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秀荔
我坐在船頭,手里拿著白米粽子,蘸上粗顆粒的赤砂糖,咬在嘴里,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響,在晨風(fēng)中蕩開細微而歡悅的氣浪。前天下了大雨,河面變得更加開闊,兩岸高高低低的植物,深深淺淺的,都映出飽滿濃稠的綠意。突然間,有野鴨子從水葫蘆里鉆出,發(fā)現(xiàn)了迎面而來的船,慌慌張張地躲到茭白叢中去了。它滑稽的樣子,惹得我們哈哈大笑起來。
舅爺戴著草帽在船尾劃槳,發(fā)出“咿呀咿呀”的聲響。秋水河風(fēng)平浪靜,我們的船很穩(wěn),但是并不快。艙里裝滿了清早剛摘的西瓜,吃水很深,因此劃起來頗為費力。比我大三歲的表叔小滿洗了把毛巾給他父親擦汗,然后也坐下來跟我一起吃粽子。
舅爺家年年都種幾畝西瓜,端午前后,隔個兩三天就要出去賣一趟西瓜。水鄉(xiāng)的河流遠比街道要多,所以,船就是流動的店鋪。賣布的、賣蔬菜的、賣瓷器的……都是用船載著貨物從一個村莊到另一個村莊,賣西瓜的自然也是一樣。本來賣瓜沒我什么事,可農(nóng)忙時節(jié)家里人都忙著割麥、插秧、打桑葉,壓根沒空管我,到了周末便由著我跟舅爺賣西瓜去。
我吃完粽子,在河里洗洗手,拍拍紅色的連衣裙,扶一扶寬檐的太陽帽,神氣地看著不遠處的村莊。小滿笑我不像是去賣瓜,倒像是要進城逛一逛。我抬著下巴不理他,心想,我可不是個吃閑飯的。
船行至村外的大壩,準(zhǔn)備過閘時,旁邊的岔河里突然躥出來一條船,也裝著滿船的西瓜,差點和我們撞起來。舅爺爺看了船上的小夫妻一眼,立刻把船槳劃得飛快。我和小滿心領(lǐng)神會,各拿一個大蚌殼,分坐船兩側(cè),也使勁劃著,讓船快一點,再快一點,好搶先到達人多的水碼頭,占個好位置。
對方劃船的是個年輕人,力氣似乎比舅爺大得多,船也比我們行得莽,一路追追趕趕,到最后舅爺還是落了下風(fēng)。不過,最靠碼頭的黃金位置他們也沒搶到,早就被賣醬貨的占領(lǐng)了,一群人正圍著醬缸邊買邊嘗各種咸菜和調(diào)料。
兩條西瓜船并排停在醬貨船旁邊,船艙里挨挨擠擠地堆著油綠發(fā)亮的蘇蜜1 號,個頭顏色都相差無幾,看著像是從同一塊瓜田里摘來的。但舅爺賣瓜的經(jīng)驗顯然更加豐富,他從面前的水桶里拽出許多帶著藤蔓的葉子,隨意蓋在西瓜上,再灑上一點水,所有的瓜在新鮮葉子的襯托下立刻變得精神抖擻,像是在瓜田里剛剛被喚醒。旁邊船上的女人見了,再扭頭看看自己的瓜,不由得深吸一口氣,扯開嗓子開始吆喝:“賣西瓜呀,又大又甜的蘇蜜瓜!不甜不要錢!”
水碼頭邊洗衣洗菜和買醬貨的人早就看到西瓜船了,不管買不買,他們先要問問價錢,甚至還會要求切個“樣品”嘗嘗。那女人挑了個裂開的瓜,切成薄片遞到岸上給大家品嘗。舅爺從摘瓜到劃船都非常小心,所以幾乎每一個瓜都是完整的。但看著眾人夸對方的瓜好吃,便橫橫心讓小滿切開一個小瓜,也拿給大家嘗。
人們剛在醬貨船上吃了咸蟛蜞,正齁得舌頭發(fā)抖,此刻來一口鮮甜多汁的西瓜,簡直就是在沙漠里遇到了甘泉。不過送的瓜只有一小片,還想吃就得掏錢買了。大忙時節(jié),割麥、插秧都很辛苦,大家有充分的理由買點好吃的犒勞自己。于是,兩條船先后開張了,舅爺一個瓜接一個瓜稱著,小滿用草繩把西瓜綁好遞給人家,我則負責(zé)收錢。不知情的村民夸獎道:“這賣西瓜的一雙兒女真是懂事?。 蔽衣犃擞悬c生氣,但舅爺擦擦汗,用山羊般溫柔的目光看看我,說:“哪有這么好的福氣兒女雙全啊,我家里三個兒子,這小丫頭是我侄孫女?!?/p>
我抱著裝錢的餅干桶,數(shù)了數(shù)里面的大錢和小錢,我知道這兒的每一分錢都是留著給三個表叔蓋房子、娶老婆的。舅爺不僅僅種西瓜,他還種糧食、養(yǎng)蠶、養(yǎng)黃鱔,冬天幫人家到冰冷刺骨的魚塘里捉魚,春秋天撐船撈螺螄……他終年都不會閑著,從早到晚也很少閑著,所以總是又餓又困,常常捧著巨大的海碗吃飯,吃著吃著就睡著了,結(jié)果碗不小心掉下來摔碎了,一群雞搶著來吃地上的飯米粒。這樣的情形有過好幾次,以至于他一坐在巷子口吃飯,就會有幾只心懷鬼胎的雞在旁邊轉(zhuǎn)圈。
