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建楠
朱祖謀在暮年纂《滄海遺音集》集士人同道之作,一以“昔同游處,而國變后不復從政者為歸”,①龍榆生:《滄海遺音集》總目后記,臺灣傅斯年圖書館藏。轉(zhuǎn)引自林立:《滄海遺音——民國時期清遺民詞研究》,香港: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2012 年,第166 頁。另參見龍榆生:《朱彊村先生永訣記》(《文教資料》1999 年第5 期):“《滄海遺音》者,先生匯刻遜清遺民詞……由先生一手寫定付刻,有數(shù)種尚待寫定覆校也。”至1931 年下世前收錄沈曾植、裴維侒、李岳瑞、曹元忠、曾習經(jīng)、張爾田、夏孫桐、王國維、陳洵、馮幵、陳曾壽十一家。關于這部清遺民詞集叢編,學界已從社會文化變遷、遺民身份記憶及群體書寫等角度進行研究。②參見林立:《滄海遺音——民國時期清遺民詞研究》。作為一時創(chuàng)作風會與集體范式形成的表征,《滄海遺音集》的編纂也為考察清季民初的詞史演進脈絡提供了切入視角。在邊緣化處境中的士大夫詞人基于對“末世之悲”的深切體認,將常州詞論中側重闡釋學范疇的“意內(nèi)言外”說轉(zhuǎn)化為具體的創(chuàng)作論,形成集體性書寫范式。而近代政治、文化革新既為時代主流,士大夫詞人也面臨末世之悲的母題消解之后,書寫范式面臨逐漸空洞化的危機,創(chuàng)作的個性化與多元化成為詞史發(fā)展的必然方向。本文將通過《滄海遺音集》,把握清季民初詞學創(chuàng)作之集體性與個性的消長,整體觀照詞史演進。
朱祖謀纂《滄海遺音集》,林立認為延續(xù)了前代的做法,正是“紀錄遺民事跡、提倡氣節(jié)之舉”。③林立:《滄海遺音——民國時期清遺民詞研究》,第145 頁。但《滄海遺音集》作者群體的身份認同問題顯然要較前代復雜,與其說是“遺民”或“詞人”,朱祖謀及其朋舊的生命底色毋寧說是士大夫。王國維《彊村校詞圖序》:“光、宣以來,士大夫流寓之地,北則天津,南則上?!雹偻鯂S:《彊村校詞圖序》,《觀堂集林》卷第十九《綴林一》,謝維揚、房鑫亮主編:《王國維全集》第8 卷,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廣州:廣東教育出版社,2009 年,第621 頁。津滬兩地的遺民被王國維稱為士大夫并不是表述上的偶然,在近代的特定語境中,遺民與士大夫所指稱的群體幾乎是重疊的,從清朝到民國,并非傳統(tǒng)意義上的改朝換代,更是一個新政治秩序建立,傳統(tǒng)政治秩序崩塌的過程。作為維護傳統(tǒng)政治秩序的主體,士大夫失去了安身立命的根基,也成了真正意義上的孑遺之民。
其實早在清朝末年,自詡為清流的士大夫已經(jīng)為世所遺了。就其中曾與詞事者而言,王鵬運、朱祖謀、文廷式以諍臣自命,但諫議殊少被掌權者采納,甚至因之罹禍,在抑郁不得志的情況下只能主動遠離朝堂。李岳瑞在戊戌變法失敗后被罷黜,曹元忠宣統(tǒng)時任禮學館纂修,以禮學有救世之用,但上進文字亦“僅僅以空言垂后世”。②冒廣生:《箋經(jīng)室遺集敘》,[清]曹元忠:《箋經(jīng)室遺集》,《清代詩文集匯編》第790 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年,第434 頁。曾習經(jīng)通籍后任職戶部,為翁同龢雅重,又與梁啟超過從甚密,戊戌變法失敗后其政治處境可想而知,庚子后清廷籌辦新政,曾習經(jīng)任度支部右丞,歷兼稅務處提調(diào)、清理財政處提調(diào)、印刷局總辦等,雖“綜理精密,主計重臣,咸待取決,負一時重望”,但已難挽狂瀾,曾氏遂于清帝退位前日主動辭官引退。③曾靖圣:《度支部右丞曾府君行狀》,汪兆鏞纂錄:《碑傳集三編》,周駿富輯:《清代傳記叢刊》第124 冊,臺北:明文書局,1985 年,第492 頁?;蛟S感于朝列風氣之衰,年輩較輕的張爾田、馮幵甚至放棄了經(jīng)營仕途。沈曾植出入張之洞、劉坤一幕府,為清流中較有韜略者,他素來主張以“中體西用”為本的變法,但“在戊戌被排以黃老之譏,在庚子見絀以儒書之誚”。④1901 年沈曾植致張之洞函。參見許全勝:《沈曾植年譜長編》,北京:中華書局,2007 年,第253 頁。盡管清流始終維護君權,但一方面針砭時弊的姿態(tài)勢必為清廷的集權核心排斥,另一方面又缺乏事功以挽狂瀾,標榜儒學難免顯得迂腐,士大夫的經(jīng)世抱負不僅付諸空談,甚至顯得不合時宜。
