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小東
(山東大學 藝術學院,山東 濟南 250100)
在中國古代美學思想中,“天機”是一個常見的說法。歷代文藝家大都論及到“天機”與藝術作品的關系問題。自陸機在《文賦》首次提出“方天機之駿利,夫何紛而不理”[1]157,到張彥遠《歷代名畫記》中“至如安道潛思于帳內,仲若憑知其臂胛,何天機神巧也”[2]143,再到傅山的“信手行去,一派天機”[3]34。他們在各個領域分別提出了自己的“天機”論,雖然說法多種多樣,但殊途而同歸,皆指向中國最高的哲學命題——“道”?!疤鞕C”深入于“道”,對“道”在“本體、現(xiàn)象、作用”中的呈現(xiàn)均能做出很好的詮釋。“天機”觀的這一內在邏輯有助于中國傳統(tǒng)文論的深入理解。
“天機”最早出現(xiàn)于《莊子·大宗師》“其耆欲深者,其天機淺”[4]95。莊子闡述人欲對本性的影響,將“天機”作為道心生發(fā)之機。莊子認為人一旦深陷于私欲中,那么其生發(fā)之機銹鈍,導致道心蒙蔽無法流露?!疤臁睘榱x理之天即為“道”,而“機”字卻是難點?!皺C”源于“幾”,“幾”在《易傳》中便具有了原始的哲思屬性,通過歸納總結,可以從作用、本體、現(xiàn)象三個角度進行分析。其一,“幾者,動之微,吉之先見也”[5]264,這里“動”為“道”之動,“幾”蘊藏于“道”之動中,為作用義,而“微”字卻帶有極強的微妙性,故而“機”的微妙之性便有了必然邏輯;其二,“夫《易》,圣人之所以極深而研幾也”[5]244,圣人只有通過對“道”深刻體悟,才能感通天地,參贊天地之化育,此中“幾”為本體義;其三,“君子見幾而作,不伺終日”[5]264,“幾”代表事物所表現(xiàn)出來的征兆,為現(xiàn)象義。以上可知,作為“天機”詞源的“幾”字具有本體、現(xiàn)象、作用的含義。莊子發(fā)展了《易傳》中“幾”的基本義,提出了“天機”觀,總結出“天機”具有本體、現(xiàn)象、作用的特性。“其耆欲深者,其天機淺”,此中“天機淺”具有內在邏輯性,那些嗜好和欲望太深的人,他們的“天機淺”,即“道心”被欲望所遮蔽,而其言“嗌言若哇”便是“天機淺”的表現(xiàn)??梢?,“天機”為觸發(fā)“道”流露的機關。如董逌所說:“天機之動,陽開陰闔。”[6]843“道”隨陰陽交合而溢流,萬物順“道”而生。張懷言:“蓋天性之機也。性者,天所賦之體;機者,至神之用。機之一發(fā),萬變生焉?!盵7]684“天機”于“道”(體)中一以貫之,在虛虛實實之間呈現(xiàn)于“相”與“用”之中。可見,“天機”對闡釋中國古典哲學中“道”體流露問題起到了積極的作用?!疤鞕C”的出現(xiàn)能夠體現(xiàn)“道”于本體、現(xiàn)象、作用之間的一貫性,為中國哲學“道”生萬物的理論提供了邏輯上的依據(jù)。正因“天機”有一體三面的特點,這與中國古代文藝觀中藝術作品的特性相符,所以“天機”常常出現(xiàn)在中國古代文藝理論著述中。
西晉的陸機最早將“天機”運用到美學思想中,他認為在藝術創(chuàng)作時一旦觸動“天機”,那么承運天道的藝術語言便“來不可遏,去不可止”[1]157,如同開閘泄流,躍然于藝術載體之上,呈現(xiàn)出一派生生之氣,此中“天機”便有本體之意。南朝謝赫評論繪畫作品在“道”的氤氳下生發(fā)出的生命氣象為“氣韻生動”,此類藝術作品才能稱得上為極品,這便是“天機”現(xiàn)象之表現(xiàn)。