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
凌晨三點,輾轉(zhuǎn)醒來,夜色混沌未開。神智恍惚間,聽室外急緩間歇的敲梆聲,輕而清脆,時遠(yuǎn)時近。覺得是黑白無常夜間趕著拿人,腳下生風(fēng)。一念之間便兀地被嚇醒,徹底清醒,梆聲便沒了。四野漸漸升起蛙啼蟲鳴,人間又慢慢回來了。秋生在外面撞門,一下一下,在沉悶的夜色中,這聲音比黑白無常的梆聲更瘆人。九兒知道是秋生,因為她看出秋生這幾天不太正常。
那天大師兄安排他倆打掃庫房,秋生遠(yuǎn)遠(yuǎn)站在庫房門口,瞇著眼睛看她慢慢走近。九兒白錦緞袖口的一朵桃花隨風(fēng)搖曳,如一個從簪花小楷里走出的古風(fēng)女子,溫婉,卻又落落寡歡。秋生喊了一聲姐。九兒用手遮擋著光線看秋生,不說話,只用眼睛啃人。秋生便有些慌,去開庫房的鎖,一推門,北墻樓頂斑駁的墻皮啪地掉下來一塊。一屋子霉舊味兒,塵埃騰空而起。
清理接近尾聲,窗外突然起風(fēng)。風(fēng)很大,像咆哮的海浪一樣撲在窗戶上,窗戶有些搖晃。云層壓得很低,天在一瞬間塌了下來。雨點急促地打在玻璃窗上啪啪作響,屋子里暗了。九兒去開燈,繞開滿橫架的錦衣繡袍和靴子髯口,摸索到墻上的開關(guān),暈黃的燈光讓屋子顯得更加昏暗。她順勢趴上窗臺。外面雨好大,瓢潑一樣。風(fēng)經(jīng)過,嘩嘩地蒸騰起煙霧,像蒸饅頭的大鍋揭了蓋子,鍋底都是層出不窮的密集氣泡。秋生突然從后面抱住她的腰,身體打著戰(zhàn),聲音也在打著戰(zhàn)。他抖著聲喃喃叫了聲姐,雨聲太大,這聲姐連他自己都聽不清。九兒一回身,狠狠扇了他一記耳光。
重新排演《貴妃醉酒》,劇團(tuán)經(jīng)費緊張,老大領(lǐng)九兒和秋生出來拉贊助。贊助商是一個煤場老板,說自己是九兒的鐵粉,點了名要見九兒。放出話來,贊助與否要看九兒的態(tài)度。趕了一天的路,暫歇一晚,老大和秋生合住一個房間,她住隔壁。她做夢也沒想到秋生半夜三更會鬧幺蛾子。真是瘋了,萬一老大突然醒了,后果不堪設(shè)想。這樣的秋生讓她很煩,也讓她恐懼。
急促沉悶的撞門聲仿佛一柄鐵錘重重敲上她的心臟,讓她心驚肉跳。她站在門旁平復(fù)心情,閉了眼睛大口大口呼氣。待呼吸平穩(wěn)打開房門,狠狠甩出一個耳光。不是秋生,是老大! 她驚愕地站在那里??蠢洗髳佬叱膳匚孀“脒吥?,下眼泡鼓得跟金魚眼似的。本來就黝黑粗糙的另半邊臉,在走廊幽暗的燈光下,顯得愈發(fā)猙獰。隔壁房間的門吱的一聲打開了,秋生探出半裸的身子,愣怔在那里。
傍晚,三個人一起去赴宴。老大在前面引路,秋生斷后,沒有人說話。三個人在沉默中各懷心事。穿過金碧輝煌的酒店大廳進(jìn)入包間,里面熱氣騰騰塞了一屋子的人。老大引導(dǎo)著九兒,跟上前打招呼的每一個人握手寒暄,最后鄭重地把她引薦給今晚的金主譚老板。譚老板五十歲上下,小個子,很瘦,胸脯挺直,脖頸高高仰起,像一只趾高氣揚的公雞。握上來的手一直沒松,兩只眼放著光,從頭到腳咂摸她。九兒體態(tài)略顯豐腴,個子中等,但在這個瘦小的男人面前還是過于龐大了。九兒懊悔今天穿了高跟皮鞋,早知道應(yīng)該換雙平底鞋。她略略后退一步,這樣譚老板不至于仰視著跟她攀談。