士大夫進退連蹇,轉(zhuǎn)習倚聲以吟詠悵嘆者不在少數(shù),《滄海遺音集》聚合的作者群體,也大多是在此風雨如晦之際開啟了創(chuàng)作高峰。張爾田言:“乃者中原降瘥,六籍道熄,一時士大夫往往退而為詞,大江南北,淫哇嘌唱,爭長壇坫?!雹輳垹柼铮骸秴敲紝O詞集序》,馮乾編校:《清詞序跋匯編》,南京:鳳凰出版社,2013 年,第2161 頁。國患深重,儒學勢微,士大夫卻無所施展,所謂的“淫哇嘌唱”,其實也是在詞事與政事間暗度陳倉。又如沈曾植,清廷宣布預備立憲后,他哀呼“乾坤之毀一成而不可變”,“古事今情,國圖身遇,茫茫然,惆惆然,瞿瞿盱盱然”,⑥[清]沈曾植:《曼陀羅寱詞自序》,朱祖謀輯:《滄海遺音集》,朱祖謀輯校編撰:《彊村叢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 年,第7497 頁。無奈只能寄心填詞,隱曲表明對朝局的失望和憂慮。末世之悲,正是清季士大夫詞創(chuàng)作的共同母題。
辛亥之后,士大夫徹底喪失經(jīng)世的特權,也親眼見證了所謂“末世”的來臨,他們的悲憤更是只能傾注于詞事。如曹元忠“支門戶獨,抱遺經(jīng),不接人事”,唯與朱祖謀等“慨論時事,作為詩歌,以發(fā)無窮之悲”。⑦曹元弼:《家傳》,[清]曹元忠:《箋經(jīng)室遺集》,《清代詩文集匯編》第790 冊,第436 頁。沈曾植以詞紓解憂生念亂之感,“對舊君之眷戀,哀民生之多艱,一篇中而三致意,時若蒙莊之洸洋以自恣”。⑧饒宗頤:《〈人間詞話〉平議》附說二,《饒宗頤二十世紀學術文集》第12 卷,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9 年,第223 頁。王國維在1918 年自編《履霜詞》,“履霜”為政治隱喻,按《周易·坤》:“初六:履霜,堅冰至?!雹嶂苷窀Γ骸吨芤鬃g注》,北京:中華書局,2013 年,第15 頁。又參見彭玉平:《王國維詞學與學緣研究》,北京:中華書局,2015 年,第395 頁。王國維似乎認為國家憂患只會日益深重。需要強調(diào)的是,士大夫所深哀痛惋者,并不只是清廷覆亡那么簡單。張爾田言:“中夏言治,以群為起原。女子、兄弟、夫婦、朋友、君臣五者,天下之達道,群之綱維也,一群之汙隆視五者為之衡,而國命存亡系焉。先圣以人道立教,故群之治,葆之尤謹,凡以此也。挽近以來,群之見象愈窳,五者愈紛亂而不可紀?!雹鈴垹柼铮骸杜c陳煥章書》,梁穎等整理:《張爾田書札》,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21 年,第11-12 頁。又錢同壽敘曹元忠《箋經(jīng)室遺集》:“國家之禍變未有甚于今日者也,民生之憔悴未有甚于此時者也,而其源皆由禮之亡,故《記》有之曰,壞國喪家亡人,必先去其禮。禮之興亡,國之存亡系焉?!雹馘X同壽:《箋經(jīng)室遺集敘》,[清]曹元忠:《箋經(jīng)室遺集》,《清代詩文集匯編》第790 冊,第433 頁。士大夫痛惜綱紀與禮制的瓦解,認為這將導致亂象的不斷滋生,甚至是“壞國喪家亡人”的大禍。末世之悲這一創(chuàng)作母題,較辛亥前進一步深化,關涉到士大夫?qū)覈褡迕\的深遠思考。
在末世之悲的母題消解的同時,詞學作為文藝門類卻被推到顯學的位置。張爾田言“天下紛紛攻詞”,④夏承燾:《天風閣學詞日記》,《夏承燾集》第5 冊,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浙江教育出版社,1997 年,第326 頁。即說明詞學流行的程度。憑借詞社唱酬與詞學請益的機緣,士大夫詞人甚至備受進步人士尊仰,南社“四才子”之一的姚錫鈞曾問律于朱祖謀,稱其“嚴治聲律,宗主壇坫”,⑤參見姚錫鈞:《望江南·戊寅在芷江》小序,轉(zhuǎn)引自楊柏嶺:《近代上海詞學系年初編》,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 年,第216 頁。說明拋開政治上的歧見,士大夫的詞學建樹已得海內(nèi)公論。慕名拜訪朱祖謀的還有諸多青年后學,如劉麟生,雖自言“年少氣盛,以為作詩詞須有一個我,不喜歡依傍名門,以求聲譽,所以從未請教海上大詞人”,但后來在方孝岳建議下,也曾走訪過朱祖謀。⑥參見劉麟生:《記古微老人》,轉(zhuǎn)引自楊柏嶺:《近代上海詞學系年初編》,第216-217 頁。劉麟生的憶述,可證士大夫詞人聲望之高。只是習詞者對士大夫詞人的寄托和襟抱,大抵還是持反感和警惕的態(tài)度。如盧前曾記朱祖謀容貌慈祥,對后輩謙和,“只有稱溥儀做‘今上’,我們聽到覺得有些刺耳”。⑦盧前:《柴室小品》卷二,《盧前筆記雜鈔》,北京:中華書局,2006 年,第55 頁。不過盧前對朱祖謀頗為敬重,這從側面說明,朱祖謀言談間并無太多讓他感到刺耳的表述。
