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佳澍 張宇涵
20 世紀法語文學已不再局限于法國本土。在殖民運動、文化交流等復雜歷史背景下,法語成為一門世界性語言,其文學形式也逐漸擴展,不局限于法國文學的概念,而是在世界范圍內廣泛存在,謂之法語文學。目前,法語文學分布廣泛,歐洲、美洲、非洲、亞洲等區(qū)域均存在這一寫作形式,地理區(qū)域的差異性與社會文化的多樣性使得法語文學呈現(xiàn)出多元化的特征,這一現(xiàn)象極大地豐富了當代法語文學的內涵。至今為止,中國法語文學的發(fā)展走過了100 多年,一批作家、學者從事法語寫作,將東方思維、中國文化與法語文字相結合,中國作家用非母語思考自己的文學身份,創(chuàng)造了一種雙重文化寫作模式。
作為學者型作家,杜青鋼在寫作中精煉法語語言,講述中國故事。多語言寫作者清楚每一種語言有自己獨特的呈現(xiàn)形式,因此,如何用法語講述中國故事,向西方讀者傳遞東方情懷成為中國寫作者必須思考的問題。杜青鋼的敘述娓娓道來,簡練生動,用法語呈現(xiàn)中國歷史下的個體命運,將東方文化與法語巧妙融合,展示東方文化的魅力,尋找東西方文化中的共同點,達到了形式與內容的創(chuàng)新,給法語文學注入了新的生命力。
杜青鋼法語寫作并不是個體的偶然,它建立在20 世紀中國作家法語寫作的大背景上,是幾代人發(fā)展的必然性體現(xiàn),其寫作風格更是當代中國作家法語寫作趨勢的縮影,值得我們首先從溯源角度進行一番剖析。
中國人最早用法語寫作可追溯到19世紀末,清末外交官陳季同首先嘗試用法語寫作。隨著中法交流深入,中國作家的法語寫作歷經百年,階段性特征明顯。20世紀初,用法語創(chuàng)作的中國人多為留法學生,身處異鄉(xiāng),受到各類歐洲思潮影響,寫作往往有感而發(fā)。1919年,盛成的法語小說《我的母親》(Ma mère)由法國著名詩人瓦雷里作序,在法出版,書中表達了對祖國及母親深沉的愛。30年代,里昂中法大學落成,一批青年赴法求學,其中有許多耳熟能詳?shù)拿帧4魍媸芟笳髦髁x影響,首嘗用法語寫作。雖然大部分文稿沒有保存下來,但不可否認,這奠定了詩人象征主義詩歌風格的基礎。而他的室友羅大岡也在此期間開始法文詩歌創(chuàng)作。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羅大岡成為國內法國文學研究泰斗。中國作家法語寫作的初期多以探索、模仿、學習為主,作品零散,雖不成體系,但為其后期作品奠定了思想和理論基礎。
之后的一段時間內,受歷史因素影響,中國人的法語文學創(chuàng)作進入蟄伏期,期間多集中于中法作品互譯。直到20世紀70年代,中國作家的法語創(chuàng)作進入第二個集中爆發(fā)階段。適值中國改革開放,中外交流加強,營造了有利的文學創(chuàng)作環(huán)境。以程抱一為代表的華裔法語作家作品引人矚目,這些作家旅居法國多年,從事個體創(chuàng)作,其本身的傳統(tǒng)中華文化氣質濃郁,作用于寫作,形成了法國當?shù)匚膲坏漓n麗的異域風景線。另一批國內學者型作家,如沈大力、亞丁等,同樣引起法國讀者關注。他們的創(chuàng)作主題聚焦自身經歷,描述動蕩歲月,用法語書寫一代人的生存狀況,這些都觸及法國讀者內心深處對人存在可能性的探索欲。這一時期中國作家的法語寫作已初具規(guī)模,其中不乏獲獎之作,獨具一格的異質文化與流暢的法語表達吸引了法國社會的注意。
