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術(shù)學(xué)院舉行了一次畫展，在眾多的參賽作品中，有一幅名為《特制的冰激凌》的油畫引起了大家的注意，評委們最終把它評為了一等獎。

這幅畫的作者是一位大一學(xué)生。

在展廳里，大家猜測著，這幅看似普通的畫作為什么會摘得此次大賽的一等獎呢？畫面上的小女孩兒穿著一件舊紅花衣服，瞪著兩只亮亮的大眼睛，眉毛輕輕挑起來，嘴角上掛著狡黠的笑意，露出兩顆可愛的小虎牙，她正仰著頭，看著旁邊的奶奶。奶奶也微笑著，但是奶奶的眼睛里分明有點點淚光。

在破舊的餐桌上，放著一盤胡蘿卜丁和黃瓜丁，上面撒著一些白糖。小女孩兒坐在凳子上，一勺黃綠相間的胡蘿卜丁和黃瓜丁，上面還有看得清清楚楚的白糖粒兒，女孩兒似乎正要吃進嘴里。女孩兒眼里調(diào)皮的笑，奶奶眼里酸楚的笑，讓一幅簡單的畫一下子變得有溫度了。人們站在畫前，反復(fù)品評著，畫面上溢出來的溫暖像流動的溪水把人們的心都灌滿了。

從繪畫的內(nèi)容上來看，它并不是多么難得的題材，但是評委寫了這樣的評語：“這幅油畫傳達出了作者內(nèi)心對美好生活的渴望，又巧妙地把這種情感融入不能言說的眼神里，留給觀眾豐富的想象空間，孩子的眼神打動人心，促使大家對作品以外的東西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甚至希望尋找這幅畫背后的故事?！?/p>

觀眾們的情感與畫面實現(xiàn)了高度的契合，他們從小女孩兒的眼神里，看到了一種既可愛又可憐的不可抑制的情感，奶奶眼里的淚光好像又在講著一件什么故事。這件作品讓人們欲罷不能，仔細揣度，到底是發(fā)生了什么事？

觀眾們急于知道這幅畫背后的故事。

他們強烈要求講解員來講解其中的故事。

講解員是一個志愿者，年輕的大學(xué)生，她穿著簡單得體，一件白色的襯衫，一條黑色西褲，一雙半高跟黑色皮鞋，渾身洋溢著青春的活力與朝氣。

她來到觀眾們前面，深深地鞠了一躬，娓娓道來：

畫面中的這個小女孩兒叫凡凡，爸爸媽媽出去打工了，她在家里跟奶奶兩個人相依為命。他們家住在一個低矮的平房里，奶奶沒有收入，只靠撿破爛兒為生，奶奶攢多了就買一袋面一袋米，夠她們祖孫二人吃好幾個月呢，再攢著，奶奶就給她留著上學(xué)用。

一天，她看見別的小朋友在吃蝦條，她也饞了。那天，外面的風(fēng)很大，奶奶推著破舊的手推車剛賣完廢品回來，滿頭白發(fā)被風(fēng)吹散了，奶奶穿著一件舊花夾襖，一條舊黑褲子，推著這樣一個破舊的手推車。一瞬間，她生氣了，大聲說：“你也不把頭發(fā)扎上，真像個瘋子！”在她的眼里，奶奶就像一個年老的瘋女人，真讓人厭煩。她覺得奶奶做的飯里都有一股垃圾的味道，她從來不讓奶奶送她上學(xué)。那時的凡凡，討厭奶奶身上那永遠也洗不掉的垃圾味。奶奶的手，又老又丑，又臟又黑，上面還有一道道口子，像是總也洗不凈。前幾天就有同學(xué)說她，而且是當(dāng)著許多同學(xué)的面，下課了，大家都在操場上做操，做完的間隙，那個尖嗓子的美玲，帶著嘲弄的眼神說：“你奶奶推個破車子滿街翻垃圾！”一邊說著，一邊看著周圍的同學(xué)，好像在故意擴大奶奶撿廢品的事，唯恐別人不知道似的。她的臉仿佛被人打了一樣，又疼又辣，她真恨不得有個地方能讓自己藏起來。奶奶忙說：“我這扎頭的皮筋兒松了，得緊一緊才好。”說著，奶奶放下手推車，趕緊把皮筋扯下來，把斷了的那個地方打了一個結(jié)兒，又把頭發(fā)扎起來。奶奶笑著跟她說：“這皮筋扎得時間長了就不好使了，就斷了。”她跟著奶奶進屋，兩只手?jǐn)[弄著衣襟，說：“我也想吃蝦條！”奶奶說：“這幾天撿的不多，錢也不多?！钡悄棠炭戳丝此?，又說：“奶奶給錢，咱也買蝦條吃！”她這才高興了。奶奶自言自語地說：“孩子在這個家也遭罪嘍，有啥法子！”