以今人眼光觀之,士大夫?qū)κ肋\的預判與變革的抗拒,誠有些迂執(zhí)己見,但創(chuàng)作母題的深化的確推動了詞心與詞境的整體深化,且創(chuàng)作意義也更為嚴肅,因為士大夫不再僅是退而為詞,而是以詞立命。張爾田《曼陀羅寱詞序》:“公手一卷詞曰:‘生平之志與業(yè),具于是’?!雹趶垹柼铮骸堵恿_寱詞序》,《滄海遺音集》,《彊村叢書》,第7493 頁。沈曾植將生平志業(yè)付諸詞卷中,恐為唐宋詞家所難夢見,一則能說明詞體地位的提升,更著實印證了士大夫無法伸張抱負的郁結。但若單純以“詞人”身份傳世,士大夫的心態(tài)又頗為矛盾。夏孫桐將朱祖謀身后僅存的四篇奏疏敘入朱氏行狀,“見公經(jīng)世之一斑,俾他日重修清史者,有所采錄,后世勿僅以詞人目公也”。③[清]夏孫桐:《清故光祿大夫前禮部右侍郎歸安朱公行狀》,卞孝萱、唐文權編:《民國人物碑傳集》,南京:鳳凰出版社,2011 年,第539 頁。比起詞名之顯,士大夫還是希望史家記錄他們昔日在政治上的作為,因此在私人撰寫的墓志、行狀中也盡可能多地保存可以列入官修史書的材料。然而《清史稿》在1929 年被封禁,也久未有重修之議,仍存世之士大夫登入史傳的希望極其渺茫,在這種情形下,《滄海遺音集》的編纂反而能集中同一母題的詞作,從而承擔記錄士大夫“生平之志與業(yè)”的功能,而末世之悲的母題也為清詞最后的高峰提供了深層的支撐。
清季士大夫詞人對末世之悲母題的集體認同,及在為世所遺的境遇中記錄平生志業(yè)的需要,與以寄托為內(nèi)核的常州詞論構成了強烈的歷史呼應。龍榆生言“五十年來,常派風流,未遽消歇”,又清季四大家“承張、周之遺緒,而益務恢宏”,④龍榆生:《清季四大詞人》,張暉主編:《龍榆生全集》第3 卷,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 年,第61 頁。陳匪石言“清季王半塘為一代宗匠,即有得于周氏之途徑者”,⑤陳匪石:《聲執(zhí)》,唐圭璋編:《詞話叢編》,北京:中華書局,1986 年,第4965 頁。皆說明了清季士大夫詞人對常州詞派的遙相繼承,這也是一種基于創(chuàng)作訴求的主動選擇。但至少在嘉道朝,常州詞論更多是被作為一種詞學闡釋學。張惠言將詞之意內(nèi)言外比類于春秋筆法,主要目的是為推尊詞體提供理論支撐。周濟言“詞非寄托不入,專寄托不出”,⑥[清]周濟:《宋四家詞選目錄序論》,《詞話叢編》,第1643 頁。雖然指出了從闡釋學過渡到詞體創(chuàng)作的方向,但仍停留在超遠高蹈的美學懸格?!稖婧_z音集》聚合的士大夫詞人群體,則吸收常州詞派理論資源而生成特定的書寫范式,完成闡釋學與詞體創(chuàng)作之間的實質(zhì)對接。
第二種語碼使用的類型則與前述相反,士大夫詞人精心選擇語碼,恰恰是為了實現(xiàn)題旨的隱蔽。如王國維《浣溪沙》:“已落芙蓉并葉凋。半枯蕭艾過墻高。日斜孤館易魂消。坐覺清秋歸蕩蕩,眼看白日去昭昭。人間爭度漸長宵?!雹芡鯂S:《觀堂長短句》,《滄海遺音集》,《彊村叢書》,第7866 頁。全詞寫秋日枯坐的情景,詞人靜觀節(jié)物凋零,時光流逝,流露出面對逝去之物的悵惘。如果只停留在語碼構成的表層情境中,詞意也能得到圓融的闡釋。但王國維致信沈曾植,言《浣溪沙》甚有“苕華”“何草”之意,⑤王國維致沈曾植函:“病中錄得舊詞廿四闋,末章甚有‘苕華’‘何草’之意?!保ā锻鯂S全集》第15 卷,第73 頁),“末章”即《浣溪沙》(已落芙蓉并葉凋),參見彭玉平:《王國維詞學與學緣研究》,第395-396 頁?!盾嬷A》與《何草不黃》皆含憫時憂世之感。而芙蓉、蕭艾典出《楚辭》,芙蓉凋零指君子失意,蕭艾過墻比喻奸佞小人得勢,日之將夕、白日流逝隱喻衰敗局勢無可挽回,人間長宵寄予了詞人對未來的悲觀預示。不過,試想如果王國維沒有留下對詞作的自注,《浣溪沙》的政治意味則很難被覺察。語碼與言外之意之間隔著一片蒼茫,兩者既然沒有建立穩(wěn)定的連接,那么可以想見,只有靈心善感的讀者才能由語碼進入詞境,觸及王國維深蘊的詞心。較之于《浣溪沙》等短調(diào),長調(diào)體裁給予作者更為充分的組織語碼網(wǎng)絡的空間,詞境也更為復雜迷離。如沈曾植《霜花腴·彊村示我九日詞感和》:“碧瀾霽色,斂新寒,秋山為整妝容。碧空禪撩,顛毛病禿,還來落帽西風。人間斷蓬,著淚痕染遍江楓。度關山、萬里云陰,傷禽不是楚人弓。 古往今來多事,盡牛山坐看,哀樂無窮。壞井蛙聲,危柯蟻夢,臺邊戲馬悤悤。騎兵老公,莫青袍、誤了吳儂。仗萸觴、辟惡湔愁,愁來還蕩胸。”⑥[清]沈曾植:《曼陀羅寱詞》,《滄海遺音集》,《彊村叢書》,第7551 頁。