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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記

2023-12-26 09:22丁顏
小說月報 2023年11期
關(guān)鍵詞:梅梅刺繡蝴蝶

◎丁顏

臨潭秋季雨水多,總是濕漉漉的涼。 我跟媽媽又搬了家, 搬到了西門橋旁一幢殘敗舊樓的最底層,坐在橋頭聊天的人,無論是過去還是現(xiàn)在總會聊起我們的祖先是從遙遠(yuǎn)的江淮被強(qiáng)遷至此的。 束縛與自由、 眷戀與無奈、希望與絕望,相互撕扯中,江淮的遺風(fēng)一息尚存,像浩瀚宇宙與深藍(lán)地球的一種遙相呼應(yīng),鼓舞著人們生生不息。 無窮無盡的河道里一滴河水都沒有, 而西門橋則像一艘陳年擱淺下來的舊船,舊得擁堵,嘈雜的聲浪一波接著一波。 橋頭的店鋪一間一間,門窗腐朽,狹小灰暗,里面被屠宰的羊,紅色的血肉下,一顆心臟仍似在跳動。 明亮得刺眼的白熾燈下,王家阿婆繡花的針穿來繞去, 最終糾纏在一堆亂線里抽不出來。 佝僂著腰背的修鞋人滿手污跡,將一只鞋翻過來翻過去地補(bǔ)……貨車緩緩駛過去,車窗外一影一影地掠過。

這里雖然吵了點,但房租便宜。 貨車司機(jī)將所有的家什和箱子卸在門前, 要我們自己一樣一樣往里搬。 青磚木制的舊樓,里面比外面更殘敗,斑駁的墻壁上,發(fā)黃霉?fàn)€的舊墻紙剝落下一大塊, 我伸手一撕, 一大群飛蛾,像無數(shù)昨日遺下的影子, 伴著濃重的霉味自墻紙背面飛出。 極其短暫的一刻,我像身處在塵埃洶涌的夢魘之中,時間一瞬間夭折,凝固在滿是粉塵微粒的青磚墻上。 雕刻在墻上的一行巴掌大的字,在寂靜微光里,一個一個,猶如晃動不定的鏡頭,掠過我的眼睛。

“媽媽,墻上有字。 ”

媽媽放下箱子也過來看,指尖輕輕地摩挲在被時間無聲侵蝕去棱角的大字上。

“是誰刻在這里的? ”

“不知道,看上去有些年頭了。 ”

打掃布置新租的房屋一直都是一項龐大且繁雜的事務(wù),貼墻紙,掛窗簾,置放物件。 媽媽忙瑣碎, 清理的垃圾由我用小桶提出來倒在門口,一小堆又一小堆,太多了。 鏟垃圾的車鏟了一次又一次,鏟煩了,最后一到我們門前,就逃似的開了過去,車廂里的破雨傘和油膩的塑料袋子飄蕩出來, 將一個車尾弄得像掠過天空的長尾巴彗星。

天色正一點一點逐漸變暗,月亮淡白的影子在天邊隱約浮現(xiàn)。 空氣中是灰塵和消毒水的氣味。 我站在臺階上,無奈地看著已經(jīng)走遠(yuǎn)消失的垃圾車。 可憐最后這一點垃圾要在這里挨一夜秋風(fēng)。 大街上各類商鋪已打烊,各類攤位也已經(jīng)撤走,沒什么聲音,只是清冷。 我看見一個人沿著墻的陰影向我走來, 像一個青黑的鬼魅,手里拉一只碩大的行李箱,輪子咕嚕嚕響。

那人輕聲問我:“麻煩問一下,蝴蝶記在哪兒? ”

昏暗的燈光下, 我只看清她是一個女人,她用大圍巾包住了頭, 看不清她的面容和年齡。 但我知道她不是鎮(zhèn)上的人,她穿一雙齊膝的馬靴,靴筒上有用絲線刺繡的絢爛野玫瑰。古鎮(zhèn)上的女人們是不會這樣穿的, 她們穿得都無比暗淡,像失去水分的植物。

我搖了搖頭,從來沒有聽說過。 她微微仰起臉, 她的眼神像夜色中一束緩慢到凝滯的月光,然后又仿佛什么事情都沒有的樣子,拖沓著腳步走遠(yuǎn)了。 剛收拾好的房間里都是生疏的氣味,我進(jìn)屋關(guān)上門,略微猶疑了一下,問媽媽:“什么是蝴蝶記? ”

“蝴蝶記? ”

“剛有人問我蝴蝶記在哪兒。 ”

“哦,什么什么記,應(yīng)該是以前的一個老店名,早就不存在了吧。 ”

疲累席卷上來,我躺在床上睡著了。 我在刺眼的燈光中醒來, 媽媽在畫畫。 外面刮著風(fēng),而且感覺冰涼。 我將額頭抵在窗玻璃上,清晨剛剛蘇醒過來的西門橋像攤開的手心,手指上戴的都是為生存而掙扎的小市民,他們手腳忙碌,臉色晦暗、疲憊。

房間里很寂靜,墨色油筆在布面上畫來畫去的聲音非常清晰。 這是我多么熟悉的聲音,從我出生至現(xiàn)在。 本是為生計,但媽媽似乎已對它有了某種精神寄托, 反而對落魄的生活持無所謂的態(tài)度, 每次搬家她都會說住哪里也不是太重要。 她不怎么出門,很少出去見朋友,對人沒有耐心,也沒有多少事能引起她的關(guān)注和興趣, 所以我們的生活里好像也沒有其他內(nèi)容。 三天前,錢不夠沒交房租,房東停水停電停燃?xì)猓?媽媽就開始收拾打包各樣?xùn)|西,準(zhǔn)備搬家。 其實這些年我們一直都四處租房子住。 一個獨自帶著孩子的單身母親,一個沉溺于畫畫的人, 似乎畫出來的圖案是她存在的證據(jù),而她是圖案的隱喻,孩子是她偏離了命運的影子。 我還有一個住在富人區(qū)的外婆,但不清楚是什么原因,她跟我媽媽的關(guān)系很不好。 她曾來找過我們,她穿馬蹄領(lǐng)的齊膝盤扣寬腰旗袍,全身散發(fā)著秋末余暉的香,讓人很舒服。 她要我們回去跟她一起住,但我媽媽說:“不回?!蓖馄艈枺骸盀槭裁??”媽媽說:“為自由。 ”外婆好像被氣瘋了,罵道:“你未婚生一個找不著爹的孩子是為自由? 給人畫刺繡的底稿是為自由? 你懂自由嗎? 我告訴你,就你這樣,永遠(yuǎn)自由不了,你是我生的,你畫畫的這三腳貓功夫也是我教給你的。 ”媽媽紅了眼眶,暴躁如野馬:“你走,我不需要你管,我沒爹的孩子也不需要你管, 我死了都不要你管,我自己燒自己的骨灰自己揚(yáng)。 ”不包括我,但也沒有排除我。 我理不清楚媽媽和外婆之間的事情。 我只感覺我還活在媽媽的體內(nèi),活在她的輪廓、步伐和舉止之中。 但比起那些在黑夜里, 猶自彷徨在街頭, 無所歸依的孩子,我已經(jīng)千萬倍的幸運。

有人敲門,我跑過去拉開門,門外是昨天晚上問我蝴蝶記在哪兒的那個女人, 她不過二十多歲,鼻梁高挺,厚厚的一張大嘴唇。 她的裝束變了, 穿一雙黑色高跟鞋, 全身灰暗,除了皮膚黑一點,沒有高原紅之外,跟古鎮(zhèn)上其他女人沒什么兩樣。 她進(jìn)來了,并禮貌地介紹了自己, 說她找的蝴蝶記經(jīng)多方打聽就在這里但就是找不到具體位置。 我媽媽說那只是一個老店鋪名,是杜撰的也說不定,因為這個鎮(zhèn)上杜撰的東西實在太多了。 但那個女人說,它一定在的。 它是明朝初期由一個女人開的刺繡店。 她打開她碩大的行李箱,拿出有刺繡的綢緞給我們看。 一塊一塊材質(zhì)密實的緞面上有陳舊的灰土氣息, 但精美的配色以及細(xì)密的針腳依然清晰。 圖案大部分都是碩大的鮮花和飛舞的蝴蝶, 似乎是為尋求一種縹緲的慰藉, 刻意建構(gòu)出來的一個新的虛幻的世界,與現(xiàn)實之間橫亙著不可跨越的距離。 她說這就是屬于蝴蝶記的刺繡, 行李箱里的也都是。 明朝初年,大批江南的工農(nóng)士兵、小商小販被強(qiáng)遷至此,開墾務(wù)農(nóng),戍守邊疆。 街面上也隨之開了很多江淮遺韻的店鋪, 張記綢緞、李記珠寶、麻記糧油、敏記茶莊,都是男人們開的店。 女人不許開店, 因為沒法許店名。女人夫家姓沙,娘家姓朱,嫁人之后,連名字都沒有了,就一個沙朱氏。 女人真可憐,行至半路,娘家一半,婆家一半,死生哀樂都有,唯獨沒有自我。 女人打江淮到此,會一手絕倫的刺繡,硬是要開店,不知是疏忽還是故意欺負(fù)女人,官府給許的店名是“沙朱記刺繡”。 新店開業(yè),牌匾掛出來,識字的人一念,不識字的人一聽, 全都哈哈大笑, 為什么要殺豬祭刺繡,是繡線的顏色不夠紅,還是刺繡不行要改行賣豬肉? 女人一氣之下,姓氏不要了,店名也不要了,自己重掛一個牌匾“蝴蝶記”。 但她為什么硬要開蝴蝶記? 找蝴蝶記的女人坐下了,開始講一個明朝初期的女人的成長史,從少女到結(jié)婚再到生子,從懵懂、錯愕到失望與悲傷,再到絕望。 成年人的故事,濃濃的生之酸餿的氣味, 無異于隔夜的嘔吐物一樣讓人反胃,但媽媽在聽,媽媽說好故事都是濃淡適宜的咖啡,初入口的苦澀退去之后,是齒頰留香的無窮韻味。 那個女人不識字,在平凡、瑣碎的生活中經(jīng)歷著磨難, 并飛蛾撲火般卑微且頑強(qiáng)地活著, 但自私的男人, 不僅愚昧傲慢、喜新厭舊,而且極其吝嗇,最終連一個像小小的繭一樣的安身空間都不給她留。 她想與其不顧尊嚴(yán),死纏爛打,不如像蝴蝶一樣,破繭而出,自由選擇飛的方向,于是她開了蝴蝶記,用刺繡創(chuàng)造屬于自己的語言,教一代一代的女人將刺繡繡在男人們建構(gòu)的世界夾縫里,繡在自覺的身體里,繡在虛無的幻覺里。