90 年代后進入第三階段,新興法語中國作家出現(xiàn),年輕人嶄露頭角,為法語創(chuàng)作增添了活力。應晨的寫作建立在對女性境況的思考之上,塑造了不同時代的女性形象;山颯的法語創(chuàng)作多以中國歷史為主;電影專業(yè)出身的戴思杰的也用法語講述了中國的故事。同時,一批法語學習者和教育研究者也開始了法語創(chuàng)作。1986 年,武漢大學與法國合作招收法國文學博士預備班(DEA 班)學生,培養(yǎng)了一大批法國文學博士。這些年輕的研究者們同時參與教學科研和文學創(chuàng)作,是目前國內學者法語寫作的中堅力量。杜青鋼于1988 年考取武漢大學中法博士班。學習過程中,他筆耕不輟,這為他日后的法語寫作打下了堅實的基礎。其作品《毛主席辭世了》①Qinggang,Du.Le président Mao est mort.Desclée de Brouwer,2002.獲評2002年度法國20部最佳圖書,小說《字行天下》②Qinggang,Du.Le Diseur de mots.Moreau,2021.由中央電視臺制作為有聲圖書向全世界法語區(qū)國家發(fā)布。以杜青鋼作品為例,這一時期中國人法語創(chuàng)作數(shù)量明顯增多,題材趨于豐富多元,作家們依托自身經歷,嘗試表達個體對東西文化的理解,實現(xiàn)一種自我身份的構建,達到思辨的高度。
作為獲得語作家,華人法語作家的寫作別具一格,有辨識度和獨特魅力。他們善于運用自己的源文化來構建寫作中的歷史背景,以異質文化為創(chuàng)作增添色彩;同時因為寫作者個人的身份文化背景,書中常常展現(xiàn)出東西方文化的對立、對話,或是其對不同文化融合的探索與思考。
至今為止,杜青鋼作品包括《毛主席辭世了》《字行天下》《河里只有蛤蟆》《一凡教授》《左岸右岸:故事法國文學》等作品。其中《毛主席辭世了》和《字行天下》是法語小說,后者由作家本人翻譯中文版。《河里只有蛤蟆》為中文隨筆散文,《一凡教授》為中文小說,《左岸右岸:故事法國文學》則以短篇形式,另類書寫法國文學史。上述作品有小說、隨筆、自傳文學等多種形式,看似內容分散,實質卻暗含一條統(tǒng)一的寫作路線——在通曉中法語言、文化兩種體系的基礎上,達到東方文化與法語文字的融會貫通,如太極八卦陰陽般,形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寫作形式。
杜青鋼對于創(chuàng)作的這一理解并非一蹴而就,是40 多年法語專業(yè)研究積累的成果。博士期間,杜青鋼的學位論文題為《米修與虛之詩學》(Entre Occident et Orient:Henri Michaux et le vide)。從研究亨利·米修開始,杜青鋼對中法之間文化的認識逐步加深。亨利·米修是法國20 世紀詩人,作為西方人,他卻在東方文化中找到了共鳴。米修接觸中國文化,深深被以道家為主的虛空意境吸引。米修擁抱中國文化后,源文化的影響并未消失,東西方兩種文化的碰撞、融合在其作品中得到了體現(xiàn)。米修的詩歌主題多為他我關系、生死辯證、命運探知這類西方命題;同時,他又融入了中國元素,將道家的虛之藝術融入其中,但米修理解的“虛空”又與傳統(tǒng)道家中的含義不同,是一種西方意義上的對于自我存在的追問與探尋。某種意義上,米修的寫作是西方思辨性與東方虛空意境的結合。對杜青鋼而言,這是一種雙重文化寫作的雛形,給予了他創(chuàng)作的啟發(fā)。
《毛主席辭世了》是杜青鋼用法語撰寫的首部帶有自傳性質的虛構文學作品,書中講述了主人公在物質貧乏的年代學習法語的故事。小說通篇以“我”這個人物形象為主體,這其中有作家個人的身影,也有那個時代的人物共性。全書共22 章,講述了“我”學習法語的一系列經歷,描寫生動、細致,再現(xiàn)了物質貧瘠年代學習法語的不易。起初“我”堅信法國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學習法語的目標是拯救法國人民,而真正抵達法國之后,為一片現(xiàn)代化的景象震驚,更暗下決心要好好學習,回報祖國;“我”為了學習地道的法語表達,雖家庭條件艱苦,但仍攢錢購買拉魯斯法語詞典并自學,還堅持每周排隊購買《紅色人道報》——唯一一份能在國內閱讀到的法語原文報紙。經歷了一段艱苦的學習、工作生活后,“我”終于收到了高考即將恢復的消息,欣喜若狂;考試進行四天,人越來越少,最后僅主人公一人參加法語考試,也正因為法語考出了極高的分數(shù),被大學錄取。小說還回憶了“我”的奶奶,她的和藹、親切給予了“我”學習法語的力量,以及后來大學學習法語的種種趣事。