作者反用楚王弓箭失而復得的典故,暗示清廷江山不再有失而復得的希望。下闋似乎是對平生志業(yè)的自嘲,在想象中的“牛山”上,雖不似齊景公哀泣人生的有限,但檢點歷史興亡不過如南柯一夢,加之戲中人與現(xiàn)實的映襯,更加重了他對世局成敗的幻滅感,甚至流露出歸隱之念,以象征職官身份的青袍為人生的羈絆。但煞拍又回到了愁痛的基調(diào),詞人并沒能借重陽酒蕩辟前愁。這首詞中語碼之多,儼然華嚴境界,包羅萬象而迷人心眼,沈曾植的心志頗難概陳,所言紛紛又如亂云散去,只有讀者還停留在似有所思,又終無所得的閱讀狀態(tài)里。曹元忠《氐州第一·自題凌波詞》也大量采用本原歷史故實的語碼,間接暗示內(nèi)心世界:“一縷春愁,搖漾似絮,飛入笛孔銀字。綠損華年,紅消英氣,空把黃金鑄淚。樂府功名,還未必、大晟許爾,寫出江南,喁喁兒女,為誰如此??v付幺嬢檀口里,又彈向、四條弦子。天寶宮人,貞元朝士,到底何身世。暗西風、吹鬢影,能消幾,回腸蕩氣。只有湘纍,舊離騷、可憐知己。”①[清]曹元忠:《凌波詞》,《彊村叢書》,第7772 頁。該詞有為《凌波詞》代序的意味,作者所要探討的是追求樂府功名的意義,天寶宮人在安史之亂后孤老深宮,貞元朝士因黨爭牽連而被黜落,二者皆為被新朝所棄的舊時人物,作者認為即便是將詞作付諸管弦,傳播者和受眾也僅限于逐漸凋零的舊人,徒增唏噓。作者將屈原作為他精神上的知己,只有《離騷》才能給予他些許慰藉,但這只是跨越時空的相惜相憐,開篇的問題并沒有得到解答,歷史典故的堆疊,并不是為了鑒照其詞心,反而給予讀者相同的困惑和悵惘。
要言之,清季士大夫使用語碼委曲寄意,形成了兩種相反相成的書寫范式,第一種是反復刻意的言說,第二種是不可言說、不必言說。第一種范式,其實不難理解,士大夫詞人不見容于所處的時代,反復使用語碼而強調(diào)言與意的對應關系,可以確保遺音與遺意能隱蔽地傳之后世。而第二種范式則耐人尋味了,作者的終極目的并非不說,而是以不說為說。語碼的大量使用留下繁多頭緒,這些頭緒似乎都與詞人對世事的感受有關,如對政治的心灰意冷與入世情懷間的矛盾,以詞人身份傳世的彷徨,無法釋然的亡國之痛等。一時間千絲萬縷回環(huán)纏繞,但其中的關聯(lián)又不能鑿實,詞人之意就在言與不言之間。
當士大夫詞人的集體范式難以催生新的創(chuàng)作活力之時,其他創(chuàng)作群體對個性化書寫的探索,反倒指向了詞學之進路。不同政治、學術背景的作者,已然進行了不受范式牢籠的創(chuàng)作實踐。詞集叢編、詞選的編纂者也著意通過選輯與評點揭示近代變革下詞壇生態(tài)的個性化與多元化。葉恭綽編選《廣篋中詞》,雖以王鵬運、朱祖謀等為詞宗,但兼選嚴復、梁啟超、廖仲愷、高旭、沈尹默等家詞作,贊賞諸家不同傳統(tǒng)詞流的格調(diào)與胸襟。龍榆生《近三百年名家詞選》在梳理清季士大夫詞人構建的師承譜系外,也在評點中突出邵瑞彭的詞筆雄健,女詞人呂碧城的獨立之志,以及王國維尊五代北宋的詞學主張。《清名家詞》收錄王闿運及其學生陳銳詞,也意在突出兩人詞學風格上躍出典重渾厚,返求自然流麗、深情婉轉(zhuǎn)的宗尚。胡樸安《南社從選·詞選》更是集中展現(xiàn)了南社群體的創(chuàng)作面貌,其中龐樹柏、陳去病、高燮、姚錫鈞、傅熊湘、王蘊章、葉玉森、潘飛聲、邵瑞彭、陶牧、徐自華、徐蘊華等家的詞作選錄較多,這其中有民主志士,更有追求進步的女性詞人,他們以詞體發(fā)抒情志、表達主張,足以證明詞體書寫除了寄托深重的易代幽思,也完全能夠反映時代奔涌騰躍的氣象。
沈曾植將“意內(nèi)言外”分解為“置重于意內(nèi)以權衡其言外”,⑦[清]沈曾植:《彊村校詞圖序》,《滄海遺音集》,《彊村叢書》,第8729 頁。一方面詞人以“國史吟詠之志”為內(nèi)中主意,但由于政治氛圍的肅殺,又必須在“言”的策略上權衡分寸,“夫其不可正言者,猶將可微言之,不可莊語者,猶將以譎語之,不可以顯譬者,猶將隱譬之”。⑧[清]沈曾植:《曼陀羅寱詞自序》,《滄海遺音集》,《彊村叢書》,第7497-7498 頁。李岳瑞言:“二十年來,中外多故,詞人哀時憫世,不敢顯言,往往托為吊古詠物之作,以寄其幽憂忠愛之志。非得同時人為之箋解爬梳,數(shù)十年后,讀者不復知為何語矣?!雹醄清]李岳瑞:《春冰室野乘》,沈云龍主編:《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第6 輯第60 冊,臺北:文海出版社,1967 年,第273 頁。詞人指陳時事,多借歷史事件或者風物典故諷誦,所“不敢顯言”的內(nèi)情在同道間心照不宣,使后之讀者“不復知為何語”,甚至需要專門的“箋解爬梳”。沈曾植所謂“微言、譎語、隱譬”,及李岳瑞所謂“不復知為何語”,都表明士大夫詞人有著本諸意內(nèi)言外而建立特定書寫范式的自覺,張宏生將這一類詞句定義為“語碼”,⑩張宏生:《詩界革命:詞體的“缺席”》,《南京大學學報(哲學·人文科學·社會科學)》2006 年第2 期。對這些語碼使用情況的分析,正是歸納士大夫詞之書寫范式的必要環(huán)節(jié)。
