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離開我已經(jīng)近30年了,我最不能忘記的是我們最后一次分別時她的目送。
1991年初春,我一直放心不下她的身體與生活狀況,在7月7日高考前三個月專門回老家看望了一次奶奶。當(dāng)時她除了氣喘咳嗽的老毛病外,身體并無大礙,對于她度日如年糟糕的生活狀況,我一籌莫展,只盼望自己早日經(jīng)濟獨立,用心贍養(yǎng)她終老。因時間緊,我與奶奶僅呆了半日便依依惜別。記得她將我送到大門外,我勸她回去,她不肯,繼續(xù)陪我走到我離別時那條路的最高處,她一遍遍撫摸著我的額頭,叮囑我路上小心,去學(xué)校后不要掛念她,安心讀書。我環(huán)抱了抱她單薄的身軀一一答應(yīng),一轉(zhuǎn)身滿目的淚水奪眶而下,我不敢擦拭,怕她看見,沒走多遠(yuǎn),我回頭望望她,初春傍晚金色的余輝籠罩著奶奶羸弱的身軀,整齊的齊耳短發(fā)用兩個黑色的頭夾別在耳后,上身藏藍(lán)色長大襟夾襖洗得有點泛白,下身老舅送她的天藍(lán)色褲子還有依稀有兩條熨痕,纏了一半放開的腳上穿的是她自己做的半舊的條絨松緊口毛布底鞋。奶奶右手搭著涼棚,左手時不時向轉(zhuǎn)身回望她的我輕輕擺動,目送我消失在視線的盡頭,誰知此行盡是永別!
奶奶出生一個貧寒的農(nóng)家,聽奶奶說因她小時候沒人照看,家人把她放在一個大罐子里,只把頭露出罐口,整個身子蜷曲在罐里,致使她后來脊背彎曲成弓。忍饑挨餓長大后的奶奶嫁給了木訥無能的爺爺,日子過得緊巴暗淡。加之奶奶個性剛烈,對爺爺恨鐵不成鋼,兩人因生活窘迫時常拌嘴。奶奶晚年又因互相推諉的贍養(yǎng)問題使其生活陷入極其糟糕的境況,這成了少年時的我一塊最大的心病。
我在奶奶的背上長大,這種貼心貼背的深情不曾因她那張彎曲的背弓把我這支離弦的箭射向遠(yuǎn)方的學(xué)校而減弱,相反,她成了我時時刻刻的牽掛,在我小學(xué)未畢業(yè)前我家搬走了,奶奶還留在老家。十二歲那年我剛上初二,放寒假回去看望奶奶,到家時天已全黑,村里家家戶戶已燈火通明,唯獨奶奶住的窯洞黑黝黝的,我三步并作兩腳入門,灶火微弱的余火依稀看見蜷縮在鍋頭的奶奶,我喊她,她微應(yīng),一顆懸著的心稍稍落地。誰知因為沒錢交一月五毛錢的電費,過著夜夜黑燈瞎火的日子;因為無錢醫(yī)治急性復(fù)發(fā)的眼病,忍著疼痛幾乎失明。那晚我睡在奶奶的被窩里,祖孫倆拉了我們半學(xué)期未見面的話,外面的雪簌簌地下了一整夜,我心上的淚汩汩地流了一整夜。第二天一早,我用我一學(xué)期不吃早點盡量不買日用品省下來的35元給奶奶交了一年6元的電費,打算用剩余的錢給她治病??上旃c我作對,白茫茫的大雪封了山,覆蓋了大道小徑,任憑我絞盡腦汁使盡渾身解數(shù)也無法把年邁腿腳不便的奶奶拉到三十里外鎮(zhèn)上的醫(yī)院看病。我決定自己去問診,我把自己裹成了厚厚的“粽子”,穿了一雙大人的雨鞋,悄悄上路了。十二歲的我又瘦又小,身高不足一米四,踏著已沒小腿的雪深一腳淺一腳邁下了一道長長的沙洼,淌過了冰封的窟野河,艱難地挪了四個多小時,到鎮(zhèn)上的鐵路醫(yī)院時,已凍成泥雪滿身的冰棒。我的形象打動了醫(yī)生,破了不見病人不給開藥的先例,我給醫(yī)生詳細(xì)敘述了奶奶的病情,醫(yī)生說吃藥不行,得打青鏈霉素針消炎。我詳細(xì)記錄了用藥的劑量,花了9元錢買了十天的針劑寶貝似的揣入懷中返回,到家時天已漆黑。
第二天一大早,我推開村里赤腳醫(yī)生家的門,請她來給奶奶打針。赤腳醫(yī)生是我本家的一個嬸娘,我說明來意,她一口拒絕了,她說打青鏈霉素要做皮試,她從衛(wèi)校畢業(yè)后十多年沒做過皮試,一是怕不會做,二是怕青鏈霉素嚴(yán)重過敏者會有生命危險,她說奶奶活著是土圪垯死了是金圪垯,她擔(dān)不起責(zé)任。走投無路的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撲通一下跪到嬸娘面前,求她救奶奶一命,所有的責(zé)任用我年少的生命來承擔(dān),這是我生平的第一次下跪,嬸娘無奈地答應(yīng)了。