孩子買回來蝦條，高興地吃著。奶奶忙著做飯，直了一下僵硬的腰，蹲下燒火。孩子吃著蝦條，眼前出現(xiàn)了爸爸媽媽的樣子。要是爸爸媽媽還像原來一樣多好，能掙錢給自己買蝦條吃。

爸爸媽媽在外地打工，兩個人都在工地上干活兒，爸爸給人家搬磚，媽媽給工地上的人做飯。就算吃的沒有別人家的好，穿的也沒有別人家的好，日子能一直這樣下去，何嘗不是一種幸福呢。平常的日子也是一種幸福啊，這是她忽然才明白的一個道理。

但是最近發(fā)生了一次意外，爸爸在搬磚時，樓上面掉下來一個鐵架子，把爸爸的腿砸壞了。包工頭不想給太多的錢，爸爸只住了幾天就出院了。媽媽哭得都暈過去了，但是他們依然沒有錢去治腿，傷口感染，爸爸高燒不退，迫在眉睫，正在找人向包工頭要錢。爸爸媽媽回不來，還在出租房里打針，無法回家。家里就奶奶一個人扛著她們倆的生活。奶奶哭了幾回，都病倒了，她心疼兒子，又心疼孫女。她擦干了眼淚，拿起那幾個破口袋，繼續(xù)去撿廢品。

凡凡原來總以為奶奶干活兒是天經(jīng)地義的，她從來不知道奶奶有多辛苦。之后，爸爸不能再往家里寄錢了，奶奶既要顧著她們兩個人的生活還要供她上學(xué)，還要給爸爸媽媽寄錢打針，不打針消炎怎么能行呢。奶奶摸著破布包里的幾塊錢，僅剩下幾塊錢了，奶奶剛給爸爸媽媽寄去了五百塊錢。

天晚了，奶奶推著手推車從外面回來，天更冷了，風(fēng)也更大了，點點雪花兒飄下來。奶奶的白頭發(fā)在冷冷的風(fēng)里，像一朵散開的蒲公英。

她的心像被人揪了一下。

凡凡突然間就變了，她不再問奶奶要錢買蝦條吃了。奶奶的那一塊錢得多少個塑料瓶子才能換回來呀。那天放學(xué)，她遠遠地躲在角落里，看見奶奶專注地在垃圾箱里翻著，破瓶子、塑料布、廢紙，凡是能賣的奶奶都揀出來，奶奶那一雙手因為撿廢品又黑又臟，她好心疼啊?；氐郊遥棠塘验_了口子的雙手，仿佛那口子是裂在自己的手上，她第一次哭了，說：“奶奶，我也跟你一起去撿廢品！”

奶奶說什么都不讓她去，怕讓同學(xué)看見笑話她。她看著奶奶背著那個破口袋，滿頭的白發(fā)在風(fēng)中飄散著。奶奶穿著一雙看不出顏色的舊鞋，蹣跚著走出去，凡凡默默地流下了眼淚。