古代中國很少有文人將一項藝術技能作為自己的人生事業(yè)來對待,他們將修道過程中切實的體悟表現(xiàn)在藝術作品上,將藝術作品作為自己悟“道”的心得,起到“文以載道”的效果。儒家認為“君子不器”,主張君子應該積極求“道”,而不僅僅追求于“有為法”。雖然藝術作品是以可見、可聽的“有為法”呈現(xiàn)于世間,但是其蘊涵著深厚的本體觀,這使得藝術作品不僅僅是一件單純的審美作品,而是作為觀“道”、論“道”的“道論”呈現(xiàn)于世間,如“信手行去,一派天機”,此便是“天機”所顯現(xiàn)出的作用。因此,在中國古代美學思想中,一方面藝術作品需要具有審美性(現(xiàn)象),另一方面藝術作品還具有載道(本體)、傳道(作用)之途。綜上,在中國傳統(tǒng)美學思想中,藝術品是“天機”呈現(xiàn)方式之一。
古印度馬鳴的《大乘起信論》講到“體相用”,用一體三面的觀世法,從本體、現(xiàn)象與作用三個角度對“道”作出深刻的理解?!耙徽唧w大,謂一切法真如平等不增減故。二者相大,謂如來藏具足無量性功德故。三者用大,能生一切世間出世間善因果故?!盵8]11明代的高僧憨山解釋為:
若言其體則唯一真如,平等不二,不增不減,故言“體”。今依如來藏隨染凈緣,以隨凈緣則具無量自性功德,則成出世間因果;以隨染緣則變自性功德而為恒沙煩惱,則成世間因果;故“相”、“用”方顯。以此三大凈染之所以不虧、生滅之所以不變,是故名大。[8]12
在佛學未入中土前,中國哲學就已有了“體用”的哲學觀,“體”為道之本體,“用”為道之作用。因此重點在于“相大”上,正如憨山所述,“相”為“如來藏隨染凈緣”而起的諸生相,即為“道”之所成的生生之相,是隨“道”心萌發(fā)而出的萬物,“這里的‘相’顯然是指有為法之‘相’。真如法身作為無為法,雖然否定有為法之‘相’,但由于它具足無量性功德,所以從積極的方面,提出與有為法之‘相’相反的‘相大’的概念,便具有了邏輯上的必然性”[9]200。此中之“相”為“有為法”,“相大”為“無為法”,前者具有無常性而后者則具有永恒性,二者在《大乘起信論》中分別生成于生滅門與真如門,“顯示正義者,依心法有二種門,云何為二?一者心真如門,二者心生滅門。是二種門皆總攝一切法,此義云何?以是二門不相離故”[8]12。真如門與生滅門為一切法的根源,且皆發(fā)端于“心”,此“心”便是萬法之根本的“道”。因此,所謂“相”與“相大”二者綜合在一起即為“道”所呈現(xiàn)于世間的現(xiàn)象。
佛家傳入中國后能夠迅速被吸收、消化,其原因在于佛學與儒、道殊途同歸,三家具有一致的本體,即被強說的“道”。儒家偏重對作用的闡釋,先秦時期在《論語》《孟子》等經典中大量篇幅來論說作用,“名不正,則言不順”[10]143,“得志與民由之,不得志獨行其道”[10]270等數(shù)不勝數(shù)。作用次之談現(xiàn)象,“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室,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10]87儒生從生活日用、從切身工夫出發(fā),自下而上體悟“道”,進而作用于實踐,如《大學》中的功夫次第: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道家偏重于對本體的闡釋,《老子》《莊子》中出現(xiàn)許多玄妙之語,“道可道,非常道”[11]10,“玄之又玄,眾妙之門”[11]10,“物無非彼,物無非是”[4]24,“夫道,有情有信,無為無形;可傳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見”[4]102,以上都為道家對本體的描述。