0~10 cm土層,深松耕和免耕方式土壤微生物活性顯著高于常規(guī)耕作方式(P>0.05),深松耕和免耕方式較常規(guī)耕作方式增加65%和45%。在夏玉米整個生育期內(nèi),不同耕作方式下土壤微生物活性表現(xiàn)為深松耕>免耕>常規(guī)耕作,秸稈還田能夠明顯增加土壤微生物活性,表現(xiàn)在可以較好地調(diào)節(jié)養(yǎng)分功能。
士大夫詞人的書寫范式自覺,既為后人提供了通過詞作知人論世的可能,同時又是后人知人論世的阻礙,這種矛盾性正是有意為之的。除了謹慎地調(diào)整言說策略,甚至于自定詞集時,作者還會對全部作品的歷史指向性重作一番檢視。朱祖謀晚歲刪去了詞集中明顯指涉朝局的詞作,其中還包括庚子事變期間與王鵬運的唱和作品。按龍榆生《彊村詞剩稿》跋尾:“先生臨卒之前數(shù)月,曾舉手圈《彊村詞》四卷本及前集別集見付。其詞為定本所刪者過半,在先生固不欲其流傳,然先生所不自喜者,往往為世人所樂道,且于當時朝政以及變亂衰亡之由,可資考鏡者甚多。”②龍榆生:《彊村詞剩稿跋》,《彊村叢書》,第8582 頁。朱祖謀所不欲流傳者,大抵有關朝政變亂。雖然按周濟的詞亦有史論,詞壇在風云變幻之際理應承擔以詞證史之責,但在實際創(chuàng)作中,士大夫詞人對過于直接的詞史互證又持猶疑態(tài)度,雖然他們已將詞體視為生平志業(yè)的承載,但又不愿過多披露事件的細節(jié)以致激起時人議論,只是期待后世知音。
士大夫詞書寫范式的形成,也強化著以委曲為尚的審美意識。況周頤言:“名手作詞,題中應有之義,不妨三數(shù)語說盡。自馀悉以發(fā)抒襟抱,所寄托往往委曲而難明?!溲灾兄?,讀者不能知,作者亦不蘄其知。……夫使其所作,大都眾所共知,無甚關系之言,寧非浪費楮墨耶?!雹踇清]況周頤:《蕙風詞話》卷一, [清]況周頤著,俞潤生箋注:《蕙風詞話·蕙風詞箋注》,成都:巴蜀書社,2006 年,第63-64 頁。當然,詞體本就有著貴婉約、貴清空,忌淺露、忌質(zhì)實的審美傳統(tǒng),但況周頤之論,更多出于對清季士大夫特殊創(chuàng)作語境的省思。況周頤認為,名手襟抱的形成基于作者個人特殊的生平經(jīng)歷及微茫、深沉的情感體驗,寄托于詞者,絕非眾所共知,粗淺易曉的“無甚關系之言”,故常?!拔y明”。若詞內(nèi)之意豁然目前,讀者倒覺得索然無味了。但需要注意的是,寄托之“委曲而難明”以有“襟抱”為前提,清季士大夫的襟抱即建立在末世之悲這一深層母題之上。而一旦母題不能得到廣泛的群體認同,則書寫范式本身并不具備可持續(xù)性。
即使在《滄海遺音集》聚合的作者與作品中,個性化書寫的實踐也有一定體現(xiàn),朱祖謀在結集編纂之時,對這種新的創(chuàng)作動向也有關注和考察。陳洵在后期超越士大夫關于“末世之悲”的集體經(jīng)驗,轉(zhuǎn)向書寫動蕩之世中的個體經(jīng)驗,朱祖謀也極為肯定這種新變。按1929 年6 月1 日(農(nóng)歷4 月24 日)朱祖謀復陳洵函:“昨得書及新詞六首,極慰饑渴。《風入松》闋淡而彌腴,如淵明詩,殆為前人所未造之境。此事推表海內(nèi),定無異喙矣?!雹坳愪?,劉斯翰箋注:《海綃詞箋注》,第500 頁。朱祖謀以陳洵詞淡而彌腴,一洗夢窗之密麗與深澀,也不同于詞壇主流范式的深隱典重。不妨以《風入松》為證:“人生重九且為歡,除酒欲何言?佳辰慣是閑居覺,悠然想、今古無端。幾處登臨多事,吾廬俯仰常寬。 菊花全不厭衰顏,一歲一回看。白頭親友垂垂盡,尊前問、心素應難。敗壁哀蛩休訴,雁聲無限江山?!雹荜愪骸逗=嬙~》,《彊村叢書》,第7986 頁。陳洵后期作品,基本脫離了末世之悲母題的牽制,《風入松》就是一首自抒胸臆之作。詞人在重陽節(jié)蟄居家中冥想歷史演替的無常與有限人生的短促,雖未能登高臨遠以傷懷,卻在寓廬的尺寸天地間感受到精神的舒展。但下闋又反用王昌齡“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詩意,親友凋零、秋聲肅殺,江山與人事之哀使詞人很難維系素心的淡泊從容。自我之局促、現(xiàn)實的牽制與無限的歷史皆納于詞中,這些不同層次的體驗與經(jīng)驗都是直接表露的,而非刻意隱在特定語碼之后,詞人又有收縱自如的能力,雖下筆千端,但氣度和平從容,詞境也愈發(fā)充實廣闊。朱祖謀言陳洵詞“淡而彌腴”,可謂準確捕捉到這種書寫范式的審美特性。