作為一個母語非法語的作家,對于法語語言掌握的精度至關重要,特別是在讀遍名家的挑剔法國讀者面前,作家不僅要把握正確、精到的法語語言表達,更要在此基礎上,形成對法語的主觀特色認識,謂之作家之風格。《毛主席辭世了》描述的是物質貧乏、動蕩時代中種種生活的不易與艱辛。作家的寫作并沒有采取慣用手法,用悲情書寫悲苦,而是另辟蹊徑,運用法語中精妙的多層含義,豐富故事的情節(jié),營造一種看似兒童般單純、幽默,實質發(fā)人深省的寫作形式。書中寫道:? Je dus beaucoup à l’Humanité rouge. Elle couronna mes connaissances du fran?ais et consacra ma réputation politique.?①Qinggang,Du.Le président Mao est mort.Desclée de Brouwer,2002,p.22.(《紅色人道報》對我有恩。它豐富了我的法語知識,也建立了我的政治聲望。②中文系筆者所譯。)從詞源角度來看,“couronner”本意指“給某人戴冠”,而作者卻巧妙地用這個詞來表達《紅色人道報》使其法語學習熠熠生輝的景象。一個動詞精妙地道,刻畫了求知若渴的人物形象,更彰顯了獲得知識時那種神圣性。像這樣精妙的法語表達,書中不勝枚舉,為讀者營造一種“語言之中,卻盡在語意之外”的新奇感,與小說全篇幽默的語氣相得益彰。用積極、甚至歡快的語言來描述不經如人意,甚至苦難的現(xiàn)實,這一搭配盡顯當代文學的荒誕性。小說另一處講到主人公挑燈夜讀報紙:? J’avais préparé une lampe à pétrole pour pouvoir,lors des pannes d’électricité,lire mon Petit Larousse,me régaler d’Humanité Rouge,et tenir mon journal fran?ais.?①Qinggang,Du.Le président Mao est mort.Desclée de Brouwer, 2002, p.62.(我備了一盞煤油燈,以備停電時能夠閱讀《小拉魯斯》,享用《紅色人道報》,并拿著我的法國報紙。②中文系筆者所譯。)動詞“se régaler”本意為享用盛宴,這里則用它來形容人物如饑似渴學習的模樣。大快朵頤知識的樣子,是那一代人的親歷,是貧乏時期對知識極度渴望的真實寫照,更是個人命運在時代中的回響。
一位前瑞士駐華大使,彌留病榻之際,閱讀了這部作品,不禁感嘆:“這些事我都經歷過,很親切,作者取兒童視角,不露聲色,把當時的情態(tài)說得靈現(xiàn)。又穿插許多法語名句,有含量,行文幽默??此朴字桑砸怀?,卻意味深長,發(fā)人深醒?!雹鄱徘噤摚骸兑环饽吧说膩硇拧罚斗ㄕZ人》2018年2月。的確,杜青鋼作品文字表達新奇,在尊重語法的基礎上,巧妙地衍生語言的內涵,詞與詞間往往有出其不意的搭配,打破了語言的固有成規(guī),為小說帶來了獨創(chuàng)的效果。語言的詼諧更與環(huán)境的苦難相融合,凸顯了世俗艱苦中的超驗性。正如瓦雷里在世紀初的振臂高呼:“語言即是謊言”④Valéry, Paul.La crise de l’esprit.Manucius, 2016, p.26.,作家在這部小說中對法語表達的生動運用,實質上是一種語言的解構與重構行為。這樣的嘗試是20 世紀法國文學的一大趨勢,從象征主義到超現(xiàn)實主義,乃至新小說,語言表達上的改革層出不窮,從這一點來看,杜青鋼的寫作是具有法國文學時代共性的。而作為中國學者,杜青鋼更利用自身的東方思維,為這一語言顛覆行為找到了跨文化的詮釋——靈活的表達具象性為讀者提供了多維度的想象空間,在文字之外構建起閱讀的場域,將寫作的潛在性發(fā)揮到極致,這與東方虛空之實的理念有異曲同工之妙。