媽媽墜入長長的靜默,然后問:“那你找蝴蝶記,又是為了什么? ”

“我答應(yīng)一位已逝的故人,找到蝴蝶記,將這些刺繡送過去。 ”

“但你來問我,我也不知道它在哪兒。 ”

她頭戴彩色的草帽, 拉著碩大的行李箱,花費很多時間在一家又一家的店鋪和小攤上仔細(xì)打聽蝴蝶記。 但都說不知道,賣鞋墊子的老人吐了一口痰,用腳于攤子旁踩開,也說不知道。 然后就到了王家阿婆的刺繡店,王家阿婆繡花的針在布面上一針連一針, 我想她成天低著頭一針一針地繡花, 在某種意義上跟我媽媽成天一筆一筆在布面上畫畫是一樣的,不停地虛構(gòu)和重復(fù),而她們映在布面上的頭部陰影則都像極了一只饑餓的胃。 王家阿婆一看到她從行李箱里拿出來的刺繡, 就慌忙地接過去,端在燈下面仔細(xì)地看,緞面上那些柔美的繡花以及亮麗的色澤, 使王家阿婆常年愁苦的面容蕩漾起愉悅、榮光和微笑。 橋的另一邊, 是各樣的小吃攤, 一陣秋風(fēng)過來,各樣食物的氣味,飄進(jìn)我的鼻孔,將我的胃門輕輕推開。 酸奶子口感醇厚、 甜胚子甜膩醉人,我最愛這兩樣。

“央拉,你的那個刺繡賣不賣? ”王家阿婆從刺繡店里追出來問。

“不賣的。 ”嘈雜、喧囂的街頭她拉一只碩大的行李箱,看上去格外矚目。

“我價格給高一點,你好壞賣我一件。 ”

“再高的價錢都不賣。 ”

她叫央拉。等我買了酸奶子和甜胚子再去買酥油茶的時候,她已經(jīng)不見了。 不知道她拐來繞去又進(jìn)了哪家店鋪。 我端著甜胚子邊吃邊搜索她, 不小心將套在手腕上的一大杯酥油茶撞翻在了一個男人身上。 我抬起頭看,那男人喝了酒,有酒氣,想罵我但他舌頭大了罵不出來,一張嘴咧著,像橋頭多數(shù)已經(jīng)坍塌了卻仍不放棄營業(yè)的店面。 他終于還是提起濕漉漉的衣襟罵了出來:“哪來的小雜種, 走路不看腳,眼睛往天上翻。 ”旁邊另一些人心照不宣地發(fā)出笑聲, 圍了過來。 人總喜歡問:我從哪里來?最終又去往哪里?而第一個問題對我來說就已經(jīng)非常嚴(yán)峻。 我沒有父親,我不知道我的父親是誰,我沒有見過,媽媽也從不提起。 很多人都罵我是小雜種,盡管他們住在西門橋這一帶跟我和我媽媽一樣, 只是掙扎地活著,但他們?nèi)匀涣R我,只因我沒有父親。 他們厭嫌的目光和笑聲,像閃電和轟雷,粗大的冰雹子砸下來,我的眼睛被抽打得生疼,猝然往后退了一步,腳下一塊石頭絆倒了我,胳膊磕在地上,撕裂般的疼痛從皮肉滲透進(jìn)骨頭。我蜷縮成一團(tuán), 像極了一具正在被蟲蛀的死尸。 最后是央拉將我扶起來的, 我渾身是灰土,拍也拍不干凈,她說:“趕緊回家去吧。 ”

天空是銀灰色的, 突然而至的細(xì)雨像羊毛,粘附在我身上,濕沉沉的,泛起一點臟泥的味道。 我抱著疼到麻木的胳膊往家的方向走,路過十字路口,再路過售衣店,自櫥窗的玻璃上,我看見一個頭發(fā)鬈曲蓬松的小女孩,雙眼噙著眼淚, 靜靜地看著自己和正在降落的秋雨。

我的胳膊竟然骨折了。媽媽帶我去醫(yī)院拍了片子, 打了石膏。 回來后媽媽摸了摸我的頭,安慰我:“沒事的,等恢復(fù)了就沒事了。 ”我脖子掛住打了石膏的胳膊,爬到窗口看天空,只有潔白的月光和逼人的濕涼從各種縫隙滲進(jìn)來。 媽媽洗了我沾滿泥水的衣服,掛到火爐上烘干,水滴頻頻自衣角滴下,滴在滾燙的爐蓋上,發(fā)出單調(diào)而重復(fù)的吱吱聲。 媽媽信手畫了一幅畫放在了床頭, 一個被炸掉一條腿的男人,他的一雙鞋一只穿在腳上,另一只放在被炮彈轟過的廢墟中,里面種了一株玫瑰,墨色油筆畫在硬紙板上的白描畫。 媽媽用口紅將那朵盛開的玫瑰涂得艷艷的紅。 我看明白了——腳沒了,希望還在,要有信心。 但一想起白日里那一雙雙眼睛……除了我的媽媽,世上的種種已無法再給我希望與信心。

我再一個人出門去街上玩是在胳膊好了以后。 單身母親保護(hù)受傷的孩子,就是時刻將她收在自己的視線之內(nèi),像陽光與樹影子。 再沒有其他辦法。 整個康復(fù)期我就在睡覺與自己玩耍中消磨,急壞了。 突然出門,感覺街上似乎跟以前有些不一樣了, 小吃攤上依舊火舌亂竄,香味濃郁,掂勺的女人,依舊是灰黑色的衣褲,但她換了圍裙,繡在裙角的一朵小花,就像是連綿陰雨下滋生出來的一塊霉斑,讓一向荒涼暗淡的古鎮(zhèn)起了一點波瀾。 我跑進(jìn)去跟媽媽說我的新發(fā)現(xiàn), 但見媽媽在畫刺繡圖案, 已經(jīng)畫了一堆, 粗糙且繚亂, 我問:“找你買刺繡圖案的人怎么突然多了起來? ”

“可能央拉帶來的刺繡刺激到了這里的女人,她們都想要嘗試刺繡,都來找我買刺繡圖案。 ”

我們租住的房子左邊是爆炒羊雜的店,右邊是賣羊肉的店, 樓上是一個生意紅火的火鍋店, 空氣中永遠(yuǎn)彌漫著辛辣的油煙味與難聞的膻腥味,門外永遠(yuǎn)是走不完的汽車,打不完的喇叭。 來買刺繡圖案的人越來越多,從早到晚頻繁地出入我家,我家的門開開關(guān)關(guān),濃重的油煙和接連不斷的噪音, 讓我們的日子越發(fā)難過。 但媽媽忙著畫圖案, 故意將其忽略。 而我像一只在媽媽身邊逡巡的貓,一只極普通的、迷迷糊糊的貓。 日子一天一天,如過眼云煙,不留痕跡。

這一日,街上積雪溜滑,幾輛三輪車和出租汽車撞在一起,還撞倒了人,亂糟糟的仿佛在提前過年。 我跑出去圍觀,卻發(fā)覺央拉也混在其間。 她碩大的行李箱被撞開了,各色的刺繡鋪撒了一地。 她穿一件黑色的羽絨服,頭和脖子依然是用大圍巾包裹起來的, 眼睛里有些許的焦灼與哀愁。 她慌忙爬起來,將遺落的刺繡撿拾起來, 重新裝進(jìn)箱子里, 匆匆離開了。 地上還有一塊刺繡, 是央拉沒有看見的,在污雪與泥濘中,已被人踩踏得骯臟不堪。 后來人群散了,我將其撿了回去。 一攤開,繡在上面的牡丹花個個碗口大, 百來只蝴蝶此起彼伏,各不相同。 媽媽贊嘆了一番,又小心將它洗干凈,掛晾了起來,這是一塊群青色的刺繡,浸了水,如夏日雨后的花園,美和生機(jī)都有,卻與人世兩相遺忘。

又過了一兩天, 我在西門橋上玩耍時,有人說橋底下死了一個女人,沒傷沒痕,應(yīng)該是凍死的。 我也跑到橋底下去看,是央拉,她的大部分身體被雪覆蓋了,眼睛睜著,臉是僵硬的,白得幾乎沒有任何血色。 此時幾個穿制服的人匆匆從橋上下來, 其中一個人隨手扯起央拉的雙臂將她反轉(zhuǎn)周正, 用力將她凍硬的雙腿踢到一起,迅速拍幾張照片,另一個人迅速將她拖進(jìn)一個白布裝尸袋中, 用羊毛繩扎緊袋口,兩個人像抬一只冰凍的羊,從橋下抬至橋上,再抬起來合力一扔,扔進(jìn)了車廂。 我聽見央拉的身體碰撞在車廂底部的聲音,那要是一個活人,早就摔殘廢了。 他們將尸體拉去了與古鎮(zhèn)相連的草原, 我同一群人跑去一起看。 凜冽的寒風(fēng)中, 彩色幡旗嘩啦啦作響,給我留下難以磨滅的印象。

后來,大雪一場又一場,悄無聲息地掩蓋萬物,讓一切歸于潔白,而我心里像是起了大霧,灰蒙蒙一片。 為什么白茫茫的冬天會讓我覺得如此灰暗、混亂、殘酷? 為什么雪花飄落的聲音,像被誰推倒的桌子,杯碟碗筷摔得稀里嘩啦? 我抱住我的媽媽哭了一場, 哭到嗆咳。 媽媽說住這地方就像是住在油煙管道里面一樣,還是搬家吧。 在那一段窮困潦倒的時間里,她邊照顧斷了胳膊的我,邊畫畫,賺了一點小錢,有搬家的底氣。