道家通過對本體的體悟自上而下地作用于切身實踐。雖然看上去儒道兩家的內在邏輯相反,但對“道”的描述上二者是相似的,儒家中講到“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10]79,道家認為“可傳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見”[4]102,兩家皆認為“道”具有形而上的特點,不可強說,只能通過體悟證得“道”體后通過不同角度來敘述,是“道可道,非常道”。佛家亦是如此,其對道的描述為“空明”“真如”“無為法”等,對比儒道二家,佛學理論更細膩、深刻,其對本體、現(xiàn)象和作用的敘述更系統(tǒng),魏晉玄學吸收了其思想以供自用,“他們發(fā)現(xiàn)佛教的般若思想不僅能提供一種與玄學相類似的精神境界,而且在義理的討論方面也相當投機,甚至能提出超出玄學的新解。”[12]449佛教對現(xiàn)實世界保持著積極與肯定的態(tài)度,“以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業(yè)?!盵13]268只有積極對待世間事,才能從根本上解脫煩惱進而造就事業(yè),這與儒家態(tài)度同一。佛家“出世間”的目的是為了在現(xiàn)實世界中修行從而對現(xiàn)實世界的超越,在這方面,道家也有著相同的目的。綜上,佛家才能夠與儒家、道家一同構建傳統(tǒng)的中國哲學觀。
運用佛學“體相用”的哲學思路,從本體、現(xiàn)象和作用的角度分析藝術世界中的“道”,探討中國古代美學思想中藝術作品與“天機”之間的關系,是展現(xiàn)博大精深的中華藝術理論的重要角度。只有從本體的角度入手,才能明確中國古代美學“天機”觀的真正內涵,進而可以更具體地論述中國古代美學中藝術作品的特殊性。
中國繪畫崇尚“意在筆先”,畫家將外在之景轉為心中之意賦予筆鋒之上,追求“道”所得的工夫躍然紙上,通過筆墨勾勒出生意盎然的藝術作品。一葉一菩提,一花一世界,“天機”萌動,一畫便盎然生機,正如石濤所述:“一畫者,眾有之本,萬象之根。”[1]236當觀賞者欣賞作品時,畫中意境直擊心靈,一派生氣映入眼簾,觀者與畫家心靈溝通,鴻蒙間“天機”之動,從無到有,觀者從畫卷中領悟生命。畫家借助藝術語言將“道”灌輸于藝術作品之中,當觀者解讀時,藝術作品便成為“天機”,將“道”傾瀉而出。
從本體的角度來看,“道”氤氳于藝術作品之中。在中國古代音樂理論中,雖然沒有提到“天機”,但是有與之相應的理論,《樂記》指出:“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動,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動,故行于聲?!盵14]1077作曲家把個人情感譜寫成音符,將心中的世界繪制成聲音,“樂”變成了藝術家心中之意的載體。樂譜一旦被演奏出來,就如“天機之動”,聽者身臨其境陶醉在作者的情感世界之中,便有了“三月不知肉味”的意猶未盡?!稑酚洝分赋觥皹贰钡谋倔w:
故知禮樂之情者能作,識禮樂之文者能述。作者之謂圣,述者之謂明;明圣者,述作之謂也。樂者,天地之和也;禮者,天地之序也。和故百物皆化;序故群物皆別。樂由天作,禮以地制。過制則亂,過作則暴。明于天地,然后能興禮樂也。論倫無患,樂之情也;欣喜歡愛,樂之官也。中正無邪,禮之質也,莊敬恭順。禮之制也。若夫禮樂之施于金石,越于聲音,用于宗廟社稷,事乎山川鬼神,則此所與民同也。[14]1089-1090