如果說《毛主席辭世了》讓作家從文字中找到了中西方融通的可能性,那么杜青鋼第二部法語作品《字行天下》則最終讓其在中西方文化中找到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融通之處。此書的出版標志著杜青鋼完成了雙重文化寫作模式的構建?!蹲中刑煜隆沸≌f法語版共40 章,書中每一章的敘述均圍繞著一個漢字展開,在測字故事中完成人生哲理的敘述,在詼諧幽默中傳遞人生感悟。小說精妙之處在于,作家抓住中西方語言的相通性,并嘗試借用法語語言中的某些結構來承載中國文化中的思想。例如談到漢字“愛”時,作者將其與法語單詞中表示喜歡的“aimer”比較一番。一方面,“aimer”的前兩個字母組合“ai”與中文“愛”發(fā)音一致;另一方面,繁體字“愛”中包含的“心”也可在“aimer”詞根追溯中找到對應關系,“aimer”一詞來源于心靈“ame”。西方哲學與宗教傳統(tǒng)中繞不開的概念是身體(corps)、精神(esprit)與靈魂(ame),并強調靈魂是生命之源,身體可朽,而靈魂不朽;中國文化自春秋戰(zhàn)國時期就強調仁愛,仁愛之心延續(xù)千年,內涵深刻??缭街形魑幕拈g隔,漢字與法語的“愛”之義因此形成了呼應。此外,小說中還談到漢字“圭”,其本意指“古代帝王諸侯祭祀或舉行喪葬儀式所用的重要禮器”⑤杜青鋼:《字行天下》,武漢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66頁。,作者將其上下分解為兩個“土”,恰能在《創(chuàng)世紀》中找到文化淵源:?La Genèse dit:L’homme vient de la terre et retourne à la terre.C’est la voix de Dieu.?⑥Qinggang, Du.Le Diseur de mots.Moreau, 2021, p.96.(人來自塵土,最后又歸于塵土。)黃土高原是中華民族的發(fā)祥地之一,而人生一世歸于一抔黃土,這亦是中國人的喪葬觀。在解釋和尚塵戒的法語名為“David”時,杜青鋼則是將法語語音與中國哲學融合。“David”的中文音譯是“大衛(wèi)”⑦? Le premier est Grand,dans le Zen,ce terme est souvent associé à la sagesse de vacuité,c’est un bon mot.Le deuxième est Sauvegarder, il correspond à ma quête spirituelle. Dans ce monde perturbé par les désirs démesurés, je me charge de sauvegarder la doctrine du bouddhisme et de la faire irradier dans le monde entier. ?, Qinggang, Du. Le Diseur de mots. Moreau,2021,p.247.,中國文化中“大”強調廣博與包容,而“衛(wèi)”則是“捍衛(wèi)”,和尚學法語,不為別的,希望向西方弘揚中國佛教的重要學說——禪學。