清晨的空氣有刺骨的寒冷, 沉寂的大街上,白茫茫的沒有任何身影。 媽媽好像很愛我撿來的那塊刺繡,將它做披肩披在身上,一手拉著我一手拉著一只小行李箱, 她裝了一些要緊的東西,其他東西都不要,搬往新的住處買新的。

在過馬路的時候, 我轉(zhuǎn)頭卻看見了我外婆,她將車窗滑下去,也看向我們,她比以前更蒼老了,幾絲白發(fā)從蓋頭底下飄飛出來,掛在顴骨上,很荒涼。 媽媽忙著走路沒注意到外婆,她也沒有跟我們打招呼,就只靜靜地看著我們。

她,我的女兒,披在肩上的那一件刺繡,就是阿詩格繡的, 我一眼就識出。 我已經(jīng)老了,苦難的相似性,常使我顛三倒四,將一九六〇年的饑餓和一九六六年的運動含混在一起,但卻異常清晰地記得阿詩格離開的那一夜,那一夜所有的刺繡都被燒完了。 從此我以為世上不會再有那樣的刺繡,但我忘了,只要人活著,人的智慧就是仲夏夜里的草原,割不完燒不盡。 長風(fēng)一吹,野草連天。

七八十年前的臨潭是茶馬古道上最熱鬧的一個驛站,在青藏與西北的交界,讓來的去的每一個人都徘徊在抉擇的邊緣,那些欲望、權(quán)力、金錢和仇恨,最終滋生的不是慈悲就是罪惡。 我母親生我時大出血命沒保住,我父親是趕馱隊做生意的商人, 混亂的時局和混亂的秩序下他生意一落千丈, 完全沒有能力再娶,但商路漫長,有時一走一兩年,遇上不太平的年間,四五年回不來也是有的。 他無法帶一個女孩在身邊,于是就將我放在蝴蝶記,付了錢讓蝴蝶記的老板娘梅梅養(yǎng)活。 梅梅是一個富商的遺孀,無兒無女,又嫌家累,分遺產(chǎn)的時候, 只身出來, 只要了蝴蝶記這一個繡坊。 蝴蝶記那時是全臨潭最大的繡坊,在西門橋最繁華的黃金地段,青磚木制的房屋,上下兩層,十幾間雕欄畫閣的店面。 我跟梅梅住在蝴蝶記的二樓,臨街的窗子一開,便是繁華的西門橋,每日橋上車來人往,騾馬擁擠,喧囂不絕,因此臨街的窗子開得少,臨河的后窗常開,窗外是平緩的洮河,洮河對岸是接連相交的樹林與山野,以及稀疏散落的房屋,再遠(yuǎn)處是壯觀的城墻和古老的堡壘, 洮河自白皚皚的雪山流淌過來,映照著兩岸的一切,給人造成真假難辨的錯覺。

日子漫長, 梅梅幾乎拿我當(dāng)親女兒養(yǎng),吃穿用度樣樣都給我備足,我也叫她梅梅阿娘,情真意切。 每日閑時,她還帶我上街閑逛。 橋頭甜茶館里坐滿各類閑情逸致的古典舊貴族,著皮袍馬褂,戴各類珠寶瑪瑙,酸奶子、甜胚子、 酥油茶這類甜品, 在他們的襯托下,比別處貴七八倍。 梅梅最愛里面的酥油茶,會進(jìn)去喝一壺, 但不會久坐。 那條熙熙攘攘的、極目不見盡頭的大街上如梅梅這樣穿行閑逛的,還有從各處來的風(fēng)情各異的娼妓,她們頭上插一朵花,如同美艷的魚兒,帶著假裝的羞澀與驕矜,在各處流連顧盼。 往來不絕的各類商客,招她們?nèi)霊讶胧?,花錢從她們身上得慰藉。 街上跟娼妓一樣閑散的還有從各處來的各類修行的人、在半空盤腿懸坐的人,他們一坐一整天,不是修行人就是江湖騙子,往來的人已經(jīng)見怪不怪。 梅梅最喜歡去一個叫“涼棚宿客”的茶亭子,那里常有放棄塵世、專心求知的苦修的人,他們身著羊毛粗衣,常盤腿坐在茶廳的一處, 以他們自己獨到的參悟解說萬物與本然之間的聯(lián)系,周圍擠滿了男女,他們或坐在茶桌旁,或席地而坐,像是干涸的靈魂暢飲到了瓊漿,從中得來的是另一番慰藉。

我問她:“梅梅阿娘,你為什么常來這里?”

她說:“這里可以為淹沒在罪惡之海的人提供救生圈。 ”

“你有什么罪? ”

“我不知道。 ”

也許梅梅的罪就是她不知道。蝴蝶記里面的繡娘有三四十個,有未出閣的大姑娘,來此學(xué)刺繡, 為自己備一份嫁妝, 也有已婚的,但最多的是寡婦,離了婚的,或者亡了夫的,失去了依傍,來此做刺繡,謀一份生計。 梅梅聽修行人的解說聽多了,就照貓畫虎,對這些繡娘說刺繡是永恒的美, 達(dá)到美的道路是忘我的無限的愛。 說完便忍不住低頭淺笑,她說的話好像連她自己也不太理解。 后來,也有一些受挫的娼妓,白日里來蝴蝶記做刺繡,晚上又出去維持另一門營生。 梅梅是一個俗氣又疏離的人,只要能幫她賺到錢,是什么身份,她并不介意,她以同樣的目光看待她們,就如她日常用同樣的目光來看待悲喜。 她活得太過通透坦然,像是來人間應(yīng)付差事。 而在人們眼里蝴蝶記早已成為藏污納垢的地方, 遭到無數(shù)的詆毀謾罵。

每一年蝴蝶記里面用的大批的綢緞和絲線, 都是我父親的駝隊從西安或蘇杭一帶馱過來的。 那一年我問父親:“蝴蝶記在暗地里被人稱為‘寡婦俱樂部’。 其他人家的女兒都已經(jīng)不去那里學(xué)刺繡了,你走了,我還要繼續(xù)過去跟梅梅一起生活嗎? ”

父親說:“繼續(xù)過去吧,做人在自己,況且梅梅做生意錢財上從不含糊, 這樣的人品行上也不會有含糊。 ”

我記得阿詩格是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的那一年來蝴蝶記的。 那年我九歲,她十五歲。 那是一個瓢潑的雨夜, 是在夏天還是秋天,我記不準(zhǔn)了,我只記得雷聲閃電不斷,河水自河堤漲泛上來,淹了一整條街。 我跟梅梅關(guān)了店鋪各處的門窗,已經(jīng)睡下了,卻聽見外面拼命的敲門聲。 我們披衣掌燈下去開了門,一個女子,濕發(fā)凌亂地貼在臉上,像一只自水溝里爬出來的病貓。 我們攙扶她進(jìn)來,坐定才發(fā)現(xiàn),她肚子滾圓,昏黃的燈光下,血水自兩腿間流出。 慌亂的雨夜, 生孩子的人聲音嘶啞,疼得嘴唇咬出了血,接生孩子的人雙手沾滿血污,滿臉汗水又熱又濕。 我嚇得站立在一旁目瞪口呆。 都盡力了, 但下來的是個死胎,身上的肉像是在開水鍋里浸過,青紫的,濕膩膩帶著血絲。 阿詩格實在虛弱,不說話,問了也不說,只每日躺著,眼淚伴著細(xì)微的呻吟,自眼角往下滑,枕頭上一大片淚跡。 我問梅梅這怎么辦,梅梅說總不能見死不救吧。 她竟耐心地照顧起了阿詩格,直至她身體恢復(fù)。 她問阿詩格此后什么打算,見阿詩格不說話,就又問她要不要幫忙聯(lián)系家人。 屋子里寂靜,壁上的大鐘,來回走動,阿詩格呆坐半晌,才說外面兵荒馬亂, 父母兄弟相繼都做了亂世里的槍下亡魂,家里沒人了。 那時那樣的時局下這樣的事情多了,梅梅也就沒有再多問。 突然阿詩格問梅梅能不能讓她留在刺繡店里做刺繡,做打雜也行,她只想獲取一份溫飽。

梅梅安排她住在二樓, 跟我們一起吃住。阿詩格比我大六歲,但她瘦骨嶙峋,臉還是少女的天真模樣, 跟著我一起將梅梅喊作梅梅阿娘。 她完全不會刺繡,梅梅清了她賬桌上的賬簿和算盤,放了一張繡案,親自在旁教我們?nèi)绾未汤C。 阿詩格比我性靈, 學(xué)得比我快,繡得比我好。 我的眼睛和手指根本經(jīng)受不住考驗,常分神輕手輕腳走到畫師身后,一遍遍看她如何運筆。 于是就只剩下一雙手,在我腦海里輕盈地、自由地繪畫。 有人能將過眼的山河銘記于心,再分毫不差地復(fù)刻出來。 而我銘記了畫師的雙手,在大腦里用她的手,控制自己的手, 跟她一樣自由地繪畫。 梅梅說這是天分, 以后蝴蝶記里的刺繡底稿分一半讓我來畫。