由于生產(chǎn)力的發(fā)展和井田制進一步破壞,使一家一戶為生產(chǎn)單位的小農(nóng)經(jīng)濟迅速發(fā)展起來。這樣,生產(chǎn)關系發(fā)生了變化,導致在社會政治制度方面也有所變化。新興地主階級和工商業(yè)者,要求打破過去是世卿世祿的權政治格局。新興的廣大擁有私田的平民也要求脫被奴役的地位;廣大的奴隸,更是極力要求解放,不斷進行斗爭。新興地主階級和工商業(yè)者,在奴隸反抗和平民沉重打擊奴隸主反動統(tǒng)治的基礎上,向奴隸主貴族開了革命奪權斗爭。軍功爵制就是在這種歷史背景下產(chǎn)生、發(fā)展起來的。
根據(jù)《國民經(jīng)濟行業(yè)分類》(GB/T4754—2017),我國社會經(jīng)濟行業(yè)劃分為一、二、三產(chǎn)業(yè),本文據(jù)此區(qū)分產(chǎn)業(yè)特點,嘗試提出不同的產(chǎn)融模式及路徑,以期為各產(chǎn)業(yè)實施產(chǎn)融結合提供思路。并以希望集團為成功事例,針對當前形勢設計了現(xiàn)代農(nóng)業(yè)項目的產(chǎn)融模式及實施路徑,希望能為涉農(nóng)產(chǎn)業(yè)提供參考。
傳授者與學習者間有共同的問學目標,但也存在立場的本質(zhì)分歧,這也決定了詞學傳習的側重:士大夫詞人并不會講授末世之悲的體驗與書寫經(jīng)驗,所傳授的只能是剝離了母題之后,相對空洞的書寫范式。這最終導致了強烈的形式主義傾向,即書寫范式被學詞者機械性模仿。1923 年朱祖謀致陳洵函:“公學夢窗,可稱得髓,勝處在神骨俱靜,非躁心人所能窺見萬一者,此事固關性分爾?!雹鄥⒁?923 年11 月6 日(農(nóng)歷9 月28 日)朱祖謀致陳洵信,陳洵著,劉斯翰箋注:《海綃詞箋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年,第499 頁。在王鵬運、朱祖謀等清季詞壇領袖心目中,清真、夢窗詞,即士大夫詞范式的極致。但朱祖謀在褒揚陳洵的同時,也注意到士大夫詞范式流行的另一面,即“躁心人”的激增與填詞之“神”“骨”,也即個人襟抱及深層母題的稀缺。張爾田的批評更為尖銳,他致信夏承燾言:“今天下紛紛攻詞,率有年學子,無病而呻,異日者,誰執(zhí)其咎?則我輩唱導者之責也。彊村諸公,固以詞成其家者,然與謂其詞之可貴,無寧謂其人之可貴。若以詞論,則今之詞流,豈不滿天下耶?古有所謂試帖詩,若今之詞,殆亦所謂試帖詞耶?每見近出雜志,必有詩詞數(shù)首充數(shù),塵羹土飯,了無精彩可言?!雹嵯某袪c:《天風閣學詞日記》,《夏承燾集》第5 冊,第326-327 頁。張爾田有“試帖詞”之譏,即因紛紛攻詞者不過將詞體作為沽名釣譽、附庸風雅的媒介,而無老輩士大夫復雜矛盾的詞心?!霸囂~”既無母題支撐,則只能是堆砌無意涵、無生氣的語碼,恰如塵羹土飯,毫無情韻意致。
“試帖詞”現(xiàn)象凸顯了士大夫詞人在指導詞之創(chuàng)作中面臨的局限和矛盾,但另一方面也說明,通過堆疊語碼而達成“意內(nèi)言外”效果,隱曲迂回指向末世之悲的書寫范式,已不能契合詞學發(fā)展的需要。葉恭綽評朱祖謀詞言:“彊邨翁詞,集清季詞學之大成,公論翕然,無待揚榷?!雹偃~恭綽:《廣篋中詞》卷二,沈辰垣等編:《御選歷代詩馀 附篋中詞 廣篋中詞》,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8 年,第669 頁。集成也暗含收束完滿之意,朱祖謀的詞作及他所從事的詞集校勘匯纂,正是詞學結穴的表征,但葉恭綽之言尚有一轉(zhuǎn)折,“余意詞之境界,前此已開拓殆盡,今茲欲求于聲家特開領域,非別尋途徑不可”,又“故彊邨翁或且為詞學之一大結穴,開來啟后,應有繼起而負其責者”。②葉恭綽:《廣篋中詞》卷二,《御選歷代詩馀 附篋中詞 廣篋中詞》,第669 頁。所謂的“前此”并不單指朱祖謀,晚清以降常州詞學理論的建構與張惠言、周濟之后,士大夫詞人對創(chuàng)作范式的探索,都涵括在“前此”的范圍內(nèi)。而后出之聲家若要“繼起而負其責”,則不能止步因循集體范式,只有進行個體化的創(chuàng)作探索以“別尋途徑”,才能開辟詞學發(fā)展的新境。朱祖謀纂《滄海遺音集》不僅僅是作為“前此”的結穴,由陳洵、陳曾壽、王國維等人詞的收錄,能夠部分見出他對集體范式之外的個性化書寫的觀照。