皮試做得很成功,早晚各打一針,村里有個不成文的規(guī)定,村赤腳醫(yī)生看病,不收診療費,但要管一頓像樣的飯,望著奶奶甕底上那層薄薄的米面,要給嬸娘管上十天飯,我為難了。我怯生生問嬸娘,“您家里事多,天天麻煩您不好意思,您能教我打針嗎?”,嬸娘爽快地答應(yīng)了,她教會我用銅瓢在灶火上把玻璃注射器及針頭煮15分鐘消毒;她教會我把汽水分別加入青鏈霉素瓶搖均加藥;她教會我用十字法在雙臀外上方四分之一處找準(zhǔn)打針部位、從內(nèi)到外螺旋狀消毒;她教會我將裝滿藥水的針管排空后迅速下針肌注。為了確保安全,我讓嬸娘用我的圓珠筆在奶奶的臀部畫了兩個圓作為打針的保險區(qū)。從此我學(xué)會了打針!給奶奶打,給村里人打,給自己打,奶奶為鼓勵我,說我打的針一點也不疼。經(jīng)過一周的治療,奶奶的眼病好了,她能清清楚楚看見純凈的藍(lán)天粗礪的大地和她貧簡的家,奶奶摟著我哭了。
小時候,我特別挑食,看見飯就發(fā)愁,除了奶奶的味道。奶奶做得一手好茶飯,她經(jīng)常是村里紅白事的大幫廚,食材一經(jīng)她手味道模樣總會錦上添花,奶奶生的豆芽像蠶寶寶一樣白白胖胖的無毛根,蒸的饃笑逐顏開筋道香甜,做的年糕味膩如脂色若琮,漏的粉條細(xì)長爽滑軟糯彈牙……就連平時燒一鍋菜湯,也讓人口齒留香。記得奶奶為了給瘦得像“蘆柴棒”似的我補充營養(yǎng),她養(yǎng)了四五只雞,那時候的雞下個蛋特別艱難,一只母雞兩三天才下一顆,我經(jīng)常堵在雞窩門口,將母雞一只只逮住夾在腋窩下用食指摸雞溫?zé)岬钠ü?,有蛋的禁扣在籃中生產(chǎn),沒有的放歸自由。那窩雞恨透了我,公雞總是虎視眈眈對峙著我,母雞見我撒腿就跑。奶奶幾乎每天用一顆鮮雞蛋,在銅勺中滴幾滴黃油,放幾粒蔥花、幾顆鹽巴炒出我至今記憶中絕世無雙的味道。而我從未見奶奶吃過雞蛋,因為她說“不喜歡吃”!
奶奶知道我喜歡吃羊雜碎,有一年,她專門為我和親戚要了一只小羊羔養(yǎng)著,奶奶每天用最鮮美的草料喂養(yǎng),等到秋后把羊殺羊了,(因為那時沒有冰箱,肉與雜碎不好儲存)奶奶把羊肉風(fēng)干,把羊雜碎洗干凈灑上鹽裝在籃中連同風(fēng)干的羊肉掛在糧房頂上,留給放寒假回來看她的我。饑餓的老鼠、饞嘴的貓每天嗅著肉與雜碎的腥味無可奈何地輪流徘徊在地上望著掛在半空中籃子“望籃興嘆”!奶奶給我做的風(fēng)干羊肉蕎撥面遠(yuǎn)遠(yuǎn)勝過我長大后吃的舌尖上的中國“老婆剁蕎面”,奶奶給我做的純雜碎肥而不膩香飄四溢,她總是笑瞇瞇幸福地欣賞著我吃她做的飯。
奶奶還會創(chuàng)造性地做許多美味,她會把玉米豆炒熟磨成面與蒸好的熟土豆在碓臼搗成泥,蘸著胡麻鹽吃,清香滑口,沁人心脾;把糯米浸泡后不用磨成面直接蒸成疤糕熗點酸湯,味道絕妙無比……簡單的食材經(jīng)過奶奶的手總會變得有滋有味。
高考完的第二天,我買許多好吃的迫不及待地跑回去看望奶奶??斓酱鍟r,我總是一如既往地心驚膽戰(zhàn),偷偷看村口的第一戶人家門上是否掛了紅布,因為村里有個習(xí)俗,村里只要有去世的人,家家戶戶總要在門上掛上塊紅布避邪。這次總算與以前一樣,我的心踏實了許多,等到我到奶奶家時,一把大鎖掛在門口,我從門縫中瞅瞅,家里的灰塵有一個銅錢厚,物具收拾得干干凈凈,一股不祥的涼意滲透我的脊梁,我轉(zhuǎn)身跑去問村里人是否見過奶奶?他們都閃爍其詞,任憑我瘋跑遍山山峁峁、溝溝壑壑找不到她熟悉的身影,任憑我撕心裂肺地喊破嗓子,聽不到她親切的呼應(yīng)。家人怕影響我高考,隱瞞了奶奶已去世了兩個月的消息,她用剛烈的個性殘忍地告別這個悲殘的世界,告別了痛徹心扉心疼她的我。從此世上再無奶奶,我再也沒有機會把我第一口好吃的留給她,再也沒有機會撫摸她雙干枯溫暖的雙手......自此,我再沒踏入村里半步,怕那些曾經(jīng)的點點滴滴觸痛我,只有在奠祭的日子我直徑去看望那捧黃土。
工作后我用我第一個月165元的工資,又和同事借了35元湊成200元給奶奶立了村里第一塊高大的墓碑,我沒有在碑上刻上自己的名字,只為了在我去看望奶奶時,能醒目找到她。這也是無能為力的我對自己一個無可奈何的慰藉。
今天我鼓起勇氣用簡單的文字給奶奶清苦平凡的生命留個紀(jì)念,因為世上還有一個人把她留在溫?zé)岬男募?,留在滾燙的淚珠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