霞光落盡，夜色漸濃時，奶奶背著一大袋子廢品回來了。她小臉兒通紅的，鼻子尖兒上全是汗。她忍住歡喜，沒有吱聲兒，破天荒地給奶奶燒了熱水，奶奶吃了一驚，說：“我的孩兒，知道心疼奶奶了！”奶奶洗了手，但是還是黑，沒有辦法，奶奶瞅了瞅她，又洗了洗，張羅著要做飯。她把小手一擋，擋在了奶奶跟前，把奶奶弄得愣住了，這孩子！她不說話，拉著奶奶的手，來到大鍋前，把鍋蓋揭開，天哪，居然做好了飯菜，大米飯的香氣頓時飄了出來，漾滿了整個屋子！奶奶的眼里一下子就涌出了淚水，孩子不會切土豆絲兒，切得像大指頭那么粗，但是孩子炒了這個菜，凡凡給她做飯了！凡凡忙不迭地把拌好的咸菜端了上來，忙著給奶奶盛大米飯，忙著端土豆絲兒。

原來每天奶奶撿垃圾回來還得做飯，現(xiàn)在她學(xué)會了做飯，炒白菜、蒸米飯、做玉米面粥、拌咸菜，她都會了，奶奶回來看見熱騰騰的飯在鍋里，高興得合不攏嘴，祖孫二人吃得很香甜。

夏天的風(fēng)變得熱了，大道上，小朋友們每個人手里都拿著一根冰激凌，那冰激凌散發(fā)著奶油的芳香，在空氣中彌漫著。

他們在大道上一邊吃著一邊炫耀著，但是凡凡沒有，她羨慕極了。她眼神里的落寞，像從樹上飄落下的一片葉子。奶奶看在眼里，心里像刀割了一樣。奶奶說：“凡凡，奶奶也給你錢去買根冰激凌吧?！蹦棠桃o她掏一塊錢，凡凡忙說：“奶奶，不用不用，不吃那個東西，吃了牙不好，會疼的?！?/p>

奶奶回屋做飯，看見灶臺有黃瓜蔫蔫地放在那里，奶奶靈機一動，把胡蘿卜和黃瓜切成碎丁兒，然后放在碗里撒上一勺白糖拌勻，奶奶端過來笑著說：“奶奶做了冰激凌給你！”凡凡看了一眼，愣了一下，然后就會心地笑了，眼神滿是伶俐和可愛，她伸手接了過來，說：“好，我吃奶奶給我做的冰激凌！”凡凡吃了一口，笑著說：“奶奶，真好吃！”她給奶奶吃一口，她再吃一口，又給奶奶吃一口……此后的那些熱天里，奶奶經(jīng)常給凡凡做這樣的冰激凌，每次奶奶都說：“凡凡，吃冰激凌嘍！”凡凡同樣會高高興興地說：“奶奶，咱倆吃冰激凌吧！”每次她們都用這樣的方式吃掉這一小碗冰激凌。這樣的冰激凌陪伴著凡凡度過了那個炎熱的夏天。

后來，爸爸的事情在好心人的幫助下有了著落，給賠了錢。爸爸的腿落了殘疾，媽媽在一個廠里打工。爸爸回來撿廢品了，爸爸笑著說：“咱們也不偷也不搶，沒什么丟人的?！彼嵵氐攸c了點頭。奶奶想去撿，但是凡凡不讓奶奶去，奶奶年紀(jì)大了。

又一個夏天來了，又熱起來了。孩子們又滿大街舉著冰激凌跑，奶奶給她錢，讓她買冰激凌吃。

她笑著說：“奶奶，我想吃你做的冰激凌?！蹦棠搪犞残α?。

說到這里，觀眾們依然沉浸在劇情中，他們問：“那凡凡現(xiàn)在在哪里呢？”

年輕的志愿者沒有說話，她的眼睛里閃著晶瑩的淚光。

細心的觀眾們發(fā)現(xiàn)，她的眼睛真像畫兒上的小女孩兒的眼睛，那眼神仿佛和畫兒上的小女孩兒一樣，只是眼睛里的光芒更加沉靜和明亮了。

任素潔 1968年出生，黑龍江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在《北方文學(xué)》《海燕》《青年文學(xué)家》《精短小說》《遼河》《遠東文學(xué)》《今古傳奇》等雜志發(fā)表作品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