兩個人正寒暄,突然上來一個明眸皓齒的小丫頭,一把摟住九兒,甜膩膩地喊了一聲:“九兒姐,我今天可算見到活的了?!彼荒樸?,不知所措。老大過來介紹:“這是蕭雪,戲曲學(xué)院剛分配下來的大學(xué)生,家住附近,我招呼她一起過來,以后大家就是同事了,她還是譚老板的小同鄉(xiāng)呢?!笔捬┟Σ坏夭遄欤骸熬艃航悖沂锹犇膽蜷L大的,我們?nèi)叶际悄蔫F粉,以后我要好好跟您拜師學(xué)藝,您可不能不教我。”說著就開始搖晃九兒的衣袖,小女孩一樣撒嬌??粗龐舌恋难凵窈颓啻喊蝗坏囊粡埬槪艃和蝗挥X得自己老了。譚老板笑瞇瞇地站在一旁,興趣盎然地看著她倆,嘴里喃喃自語:“梅須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各有千秋,真是各有千秋……”
蕭雪笑起來清純無邪小女兒狀,舉止卻落落大方。左一句大哥,右一句大姐,端茶倒水,殷勤得體。有酒量,有俠氣,席間自告奮勇,一杯接一杯地替九兒擋酒。九兒小雞仔一樣被她庇護(hù)在翅膀下,顯得呆頭呆腦。很快,所有人的目光都聚攏在蕭雪身上。局勢逆轉(zhuǎn),九兒不知不覺間從眾星捧月的狀態(tài)中隱退,退成一把椅子,一堵墻,一個背景。
九兒下意識地看一眼老大,老大咧著肥厚的一張大嘴看著蕭雪在笑,一臉寵溺:“這小丫頭,這小丫頭……”九兒下意識地又去看一眼譚老板,昏暗的燈光下,譚老板隱在一屋子青面獠牙的男人中間,也青面獠牙地在笑。秋生一直躲在暗影里幸災(zāi)樂禍地看著她,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九兒在心里,一萬次地想把筷子放下,輕輕地說一聲:你們繼續(xù),我先走了。但終究沒說,也終究沒走……
蕭雪后來喝醉了。喝醉的蕭雪臉色緋紅,眼神迷離,更加楚楚動人。她跟人換了座位,先是鄭重其事地敬了譚老板一杯酒,然后側(cè)身輕輕握住譚老板的手,兩個人竊竊私語。再看時,蕭雪俯著身子,把臉埋伏在譚老板的雙腿之間,肩膀抖動著,好像嚶嚶地在哭泣。所有人都看到了,所有人都佯裝沒有看到,酒桌上的氣氛依然暢快淋漓,觥籌交錯……
贊助費第三天就到位了。老大興奮地召集劇團(tuán)核心人員開會,把蕭雪鄭重其事地介紹給大家,一迭聲地說:“小雪是我們團(tuán)里的貴人,功不可沒啊!正經(jīng)科班出身,正宗戲曲專業(yè)畢業(yè),畢業(yè)論文發(fā)表在國家一級刊物上?!比缓罄洗竽闷鹕磉呉粋€包,嘩地往桌子上一倒,花紅柳綠的證書鋪天蓋地地攤了一桌子,除了戲曲界的各種證書,還有心理咨詢師、企業(yè)培訓(xùn)師、職業(yè)經(jīng)理人、理財規(guī)劃師、播音主持、記者、攝影師……林林總總一大堆職業(yè)技術(shù)證書、榮譽證書,看得所有人面面相覷,瞠目結(jié)舌。
二師兄站起來,威嚴(yán)地環(huán)顧四周,清了清嗓子:“這小丫頭片子實力不容小覷啊,這么多技藝需要慢慢去鉆研去精通去考證書,這種堅持與毅力,就非常人可比。戲曲是雜家,融會貫通,必須博學(xué)多才的人,才能領(lǐng)悟個中況味。小丫頭行,我看好她。上新戲,咱也得用新人。這《貴妃醉酒》,我建議蕭雪演B 檔。跟你九兒姐好好學(xué)藝吧,你九兒姐一身功夫,你能學(xué)得精髓,咱劇團(tuán)也算后繼有人了。”說完也不坐下,又目光如炬地掃視眾人。二師兄是個壯漢,大個子,往那里一杵,不怒自威。所有人一起鼓掌,整個會議廳掌聲雷動。九兒一直愣怔,不知道應(yīng)該說點兒啥。蕭雪直接膩過來,拖了九兒的胳膊,一口一個九兒姐地叫。九兒就尷尬地窘在那里。秋生在人堆兒里笑得挺扎眼,他這些日子看她的眼神,都是幸災(zāi)樂禍的。