語碼使用的類型大體分兩類,一是士大夫詞人即景、即事填詞,通過語碼反復逗引,最終促使讀者發(fā)現(xiàn)言外之意。如張爾田《念奴嬌》詞序言:“春晚泛舟楓橋寒山寺。寺為某中丞重建。古微丈為言辛亥八月宴集于此,歸舟譜此詞,蓋不勝黍離之悲也?!变浽~于下:“載香游纜,傍云廊重檥,幽單春客。一匊招提花外水,誰共閑鷗分席。塔影書空,溪流饒舌,舊賞都陳跡。點霞波鏡,醉顏猶認楓色。還記飛蓋西園,秋坰小隊,岸風前吟幘。下界鐘聲催世換,塵夢何曾留得。故苑驚灰,諸天凄梵,付與殘僧識。雪香橋堍,亂櫻紅送帆隙?!雹購垹柼铮骸抖葩謽犯?,《滄海遺音集》,《彊村叢書》,第7848-7849 頁。湖上春光旖旎,但詞人詞筆生澀,對湖上所見與歸舟后所聞,都以重筆皴擦,構成一組哀景寫哀的語碼。舊賞陳跡的原因不只是風流不再,而與宴集的特殊時間相關,辛亥八月時清政權尚未傾覆,而“世換”之后,作者以殘僧自況,耳邊縈繞的也是凄苦之音。陳曾壽《念奴嬌·壞塔次樵風韻》更是圍繞1924 年雷峰塔倒塌這一標志性事件而疊加相關聯(lián)語碼:“蒙茸尖合,帶寒鴉數(shù)點,殘照終古。夢想莊嚴愁獨客,欲禮空王無主。珠網(wǎng)全飄,金輪半塌,不礙疏鐘度。江山如此,孤標何苦支拄。 惟見七級檐頹,一鈴舌在,報人間風雨。欲寫荒涼題敗壁,只稱寒山詩句。香火緣空,苔綦磴滑,飛錫應難駐。修羅零劫,諸天花散何處?!雹陉愒鴫郏骸杜f月簃詞》,《滄海遺音集》,《彊村叢書》,第8098 頁。雷峰塔倒暗喻士大夫的處境,張勛復辟失敗后,遜清朝廷岌岌可危,詞人十分清楚政治前途無望的現(xiàn)實,故有“何苦”之嘆。但更令人憂心的則是“人間風雨”,修羅零劫,既指眼前之塔坍塌后留下的廢墟,更寓意清亡后的混亂世局。當然,即景言情、即事言情是中國詩歌傳統(tǒng)書寫范式,但清季士大夫詞人正因有強烈的范式自覺,才會在意象的選取、鋪排上極盡刻意,“寧晦無淺,寧澀無滑,寧生硬無甜熟”,③蔣兆蘭:《〈詞說〉自序》,《詞話叢編》,第4625 頁。甚至形成晦澀生硬的風格特征,區(qū)別于唐宋詞人的自在流轉(zhuǎn)而自成一格。
近代政治、文化的全方位變革為社會發(fā)展的大勢所趨,對于“末世之悲”母題的集體認同,只存在于士大夫詞人群體內(nèi)部,在社會范圍內(nèi)并未被廣泛接納。1931 年后遜清朝廷與日本勾結成立偽滿洲國,引起舉國憤慨,又推動了末世之悲母題在群體內(nèi)部的消解。龍榆生記朱祖謀聞鄭孝胥謀圖挾溥儀赴東北,“惄焉憂之,曾屬陳曾壽力加勸阻”,又言“吾今以速死為幸。萬一遜帝見召,峻拒為難。應命則不但使吾民族淪胥,即故君亦將死無葬身之地”。①龍榆生:《彊村晚歲詞稿跋》,《龍榆生全集》第9 卷,第165 頁。朱祖謀在國家民族與故君之間無從決斷,甚至采取但求速死的消極態(tài)度。陳曾壽未能說服鄭孝胥扭轉(zhuǎn)局勢,后亦隨溥儀至長春,但對是否要貫徹臣子之道也充滿疑慮。陳曾矩1934 年10 月4 日記:“滿洲國之成立,大兄本所反對,徒以受恩深重,……不忍決去。曾以不居任何名位請于上,上亦允之……兩年以來,目睹種種情狀,心愈灰冷,徒違本志,于上亦無所益,久萌退意。”②轉(zhuǎn)引自陳曾壽:《蒼虬閣詩集》附錄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 年,第479 頁。士大夫忠君報國的自我期許落空,反倒為敵寇操弄。張爾田身在局外,因此對偽滿洲國的抵制十分強硬,“倭人設東方文化會續(xù)修《四庫全書》提要,重帑聘君,君峻拒之。君本殷頑,倭方納遜帝,乃推中夏之義,不與倭并存,何其壯也”。③鄧之誠:《張君孟劬別傳》,張爾田:《史微》,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10 年,第186 頁。盡管如此,在舉國痛詆日寇之時,清室復辟之舉使士大夫的君臣倫理置于民族大義的對立面,末世之悲的母題書寫,只能是士大夫詞人的自我慰藉,不可能被讀者理解,更不可能被之后的作者延續(xù)。
陳曾壽的大量小令作品也超脫于士大夫集體的悲恨,轉(zhuǎn)向?qū)で笞鳛閭€體的生存意義,及與自然的永恒連接。如“一生長伴月昏黃,不知門外泠泠碧?!保ā短ど小罚八拼孙L光惟強酒,無多涕淚一當花,笛聲何苦怨天涯?”(《浣溪沙》)“修得南屏山下住,四時花雨迷朦。溪山幽絕夢誰同?人間閑夕照,銷得一雷峰?!保ā杜R江仙》)“竹折溪堂夜雪時,紅梅燈下證相思,夢痕凄冷雁難知?!保ā朵较场罚訇愒鴫郏骸杜f月簃詞》,《彊村叢書》,第8081、8087、8089、8097 頁。這些詞作中,末世之悲的母題已然淡化,詞人獲得了與物同游的精神體驗,深情浩質(zhì)寓于清景清物之中,令人神思搖曳。葉恭綽評陳曾壽詞“寫情寓感,骨采騫騰”,②葉恭綽:《廣篋中詞》,《御選歷代詩馀 附篋中詞 廣篋中詞》,第679 頁。