繡坊里眾多女人愛涂胭脂水粉,愛穿五顏六色的寬身旗袍, 愛用經(jīng)典的刺繡牡丹做披肩裝飾自己,愛說人長短,胡亂笑一場,但阿詩格年輕的身體里面仿佛住了一個年歲蒼蒼的老者,總一副黯然神傷,格格不入。 我問梅梅:“為什么阿詩格的臉看上去一直都那么悲涼。 ”梅梅瞥我一眼,將我當(dāng)小孩子哄:“人祖阿丹的泥身,立在天地間的那四十年中,憂愁的雨就淋了三十九年, 所以人生來就是悲涼的。 ”梅梅上街閑逛時,常會叫阿詩格跟我們一起。 當(dāng)在那茶亭子里聽到修行人講“每個人都是一個完整的、 獨立的、 奧秘?zé)o窮的宇宙”時,阿詩格眼淚突然開始流下。 可能多數(shù)人都一樣,諸事不順,太過憂愁的時候,總想從無限的虛空中攀住些什么。 阿詩格竟對那些修行人的修行有了興趣。 她問我一個人自我幽閉,遠(yuǎn)離紛擾,長時間的祈禱、冥想、禁食究竟是一種怎樣的生活??墒沁@我怎么會知道。她又要求我?guī)退嬕环c修行人有關(guān)的刺繡底稿。 如此底稿我從沒畫過, 也沒見人畫過,便竭盡所能畫了一幅給她, 但她繡出來的卻是另一副模樣。 她繡了一個憔悴的、衣衫破爛不整的、頭發(fā)也打結(jié)的修行人,手里拿著一根手杖和皮水袋, 或在水上行走, 或在空中飛行。大家看過后都笑, 笑這樣的刺繡繡起來費人不說,繡出來還賣不上好價錢。 繡坊里的眾人一致認(rèn)為,女人的刺繡就跟女人的珠寶一樣,有錢了是裝飾,缺錢了隨時可以變賣。 刺繡是自己的語言,珠寶是別人打造過來的枷鎖。 此時沒日沒夜做刺繡的艾米,正繡一幅《花開富貴》的刺繡,繡針穿梭在緋紅牡丹的花瓣上,忙得頭也不抬, 梅梅便說:“艾米, 休息一下呀,眼睛要緊。 ”艾米說:“我需要錢。 ”梅梅笑笑,說:“她們自江淮而來,將自由寄托在蝴蝶的翅膀上,再將蝴蝶繡在她們的刺繡上,一代一代下來,竟也演變成了另一種束縛。 ”自此,我們才知道蝴蝶記原來自打明朝起就開在這一處,大廳正對面青磚墻上的那一行大字,幾百年前就已經(jīng)雕刻在了那里。 時間猶如浪濤,不斷打磨,大字的棱角已被打磨得光滑圓潤。而蝴蝶記也是幾經(jīng)戰(zhàn)亂動蕩幾經(jīng)修補(bǔ)加蓋,才有了今日的榮華和風(fēng)情。 有時梅梅來了興趣,也會坐下來給我們講蝴蝶記的前世今生。都是女人在男人世界里的活法, 幾百年前的故事竟跟眼下的故事一樣。 可見“活著”這個問題是根本無法解決的。

轉(zhuǎn)眼過了一年,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街上鑼鼓喧天,人們在慶賀,我跑出去看,幾聲悶雷從頭頂滾過,滂沱大雨,還不及撐傘就撲面而來, 驚心動魄。 我笑著樂著濕淋淋跑進(jìn)去,眼睛被雨水漿著,沒防住,一頭頂在梅梅的胸口。 梅梅說:“婦女能頂半邊天。 ”我問是什么意思。 梅梅說是口號。 蝴蝶記里全是婦女,為頂“半邊天”,得來很多支持與照顧,不勝歡喜。 后來公私合營的時候,蝴蝶記又跟著合營,繡娘不能再叫繡娘,要叫女工,但還是一樣的針線,一樣的繡法,一樣的工錢。 只是梅梅再也沒去街上閑逛了,我們都沒念過書,都被安排進(jìn)了掃盲認(rèn)字班,梅梅很努力,將全部精神放在了學(xué)文識字上。 同時街上紛亂的商客沒了,修行人消失了,四處找小活、拉車、當(dāng)小工、做小販等自謀掙錢之道的人也沒了,娼妓被邀去教育改造,漫長的商路也沒有了,父親回來進(jìn)公社做了農(nóng)民, 人人都換了新樣子,一切都變得井然有序。 唯艾米一人,挑幾根劉海,燙卷了散在兩鬢,然后搽粉,抹胭脂,用棉紙將嘴唇染得艷紅, 打扮得像是要出嫁一樣來跟大家告別,說要跟相好的一起離開。艾米那一年已經(jīng)二十四歲了, 她十幾歲時被過路的土匪掠去過,自此有了名聲,她巴望想嫁的人家,看不上她,看上她的人家,她自己又嫌三嫌四不愿意。 那一年她自己攪上一個從舊軍閥里逃出來的舊兵痞, 無家可歸的男人,看著肩膀?qū)掗?,滿身是勁,但成天除了東躲西避就是向她借錢。 在蝴蝶記,女人們總喊要賺跟男人一樣多的錢,要獨立要自由,但她們又何嘗不渴望被人愛, 有尊嚴(yán)的同時被人愛。她們比誰都清楚什么是愛。她們總反反復(fù)復(fù)地提醒艾米那人不可靠,要小心。 但女人事到自己身上,哪一個又不是謊言的俘虜、蜃景的迷戀者,幻象讓其盲目又盲心。 那一天艾米笑著說:“好了,我這一走,天南至海北,誰也不認(rèn)識誰,又是一個新人了。 ”繡坊里的眾人盡情誼送給她的刺繡,她一樣沒拿,只要了多年來存在梅梅那里的所有的錢,笑著便走了。過了兩個月, 她又回來了, 人陡地瘦下去,一張臉像卷皺了的手絹,老下去好幾歲。 她一直在苦笑,笑完又哭:“他拿我的錢帶我去乘船,卻沒給我買船票,他拋下了我,我什么都沒有了。 ”她后面有女工將剛繡完的一幅《天堂花園》掛起來收拾線頭,被各色花葉、銀線、金線覆蓋的絲綢,幾乎像戲劇一樣華麗。 她回頭看了一眼,臉上泛起苦澀的漣漪,她翹首以盼的脫胎重生,只是一場處心積慮的算計,她自己總算也相信了。 自此她的精神像是被抽掉了,話沒有了,心也變狠了。

那是一段充滿口號和激情的歲月,一切都變幻無常, 一些娼妓被教育改造后嫁人過日子去了, 還有一些嫁不出去或不愿嫁的被安排進(jìn)各類工廠做女工, 自然蝴蝶記里也被安排了些,但她們心底里不痛快,心思全不在刺繡上,常常哀傷。 慢慢地,她們和梅梅之間轉(zhuǎn)化為一種對立, 任何彌合對立的嘗試都好像只會讓雙方漂移得更遠(yuǎn)。 比如當(dāng)梅梅看見阿詩格的刺繡再一次有長進(jìn)的時候, 就順口提一句:“你們看看阿詩格繡的,多好,她一開始可是跟你們一樣, 也是連倒順都辨不來的。 ”她們就很快起一種謠言, 說阿詩格原也是娼妓,但聰明,知道世道要變,就先去敲蝴蝶記的門,早早變成了女工,無痕無跡,不像她們被教育改造后被明晃晃地貼上標(biāo)簽, 丟進(jìn)這里。謠言像落葉,秋風(fēng)掃過一層,又落一層。但沒有用,梅梅不介意,阿詩格沉溺于刺繡沒反應(yīng)。 我聽得多了,心中凄凄慘慘不舒服,但又不敢直接問阿詩格, 便跟梅梅說:“這謠言可能是真的, 不然阿詩格在那個雨夜為什么偏偏來拍蝴蝶記的門。 ” 梅梅心腸如玻璃所造,知道我想要跟她聊什么,但她偏不接話,只淡淡地微笑,然后說:“誰沒有個過往,說了就聽一聽,不說也就不問。 ”

忽一日, 正在繡的刺繡突然被全部叫停,描畫了頭像的布料被送進(jìn)來, 規(guī)規(guī)矩矩的頭像,尺寸大小不一,繡完一批又來一批,實在繡不過來時,連時常搖一把彩絹扇子,不參與任何刺繡的梅梅也過來跟大家一起繡, 繡得久了,阿詩格眼里泛出一片迷蒙,說:“越繡越感覺像是在繡自己。 ” 梅梅忙阻止:“不要胡說。 ”但阿詩格依然沒顧慮,繼續(xù)說:“真的,這樣一整天眼睛對著眼睛, 就像在照鏡子。 ”就在這時, 我被父親叫回家嫁給了相熟人家的兒子,也是早前的生意人家,還算開化,讓我自由來往于家與蝴蝶記之間。 但饑荒開始了,一天一天人人都挨著, 蝴蝶記里有人挨不住開始尋別的活路,最后零零散散都走完了,被迫關(guān)了門。 只剩下梅梅、阿詩格兩個人,壓在檀木箱底沒賣出去的那些傖俗濃艷、 流金溢彩的刺繡全被她倆抖摟出來, 張懸在空蕩蕩的繡坊里面, 很滑稽地想要保持住以往的錦繡和風(fēng)華。 我偶爾路過時,會進(jìn)去看看,長久的封閉帶給內(nèi)心的絕望和漫長的饑餓滲透出來的絕望混雜在一起, 給人極致的寂寞和悲傷。

一九六四年,土地包產(chǎn)到戶,萬物重新生發(fā),蝴蝶記也開了門重新開始做刺繡。 阿詩格欣喜的神情, 就像一只被狩獵者重新放回山野的兔子, 倉皇而幸福。 但這一次她繡得很慢, 走針的速度比斜暉自木格窗欞外漫出去的速度還要慢,不知她在想什么,也許是餓久了還沒有緩過來。

但梅梅也不催。 年份變了,人們不再注重形式,新人嫁娶,不再需要金絲銀繡的龍裙鳳褂、鴛鴦?wù)肀?,其他的刺繡物件也一概不要,房間門楣窗框上的裝飾也不再用刺繡, 蝴蝶記里沒幾個女工,繡出來的刺繡也乏人問津,生意一日比一日寥落。梅梅有些疲憊。有一日細(xì)雨凄迷,空氣里盡是灰蒙蒙的濕涼。 一位裹了小腳, 雙腿走路不像人的老婦人撐著傘找上門, 說是阿詩格的姐姐。 的確細(xì)看她的臉,幾近與阿詩格長得一模一樣, 包括稍稍挑起的眼角和單眼皮的清冷輪廓。 她來找阿詩格,來找她回去。 頭一遭,性格溫順、沉默寡言的阿詩格呆立著,有點失措,一團(tuán)繡線在手指間緊纏亂繞,說:“你們讓她走吧,告訴她我已經(jīng)死了。 ”

看著阿詩格這樣一副樣子,梅梅勸她:“不管怎么,她都是你姐姐,你好歹出去跟她見個面。 ”

