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門媚
2010年讀到帕慕克的小說《純真博物館》,有種訝異的喜悅。作品敘述綿密,明亮又憂傷,不單談愛情,更談理想中的人的樣子。我當時為此書寫了篇評論,叫《大作家什么時候開始談?wù)搻矍椤贰?012年,得知帕慕克真的做了一個“純真博物館”,覺得很有趣,他把文學(xué)實體化了,伊斯坦布爾對我來說便有了一個明確的想訪問的地方。
總之,我既抱著對文學(xué)作品的好感、對帕慕克的佩服,又抱著對旅游打卡地的疑慮,心情復(fù)雜地來看純真博物館。這也是我為什么游蕩了半個土耳其才到這里的原因。
一個小小的窗口在售票,門票30里拉。售票人賣完票,才打開門。門不大,像普通的民居住宅。但純真博物館裝的東西是不一樣的。
一樓最醒目的是一面墻的煙頭。歪歪扭扭的煙頭,一顆顆地整齊排列著,每顆煙蒂上還隱約看得見口紅印,下面用小字寫著說明?!都冋娌┪镳^》小說里的情節(jié),一下子出現(xiàn)在我眼前。
帕慕克在小說里用了一整章來談煙頭,標題就叫《4213個煙頭》。小說的男主人公,默默地愛著女主人公,收集所有與之相關(guān)的物品,其中一項藏品,就是花了八年時間收集的女主人公遺下的4213個煙頭。每個煙頭都承載過一種情緒。把玩每個煙頭,從扭曲的方式、沾染的唇印、浸過的唾液,男主人公都能回溯到與女主人公相處的那個時刻。
小說的這一部分,曾給我留下相當強烈的印象。我當時想,這樣寫既讓人叫絕,也完全能看出作者在驕傲地炫技:連煙頭都可以寫上整整一章。
現(xiàn)在,在純真博物館,首先遇到的就是這個作品。不用數(shù)我也知道,這里排列的煙頭也一定對應(yīng)了小說,是4213個。當這不起眼的小物品數(shù)量浩大又整齊地排列到一起時,觀眾從中感受到的是時間的綿延與情感的澎湃。
這種以小集大的手法,是當代裝置藝術(shù)常見的。既有“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之意,又利用密集恐懼癥心理,造成強烈的視覺沖擊。
從中間的旋轉(zhuǎn)樓梯上到二樓,就置身在大量的裝置作品之中。
是的,與其說這些是展覽品,不如說都是裝置作品。四周的墻上,甚至樓梯的欄桿上,都精心布置、擺放了各種物品,一組作品跟另一組作品之間有明確的區(qū)分。
小說分為83章,這里的作品也是83件。
如果留意,就能發(fā)現(xiàn)這一組組作品跟小說的映照關(guān)系。
有的作品一眼就能判斷。比如,有一組作品是許多小狗玩偶。小說里講過,男主人公在女主人公嫁給他人之后仍長期單戀,逗留在女主人公家中,在那里看電視。他經(jīng)常帶來小狗玩偶,擺放在電視機前,又常常把這些小狗偷偷拿回收藏,再換新的玩偶來。
有的作品更像是暗中的關(guān)聯(lián)。比如很多作品都運用到這些元素:土耳其的特制面點“米芝”,造型別致的土耳其細腰茶杯,有明確時代特征的發(fā)夾胸針,等等。這些特定的土耳其元素,被相當聰明地組合起來。
背景有些是帕慕克手繪的水彩畫,有些是伊斯坦布爾的老照片和海報,也有的是短片。甚至有的是裝置作品,加入聲光電元素,成為相當有詩意的動態(tài)作品。冉冉升起的明月透過百葉窗,灑下清輝,海邊的窗口,紗簾被海風吹動,靜靜聆聽,還可以聽到潮汐起落。
整棟小樓就是一個大作品。
帕慕克少年時學(xué)畫,青年時學(xué)建筑,現(xiàn)在這個博物館,讓他的各項才能都得到了充分發(fā)揮。這個博物館,更準確地說應(yīng)該叫藝術(shù)館,是一個完整而前衛(wèi)的綜合藝術(shù)體。這些作品的最終呈現(xiàn),肯定還有其他建筑師或藝術(shù)家相助,但基本的構(gòu)想、設(shè)計的主力,應(yīng)該是帕慕克本人。在展覽的后半部分,有一面墻用來展示帕慕克的設(shè)計手稿。
純真博物館是一幢優(yōu)雅又漂亮的小樓,跟這條老街上的建筑既相融,又出挑。小樓于1897年建成,1999年夏天帕慕克買下了它,那時,這幢小樓已經(jīng)相當破敗。他開始實施他的想法,做一個小型博物館,并寫一部同名小說,講述伊斯坦布爾這幾十年的生活。
我認為,這樣的綜合藝術(shù)體在全世界都是唯一的。因為就算有卓越的藝術(shù)家可以完成這么大體量的作品,卻難有能力同時用一部長篇小說與這個作品相呼應(yīng),形成一種互文關(guān)系。
從這些展品,可以聯(lián)想到小說的每個細節(jié);從小說的細節(jié),又延伸出可以親歷的場景。
帕慕克曾說,他最先有了一些收藏,然后才開始構(gòu)思這部小說,小說完成后,又繼續(xù)博物館的建設(shè)。
這些收藏品,多數(shù)是伊斯坦布爾人這幾十年的普通生活用品,并不具備多少文物價值,但它們凝聚的卻是一座城市幾十年的時光與記憶。
由此,我想到了帕慕克的另外幾部作品——自傳《伊斯坦布爾:一座城市的記憶》、長篇小說《我腦袋里的怪東西》等。作家也通過這些作品,講述他心目中的伊斯坦布爾,講述這座城市幾十年的變化。以至于眼前的這些展品,既是呼應(yīng)《純真博物館》,同時也在呼應(yīng)他的另外幾部作品。
我還聯(lián)想起這幾部作品的一些暗暗關(guān)聯(lián)的線索。比如,在《伊斯坦布爾》里,曾講到少年時的他,找到一處單獨堆放雜物的舊屋,在那里與戀人幽會?!都冋娌┪镳^》里的男主人公也是如此。
在愛情受阻時,少年帕慕克曾設(shè)想帶戀人私奔,而《我腦袋里的怪東西》里的男主人公則實施了這個計劃。
有了這些聯(lián)想,我在純真博物館里看到的展品就遠遠超過了這部同名小說本身,帕慕克在用他的博物館,用他的文學(xué),講述同一個對象——伊斯坦布爾。
帕慕克談到《純真博物館》時說:“這是我最柔情的小說,是對眾生顯示出最大敬意和耐心的一部?!睆倪@句話里也能知道,他表面上在講愛情,背后則是作家對一座城市以及眾生的凝望,是這里的生死愛欲,乃至時代變遷與觀念更替。
(源自《星月之下:游思土耳其》)
責編:潘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