杜青鋼的寫作風格清晰、簡練,多書寫日?,嵤?、趣事,篇幅精煉,抒發(fā)內心。杜青鋼在寫作中回憶過去,《毛主席辭世了》是個人經歷的回溯,而《字行天下》是用文字串起人生百態(tài),用文字洞悉往事?!睹飨o世了》由22 個短篇故事構成,文字簡練、幽默,卻掩藏不住其中的苦澀與艱辛;《字行天下》講述漢字故事,作者用法語講述中國故事,既疏離又深刻,以測字為依托,展示漢字的奧秘,根本上反映人情世態(tài)。杜青鋼在回憶里展開對于人生的思考與感悟,探求生命意義。這一點倒是與當代法國文壇盛行的微觀主義文學風格頗有相識。微觀主義文學文字簡短,大多書寫日常瑣事,表達內心感受。杜青鋼本人也曾多次表達對微觀主義代表作家菲利普·德萊姆作品《第一口啤酒和其他微小情趣》的欣賞,不得不說這是中法文風的又一次交匯。
對于非母語作家來說,選擇獲得語寫作是充滿挑戰(zhàn)的。掌握一門語言僅是基礎,更重要的是如何用語言講好自己的故事。中國作家用法語進行書寫的行為本身就是雙重文化融合的表現(xiàn),這里通常存在兩種途徑,一是從西向東,反之則是從東向西。被譽為“中法文化擺渡人”的程抱一從西方結構主義的視角出發(fā),解讀唐詩,從西方理性、邏輯結構的角度來看解析中國文化,是第一種“從西向東”模式的典范。而杜青鋼的寫作則屬于第二種形式。在寫作中,杜青鋼安排東西方文化的對話,探索中法文化的相似性,嘗試用語言的超驗形式彌合東西方想象的斷裂,與程抱一有異曲同工之妙。杜青鋼作品試圖在法國社會文化中找到與中國文化共通的部分,加以聯(lián)系想象,展開一段文字的冒險。通常我們認為中文是象形文字,法語是音素文字。一個形成于視覺,一個則源于聽覺,兩者間因此形成了中西方文化的天然屏障。杜青鋼卻善于在不可調和中尋找關聯(lián)。這些聯(lián)系雖然看似偶然,且頗具文學虛構性,實質則是一種普世人文精神的體現(xiàn)。作家跨越文化間隔,嘗試從中西方民眾都能理解的人文視角出發(fā),尋找其中的相通,搭建雙方同質平等溝通的可能。
從中西方文化的互通性來看,作家最新作品《字行天下》就包含大量東西方思想融合的例證。原文中談到:? Dans l’écriture chinoise,il y a un idéogramme usuel,c’est le 船chuan(bateau),on y raconte l’histore de l’Arche de Noé ... En chinois,船se compose de deux clés. à gauche,Bateau,à droiteHuit Bouches,les traits en combinaison divine retracent l’histoire de l’Arche de Noé. ?①Qinggang,Du.Le Diseur de mots.Moreau,2021,p.83.(“漢字中,有個‘船’字,講的便是諾亞方舟的故事……漢語的‘船’,可分解為‘舟,八口’,正好印證了諾亞方舟的故事?!雹诙徘噤摚骸蹲中刑煜隆?,武漢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57頁。)主人公達度從“船”這一漢字出發(fā),聯(lián)系到《圣經》中諾亞方舟的故事,諾亞一家八口登上了船,逃離洪水災難;字型上,漢字“船”恰好是由“舟”和“八口”組成的。在西方神話傳說中,交通工具“船”能夠帶領人類逃離災難,傳承人類文明,是“救贖之船”;“船”又與“傳”同音,表示“代代相傳”。中文的“船”字因此與《圣經》文化中“船”的意象形成了呼應。這樣的聯(lián)系性從詞源學的領域來看無從考證,但此番新穎獨特的解釋站在了東西方兩種文化之間,將中法文化巧妙銜接,尋求中國漢字在西方體系中對應的象征意義,喚起法國人的共鳴,合理地構建了兩種文化的交流。
