意的鳳嫻二人,陷入難以抉擇的情感困惑,反復發(fā)熱生病??梢哉f,當面對情感阻力時,除了無助落淚,疾病就是小說中男性角色們以身體進行“反抗”的升級。
男性不健康的身體狀態(tài),還成為推動情節(jié)的重要元素。在傳統(tǒng)社會,有教養(yǎng)的女性都會與男性保持一定的距離,甚至連目光接觸都極少,至于身體碰觸更是極為“出格”的大膽舉止,蘇曼殊小說中的女性,多數有著良好的家教,也只有在心儀之人患病之時,才能“忘我”地進行“貼身”照顧。《斷鴻零雁記》中的三郎多次患病,對他情深一片的靜子順理成章地以撫額、摸手等身體觸碰進行照顧,也因此加深了二人的情感;《非夢記》里的鳳嫻更在燕海琴生病之時以一些大膽的愛撫來表達愛意,“一夕,生目稍瞑,忽覺有人即枕畔引生右手,加諸鼻端聞之,復傾首以唇櫻微微親生之腮。迄生張目而視,則女郎悄立于燈畔,著雪白輕紗衫,靡顏膩理?!?/p>
一方面承受著外在的社會文化對思想的禁錮,另一方面則于情感的抉擇中痛苦煎熬,凡此種種,都讓這些身心脆弱的男性難以負荷。最終,他們選擇的不是反抗,而是逃離,通過漂泊或出家的方式,逃避現實的難題。
三、嘗試突破規(guī)訓的女性身體
蘇曼殊筆下的大部分女性是高度理想化的封建淑女,她們貌美、德才兼?zhèn)?,但面對著自我封閉感情的男性,她們也在一定程度上突破了規(guī)訓,對男性大膽主動地以語言、動作等方式表達情感。
(一)靜美而有才
首先,這些女性的魅力來自外在身體的表情、妝容、姿態(tài)、聲音、氣息。
“乍睹芳容,靜柔簡淡,不同凡艷,”《斷鴻零雁記》中雪梅的形象特征——“靜柔”可視為蘇曼殊筆下的女性身體之美的高度概括。傳統(tǒng)社會對女性的溫順文靜之美非常推崇,該審美觀來自女性居于男性之下、為社會中弱者的思想。
蘇曼殊是在自己生命的最后幾年(1912—1917)迸發(fā)出小說創(chuàng)作的熱情,根據小說情節(jié)里提到的相關史實,可見其故事發(fā)生時間應與作者所處時代基本一致。雖然處于受西方思想文化強烈沖擊的時代背景之下,蘇曼殊筆下的女性之美主要還是來自于傳統(tǒng)文化的價值判斷,只有外在美貌,是不足以體現女性之美的?!盁o論在男子的心目中還是在女子的自我意識中,都必須意味著美色與德性的統(tǒng)一。”而《斷鴻零雁記》里的靜子,正是一個才貌皆十分出眾的理想化的女子,她溫柔貌美,房間雅致、整潔,充滿著濃郁的文化氣息,讓三郎大為傾慕,“心儀彼姝學邃,且鯈然出塵,如藐姑仙子?!碑旍o子論及對明之遺臣朱舜水先生的敬佩,并表達對梵文、佛理的喜愛時,其見識更讓三郎訝異,發(fā)出“靜姊果超凡入圣矣!”的贊嘆。
(二)突破規(guī)訓
在當時的社會背景下,女性對自己的原始欲望是諱莫如深的,即使面對有好感的異性,也要將自己的情欲加以控制或隱藏,這是由長期的社會訓誡和規(guī)范而成。蘇曼殊筆下有很多為了愛情而勇敢沖破倫理束縛的女性,她們突破了社會的規(guī)訓,或以信物傳情,或向男性大膽表白情感,甚或以撫摸、倚靠等方式主動碰觸男性身體。
1.贈予信物
“贈予信物”是古典小說中常見的情節(jié)元素,是一種較為含蓄的示愛方式。蘇曼殊的小說里,女性贈予男性信物這一情節(jié)出現頻率非常高:秋云贈薛瑛絳紗;杜靈芳贈莊湜玉簪,薇香則將母親的遺物——波斯國合心花釵給了燕海琴。有學者這樣概括信物的作用:“此類小物件具有極其豐富的含義,它意味著允諾,釋放出召喚,充當贈予者的替身,具有遙控對方的魔力,而且是信用的證明?!碑斎?,蘇曼殊小說里的信物,不僅僅是贈予者的替身,信物本身被妥善保存或被破壞抑或遺失的不同狀態(tài),往往成為現實中男女愛情的命運象征,事關情節(jié)設置等問題,這里不再贅述。
2.語言陳情
除了信物,書面語言或者口頭語言也是這些勇敢女性的“示愛”方式。雪梅在書信里陳情:“三郎,妾心終始之盟,固不忒也。若一旦妾身見抑于父母,妾只有自裁以見志。妾雖骨化形銷至千萬劫,猶為三郎同心耳?!币粋€弱女子竟然對愛人發(fā)出了“以死明志”的愛情誓言;與三郎情投意合的靜子不忍他離去,鼓起勇氣出言挽留:“三郎如不以弱質見棄,則吾雖凋零,可無憾矣。”五姑主動邀曇鸞同行,并發(fā)出極為大膽的情感告白:“今有一言,愿君傾聽。吾實誓此心,永永屬君為伴侶?!?/p>
與在情感面前“寡言少語”的男性相比,這些女性敢于在語言中流露真情,已屬難得。
3.以“身體”大膽“示愛”