忽明忽暗的爐火前, 阿詩格神情更凄惑,淚水噙上來, 從頭細(xì)說:“我父母生我時年歲已經(jīng)高了,沒幾年前后腳就走了,我被輾轉(zhuǎn)到姐姐手底下成長, 同父異母的姐姐, 沒疼心,自小就將我作丫頭差喚,又因為窮,我不到十三歲, 她就將我賣給八十多歲的老頭兒做暖炕的妾,那老頭兒嶙峋崎嶇的一雙老手,就像禿鷲的爪, 抓到身上便透骨入肉。 我受不住,來鎮(zhèn)上販馬的人說可以帶我走,我年少無知,以為是真的,上當(dāng)懷了孩子,老頭兒發(fā)現(xiàn)后就讓人將我往死里打, 我逃了出來, 逃到了這里。 ”她淚如雨落,解了紐扣,亮開了她布滿舊傷舊瘡的軀體給我們看,“梅梅阿娘, 你別怨我,我也是在途中聽人說你善,才在走投無路時來拍你的門。 ”

十三四歲, 被稱為女孩子的豆蔻年華,惺忪懵懂的幼齒階段,她卻已歷煉獄,內(nèi)心似枯竭。窗外的河面上煙波浩渺。我忽然心疼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梅梅比我更甚,在發(fā)抖,不見就不見吧,讓我出去打發(fā)了那老婦人。

自此誰也沒有再提過這個事。阿詩格還是很瘦,但精神比之前好了很多,繡技也越發(fā)成熟,常常臨窗做刺繡,寂靜得像一朵從污泥里生長出來的白蓮花。 被常來送繡線的老伯瞧見,當(dāng)即掏定做媒的錢,讓梅梅給他那看起來有些靦腆的兒子做個媒?!肮?! ”梅梅笑。 姻緣的事,不逢時,打響了銅鑼滿街地找,都不見能找到,逢時,就一句話的事。 梅梅滿腔熱切答應(yīng)了下來,但阿詩格不答應(yīng)。 梅梅以為自己世道已見慣,清楚阿詩格的顧慮,便語重心長地勸她,過去的不幸,不過是生命中的一個經(jīng)歷,總不能遭過蛇咬,就要一直怕井繩,連水也不要喝。 阿詩格搖搖頭,差點沒笑出來,說:“梅梅阿娘,你救了我,你比男人靠譜,余生你不嫁,我就不嫁,我給你做刺繡,你給我一碗飯,可行? ”梅梅一時無話可應(yīng),無奈了,就只側(cè)頭笑,之后也沒再提此事。 而阿詩格則一心只撲在刺繡上。 一日她做完一幅刺繡,正懸掛起來收拾碎線頭, 在旁同做刺繡的女人突然站起來驚呼:“阿詩格, 你繡的這也太……太……”走道里的針線筐被她撞翻,滾了一地亂線。 眾人都過去看,看那一幅刺繡,一幅完全異樣的刺繡,針腳與色調(diào)全都不似往日,繡出來的圖案像是野火漫過原野后的爛漫憧憬, 是一種從來不曾實現(xiàn)而且永遠(yuǎn)也不可能實現(xiàn)的憧憬,帶給我的心靈震顫,讓我一時悲愴至極,幾欲涕零。

良久良久,我才讓自己的心平靜下來。 我問阿詩格:“你這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

阿詩格輕笑:“說是餓出來的你信嗎? ”午后的蝴蝶記, 眾人都下班回去了, 格外的安靜,阿詩格接著說,“一日我在繡案前,餓得手腳都僵住了,欲嘔,一起來又跌坐下,脊背貼上椅背動不了, 浮腫的眼皮往下壓, 坐禪一樣,入定在曖昧不明的冥想中。 不知過去了多久,刺繡的針與線從手中滑落,變成了不知方向,不識歸途、桀驁難馴的力量,像狂風(fēng),但沒有聲音,使張懸在滿堂的刺繡,在寂靜中鼓蕩飛揚(yáng), 到處都是紛亂的影子。 就一幅刺繡例外,它是我繡的,我自己最喜歡的一幅刺繡,茉莉白,杭緞。 蝴蝶記被迫關(guān)門之后,我將它張懸在了樓梯口的那個地方。 我曾為抵抗饑餓,端詳過它無數(shù)次。 此時它就靜靜垂懸在我面前,有花有草有蝴蝶,卻寒冷、寂靜、空曠、孤獨。 不知怎么,我突然就想起茶亭子下那些修行人說的話——為主的創(chuàng)造了人,且將發(fā)自本源的靈吹入人體, 人便有了靈魂, 成了活人。 我像是受到了某種提醒,或某種意志的驅(qū)使,將自己的氣息吹給了那刺繡上的蝴蝶,蝴蝶的眼睛活了,翅膀翻飛,動了起來。 忽然,我有一種浮蕩的、發(fā)暈的感覺,我被那蝴蝶帶著飛懸在空中,我看見了靜坐在繡案前的自己,那是我的身體。 我的意識在瞬間感覺到無窮的事物,像高空云層中降下的滂沱大雨,普降在廣闊的地面,包括山岳、平原、川谷,再惠及地面上的莊稼、牲畜、人類,再滲入地下,地下的生命是潮濕的,寄生著各式各樣的霉菌,釋放著各式各樣的能量。 當(dāng)我通過蝴蝶翩飛的翅膀,通過蝴蝶的眼睛觀察植物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它們形態(tài)氣味各異,來處卻一模一樣。 我從未這樣專注且細(xì)心地凝視過這么多, 這么多與我們共存于這個世界的生命。 通往神性奧秘的道路就這樣為我打開了,我像一滴水,滴進(jìn)了海洋, 一切都回到了源頭。 我能夠理解風(fēng)、山川和河流的語言。 我喜歡做刺繡,而宇宙本身就是一個藝術(shù)館。 我學(xué)習(xí)鮮花、 樹木、飛鳥和走獸的藝術(shù), 感受散布于塵世各處的藝術(shù)。 我不再需要刺繡的底稿和圖案,我享受通過思考和參悟, 在布面上一針一針窺見幽玄世界的過程。我從未如此自由過。這種自由是現(xiàn)實無法給予和取走的。 它讓我理解了現(xiàn)實中無法理解的事物, 同時它也讓我原諒了現(xiàn)實中無法原諒的事物。 ”

她像是在說一場夢。 我嘆了一口氣,以我有限的感知根本就無法窺測到這里面的幽玄和奧秘。 此后時日,阿詩格像是用刺繡在領(lǐng)悟宇宙間的什么真諦一樣, 對刺繡本身產(chǎn)生了無止境的饑渴,不停地繡,一幅又一幅,都很精湛, 也都異于常規(guī)刺繡。 梅梅和她聊天,說用來售賣的刺繡不屬于繡它們的人, 而屬于需要它們的人。 太過私人太過任性的刺繡,怕是賣不出去。 但梅梅也沒阻止她,反正積壓的綢緞和絲線那么多,反正目前的行情,無論繡成什么樣的,都賣不出去,就權(quán)當(dāng)讓她自由創(chuàng)作撫慰她受過傷的心。

而我那段時間不愿意再給人畫任何刺繡底稿。 梅梅問為什么,我說阿詩格的刺繡是永恒的美,而我畫出來的刺繡底稿,一幅一幅給人拿去繡出來的是永恒的相似, 感覺沒意思透了。 忽然間梅梅眼睛亮了,恍然大悟似的說刺繡是永恒的美, 達(dá)到美的道路是忘我的無限的愛, 不就是阿詩格這樣的嗎。 每一個時代,都不乏盡情欣賞美的事物的人。 梅梅肚子里裝著一本生意經(jīng),一傳十,十傳百,蝴蝶記因阿詩格新鮮的刺繡,又紅火了起來。 物以稀為貴,況且這樣的時代,能夠拿錢來買刺繡的肯定都不一般,梅梅不動聲色,漫天開價,還是供不應(yīng)求。 梅梅很高興, 但又百感交集,她不知道是她救了阿詩格, 還是阿詩格救了淪落的她。 我說她是一心向善,真心慈悲,所以度人又度己。

夏日的天氣變幻無常, 一場急雨剛過,天還沒晴,街邊高桿上的大喇叭里面,突然《國際歌》響徹……

一輛宣傳車開路,拆天似的,破除一切舊文化、舊習(xí)慣、舊風(fēng)俗、舊思想。 纏了紅臂章的人,一來一大群,鎬頭砰砰作響。 我們慌忙跑出去, 只見蝴蝶記的門頭橫匾和兩側(cè)的木制楹聯(lián)已被拆去, 塵灰四起, 百年舊物毀于一旦。 梅梅忽地反應(yīng)過來,反身進(jìn)店忙將懸掛的各類刺繡取下來,連抱帶拽到二樓,打開眾多檀木箱子, 連同箱底原來的綾羅錦繡一起鎖好,拖過去,或塞床底,或塞柜子,然后再將那些剩下的傖俗廉價的刺繡,順應(yīng)號召,上繳了上去,以為這樣就安全了。

可是,一輪一輪的呼喊聲、拍門撞門聲此起彼伏。

一時整個古鎮(zhèn)像自己的敵人, 箭搭在弦上, 反轉(zhuǎn)箭頭開始自我反叛。 人人都緊張都怕,梅梅也怕,她又將那些檀木箱子悄悄拖出來,要扔到灶里全燒掉。 這讓我跟阿詩格都很吃驚,但梅梅說燒掉吧,免了遭罪。 阿詩格忙阻擋:“梅梅阿娘,不能,現(xiàn)在八月暑天,不燒爐子不燒炕,這么多刺繡什么時候燒完,微風(fēng)一卷,空氣中全是絲綢燃燒的刺鼻味。 ”梅梅在一堆刺繡中怔坐半天, 低聲問:“那怎么辦? ”