蕭雪喜歡攝影,排練間隙便坐在電腦旁邊整理劇照,每次都喊秋生幫她修圖。秋生便像聽差小人,站在她身邊隨時伺候。偶爾想跟別人搭句話,蕭雪有意無意便給打斷,岔開話題,讓他只能聽她一個人說話,只能聽她一個人差遣。她甚至不讓他略有閑暇,不顯山不露水地撒著嬌:“秋生哥,幫幫忙好不好,你過來嘛。”“秋生哥,你幫我看看這張,效果怎么樣?”“秋生哥,你再幫我修一下,腰部比例拉長?!比宕蔚亟?,讓他時刻待命,讓他全心全意,讓他一刻不能分神。秋生樂在其中,屁顛屁顛往她跟前湊。九兒冷眼旁觀,在心里暗罵:一對狗男女!秋生好像能聽到她心里的聲音,驚詫地抬頭看她一眼,她便冷著臉走開了。
散場前秋生在她身邊磨磨蹭蹭:“九兒姐,我和蕭雪沒啥,她那人就那樣,小孩脾氣。”九兒冷冷地盯著他忸怩不安的臉:“跟我說這些干嘛?!”蕭雪又在人堆里眉目含情地遠(yuǎn)遠(yuǎn)喊他:“秋生哥,你過來一下!”秋生忐忑不安地看九兒一眼,九兒冷笑。他囁嚅著:“我過去了?!本艃簺]搭腔,扭轉(zhuǎn)身子去了換衣間。秋生躊躇著慢慢走開了。
戲排練了半年,開始分場次彩排。老大來了彩排現(xiàn)場,點名讓蕭雪上妝。第一場次蕭雪先上,讓蕭雪找找感覺,他也想摸摸底。蕭雪扭捏著從化妝間出來,九兒遠(yuǎn)遠(yuǎn)看了一眼,個子高了,又瘦,眉眼間略顯清淡。離貴妃豐腴嫵媚的感覺差得不是一星半點。不知道為什么,她的心一下子松弛下來,長舒一口氣。老大一邊擊掌一邊踱步上前:“這妝一上,效果就出來了,好啊,活脫脫一個小九兒,你師傅這下子有壓力了,長江后浪推前浪,弄不好,你師傅直接就讓你給拍到沙灘上了……”九兒在心里冷笑:這得多恨她多嫌棄她,才會巴望著有人取而代之:把她拍死在沙灘上!直接當(dāng)著這么多人的面說出來。她一扭身,離開了排練大廳。
春暖花開的季節(jié),十里春風(fēng),柳絮似雪。她讓這春日煙火氣息一撩撥,骨頭就軟綿綿酥下來,伸了個懶腰。秋生突然從旮旯里躥出來,盯著她的眼睛:“姐,蕭雪這韻味,還是差了一點兒,她在演貴妃,而你,就是貴妃。女人和女人終究是不一樣的。你連伸個懶腰,都有貴妃那種嫵媚慵懶、醉眼朦朧的味道?!?/p>
她愣怔著,以前這樣聊騷的話,她根本不往心里去。但今時不同,她突然有點兒想哭。這些日子,她感覺自己處處受排擠被孤立。那些朝夕相伴的師兄弟們,和她慢慢有了隔閡。她也說不上到底哪里出了問題,可能還是自己的性格吧。所有的師兄師妹,都被蕭雪籠絡(luò)成了一家人。那丫頭今天給三哥送優(yōu)惠券,明天幫五姐照顧癱瘓在床的老婆婆,后天送六哥孩子上幼兒園。她特別乖巧,讓女人覺得親近,讓男人無端生出寵溺與憐愛。全劇團(tuán)的人都夸她,說蕭雪那丫頭實在,沒心機,對誰都好。又說蕭雪每天屁顛屁顛圍著九兒轉(zhuǎn),九兒姐長九兒姐短地叫,不過是拿熱臉去貼她冷屁股。九兒的架子一直端著,總給蕭雪臉色看。全劇團(tuán)都知道九兒嫉妒排擠新人。
九兒愣愣地瞅著秋生的臉發(fā)呆,眼神里都是黏稠的心事。秋生讓她瞅得有點兒窘,又叫了一聲姐,她喃喃地開了口:“秋生,那天晚上,我做了個夢,夢見……”話說了半截,她好像突然醒了,醒了這話就說不下去了。她不知道怎樣收場,兩只手無措地扭絞在一起。秋生便去看她攪在一起的、蔥白一樣嫩的手指。指甲尖尖的,指肚脹鼓鼓的,那十根手指便像十個攪在一起打群架的小人兒。他過去拉她的手,她突然一甩手走了。秋生悵然若失地站在那里,站了很久。