同樣,對于漢字“困”的解讀則說明兩種文化的相似性。?à mon avis,le 困kun(perplexe,difficulté)est à l’origine de beaucoup de douleurs humaines. Vu par un Occidental,ce mot dessine un 人(homme)qui porte un 十(croix),entouré par un 口(carré),image d’un mec emprisonné entre quatre murs. …Dans la perspective du Zen,cette restriction est à la fois extérieure et intérieure…. Pour se porter vers le bouddha,il importe d’enlever cette double contrainte,de remonter à la source,en un mot,de revenir à 本(essence).?①Qinggang,Du.Le Diseur de mots.Moreau,2021,p.139,239.(“依愚見,許多人的愁苦都源于一個困字。以西方的視角看,這‘困’字像一人背著十字架,束縛在圈圍之中……在禪學看來,這種束縛源自于外部,也源自內心。向佛,則要去樊籬,向本求源,立本見性。”②杜青鋼:《字行天下》,武漢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103頁。)中文是象形文字,可以完全拆開來進行解釋。書中對于“困”的解讀卻融合了西方宗教。在基督教背景下,“木”像是人背著十字架,“口”又像是囚禁人的地方,有罪方會被囚禁。接著筆鋒一轉,作者又談到了禪宗,從東方哲學的眼光展開闡釋。“困”意味著人受到了外部世界與內心世界的雙重困擾,只有去除了束縛,才能回歸“本”,即法語中的“essence”,詞義為本質、本性,也就是人無拘無束的狀態(tài)。這樣的解釋頗有法國象征主義的韻味,探索文字內部的聯(lián)結,說明了中法文化最終追求的某些一致性。漢字中的象征意味與法國的象征主義都致力于發(fā)掘事物內在的升華,目的的一致性促使兩者交流的可能。作為中國作家,杜青鋼洞悉中文象征意境;作為法語學者,他又能理解法國象征主義內涵。因此,在紛繁復雜的中法文化符號中,能更明銳地捕捉相識性的例子,加以分析、闡釋,用對方視角論證,它山之石可攻玉,從而形成中法互證的途徑。
談到“月”時,作者從中看出了隱藏的“日”:?月,en francais,c’est laLune,au féminin.Du c?té chinois elle représente par excellence la femme.Dans cet idéogramme,se niche un 日.?③Qinggang,Du.Le Diseur de mots.Moreau,2021,p.139,239.(“月”的法語是“l(fā)a Lune”,陰性名詞。從中文的角度來看,這個字是女性的典型代表。在這個字中,藏了個“日”④中文系筆者所譯。。)“月”去掉下半部分即為“日”,借“日”與“月”的包含性,感悟東西方理性與詩性,實與虛,明與暗,陰與陽之間的辯證關系。作家文中談到,中國文化歷來崇陰,月即陰,日即陽,陰為女性,陽為男性,這是自然界到人類社會的投射。從中國神話傳說出發(fā),夸父逐日而不得,后羿射日為拯救蒼生,然嫦娥奔月象征不死,玉兔于月宮搗藥,中秋節(jié)闔家團圓,以及蟾宮折桂的美好寓意都展示出了中國人對于月亮的崇拜與喜愛,崇陰文化從神話延續(xù)到了古詩詞,并一直傳承到了現(xiàn)代。與此同時,“月”抹去兩腳為“日”,亦暗示日月、陰陽的對立與統(tǒng)一,二者在自然運轉中缺一不可。西方文化則熱衷于太陽。太陽神阿波羅是預言之神、音樂之神、弓箭之神,象征著光明、男性美與理智;普羅米修斯看到人間疾苦,盜得火種前往人間,因此備受敬仰;法國國王路易十四自詡“太陽王”,代表無上的權力。