《樂記》認為“樂”為圣人所作,為明德之人所述,試圖從形而上的角度道明樂之本體,即“天地之和”“樂由天作”。實際上“在《樂記》中,‘禮樂’作為不可分割的有機整體,是規(guī)范人的情感與行為的社會體制,屬于現(xiàn)象界的形器,而形器是生活之坤陰勢能順承作為本體的乾陽之‘始’力建構而成”[15]13。《易傳》指出“一陰一陽之謂道”[16]141,道由陰陽和合而生,正如陶弘景所言:“陽開以生物,陰闔已成物?!盵17]1作曲家將“道”賦予于樂中,樂曲在“道”的作用下建構而成。“天機”為“道”之萌動,是藝術家自身體悟之感時的彰顯。不同藝術家觸動“天機”后隨其習性會表現(xiàn)出不同狀態(tài):有閑逸,如陶淵明在田園中“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18]309,王維在終南山上“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17]216;有放浪,如張旭好飲得“天機”,只為醉時“興來灑素壁,揮筆如流星”[19]50,王羲之醉酒寫《蘭亭集序》,“一觴一詠,亦足以暢敘幽情”[20]784,揮毫間“天機”煥發(fā),行筆如流水作出天下第一行書。雖然有不同形式的藝術作品,但是殊途而同歸,藝術家使用多樣的藝術語言只求將所悟之“道”說盡。在中國古代美學思想中“道”即“文”,“文”即“道”,“文”“道”融一作為藝術作品本體之性。故如董逌論范寬的畫為:“伯樂以御求于世,而所遇無非馬者。庖丁善刀藏之十九年,知天下無全牛。余于是知中立放筆時,蓋天地間無遺物矣。故能筆運而氣攝之,至其天機自運,與物相遇,不知披拂隆施,所以自來?!盵21]131“天機自運”將“道”孕育于畫,所畫之山、水、樓閣、人物皆散發(fā)生生之氣,盡顯生命之本然,獨露“道”之光輝。
宋代大儒們“從天人合一、萬物一體的立場來觀照自然、感悟自然,并且自覺地把天地自然之生氣吸納到道德修養(yǎng)、人格塑造以及審美活動中”[22]9。朱熹認為“文”是“道”的呈現(xiàn),本質上“文”亦是“道”。雖然“文”“道”一體,但事有本末,“道”仍為最初之根本,“文”是根本之表現(xiàn),“文”“道”是一體兩面的關系,“天機”恰到好處地將“文”與“道”融合于一起?!八未韺W文藝思想家都強調‘無意為文’,‘道’已經自然而然地內化為創(chuàng)作素質的一部分,不知不覺地洋溢在文學作品中?!盵22]82金人元好問也有相同的觀點,他指出:“不離文字,不在文字。”[23]31指明了“文”與“道”之間相濡以沫的關系。也正是如此,“文”通過“天機”的作用,承“道”之體,顯“道”之相,起“道”之用。不僅中國古代文論如此,畫論上也是如此。不論藝術作品的創(chuàng)作還是藝術作品本身都與“道”都是生成與被生成的關系。綜上,藝術作品所具有的審美性是由“道”所生發(fā),是“道”的自然之性,“天機”蘊含于藝術品之中,是藝術作品中的生生之氣。