那是怎樣的一個夢呢,那么怪誕,又那么巧合,可如果說出來,又不知道從何說起。那一晚,她的睡眠是斷斷續(xù)續(xù)的,夢境也被這斷斷續(xù)續(xù)的睡眠切割得支離破碎。在夢里,無邊的暮色像巨大的幔布密不透風(fēng)地罩下來,她在迷霧重重的暮色里橫沖直撞,掙扎哭嚎,活活把一個大好人間狼奔豕突成一個巨大的獸籠。突然那幔布被人撕開了一個口子,那缺口里泄進(jìn)來一束光,還有一顆獼猴桃一樣毛茸茸的腦袋,那是秋生的腦袋,那是秋生的一張臉。那么真實的一張臉俯身過來,好像秋生真的把人間給她扒開了一條縫。她一下子醒了,心臟還在咚咚地跳,慌亂出一身的汗。她被夢里的那張臉驚到,抓了手機想看看幾點了,卻看到秋生剛剛發(fā)了條短信給她,上面顯示的只有三個字:九兒姐。仿佛午夜夢回一聲輕輕的呼喚。其時,凌晨四點。她沒有回復(fù)。
一個星期后進(jìn)行第二次彩排,九兒上妝。大幕緩緩開啟,鼓樂起奏,宮女分列兩排,先后依次上場,手執(zhí)儀仗、提爐、符節(jié)、宮燈。符節(jié)的流蘇金穗垂著,鑾輿轎簾半遮半掩,兩排宮女鑾駕簇?fù)怼钣癍h(huán)五彩繡蟒袍,金流蘇肩披,高底繡花宮靴,金翅蝶彩冠,雍容華貴,儀態(tài)萬千,一舉手一投足,皆是風(fēng)流婉轉(zhuǎn)。
演播大廳突然鴉雀無聲,所有人的目光都轉(zhuǎn)向她。那目光遙遠(yuǎn)、安靜、肅穆,仿佛和她之間隔的不是一方舞臺,而是幾千年厚重綿長的歷史。楊玉環(huán)從大唐盛世的繁華舊夢中款款而來,金似衣裳玉似身,眼如秋水鬢如云。不是她復(fù)活了楊玉環(huán),不是的,而是,她就是楊玉環(huán)。楊玉環(huán)此時正是春風(fēng)得意,如明月初升,盛裝赴宴,有三千寵愛加冕:“海島冰輪初轉(zhuǎn)騰,見玉兔,玉兔又早東升,那冰輪離海島,乾坤分外明,皓月當(dāng)空,恰便似嫦娥離月宮,奴似嫦娥離月宮,好一似嫦娥下九重……”
九兒略帶凄迷的嗓音令人沉迷,音色的厚薄也把握得剛剛好,真假音轉(zhuǎn)換自然流暢,一字一頓,婉轉(zhuǎn)曲折。折扇微舉,腰身扭轉(zhuǎn),水袖翻滾,緩緩起身。右轉(zhuǎn)身,翻左袖,緩起亮相。動作干凈利索,不拖泥帶水,腰身柔若無骨,行動處如弱柳扶風(fēng),蟒袍鳳冠,絲毫無礙。這一刻的楊玉環(huán),就是皓月里的嫦娥,眉目含情,嬌羞嫵媚,三千寵愛,柔情百轉(zhuǎn)。
老大邊看邊擊掌合拍,跟二師兄竊竊私語:“到底是不一樣啊,這才叫《貴妃醉酒》?!倍绮恍家活櫍骸坝猩?,多少年了,還是一樣的套路。新戲,什么叫新戲,要有不一樣的感覺,要有不一樣的看點,你不起用新人,新鮮感覺從哪里來?我還是覺得蕭雪是可造之才,咱得給她時間,給她歷練的機會?!贝蟾缑嬗须y色:“蕭雪這孩子,嗓音還好,只是這肢體動作有點兒硬啊,好端端的《貴妃醉酒》,硬生生讓她演成白毛女。再說,你平白無故撤換人家角色,總得有理由吧。”二師兄鼻腔里細(xì)哼了一聲:“隨便你,你想不出來理由,金主那里就看你怎么交代了?!闭f完拂袖而去。