突然外面沖來一群人,嘩啦撞開了門。 誰能相信領(lǐng)頭的竟然是艾米, 那個當(dāng)初為脫胎重生跟人走了,又絕望而返的艾米。 她四十幾歲了,本該愈加端莊的年紀(jì),卻剪了齊耳的短發(fā), 戴綠色軍用帽子, 真一副脫胎換骨的模樣。 梅梅對她笑了笑,以為那么熟,不會給太多為難,沒想到她先將梅梅給反綁了,然后帶人開始翻箱倒柜,見什么毀什么,連積壓在倉庫里的舊繡線舊綢緞,也因為舊,要撕扯出來毀上一番。 我們先是驚愕,過后冷汗在我們各個人身上冒涌淋漓,都呆立著不敢動。 艾米臉上有一種得勝的快樂, 又開始撕那些繡案上還沒繡完的刺繡,奮力撕,千針萬線的圖案在布面上縱橫交錯,不好撕,又拿剪子剪,都剪,一件不留。 剪到阿詩格新繡的一幅刺繡,整個荒野中都是未開的花骨朵, 不息的生命在寂寞中透出一絲蒼涼的渴望。 還沒繡完,阿詩格憐惜地捂著不讓剪。 梅梅開口求情:“這幅就留給她吧。 ”一個巴掌“啪”一聲摑上了梅梅的臉,一只耳環(huán)飛出去老遠(yuǎn),另一只耳環(huán)也被揪走?!懊访钒⒛铮?”怯生生站著的阿詩格,突然撲了過去。 梅梅眼底里是疼出的眼淚,用眼色忙示意她別多事。 但艾米轉(zhuǎn)頭就對著阿詩格說:“呵呵,還有你,當(dāng)初讓你繡領(lǐng)袖頭像時,你說是在繡自己,你把自己當(dāng)領(lǐng)袖。 ”

阿詩格臉上瞬時煞白。艾米叫人將阿詩格也反綁了,阿詩格因為怕,整個人都在抖。 梅梅將一行人堵在樓梯口,問:“綁我還不夠嗎?還要綁她! ”她被艾米推了一把,手反綁著,失去平衡, 咣當(dāng)咣當(dāng), 就從樓梯上滾了下去,頭磕在地上。 那一群人見出了事, 先不計較,走了。

我們將梅梅抬回屋平放在床上,她一句話沒說,一口水沒進(jìn),等大夫來時已經(jīng)閉眼離世了。 已是午后,遠(yuǎn)山上炙熱的落日像正卡在我喉嚨里的憤怒, 我和著眼淚吞咽, 吞咽不下。我要去找艾米,找她來看看,她自我記事起就在蝴蝶記做刺繡,在最餓的時候,她自己離開蝴蝶記,選擇去嫁人。 心氣太高,為活命嫁的人不如意。 我在街面上遇見她, 饑餓使她低腰含胸佝僂著身子走路,我欲跟她打招呼,她卻低下頭,有意避我。 現(xiàn)在又做這樣的事,狠成這個樣子。 阿詩格拉住了我:“先料理亡人吧。 ”

父親通知了梅梅的夫家,又找了一些人先一步去墳園選址挖墳,卻遭人阻止。 她雖是正娶的妻子,當(dāng)家人的遺孀,但無兒無女,在家譜上沒名沒分,不能入祖先的墳園。 這是祖先的規(guī)矩。 毀“四舊”雖然焚毀了家譜,祖先的墳園也被刨掘得亂七八糟, 但她還是不能入祖先的墳園,她上無血緣,下無接續(xù),她進(jìn)墳園名不順言不正。父親異常沉默。阿詩格一直很自責(zé),也一句話沒有,只倚著墻流眼淚,但天氣炎熱, 洗滌包扎好的亡人放不住, 我提議:“夫家的墳園里不讓送,那就送到娘家的墳園?!?/p>

半天父親才說:“她在這里沒有娘家。 ”

父親說梅梅來自牧區(qū),她的娘家常年隨水草而居。

年輕的時候,父親跟梅梅的丈夫,聯(lián)手一塊做藏族人的生意。 都是最年輕最自由最敢想最敢做的年紀(jì)。 梅梅的丈夫滿臉絡(luò)腮胡,最與眾不同,興起時能任意將《三國演義》《水滸傳》隨口翻譯給草原上的牧民聽,換來生意之外的友善和款待。 他也因家底厚,又是家里的獨子,最不受束縛,可以在任何地方縱馬馳騁去別處,也可以在任何地方無限期停留駐扎,只為水草和風(fēng)光。 他更像是一個自由的牧人。他跟梅梅擁有最熱烈的初遇、最合拍的靈魂,卻最終因為梅梅無法生育,仍舊難逃世俗。 他家大業(yè)大,非另娶不可,她給他體面,不爭不鬧。 他一死,她與他的妻妾兒女,似水流年就都不相干了,早不相干了。 我頓然感到悲哀。原來她說是閑家累,其實是給自己留體面。 我明白了她的種種不同, 她那些看上去超然于幸福和悲傷之外的種種不同, 那其實就是一條魚兒,對水死了心。

我們心情都很沉重,可是現(xiàn)在對于她來說葬在哪兒重要嗎? 我們進(jìn)草原挖了一個淺墓,將她葬了。遙遠(yuǎn)天邊星光暗淡。近處是草堆和炊煙, 以及星星點點散布的牦牛。 走遠(yuǎn)了,回頭望,新起的墳堆,像是一個暗淡的人影,渺茫世間孑然飄零。 但在這世間,誰又不是孑然飄零?

我們走回去,黃昏已入夜。 那些人又在街上焚燒“四舊”。 火堆熊熊燃燒,蝴蝶記里面沒收抬走的東西不少,砸毀的檀木箱子,數(shù)不清的彩繡錦緞,都肆意往上丟,都燒,燒成了一座亦幻亦真的玲瓏寶塔,一切舊的故事、舊的過往、 舊的感情, 都隨沖天的火焰亂躥至天上,發(fā)出嘶嘶微響。

阿詩格站在火堆旁邊看了半天, 說要走,神情冷漠得像一座石碑。 我問她去哪里,她說通向外面的道路之多,多如眾生的呼吸。 我以為她是心里難過只說說而已, 便跟著她的步子,同她一起走過長街,往草原走。夜幕森森低垂,月亮不知蹤跡。在沉默與黑暗中,越走越不對勁。她是真的要走。已經(jīng)三十歲的她,跟來時一樣,身上什么都沒帶,佝僂著背走向草原的更深處。 草地浸潤在幕布一樣的夜霧里,一陣陣凄厲的狼嚎從遠(yuǎn)方沉寂的遼闊曠野傳來,我身上打了一個寒戰(zhàn)。

名號拆了,門面毀了,刺繡燒了,人沒了,想不到經(jīng)歷多次動蕩變遷之后的蝴蝶記,最終會以這樣的方式徹底淪落。 此后很久我因心傷,再也沒去過那兒。就一次路過時,突然遇上一場暴雨,粗大的雨點斜拍下來,發(fā)出激烈的聲音。我跑過去,在蝴蝶記的門頭下避雨,拆毀的門頭,如一具殘骸,雨水夾著碎柴屑往下掉,一條條蜿蜒的水流,經(jīng)蝴蝶記的門檻,往里面倒流。我按住自己的心,推門進(jìn)去轉(zhuǎn)了一圈,地上及墻角都是蒙塵的殘廢的繡案,上面未拾掇的繡線如糜爛的花遭受了霜降。 到處斷欄殘壁,塵土嗆人,不管踩在哪兒,都發(fā)出嘆息似的怪響。

在此之后,我就真的沒再來過這兒,五十多年了吧,來干什么呢? 仿佛剛看過的漫長電影,轉(zhuǎn)了個身,就變成了落滿灰塵的回憶,不夠痛心的。 我也沒跟任何人談及過蝴蝶記的往事,包括我的女兒,我唯一的女兒,有時她的性格——絕不討好絕不逢迎,以一種莫名其妙的自命不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性格,讓我想起曾在蝴蝶記里出現(xiàn)過的一些年輕女孩,于是我在閑日里教給她如何畫刺繡的底稿,但也僅此而已。 在流年的瑣碎中,我聽說圍繞著西門橋的那一帶都已經(jīng)頹敗了, 蝴蝶記改了供銷社,又改了合作社,還做過電影院,不斷地切割更改變換, 將過往的恩怨愛恨也攪成混沌一片,讓人記不起。

但于我,它就像是深扎的刺,不提,不說,但極細(xì)微,又極疼痛。 我為了將那刺繡看得更清楚,開了車窗。 鋪天蓋地的白雪,真是刺眼,幾乎讓我流眼淚。我不知道阿詩格繡的刺繡怎么會出現(xiàn)在我女兒身上。但當(dāng)我聽說久遭遺忘的蝴蝶記被人尋找時,我有點震驚,是什么人?在尋找什么呢? 人? 舊址? 或是其他什么? 我立即過來了,還沒打聽到點什么,就又聽說那尋找的人是個年輕的女子, 帶著刺繡來的,已被凍死在橋下,尸體被人收了。 但真的是凍死的嗎?我老了,我不想做妄談。只是她是帶著阿詩格的刺繡來的,這么多年阿詩格從未自遠(yuǎn)方傳來過她的消息,為什么又突然要人帶著她的刺繡回來,回來又有什么用? 一粒蘊(yùn)涵著大樹秘密的種子,即使出現(xiàn),也只是種子,不會顯示出它內(nèi)在的秘密, 除非將它放在肥沃的土壤中,與周圍合適的環(huán)境產(chǎn)生反應(yīng),茁壯成長,開花結(jié)果。同樣也可以及時將它撲滅在它的萌芽狀態(tài),熄滅它的火種。

我給蝴蝶記畫刺繡圖案,已經(jīng)畫了三四年了。曉夢當(dāng)初來找我時,說最多畫兩年,兩年她就讓我徹底脫貧。 我明知這話不可信,但最后還是答應(yīng)了,我不想再讓扶貧辦的人三番五次來找我。

那時政府扶貧, 將西門橋那一帶做了改造。不是拆除重建,是修繕改造,為所謂的江淮遺風(fēng)。 江淮遺風(fēng),打一個比喻:高原寒冷,到處都穿羊皮藏袍保暖,臨潭人也穿,但不一樣的是臨潭人穿好藏袍之后,還要在腰間系一條繡了刺繡的綾羅腰帶。 而改造是為了保留。 臨潭這么多年,無論哪個區(qū)域,新建的都是橫平豎直的街道和整整齊齊的高樓。 唯這一處,因年代久遠(yuǎn),又放任自流,所有的路、店鋪、腐朽木樓及沿河一座又一座破敗的被稱為江淮遺風(fēng)的大宅都以西門橋為圓點,輻射存在,高度密集。在我小的時候西門橋底下還有一股河水遲緩流動,現(xiàn)在沒有了,河道徹底干涸。改造的時候,橋被加固拓寬,重新修整了河堤,填平大量的河道,使街道變寬。 所有以石塊砌基的土墻都放倒重砌,所有的圍墻都刷白,所有的屋瓦都上漆, 弄成了白墻瓦黛江南民居的樣子,所有的小攤小販都有了自己獨立的門店,所有的店鋪都裝了門面,上了牌匾,甚至放了楹聯(lián),并新生了很多以前并不存在或遺失的店鋪,蝴蝶記就是之一。 這使得西門橋及周圍的一切,從遠(yuǎn)處看,都帶上了一點江南古鎮(zhèn)的韻味,再加上高原湛藍(lán)且清澈的天空,我甚至覺得這是一場夢, 因為一切都變得比我想象中的還要好,好到我無法接受。可慢慢就發(fā)現(xiàn),在整齊干凈、熱鬧繁華的背景下,它也不再是它自己,它成了某種圖騰。 它和時代、歷史、藝術(shù)一樣,被賦予了超越它本身的宏大敘事,大概只有沉溺江淮遺風(fēng)的人,才會讀懂它全部的深意。