對于當時傳統(tǒng)道德規(guī)范下的女性而言,其“身體的意義來自于她能對父家產生政治或經濟的聯(lián)姻功效”她們無法自主自己的身體,婚前與男性的肉體接觸更是不被允許,但蘇曼殊小說中的女性面對著自己鐘情的男性,以身體勇敢地突破了這一規(guī)訓。
男性的多病往往成為身體接觸的契機。三郎身體不適時,觸發(fā)了靜子順理成章的身體碰觸:“靜子頻頻出素手,謹炙余掌,或捫余額,以覘熱度有無增減。”《絳紗記》里的曇鸞患了猩紅熱,五姑留下來看護,在醫(yī)院里住了18天,經常徹夜未眠地照顧。
當然,即使沒有病癥這個“觸媒”,女性還是會制造二人獨處的機會,進行更為大膽的“出擊”?!办o子自將箋帕襲之,謹納余胸間。既訖,遽握余臂,以腮熨之”“靜子嬌不自勝,攙余徐行?!膘o子一系列的主動動作,只是換來了三郎不主動、也不敢拒絕的“呆立無言”?!傍P嫻微笑,執(zhí)生之手,自脫珊瑚戒指,為生著之,遂以靨親生唇際,……竟以軟玉溫香之身,置生懷里?!兵P嫻以優(yōu)美誘人的女性身體引誘燕海琴,不料卻推動事情向她期望的反方向發(fā)展。女性的大膽親昵舉止一方面是對傾慕的對象產生的自然情欲沖動,另一方面也是一種身體語言,通過觸摸等有輕微挑逗性的動作,希望得到回應。不過,少有行動、多為“心動”的男性們在“色誘”面前還是定力十足。
(三)香消玉殞
由于柔弱的一生被強大的社會規(guī)范及其執(zhí)行者——家長所控制,生命之花無法為心愛之人開放,這些無助的女性有時候會選擇離家出走,試圖為情感作主。像《絳紗記》里的五姑隨曇鸞坐船私奔,《焚劍記》里的阿蘭也因姨媽破壞自己與獨孤粲的婚約而出走。
可是,小說中的出走往往也無法解決問題,像五姑在一次次歷經磨難后,身體損耗極大,最后患病去世?!斗賱τ洝防?,阿蘭與眉娘在流浪的路途中,見證了種種民不聊生、混亂悲慘的社會現實,成為當時整個社會的象征和縮影,而阿蘭的身體也在旅途中遭受各種折磨下,不堪重負而病亡。阿蘭之死縱然與獨孤粲的遺棄有一定關聯(lián),卻也是當時社會的一種必然:這些長期“家養(yǎng)”的未婚女性沒有培養(yǎng)出足夠的社會生存能力,一旦被男性遺棄,很快就會被社會的無邊黑暗吞噬。
當發(fā)現無法掌控自己的命運時,這些柔弱的女性多選擇以死抗爭,掙脫現世給身體纏繞的層層枷鎖。《斷鴻零雁記》里,雪梅因為被繼母逼著嫁給富人,出閣前一晚絕食而亡;《非夢記》里的薇香苦戀燕海琴,先是因他出走而被誣入獄,好不容易脫離牢獄之災,卻得悉愛人已出家,絕望投江?!端轸⒂洝防?,意識到無法得到莊湜的愛之后,蓮佩選擇了自盡,而杜靈芳則在更早之前就已經毀掉定情信物(碎簪),自縊身亡,這些女子的癡情令人嘆息,對比之下,病重而死的男主人公莊湜則顯得軟弱無力??梢哉f,“自盡”是陷入絕望的女性用身體對于情感所作的極致表達,“激情無法施加于別人之上,或者說,它無法找到一個外部身體的目標,只好回過頭來將自我的身體作為目標?!?/p>
四、結語
綜上所述,從身體敘事的角度來研究蘇曼殊小說中的男女情愛悲劇,解讀男性身體和女性身體的不同表達,能夠幫助我們梳理出一些以往的研究中被“遮蔽”的信息:孱弱、多病的男性主人公是情愛關系中的被動者、逃避者,且他們逐漸感悟到世俗情感是人生的負累,只有盡可能“斷絕”身體在生理層面的感官欲求,專注于身體的精神層面之追求,才有可能“脫離苦?!?,因此,他們常會遁入空門以求得精神歸宿;而女性雖能大膽地沖破封建規(guī)訓,通過信物、語言、身體行為等種種方式主動表達情感,但當怯懦的男性一旦“離去”,她們獨自面對著殘酷的社會環(huán)境時,柔弱的身體難以負荷這激烈的沖突,最后往往會付出生命的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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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項目:本文系2023年度廣西高校中青年教師科研基礎能力提升項目“蘇曼殊小說的身體敘事特征”(項目編號:2023KY0974)階段性成果。
(作者簡介:高珊,女,碩士研究生,桂林師范高等??茖W校,副教授,研究方向:基礎寫作、現當代文學)
(責任編輯 劉冬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