第二天的彩排小結(jié),九兒興沖沖趕過去,一屋子的人神情肅穆。九兒驚愕地怔了一下,心里暗暗思忖:怎么回事?氣氛這么詭異,我這是來晚了嗎?怎么看他們這架勢,倒像是已經(jīng)開過會了……九兒看向老大,老大沒看她。九兒看向秋生,秋生眼神一直在閃躲。蕭雪熱情地站起來:“九兒姐,你來了!老大,人到齊了,咱們開始吧。”
老大支吾半天才開口:“九兒啊,咱劇團(tuán)的情況你也了解,這么多年一直經(jīng)費困難,弟兄們也都多年沒正兒八經(jīng)上臺了,也包括你九兒,戲都生疏了吧?你這些年功夫也荒廢了,身段唱功,和你二十來歲沒法比啊。昨天的彩排,我從頭到尾都看了,怎么說呢,你這些年沒啥進(jìn)步啊。咱排新戲,就該有新的起點,有新的感覺,你這感覺,我一打眼就不對。咱劇團(tuán)這些年固步自封,思想都僵化了,不改變不行了。老路子不能走了,我們需要新鮮血液啊。這樣吧,新戲呢,還是讓給新人,咱把角色重新排一下:從今天起蕭雪演A檔,你演B 檔。多給雪兒上臺的機會,咱都這歲數(shù)了,還和年輕人爭啥呢,也沒啥可爭的!還是做好幕后工作吧,好好輔導(dǎo)培植新人,讓咱劇團(tuán)有個好的未來,真正讓國粹發(fā)揚光大?!?/p>
太突然,九兒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開始聽得挺認(rèn)真,后來就懵了,頭嗡嗡響,看老大嘴一張一合,卻聽不明白他到底在說啥,他到底想說啥,顫了聲問一句:“老大,你從哪兒看出來我這些年身段唱功都荒廢了?”
老大躲躲閃閃,沒接話。二師兄騰地站起來:“九兒,昨天的彩排我也看了,你不是唱功身段的事,你是根本不懂戲不會演,我懶得從基本功跟你說道,等哪天讓蕭雪這丫頭好好教教你,蕭雪上戲的那天你竟然溜場,這是你一個老大姐應(yīng)該有的態(tài)度嗎?全劇團(tuán)上下,誰不知道你天天陰沉著個臉,你天天擺臉色給誰看?劇團(tuán)發(fā)展不能靠你一個人,你這樣排擠妒忌新人,劇團(tuán)怎么發(fā)展壯大?更新?lián)Q代是劇團(tuán)發(fā)展的需要,由不得你九兒一個人獨大,你好好想想吧?!?/p>
九兒騰地一拍桌子:“放屁!她來教我,她算老幾?她那叫身段?她那叫唱功?你眼睛瞎了嗎?!你們把劇團(tuán)當(dāng)什么?當(dāng)馬戲團(tuán)還是當(dāng)舞廳?想撤我的角兒,你們好好說話,用不著這樣糟踐我??纯茨銈円粋€個各懷鬼胎的樣子,讓一個小丫頭片子給一窩端了,給你們什么好處了?!一屋子的雞娼狗盜,跑這兒來跟我演戲。師傅死了,你們一個個出頭了,到處拉幫結(jié)派,天天想著揭竿起義。你們的心思,還在戲上嗎?這破劇團(tuán),你想讓我待我都懶得待下去,老娘不干了?!?/p>
六哥站起來,一把拖住九兒:“九兒不能走!誰都不能走,我們這是怎么了,師傅不在了,我們的心就這么散了?師傅在的時候,我們處得跟親兄妹一樣,這世上除了老婆孩子,我就只有你們了?,F(xiàn)在大家這么互相作踐,你們怎么忍心呢?”六哥說不下去了,一把一把拿袖口去抹眼淚。
蕭雪忐忑不安地站起來:“大家別激動,我說兩句……”秋生也呼地站起來:“你給我閉嘴!你說兩句,你有什么資格在這里說三道四。從你來了,劇團(tuán)的風(fēng)氣就沒好過,拉幫結(jié)派,私下授受。別讓我把你們干的齷齪事都給你們抖摟出來。我話撂在這里,今天九兒姐不干了,我也走。你們真是戲唱多了,都成戲精了,不就是那兩個臭錢嗎?不干不凈的錢,不干不凈的一群人,昧著良心互相作踐,我呸!”秋生過來拉起九兒的手,眾目睽睽下,離開了會議室。老大茫然地環(huán)顧四周,喟嘆一聲:“行,大家先散了吧。我這老大當(dāng)?shù)?,這算怎么回事啊!”二師兄斜睨了他一眼:“你這老大當(dāng)?shù)模拇_不咋地,善不領(lǐng)兵,義不存財。你啊,就是心太軟。”