舅爺看了看餅干桶,再看看船艙里的瓜以及拿來換瓜的米、麥子和黃豆,輕輕搖了搖頭。在鄉(xiāng)下,家里現(xiàn)錢不湊手的時候,用糧食來換東西是極常見的,按市價折算一下便是了。船上的瓜剩下不到一半,岸上的人剩得更少,到了下地的時間了,人們都趕工去了,只有少部分人在家洗衣做飯。我們把船搖出來,沿著各個水碼頭在村里轉(zhuǎn)了一圈,只賣掉十來個瓜,船上還剩三十來個。
我們又回到原先的碼頭,醬貨船開走了,另一條西瓜船也不見了。我們把船系在苦楝樹的濃蔭下,等著中午人們從地里回來,再出現(xiàn)一波買瓜潮。舅爺一早起來摘瓜,又劃了一路的船,實在太累了,在船尾鋪開一條蛇皮袋,倒下就打起呼嚕來。那聲音非常高亢,震得河水都微微顫抖。我想到有時晚上去捉螢火蟲,聽到舅爺在瓜棚里打呼嚕,聲音蓋過滿田的青蛙,像是夏夜合唱團領(lǐng)唱員似的。但是只要田埂上有一點點腳步聲,他的呼嚕就戛然而止,掀開蚊帳和草簾,拿出強光電筒,把黑夜劈成兩半,厲聲問:“誰?”被驚得呆立當(dāng)場的大部分是捉田雞的或者捕魚的,很少有毛賊敢光顧舅爺?shù)奈鞴咸铩R驗檫h近的人都知道,別人守的是瓜,他守的是命,被捉住絕對是要掉層皮的。
夜里無比警醒的舅爺,這會兒卻睡得非常沉。我看見紅頭蒼蠅在他身上叮來叮去,甚至還停在他的胡須上,他下意識地動一動,繼續(xù)打呼嚕。我還看見有一只好看的藍蜻蜓,從金黃的絲瓜花上飛到河面轉(zhuǎn)了轉(zhuǎn),忽然停在舅爺從解放鞋的破洞里伸出的腳趾上。我喊小滿看,他正在撈河里的西瓜皮,準(zhǔn)備帶回家給豬吃。順著我的手指,看到了那只特立獨行的蜻蜓,笑得差點從船舷上掉下河去。
“啪……啪……”橋上傳來木板敲擊木箱的聲音,這是令鄉(xiāng)下小孩熱血沸騰的天籟。我站起來看著橋上,果然是賣棒冰的推著自行車來了。正想叫舅爺?shù)臅r候,他已經(jīng)醒了,說:“你自己拿錢去買根棒冰吧?!?/p>
“那我呢?”小滿小聲地問。
“你什么你,你喝茶,水壺里有的是大麥茶!”
小滿被罵得像曬蔫的瓜秧,我小心地拿著兩毛錢,提起裙子跳上岸,買了一根最便宜的紅豆棒冰。準(zhǔn)備往回走時,看見旁邊站著一個八九歲的小男孩,口水都流到肚皮上了。賣棒冰的見狀,說:“這個小孩真是的,每回我來都跟一路,不給他一根棒冰就不走。罷了罷了,給你吧,沒娘的孩子真可憐,這衣服都短成什么樣子了?!?/p>
我拿著棒冰跳上船,忽然覺得沒那么迫切想吃它了。我用西瓜刀切了一半給小滿,他倒是很高興,吃得嘖嘖有聲。而我的心里,像船槳上掛了根金魚藻似的,刺刺撓撓的,有種說不出的奇怪感覺。
到了中午,人們卷著褲管從田里回來,到河邊洗去身上的汗水和泥巴。碼頭上人很多,很熱鬧,買西瓜的也多了起來。我在人群里又看到了那個小孩,他提著小半籃麥子站在一邊,怯怯生地說想要換一個西瓜。別人笑道:“這點麥子半個瓜也換不到啊,趕緊去田里繼續(xù)撿麥穗,沒準(zhǔn)明天就夠換個瓜了?!?/p>
小男孩聽了,并沒有離開,還是站在旁邊看著。他的眼神仿佛可以當(dāng)把小刀,幫別人把每個瓜切開一個三角形的小洞,看里面的瓜肉是粉瓤還是沙瓤的。我看看忙著稱西瓜的舅爺,再看看小男孩,一咬牙,腳下悄悄使勁,一只瓜從船板上緩緩向后滾去,卡在木楔子旁。再過了一會兒,我再猛地走到船另一側(cè),西瓜果然順勢滾到船艙里去了,發(fā)出“咔嚓”一聲脆響。
“哎?。 本藸斖锵У嘏牧艘幌麓笸?,心疼地看著那個咧開大嘴流出紅色汁液的西瓜。頓了頓,對岸上的男孩說:“來,你把它拿走吧!”
我以為舅爺直接讓小男孩把西瓜拿走,沒想到,他還是把籃子里的麥子倒進筐里。但小男孩似乎已經(jīng)喜出望外了,他把摔破的西瓜裝進籃子,深深地嗅了一下,高高興興地跳上岸,飛快地跑走了。
回家的路上,我依然坐在船頭。瓜已經(jīng)賣完了,船變得很輕,比來時快多了。我們又遇到了另外那條西瓜船,他們的瓜也賣完了,買了熏燒鵝,女人坐在船頭啃鵝腿??吹轿覀儯室饪械糜致挚鋸?。小滿咽了一下口水,我拉下帽檐,扭頭看向舅爺。他的衣服被汗水浸濕了,又被太陽曬干,結(jié)出一層層鹽霜。他喝下一缸子大麥茶,繼續(xù)向著前方奮力劃船。他的眼睛逐漸淹沒在滂沱的汗雨中,虛化成河流的一部分,看上去好像空空如也,又仿佛倒映著一切。
我低下頭,心虛地想:他到底知不知道我是故意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