曉夢生著一張寡淡的清水臉,是蝴蝶記的負(fù)責(zé)人。 我就像懷疑江淮遺風(fēng)并不存在一樣,并不相信蝴蝶記真實存在過,但曉夢說墻上的字就是證據(jù)。 說來也巧,我之前在一段最窮困潦倒的時期,恰巧在開蝴蝶記的這個地方租房居住,那墻上的字我仔細(xì)研究過,那是雕刻在青磚上的一行陌生文字, 看上去的確有了年頭。古老的舊東西,可能是無價之寶。我將它拍下來放在一個研究各類舊文字的網(wǎng)站上,讓眾人拆解辨認(rèn),但到如今,依然無人辨識,無人知道它究竟是什么意思。 蝴蝶記,這樣一個全鎮(zhèn)最大的刺繡坊,就以它為憑據(jù)開在西門橋頭最顯眼的地帶,邀請不識字的婦女、失業(yè)的婦女、離婚的婦女、 沒收入的婦女去里面做刺繡,謂之扶貧。

那是一個午后,外面刮著風(fēng),曉夢來找我,要我給蝴蝶記畫刺繡圖案。推門進(jìn)來的那一瞬間,我桌上的稿紙被風(fēng)掀出去兩頁。 那時候我已經(jīng)不怎么畫刺繡圖案了, 我在創(chuàng)作一部小說,其靈感來源于我對這一地區(qū)及其居民幾乎想掩飾都掩飾不了的厭惡。 而創(chuàng)作靈感的喪失,又讓我內(nèi)心恐慌又難挨。 我將我女兒撿來的一幅刺繡再次懸掛起來端詳。 說是撿來的,其實我知道這刺繡是一個叫央拉的女孩的,她曾提著這樣的一箱子刺繡來問我蝴蝶記在哪兒。很難說清楚為什么這幅刺繡對我有著持久的吸引,我尤其喜歡做這種刺繡的方式,類意識流的針跡順著繡者的心緒繡下縹緲、顫動的圖景,極有可能是在靈魂半出竅的環(huán)境里不真實地蕩過去的一幕。 對現(xiàn)實的逃離,對精神的放縱,抵達(dá)獨屬于人的廣闊空間。 央拉第一次拿出來給我看的時候,我就很驚訝,我想起我母親曾跟我說過,上等的刺繡不需要刺繡圖案打底,繡者繡的是未知的世界,繡之前不知道要繡什么,刺繡就是去了解自己在繡什么。 原來真有這樣的刺繡。 接下來再畫刺繡圖案時,它給了我不少靈感,正好那段時間,因為央拉的到來, 古鎮(zhèn)上掀起了一陣做刺繡的狂熱,也讓我賺了一點小錢。所以有時我也會對并不存在的蝴蝶記進(jìn)行黑暗中的揣測。

那時候曉夢還不叫曉夢,叫玉春。 她是為了更好地經(jīng)營蝴蝶記,才改的名字。 記得她那日穿一身繡滿蝴蝶的棗紅色窄身旗袍,全身上下每一處都輝映著鮮亮的藝術(shù)和女性色彩,看著她,我看到自己內(nèi)心的粗糙,以及逐漸喪失的對生活的耐心。可是我是怎么走到這一步的呢? 我對原本的生活感到厭惡透頂,才帶著一個沒有父親的孩子,到處租房子居住。 可是當(dāng)下的感受又像是進(jìn)了一條很深很破敗的巷子,在里面怯懦徘徊,對一切都感覺懸空失重。

我問曉夢:“那精神上的貧困, 要怎么扶助? ”

曉夢說:“填飽肚子才有精神想這些。 ”

我不說話。

曉夢說:“你不為自己,也要為女兒,她馬上就到上學(xué)的年紀(jì)了。 ”

我的女兒,當(dāng)時三四歲,猶如生長在我手心里的嫩苗,時而正,時而偏。那時候我還是一個理想的母親,還沒有開始擔(dān)心她的成長。 我跟曉夢說了一番道理,大概意思是宇宙中的萬物皆是奇跡, 萬物的背后都是智慧和奧秘,而人,正常的一生,都是流動的水迎頭沖向一塊塊巖石,不需要計劃。 曉夢看著我,看了半天,說:“有人甚至出賣靈魂,無所不用其極去搞到錢,最后只剩條一文不值的命。 而你,現(xiàn)在多好的機(jī)會,你只要畫兩年,我保證讓你徹底脫貧?!痹挷煌稒C(jī),再也沒什么好說的了。她離開后我因為缺錢又搬了家, 不巧對面是一幢未竣工的樓房,樓上沒封頂就被停了工,據(jù)說是由于缺乏資金,里面住了很多無家可歸的人。 扶貧辦的人過來統(tǒng)計貧困人口,沒有固定收入且租房住的人都算,我被統(tǒng)計了進(jìn)去。有一天,他們突然要給我安排工作,要我選一樣,掃大街或修剪街邊綠化帶,一次又一次上門催促。 我知道自己是什么樣的人,多少年來我跟我母親對抗,不跟她一起住,就是為了不受命令的制約。我不勝其煩,去找曉夢,答應(yīng)給她畫刺繡圖案。

店鋪門是古樸莊重的仿古建筑,牌匾上是“蝴蝶記”三個字,金色的,白日照耀,光澤異常強(qiáng)烈。曉夢說這是典型的江淮遺風(fēng)。她帶著我,說先參觀一下。 兩層青磚木樓,原是骯臟擁擠的幾十個小隔間, 現(xiàn)在上下左右都打通了,換掉了原來腐朽黢黑的椽子和木梁,只留一個通往二樓的木樓梯,空間非常大。

“現(xiàn)在蝴蝶記已經(jīng)被我經(jīng)營得很好了,看見門口的那篇報道沒有?那是專門研究刺繡的人給蝴蝶記寫的專題?!蔽一剞D(zhuǎn)頭去看,一張報紙被精心裝裱起來掛在門口最顯眼的位置,標(biāo)題是《刺繡的時代印記與藝術(shù)特色》, 很大篇幅,配的圖是蝴蝶記的店鋪門,彩色的。

剛進(jìn)門, 我就看見青磚墻上的那行字,以前我住的時候,貼墻紙一并給貼住了,現(xiàn)在店面重新做裝修, 青磚墻用高壓水做了清洗,昔日的油煙和污垢全沒了,只剩下久經(jīng)蹉跎的字跡,尤為清晰。 一樓是店面,透明玻璃做的柜臺,擺滿了各樣的刺繡,屏風(fēng)、扇子、燈罩、枕頭、荷包、襪子、腰帶、圍裙、鞋墊、門簾、被單,上面都是繡花,喜鵲探梅、一梅獨秀、籃盛百卉、四時博古、鴛鴦戲水、松鶴延年、連年有余、八寶如意。 二樓是生產(chǎn)間,放的全是繡案和凳子,有四五十個婦女在里面做刺繡,坐了一排又一排。 這情景很有趣,像是古人束發(fā)而讀的學(xué)堂,但是書本筆墨全換了,換成了布料與針線。陽光閃閃爍爍,我進(jìn)去細(xì)細(xì)打量,有股混雜的香味。窗戶是開著的,被一陣微風(fēng)裹挾著,輕輕吹到鼻子底下,十分好聞。 曉夢將二樓一間房的鑰匙給了我,讓我做畫圖案的工作室。

當(dāng)天中午一起吃飯時,曉夢就跟我講她們家世代都是做刺繡的, 她們家只要是女孩,一生下來母親就開始給做刺繡,直做到女孩出嫁那天,做的刺繡應(yīng)有盡有,一輩子用不完。盛夏的暖光落在她的臉上,她講得興致勃勃,我覺得假得過分。也許臨潭這地方是有人會給家人做刺繡, 也許她的母親確實給她做過刺繡,但按如常頂多也就一兩樣, 也許我想的是錯的。不久后曉夢帶我去了她家, 河堤邊的舊巷子,新改造的白墻黛瓦,青石板路。 我見到了她的母親,老去的農(nóng)婦,慈眉善目的,在院子里養(yǎng)了許多花草。 曉夢讓她拿家里的刺繡給我看。 她收藏的百褶西湖水裙上有華美的挑色刺繡,我多看了兩眼,她便跟我講這樣的刺繡需要極深的刺繡功底,臨潭人做不出這樣的刺繡,這是從江淮傳過來的。還有履尖上翹,謂之為“鳳頭鞋”的鞋子和用各色絹絲制成花朵串起來的頭飾,布料都是上好的蠶絲綢緞。 她說都是從江淮傳過來的。 她保留著這些,并將年輕時穿戴著它們的留影一張一張認(rèn)真擺放在顯眼的地方。云髻峨峨,明眸皓齒。這使我頓時意識到一個普通的老去的婦女所講的江淮遺風(fēng),并不是一種真實的、物質(zhì)存在的江淮遺風(fēng),而是一種不隨波逐流、專注保持自我的品格,是一種與眾不同的堅持。 年華老去的婦女做過什么,經(jīng)歷過怎樣的生活,對于我來說都是謎團(tuán)。 有可能她一生都沒出過遠(yuǎn)門,沒有離開過高原。 她口中的江淮遺風(fēng),更多的是對生活的一種固執(zhí)而天真的憧憬。從此我不再嘲笑那些執(zhí)著于江淮遺風(fēng)的人。我開始感到難過,我跟他們一樣,都好像極力在這個世間尋找某種遺失的東西,并隱約覺得注定會失望,心里清楚結(jié)果,卻又貪戀不舍。