秋生氣呼呼把九兒拉出來,涼風(fēng)一吹,兩個人都清醒了,面面相覷,不知道該去哪兒:“姐,要不,咱去喝酒吧?!本艃阂膊稽c頭,也不搖頭。秋生牽了她的手,她跌跌撞撞跟著走。秋生的手很大,溫暖敦厚。九兒淚眼婆娑看著這個男人寬厚的背影,心想,前生應(yīng)該遇到過吧。仿佛煙花巷陌,他還是舊時模樣,墨雨云煙起、青衫故人來。
還沒到中午上客的時候,小酒館里很是清靜。長木桌的紋路里,是經(jīng)年油膩醬漬留下的污痕,歲月磨損的跡象分明。三杯酒下肚,九兒突然有了訴說的欲望:“秋生,這些日子,不知道為什么老是夢見小時候。六歲那年,妹妹闖了禍,媽媽打她,她直接跑掉了。我媽氣急敗壞,就遷怒于我。她腿腳不便,如果我也跑了,我怕她追我的時候會摔倒。我站在那里,一動不動等著挨打。后來她越打越瘋狂,發(fā)髻打散了,笤帚疙瘩也打散了。是真的打疼了,我也跑了。其實沒敢跑遠(yuǎn),一直在房前房后轉(zhuǎn)悠,一直希望他們能出來找我。冬天的晚上,特別冷,外面又黑。我膽子小,在外面轉(zhuǎn)悠很長時間后,從晾曬場慢慢磨蹭到家門口,悄悄地開了街門,在院子里躡手躡腳地挪動。妹妹已經(jīng)回家了。他們?nèi)齻€圍坐在暖炕上,守著熱氣騰騰的小飯桌在吃飯。煤油燈暈黃的光暈里,妹妹紅蘋果一樣圓圓的臉,他們都在笑。我悵然地躲進(jìn)東廂房,聽見他們互相夾菜、添飯、推讓,笑聲喧嘩。他們真的把我忘了。好像從那以后,我心里便有了一個窟窿。我不知道該怎樣確認(rèn)感情。不知道別人跟我示好親近的時候,是真情實意還是虛情假意。這些年我一直在修補那個窟窿,覺得自己就是一個病人,痼疾沉疴。那個窟窿一直在,時不時張開血盆大口,我很擔(dān)心自己哪一天就被心里的那個窟窿吞沒了?!?/p>
她獨自仰頭灌了一大口酒,把酒杯重重墩在桌子上。長長的睫毛垂下來,把深潭一樣的眼睛遮擋在暗影里,把眼睛里山雨欲來的風(fēng)暴也遮掩在暗影里。只有握在杯口的食指神經(jīng)質(zhì)般輕微顫抖,一直抖。秋生俯下身子,兩只手從桌子的對面伸過來,輕輕把那只顫抖的手圍攏在手心里。
九兒沉醉在自己的往事中,沒有醒:“我是易胖體質(zhì),結(jié)婚以后為了保持形體,常年不吃晚飯。水都不敢多喝,甚至,不敢要孩子。男人熬不過,跟我離了婚。這些年能支撐我的,也只有劇團(tuán)了,我拼命練戲,形體唱功,沒一天敢懈怠。師傅沒了,這世上最愛我的那個人走了。這么多年相依為命的師兄師姐們,突然都變成了陌生人。我一直想不明白,為什么我突然就變成別人的眼中釘肉中刺。人家一心一意想除掉我,我卻不知道自己錯在哪里。秋生,你告訴我,我哪里做錯了嗎?”
秋生有些哽咽,摸了一把臉:“有些人會做事,有些人會做人。她有人緣,是祖師爺賞飯吃的人。你有天賦,是老天爺賞飯吃的人。你和她都沒錯,只是這個社會,老天爺干不過祖師爺。你沒做錯什么,你只是輸了?!本艃鹤砹?,頭漸漸垂下去,一縷發(fā)絲披散,被風(fēng)吹拂著掠過嘴角黏膩的啤酒泡沫,在俯下身子的那一瞬間,喃喃自語:“秋生,你是老天爺派來指點迷津的嗎?”