從現(xiàn)象的角度來看,藝術作品是“道”的呈現(xiàn)。首先“道”所具有的圓滿性使得藝術作品具有不可言說的特性,例如在中國美學思想中評論藝術作品的“神”“妙”“靈”“氣韻生動”“虛實相生”等這些通過體悟才能感知的術語,不適合通過理性的方式用邏輯語言解釋。中國古代美學思想注重藝術作品中的“天機”之氣,“詩有天機,待時而發(fā)……常以筆墨為游戲,不立寸度,放情達意,遇物則畫,初不計其妍蚩得失。”[24]627認為創(chuàng)作詩歌文字要率性而為,不可囿于詞藻,詩人直抒體悟之感,其詩可散發(fā)“天機”之氣,這一創(chuàng)作理念恰恰是受禪宗的影響。自禪宗入中土后被文人、士大夫廣泛接受。在禪宗的影響下中國古代藝術家強調對意境的追求,講究用空靈、和諧的藝術語言營造有情有意的藝術氛圍,創(chuàng)作“道”意使然的藝術作品,流溢圓滿之性使“天機”自然彰顯。這樣,“天機”自張的藝術作品活潑潑地呈現(xiàn),流露出一派生生之氣。王維的詩充滿著禪意,“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17]304“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25]98“白云回望合,青靄入看無”“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每一句詩盡顯詩人漫游山水的無目的性,但又流露出王維閑云野鶴、離世脫俗的自在生活。讀者在欣賞王維的詩腦海中會不自覺地浮現(xiàn)出畫面,彰顯簡單自然的禪宗意境,仿佛要訴說什么但卻又什么都沒有表達,只言片語之間讓讀者凝神遐想,幽顯畫意,“天機”便在這似有似無的表達之中,蘊涵著“得意忘象”精神境界。王維被稱為文人畫鼻祖,他在《山水決》中講道:“手親筆硯之馀,有時游戲三昧。歲月遙永,頗探幽微。妙悟者不在多言,善學者還從規(guī)矩。”[26]117認為作畫亦為求“道”,認為想要畫出世間佳作,則須對畫“道”有所“妙悟”,而進入“妙悟”唯一的鑰匙卻在這“幽微”之間,也便是“天機”之動。王維詞語間頗有庖丁解牛之意,解牛有“道”,作畫亦然有“道”,“道”在屎溺,何況畫卷!王維的山水畫“天機”縱然,在其意境,在其畫中圓滿之“道”,后人評價:“右丞山水入神品。昔人所評云峰石色,迥出天機,筆意縱橫,參乎造化,唐代一人而已?!盵27]131
其次,審美性是藝術作品存在于現(xiàn)象界的重要特性。正是基于藝術作品氤氳著圓滿之“道”與“天機”的萌動生發(fā),藝術作品才具有審美性。中國古代文論在探究詩、文的本體時常常將文“道”關系視為重點。李贄論創(chuàng)作極其注重“童心”,認為真正的好文章需要藝術家從“童心”生發(fā)?!胺蛲恼?,真心也。若以童心為不可,是以真心為不可也。夫童心者,絕假純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天下至文,未有不出于童心焉者也。茍童心常存,則道理不行,聞見不立,無時無文,無一樣創(chuàng)制體格而非文者?!盵28]324李贄認為人出生便具有“童心”,這是一種具有樸素性、先驗性的本心,是“天機”自發(fā)的形態(tài)?!巴摹笔菑男味系摹暗馈眮碓V說的,通過洗滌心中塵染回歸于最初的“道”心?!渡袝吩赋觯骸叭诵奈┪?,道心惟微?!盵29]3此中“微”在前文所述是“天機”的其中之義,根據(jù)李贄所述創(chuàng)作時“童心”所發(fā)的“最初一念之本心”具有“天機”“一點靈明處”的特性,因此李贄所提的“童心說”仍然不離中國古代論美的“天機”觀。李贄的“童心說”雖然沒有直接論述文與“道”的關系,但是他的文論仍然沒有離開“道”。不僅李贄如此,湯顯祖也提出了自己的文學思想至情說,認為詩歌創(chuàng)作的關鍵在于“世總為情,情生詩歌”[30]690。還有如桐城派、竟陵派等皆提出了自己的文學思想,但這些文論都能從字里行間中發(fā)現(xiàn)“道”與文的關系問題,透露出古代美學思想中的“天機”觀。綜上,藝術作品的審美性不僅僅在于作品的外在形象上,更是在內涵于作品的“道”顯之美。