范文瀾《文心雕龍注》:“辭之端直者謂之辭,而肥辭繁雜亦謂之辭,惟前者始得文骨之稱,肥辭不與焉?!雹踇南朝梁]劉勰著,范文瀾注:《文心雕龍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 年,第516 頁。所謂骨采即摒去疊加的語碼,以自然、洗練、直接的文辭傳達不盡之意。曾為漚社成員的陳祖壬為《舊月簃詞》作序,按陳祖壬記,他曾親聆朱祖謀對陳曾壽詞的評價,“因述之以為序”。④轉(zhuǎn)引自陳曾壽:《蒼虬閣詩集》附錄二,第495 頁。按照陳祖壬的憶述,朱祖謀大力表彰陳曾壽的詞作:“即事會心,泯艱苦營度之跡,而能使讀者如入曾巒復澗四無人蹤之區(qū),天宇蕭寥,月星當空,萬籟不作,偶有飛鵠遺音,自遠之至,悄焉穆焉,不自知其意之消、情之移也?!雹蒉D(zhuǎn)引自陳曾壽:《蒼虬閣詩集》附錄二,第495 頁。“即事會心,泯艱苦營度之跡”,意味著貼近事物原質(zhì)作直觀書寫,而不再精心選擇布置語碼,讀者無需揣摩,便可自然會心,隨之進入純粹而幽靜的境界,在不知覺間意消、情移,也就是內(nèi)心充溢作者的情意而忘記自身的情意。較之圍繞特定母題進行的表達與解讀,即事會心是一種更為凌空高蹈的創(chuàng)作—接受模式,正如陳曾壽的小令,其所思關乎自然的無常與有常,關乎個體絕對時間的有限,及片刻物我交融經(jīng)驗的永恒,其中的情意是深刻渺遠的,也是超脫于具體的人事物的。朱祖謀因陳曾壽而興起的對“幽”之美學的向往,已然超越了清季士大夫詞人微言吟詠國圖身遇的集體理念,朱祖謀詞學觀從實到空,從有所求到無所求的過渡,也是在總結其詞學的集成與通變,及清季民國詞學風會的延續(xù)與變化時應予以考慮的。
3)改變硝酸濃度4.2、5.6、7.0、8.4、9.8 mol/L,超聲酸化后樣品編號記為SC1、SC2、SC3、SC4、SC5。
《滄海遺音集》收錄王國維詞,更能體現(xiàn)朱祖謀對個性化范式的兼容。夏承燾曾親見彊村先生遺稿,“內(nèi)王靜安詞諸冊,皆彊老親手鈔寫,一字不茍,老輩愛才,至可嘆服”。⑥夏承燾:《天風閣學詞日記》,《夏承燾集》第5 冊,第267 頁。朱祖謀與王國維填詞宗尚的異幟,是當時詞壇內(nèi)外心照不宣的共識,但王國維是士大夫遺老中最具名望者,學界一般認為朱祖謀刊刻《人間詞》是出于政治考慮,如饒宗頤言王國維詞如“君似朝陽,妾似傾陽藿”,“苑柳宮槐渾一片,長門西去昭陽殿”等表達了“拳拳忠悃”之意,“故其長短句,古微并收入《滄海遺音》”。⑦饒宗頤:《〈人間詞話〉平議》附說二,《饒宗頤二十世紀學術文集》第12 卷,第224 頁。但另一種可能則是,朱祖謀在其晚年,在注意到學詞者的范式模仿流弊,接受了陳洵、陳曾壽的由文反質(zhì)、即事會心后,或許也部分彌合了與王國維的分歧,重新審視王國維崇尚自然的美學主張?!稖婧_z音集》的包容性和開放性也是不言而喻的。朱祖謀編纂《滄海遺音集》的終極考量,即引導后學辯證看待范式的集體性與權威性,實踐個體的范式探索。
目標不明的練習,成興趣“殺手”。不少老師在指導低年級寫話時,要求學生寫話具體生動、重點突出,甚至教他們布局謀篇。學生的寫話內(nèi)容因此出現(xiàn)華而不實的現(xiàn)象,沒有真實的童趣。這是教師隨意超越教學目標拔高要求惹的禍。高要求也使孩子對寫話產(chǎn)生畏難情緒,生怕一下筆,就遭受寫不好的尷尬。長此以往,興趣何在?因此低年級寫話教學要有明確的訓練目標,要有精準的訓練內(nèi)容,為什么練,練什么,怎樣練,教師心中都要非常明了,讓寫話教學扎扎實實地為提高學生的表達能力服務。而根據(jù)課文進行仿寫訓練時,學生跟隨老師咀嚼文本的表達,降低了難度,讀與說相結合,既而再進行“我手寫我口”,將想法落入筆尖,形成自己的創(chuàng)意寫話。
桁架平臺提升實驗合格后方可正式進行提升,現(xiàn)場提升過程中要有現(xiàn)場指揮、安全主管、技術主管在現(xiàn)場監(jiān)督,若出現(xiàn)異常情況應馬上停止提升,確認問題解決后,方可繼續(xù)提升。
要之,集體母題及范式對清季民初詞壇的統(tǒng)攝,成就了詞史的高峰氣象;集體母題的消解則為個體書寫騰挪出了巨大空間,士大夫詞人所共同焦慮的詞史轉(zhuǎn)關,最終又依靠詞壇生態(tài)的多元化及作者個體超群的創(chuàng)造力來推動。透過《滄海遺音集》而提煉士大夫詞之母題、范式,考察詞壇創(chuàng)作中集體性與個性的消長,捕捉詞史演進中的隱在張力,更有利于今人認識清季民初詞學的承續(xù)發(fā)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