天色漸漸暗下來,暮色四合,小酒館開始陸陸續(xù)續(xù)上人,街燈漸次亮起,像把暗寂的天空燙出一個又一個暈黃的小窟窿。秋生還在對面坐著,看她醒來,輕聲問:好些了沒有?九兒表情迷迷糊糊的,妝容花了,一臉的姹紫嫣紅:“我睡了很久嗎?”秋生笑:“醒了咱就走吧。”九兒起身,腿麻了,一個踉蹌,撞翻了桌子上兩瓶酒。玻璃碎片噼里啪啦四散開來,啤酒泛起泡沫,蜿蜒曲折地淌成一條小河。秋生上前攙扶,出了小酒館,下了臺階,九兒便不肯走了:“我腿還是麻脹,疼得厲害,要不咱先歇一會兒吧?!鼻锷紫律碜樱瑳_九兒示意:“上來,我背你?!?/p>
九兒伏在秋生背上,喘息里都是酒氣,好在兩個人都喝得差不多了,誰也不嫌棄誰。喝美了睡飽了舒舒服服讓人背在脊背上的九兒,好像換了一個人,活潑開朗了:“昨晚廁所的水龍頭滴滴答答在漏水,不知怎地有一聲滴得特別響。那聲音很清脆,感覺你在門口啪地一聲按開打火機,低頭點煙。很多時候覺得你的氣息離我很近,大多數(shù)都是睡得迷迷糊糊的時候。秋生,我們做過愛,在夢里,你一次次要我,不,我一次次要你!”秋生腿一軟,差一點撲街。他強自鎮(zhèn)定,語無倫次:“都是酒后亂性的嗎?”“好像是吧?!薄澳悄銜ξ邑?fù)責(zé)嗎?”“不會!”“你不負(fù)責(zé),那我不是白白讓你睡了?”九兒實在忍不住,在秋生的脊背上笑得花枝亂顫。秋生想,這樣嬌俏小女兒模樣,才是她的真性情吧。平時老是端著,重重鎧甲,把自己隱藏得那么深。兩個人突然都不說話,很長時間的沉默。秋生感覺自己右肩胛慢慢變得濡濕,熱烘烘的海潮的氣息。
路過劇團(tuán),九兒堅持進(jìn)去看看。秋生問:“都下班了,去看啥?”九兒說:“進(jìn)去看最后一眼吧?!鼻锷@詫:“九兒姐,你真的不來了嗎?”九兒不回答,從他背上掙脫下來,一個人倔強地往里走:“秋生,我來劇團(tuán)的那一年,九歲?!薄拔抑溃?jīng)??茨惆煾档陌遄?,打完了也不讓你吃飯,罰你跪在院子中間的石板上,一個月總能打上個三五回?!薄安畈欢喟桑冶容^笨?!薄安皇潜?,你是沒眼色,師傅心情不好的時候,你不能違拗他。他怎么教,你就怎么學(xué)。人家都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就你傻乎乎往槍口上撞。不過我也挺羨慕你,那時候幾個師兄師姐都護(hù)著你。特別是大師兄,老是偷偷給你送好吃的?!薄笆前?,可是現(xiàn)在他們已經(jīng)不要我了?!薄耙膊皇遣灰悖洗笠矠殡y。聽說譚老板后來想請你吃飯,請了三次,你都拒絕了?!薄拔摇?/p>
九兒面對闊大的落地鏡沉默,好長時間不說話。月光穿過長廊,迂回打在她的臉上。輪廓精致的一張臉,眼峰細(xì)長,斜著插入了鬢角。神情恍惚間,眉眼里便有了跌宕,她的美是慵懶的,也是安靜的。如梨花墜雪,似海棠散錦?!皶冇老s聲庭院,人倦懶搖團(tuán)扇”的那種。九兒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半晌才悠悠開口:“師傅在世的時候說過,有生之年一定要排一場《貴妃醉酒》,只是這出戲排場大,耗費多,一直沒能成愿。我多想在這里完成師傅也是我自己的畢生所愿,酣暢淋漓地演一場《貴妃醉酒》,而后歸隱田園,素閑度日,不涉江湖。其實我特別理解喝醉酒的楊玉環(huán),一個人孤芳自賞,扇舞、醉步、銜杯、臥魚,一個人淹沒在自己的情緒里,聽著四平調(diào)由緩及驟,眼睜睜看著自己一點一點,面目全非。歌中醉倒誰能恨,唱罷歸來酒未消。”
