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P敏
傍晚,我在山野徜徉。
天已灰暝,一片悄寂。令我感到一種誘人的神秘,卻又辨不清是何意味。環(huán)顧周遭,連綿青峰上密集的竹林在晚風中搖曳。山谷間則有兩汪青綠的潭水,仿佛兩只好奇的眼眸,仰望著浮出山脊的半輪新月。雜于村舍周邊的縱橫菜地尤讓我喜歡,那生機勃勃的各式菜蔬顯然還無睡意,它們在交頭接耳。而人家塘邊的雞鴨已早早入窩。只有一對飽閱滄桑的老鴨,莫非是一對情侶,還在池水中悠悠地依偎著。
我輕輕嘆息一聲,意識到我也該回“家”了。
其實這不是我的家,而是我在這名曰“青峰仙居”的民宿中的臨時逆旅。但那可是大大勝似我在都市的家呢??头繉挸ê廊A,一個自稱“小杜”的機器人管家,親切地聽從我的要求,為我打開明亮的房燈,啟動空調(diào),合閉窗簾。我舒暢地躺上柔軟的沙發(fā),幾乎不敢置信地打量著房內(nèi)的裝設,床褥、茶海、桌椅、浴室乃至自動沖洗馬桶,每一個細節(jié)都如此精致,高端。不是五星,勝于五星。那么,屋外我剛剛飽覽的山野和鄉(xiāng)村風情,只是我的幻覺?
當然不是。這正是“青峰仙居”的妙處。她將現(xiàn)代化的生活、休閑要素,精巧地嵌入古樸的傳統(tǒng)風情之中。這里原是溧陽戴埠鎮(zhèn)青峰山腳下一個叫王家村的小鄉(xiāng)村,數(shù)年前,一位名叫周旭蛟的年輕人,辭去公職,和他那富有造園技藝的老父親一起,傾盡全部財力,嘔心瀝血地構(gòu)造了“青峰仙居”。他們將理想中的現(xiàn)代化酒店,與古老的田園環(huán)境有機地結(jié)合在一起,使得封閉的王家村和現(xiàn)代化高檔酒店散點交融,互為表里地為都市人提供了一個既能尋夢、懷舊,又能享受、休閑的絕佳去處。不能不欽佩這兩父子的胸襟和膽識。當初他們投下巨資之時,誰能確信他們就能創(chuàng)建出今天這地上的“仙居”呢?羅丹說:“對于我們的眼睛,缺少的不是美,而是發(fā)現(xiàn)”;而對于發(fā)現(xiàn),缺少的同樣不是美,而是眼睛——周旭蛟父子若無一雙有智識、有理想、能洞悉生活之美的慧眼,焉有今日之成果?
老子在《道德經(jīng)》中推崇過這樣的社會理念:“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遠徙……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鄰國相望,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
我理解老子的苦心。卻斷不敢欣賞這種近乎偏執(zhí)的生活方式。因為我是人,而人類作為這個星球上最具靈性的高等生物,先天就有一種對文明、進化的追求;先天就有享受物質(zhì)文明即不斷現(xiàn)代化的意愿。“青峰仙居”誠然有著天上仙境般的美妙,但若僅止這點,或令我終生漫游在云纏霧繞的天庭里,終究還是有大缺憾的。試想,炎炎夏日,玉皇大帝也只能靠仙女為他老人家搖扇納涼,何如我在地上怡然享受空調(diào)電扇來得舒適?顯然審美也罷、生活方式也罷,終究還是不能偏廢,來得平衡一些為好。即我們不妨適應人類天性,盡情享受華服美食、汽車別墅,同時也滿足幾千年來就如基因般潛伏在我們審美天性中的“仁者愛山,智者樂水”,即老子描繪的古樸生活愿景的“鄉(xiāng)愁”,豈不更妙?好在“青峰仙居”在很大程度上契合了我的理想。這里既有仙境般的田園詩意,又有著最現(xiàn)代化的高端居所,小歇于此,真不要太快哉也!
畢竟,在現(xiàn)代化過度耗損我們的精力,高速發(fā)展的都市擠迫了我們的生活空間時,每個人,在他人生的旅途中,無論背后的煙云有多濃厚,無論腳畔的收獲有多豐碩,抑無論前頭的景致有多繁喧,在他心靈深處,最渴望的,往往又不過是一小塊澄澈清寧的凈土,像他故居的老屋,似他記憶的童年,好供他疲了、乏了、累了、煩了或喜極悲絕時憩一憩,靜一靜,想一想,緩一緩……而現(xiàn)代都市中,又有幾多這樣的凈土呢?而王家村,又多么宜于作我們心靈的憩園呀!
至于崇尚和需求這樣一個憩園的原因同樣簡單,因為我們是人。一個人,如圣經(jīng)所言:“來自泥土,終將回歸泥土”。而一切有情亦無不誕自“泥土”,一切誕自“泥土”的生態(tài)無不令我們有本能的親近。
順便提一句,當我離開王家村時,正是晌午。秋陽與村莊周邊樹梢上縈繞的炊煙,溶合成一幅靜寂的水墨,徐來的清風里有菜園的清香和雞鴨的歡喧。這原是極普通的一幕,然不僅是我,所有同行者幾乎都情不自禁地引頸嘆息:好美呀!
這就是詩意。而詩意乃生活之鹽。其形固千變?nèi)f化,其根則斷不能離棄“自然”。
姜琍敏:一級作家、《雨花》原主編、中國散文學會原副會長?,F(xiàn)任江蘇省散文學會會長。1976年迄今,發(fā)表、出版長篇小說11部,出版詩集、中短篇小說集、散文隨筆集24部,多次獲獎。
編輯??? 沈不言?? 786559681@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