從作用的角度看,藝術作品起到傳“道”的作用。“天機”之動,萬物萌生,“道”方出顯。“道”“天機”與藝術作品之間有一種循環(huán)關系:“道”→“天機”→藝術創(chuàng)作→藝術作品(蘊含“天機”)→“天機”→“道”。藝術作品的“道”之作用最直接的體現(xiàn)在文學作品中,孔子認為學“道”要重視《詩經》,“不學《詩》,無以言”,對《詩經》的學習是求“道”者最基本的要求,只有掌握《詩經》才可對“道”言說。孔子從“道”的角度詳細地梳理了《詩經》的作用,為“興”“觀”“群”“怨”?!对娊洝分械脑娋淞髀吨泻椭?,樸實、干凈,沒有華麗詞藻的堆砌,“關關雎鳩,在河之洲”[31]55“鼓鐘將將,淮水湯湯”[31]2418,在干凈利落的詞語間“天機”煥發(fā),一幅景象躍入眼簾,文字仿佛具有生命一般,引發(fā)觀者之“興”。“興”為起興,君子以《詩》抒志,參贊天地化育,以《詩》明“道”,了明天人合一之態(tài)?!坝^”為觀“道”,觀世間得失,以無常之事悟永恒之“道”。“群”為聚集之意,聚集志同道合者,和而不流?!霸埂睘榍榫w發(fā)泄,這是一種中和的方式,喜怒哀樂發(fā)而皆中節(jié),怨而不怒??梢?,《詩》是自內而外散發(fā)“道”之光輝,而“天機”即為這散發(fā)之光,觀者深入到《詩》中便可感知“天機”得以明理通“道”。在繪畫作品中亦是如此,首先在畫面的圖案上可奪“天機”,歷代畫論中都能找到有關“天機”的思想,石濤所論:“一畫者,眾有之本,萬象之根?!碑嬛腥f象,囊括宇宙,畫者孕育生機,是生生之美的一點靈明。文人畫講究留白,笪重光講到:“空本難圖,實景清而空景現(xiàn)。神無可繪、真境逼而神境生。位置相戾,有畫處屬贅疣。虛實相生,無畫處皆成妙境?!盵32]809“天機”妙處在于“虛實相生”,妙境便生于有無之間,于是觀者隨畫面感受到孕育之氣與天地一合的大美之感,體悟“道”生萬物的生生不息。樂由耳入心,中國古代眾多詩、詞、曲皆為唱奏而出,所唱必有旋律,旋律產生音樂,樂由心生,通過本自圓滿的心引吭高歌而來,直擊心靈?!稑酚洝氛f:
君子以鐘鼓道志,以琴瑟樂心。動以干戚,飾以羽旄,從以磬管。故其清明象天,其廣大象地,其俯仰周旋有似于四時。故樂行而志清,禮修而行成,耳目聰明,血氣和平,移風易俗,天下皆寧,美善相樂。故曰:樂者,樂也。君子樂得其道,小人樂得其欲,以道制欲,則樂而不亂;以欲忘道,則惑而不樂。故樂者,所以道樂也。金石絲竹,所以道德也。樂行而民鄉(xiāng)方矣。[33]167
樂起到參贊天地之化育、修心明志的作用,君子通過樂而得其“道”,從而從心所欲,逍遙自在??梢钥闯鰳愤_“道”的效果更為顯著,體現(xiàn)出“天機”的一點靈明處。
“天機”之意甚為玄妙,承天“道”,生萬物,顯氣韻,為“道”之精微處。在中國古代美學思想中,藝術作品與“天機”同,是藝術家通過對“道”的體悟,運用藝術語言創(chuàng)作而成,散發(fā)出生生之機。藝術家借藝術作品抒發(fā)己志,立志以明“道”,藝術創(chuàng)作便是修“道”工夫,通過對藝術語言日益嫻熟的運用,直到如庖丁解牛一般,最后完成“大音希聲”“大象無形”的“道”之藝術形象。藝術家由體入相,再由相到體,使其工夫逐漸精進,進而悟“道”。而觀者由相入用,再由用到體,借用他人的藝術作品,體悟“道”之精微。此便是中國美學思想中藝術世界,藝術家將“道”貫入到藝術作品中,觀者以此觀“道”,在這一系列的過程中“天機”一以貫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