她仰起臉看他,一雙大眼睛在夜色里波光粼粼,里面淚光浮動:“秋生,你知道那種感覺嗎?我的肉身只是一個載體,我所扮演過的每一個人物,在我身體里復(fù)活、重生??蛇@種復(fù)活是短暫的。時間一到,她們馬上從我的身體里抽離。她們飛走了,我的肉身,卻一次次死在這個舞臺上。秋生,我一直不知道,是她們扮演了我,還是我扮演了她們。”她踮起腳尖,噓氣如蘭,耳鬢廝磨。情欲的大門緩緩開啟,是歸宿,還是劫難?他們無從得知,她在忘我的翻云覆雨中,掉下淚來。
秋生去求老大,能不能讓九兒唱一場,就一場,圓了九兒畢生夢想。老大很為難,說譚老板那邊實在不松口。這么多弟兄的飯碗,不能因為九兒一個人砸了。三天以后,譚老板專程趕過來觀看首演。老大去求譚老板,給九兒一次機會。譚老板表情不慍不怒,淡淡說了句:“讓九兒自己來跟我談,好吧?”便敷衍地打發(fā)了他。
九兒躊躇了兩天,終于鼓起勇氣,走到門廳換鞋,在出門鏡前又細(xì)細(xì)打量了一下自己的妝容。黑絲絨掐絲緄邊立領(lǐng)旗袍,紅瑪瑙盤絲紐扣,亮漆皮高跟皮鞋。亭亭玉立,端莊嫵媚。臨出門猶豫片刻,彎腰換了雙平底絆帶黑絨布鞋,頭也不回地走出家門。譚老板開門的時候穿了浴袍,胸口半敞著??吹骄执俨话驳木艃?,淡淡地招呼她進(jìn)去。九兒拘謹(jǐn)?shù)卣驹诳头恐虚g。譚老板大大方方在沙發(fā)上坐下,兩臂攤搭在沙發(fā)靠背上,半仰著身子,也不讓座,一臉?biāo)菩Ψ切Φ乜粗骸坝惺裁聪敕?,說吧?!?/p>
九兒看他輕蔑的表情,心里懊悔不已。真是作踐,巴巴地跑來。愣怔了一會兒,遲疑著開始一粒一粒解細(xì)絲絨旗袍上紅瑪瑙紐扣。一粒一粒,緩慢地,麻木地,從容地。一臉赴死般的慷慨與凜然。從脖頸,到肩胛,到胸脯,及腰身……譚老板眼里的輕蔑越來越濃,細(xì)細(xì)地哼了一聲,冷眼看她慢慢變得半裸,不動聲色。
浴室的門輕輕推開,蕭雪身著浴袍歪著頭走出來,邊走邊用毛巾擦拭濕答答披在肩頭的長發(fā):“吆嗷,這誰?。烤艃航?,你這是演的哪一出???我是不是出來得不巧?”九兒徹底懵了,怔在那里。譚老板輕輕一攬,蕭雪嬌嗔地跌坐進(jìn)他懷里:“干嘛呀,你壞死了,客人還在呢,這么猴急……”
九兒落荒而逃。
那夜,小區(qū)里一條狗終夜哀鳴,一聲短兩聲長,叫了一個晚上。秋生一直睡得不安穩(wěn),夢里瘦小的九兒被師傅按在板凳上打,咬著牙一聲不吭。那么小的一個人兒,性子清冷倔強,不愛笑,卻生就傳情的眉眼。窗外隱隱傳來軟糯念白:麗質(zhì)天生難自捐,承歡侍宴酒為年,六宮粉黛三千眾,三千寵愛一身專……如癡如醉,清越纏綿。那綿長余韻像一把刀子,軟軟地在他心頭劃開一道口子。聲音飄忽不定,卻一直沒有停。他以為自己醒來,又感覺是進(jìn)入了另一個夢,翻個身睡了過去。
九兒那天夜里服毒自殺。秋生踉踉蹌蹌擠進(jìn)人群,看到的是九兒粉面桃花的一張臉。梳大頭,點翠銀丁頭面。著五彩繡蟒,金流蘇肩披,高底繡鞋,金翅彩冠。雍容華貴。他啞著聲輕輕喚了聲九兒,分明看見她薄薄的眼皮抖了抖,似要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