可以看出,太陽精神以實干為主,而中國神話中的月亮與永生、繁殖等意象相關,折射出了一個農業(yè)社會的向往。月神形象是柔弱的,強調空虛。最后,作家總結,兩種文化的重點不同,所引向的道路也不同,但這種特質并不是一成不變的。隨著時代的發(fā)展,兩種文化亦呈現(xiàn)出一種互補的特質,中國開始注重“實”,強調實干興邦,西方在經歷了快速發(fā)展后,也轉向東方的虛無智慧,以尋求心靈的慰藉。東西方文化相輔相成,在虛與實的共生之中不斷向前發(fā)展。
杜青鋼更精妙地捕捉到法語與中文在讀音上的重合,以及所帶來的象征意味。以文中“沙漠”和“chameau”為例。原文中談到:?le chameaua la même prononciation que 沙漠qui signifieDéserten chinois. ?⑤Qinggang,Du.Le Diseur de mots.Moreau,2021,p.241.(法語的chameau,讀音:沙某,即駱駝,按它的讀音在中文里找個相吻合的詞便是沙漠。)⑥杜青鋼:《字行天下》,武漢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184頁。法語單詞“駱駝”和中文詞語“沙漠”發(fā)音相似,而“駱駝”和“沙漠”恰屬于同一語義場,具有語義相關性。這樣的巧合也展示了兩國語言的某些共通之處。在學習另一種語音發(fā)音系統(tǒng)的過程中,學習者總是會受到母語語音的影響,也會嘗試在原有的語音系統(tǒng)中尋找相似性,以促進新的語音體系的獲得與學習。這種語言遷移現(xiàn)象是一種學習的方法,同樣也是令語言學習者驚喜的文化發(fā)現(xiàn)。世界是一個整體,而整體的內部因素是存在有機聯(lián)系的。寫作中,杜青鋼從多個維度探尋中法文化之間的共通性,引起兩國讀者的共鳴。
一百年前,法國作家保爾·克洛岱爾渴望將人類的物理之身與自然的物質存在融合一體,遠渡東方,他欣喜地從中國文字的構成中發(fā)現(xiàn)支持自己論點的依據(jù),對于“人”一字的中國書寫,他這般解釋道:“人的字形,是一雙腿,是一棵樹,是一種具備了根與枝的人?!雹貱laudel,Paul.?uvres en prose.Gallimard,1965,p.81.(《西方表意書寫》)“人”字的一撇一捺在《說文解字》的闡釋中被看作是一雙腿,克洛岱爾不僅看到了腿的形象,還想象到了樹的根與枝。“人”一字把作家的聯(lián)想邏輯完美鏈接了起來:一方面,人叉開雙腿立于大地,另一方面,樹分散根系植于大地,那么人生存就如同樹一樣扎根于大地,而樹直立就如同人在地面行走。樹之形象就是人之存在的生動詮釋,人要立于自然天地之間,就應該如樹一般背靠厚土,心向蒼天,作者在對樹的觀察中探索人類應當采納的生存模式:依賴于自然,寄托于自然。從克洛岱爾借中文“人”字的感悟,到《字行天下》中糅合法國與中國文化的種種巧思,不難發(fā)現(xiàn),中法學者們對兩種文化融合的嘗試從未停息。依托亞歐大陸上兩大悠久歷史文明的豐富性與多樣性,這樣的相輔相成是可行的,在上述相通性的背后,實則是學者們搭建起來的思辨性的橋梁,橫跨中法兩地,在他者中尋找自身的價值,真正的融合實質是不分高低、主次,平等交流的雙方。
法語文學仍處于不斷發(fā)展之中,異質文化為法語文學注入了新的生機。從青年時期開始,杜青鋼就癡迷于在東西方文化間縱橫弛騁,40 年與法語同行的生涯中,逐漸發(fā)展出了一種建立在兩種文化共性上的雙重文化寫作模式。對中法文化的獨到體悟賦予了杜青鋼獨特的寫作視角。無論是用法語還是漢語寫作,杜青鋼都用文字構筑了回憶的城堡,用文字縱橫于理想的世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