成為蝴蝶記的合同員工以后,我畫了幾個較為典型的刺繡圖案。 典型的意思就是,所有做刺繡的人, 都要我畫這一幅刺繡圖案給她們,無論來買刺繡圖案回家做刺繡的人,還是在蝴蝶記上班做刺繡的人。最初畫的是一對枕頭套子, 我按曉夢的要求畫上了太陽和向日葵,很受歡迎,畫了一幅又一幅。 曉夢極盡能事,以藝術(shù)之名,給它們解讀:有你時你是太陽,我目不轉(zhuǎn)睛,無你時我低頭誰都不見。她又要求我將其畫在床單和被套上, 做成了一套,還是受歡迎。 做嫁妝的刺繡,或婚宴嫁娶隨禮的刺繡,都要這一套,天天畫,畫了無數(shù)遍。 我跟曉夢聊天時說,在我們周圍,一切都在刺繡,蚊子在人的皮膚上刺繡,晃動的樹影在墻上刺繡, 小巧玲瓏的花朵隨日影在地面上刺繡,要是將其都解讀出來,那將是展現(xiàn)在地面上的一首難以朗讀的長詩。我以為我的這些建議會被采納,但曉夢裝不懂或真的不懂,還是要求我畫原來的刺繡圖案。而繡坊里的女工依我畫的刺繡圖案,從早到晚埋頭苦繡,用眼的細(xì)活,一針又一針,一天又一天,一整套繡下來,不是半年就是一年,色彩針跡全都一模一樣,像是用同一個機(jī)器加工出來的。 耗費人力、 精力、時間,做的幾乎是機(jī)器也能做的事。 當(dāng)時我還不知道這樣做到后來會變成什么,只是覺得庸俗乏味,有些疲倦,就又跟曉夢說這樣的刺繡圖案任何地方任何時間我都可以畫,我不來上班了,我在自己家里畫,畫好后她過來拿,或者我自己送過來。

我在家畫刺繡圖案, 畫了差不多兩年,才聽聞古鎮(zhèn)竟悄悄興起結(jié)婚嫁妝里面必須得有刺繡,女孩子帶著千針萬線做出來的刺繡嫁過去,方顯得底氣十足。我起初不信,但曉夢說是真的。 在一個微微發(fā)藍(lán)的潔凈雪天,曉夢來拿畫好的刺繡圖案,說蝴蝶記里面有人繡刺繡用眼過度,眼睛充血,但要錢不要命,還持續(xù)繡,眼睛差點失明。 曉夢頓了頓,又說:“我有點后悔做蝴蝶記的負(fù)責(zé)人。 ”

室內(nèi)寂靜, 窗外有積雪在風(fēng)中跌落時,樹枝就發(fā)出輕微的聲響。曉夢坐在沙發(fā)上想著什么,淚水順著她的臉頰,無聲滑落。我煮了一點咖啡。

曉夢說:“刺繡是女人的事業(yè),那時候想到了自由,自由到底是什么呢? 她們并沒有因為做刺繡而多一點自由,反而好像被刺繡給綁架了。 現(xiàn)在婚嫁都要刺繡,要母親自女兒出生后就開始繡的刺繡,親手一針一針繡的,說是復(fù)興傳統(tǒng),在婚宴那天全擺出來給人看,你想想得有多少。有錢人嫁女兒,為排場,花重金從蝴蝶記全套購入。沒錢的人家,就自己繡,有人沒日沒夜,繡到眼睛失明,在所不惜。我現(xiàn)在有點害怕。 當(dāng)初為了經(jīng)營蝴蝶記,是做了太多夸張的宣傳,但我沒有想讓它發(fā)展成這樣。 ”

曉夢那日離開后,就極少再來拿我畫的刺繡圖案。她好像已不需要我再畫多余的刺繡圖案。 她將我以前畫的刺繡圖案,拿復(fù)印機(jī)復(fù)印在布料上, 一幅刺繡圖案想復(fù)印在多少布料上,便復(fù)印在多少布料上。 但她依然如常將我算做蝴蝶記的員工,繼續(xù)讓我有一份固定的收入,如此我也樂得輕松自在。 我一般無事不出門,直到前幾天秋末風(fēng)涼,冷雨一場接一場,河道被改得太狹窄, 山上下來的雨水就泛上路面,我為女兒安全,送她去上學(xué)。路過蝴蝶記的門口時,發(fā)現(xiàn)氣氛不似往日,店面好幾處櫥窗關(guān)閉,店里面默然無聲,送完女兒回頭過來,雨正密密麻麻瀉在地上,卻見幾個人正架著梯子卸門頭的牌匾。

我進(jìn)去了, 一樓沒有人, 被一種陰沉、頹敗、潮濕的氛圍籠罩著。 曉夢在二樓,臉是灰的,我問:“怎么,不開了嗎? ”

曉夢搖頭:“安多被人給舉報了?!卑胩欤瑫詨裟ǖ粞鄣椎难蹨I,“從一開始,從一開始就不對。 ”

安多是曉夢的丈夫,但我沒明白曉夢說什么,我問她:“什么意思? ”

曉夢說:“我最初是在草原上開車閑逛的時候碰到安多的。 那是秋末初冬的時候,下了一點雪。我的車輪陷進(jìn)草灘,打滑開不出來。他開一輛越野車經(jīng)過,幫我將車輪拉了出來。 整個荒野只有我們兩個人、兩輛車。 我開車跟在他的車后,雪又下了起來,水雪,蓋不住黃草尖。 第二天在西門橋頭的茶館里又碰到了他。他向我頷首微笑,我便開口問,一個人來喝茶嗎?他說,不是。然后揚(yáng)起手里的文件夾,說,工作,來這里統(tǒng)計就業(yè)人數(shù)。我開玩笑,有沒有統(tǒng)計外面那些敞天營業(yè)的小攤小販? 我請你喝茶,昨天謝謝你。 他笑,坐下來跟我喝茶。 窗外是夜色中寂靜的高原古鎮(zhèn)。一個月后他又來我家巷子口等我。清晨,太陽上升,河堤邊的巷子像字幕剛剛開始滾動燈光就倏然打亮的電影院。 他站在“幕布”前笑著向我走來,有一種令人費解的魅力。他說,帶你去個地方。有時我想所謂命定之人,大概就是讓你心悅誠服跟他走的人。去的還是西門橋頭,一個舊樓被改造,青磚墻上出現(xiàn)一行舊文字。我才知道不起眼的慘敗舊樓原來是一處古跡。他帶我在那幢舊樓里面參觀,半改造的舊樓,地上堆滿用來打地板的柏木條。上樓梯的時候,他將手伸過來拉我。之后手就牽在一起, 手心里都是汗, 我想抽脫,但牽得太緊,像被綁住,后來當(dāng)我們的婚姻變得陰暗丑惡的時候,我總會想起這一幕。

“那天,他說,這地方原本是一個繡坊,我申請款項申請改造,想幫它復(fù)原,但刺繡的事我一竅不通,我想讓你來幫我負(fù)責(zé),不知你肯不肯。 我突然想起來就問,你到底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是政府扶貧部門的人。 他說,我們擬的扶貧項目,只要合理,政府都會全力支持。我將手從他手心里抽出來,讓我好好想一想。我回家后跟母親說起這件事, 母親回憶院墻被改造粉刷之前,扶貧辦的人來過,詳細(xì)地詢問登記過,并給家里的那些刺繡拍了照。 安多再來時直接到我家。 我家是舊院子,青磚木梁的老房子, 在太陽底下散發(fā)出一股特別的香味。 他徑直走進(jìn)來,我沒有驚訝。 事情到這一步,像是被人給設(shè)計了,只覺得沉重與凄惶。他也沒有說話, 只給我一張聘書, 紅色的封面,上面印了一只金色的蝴蝶,過分喜慶。 他解釋說蝴蝶記是刺繡坊原來的名號, 他延續(xù)傳統(tǒng)用上了。 但他不懂繡坊的經(jīng)營之道,對刺繡也一竅不通。他希望我做它的負(fù)責(zé)人。我沒有說話。 他又說, 我做這些也是為了扶貧,你幫我, 就相當(dāng)于是一起給那些貧困的婦女一條掙錢的門道。 那一刻我母親就在廊檐下站著,她嫁人一輩子,生兒育女,住人家的房子,吃人家的飯,用人家的錢,看人家的臉色。 她常說要是有自己的事業(yè),有自己的收入,也不至于如此。 她這一生,像一株生長在陰暗中的植物, 她的一聲聲嘆息, 是結(jié)在我心里的舊疤。 我決意接手,幫幫如她這樣的女人。

“做了蝴蝶記的負(fù)責(zé)人之后, 很快我就跟安多結(jié)婚了。 傳統(tǒng)的婚禮,在蝴蝶記舉行。 我穿的是紅色的婚服,前后各繡一只鳳凰,母親繡的, 同時母親將多年做給我的刺繡全擺了出來, 安多給前來賀喜的人介紹刺繡介紹傳統(tǒng)介紹蝴蝶記, 流轉(zhuǎn)的目光里全是炫耀和快樂。 婚后,安多讓我負(fù)責(zé)招更多的貧困戶或愿意做刺繡的婦女來蝴蝶記, 并操心柜臺上的刺繡的出售, 他自己則每天都帶投資商、官員、各類藝術(shù)團(tuán)體來蝴蝶記參觀,并拿走大量的刺繡, 送禮至各處, 引起方方面面的關(guān)注。剛開始我沒有往壞處想, 我以為他只是為了蝴蝶記的發(fā)展。 但越來越不對勁,他眼里只有無盡的虛榮。 于他而言, 無論刺繡還是扶貧,終究不過是一顆滿足他追逐浮華名利的棋子。 我覺得我的初心被玷污, 我跟他吵架,他說, 這都是為了我們以后的生活, 等賺夠了錢, 我們就可以離開這里, 去大城市里面,過自由自在、輕松快樂的生活。 我罵他用金光閃閃的承諾和高尚的理念做幌子騙我, 騙那么多人,罵他畜生。 他動手打我,在我臉上狠狠扇了幾個巴掌,我忽然眼前一片黑暗,半天緩不過來。 ”

到這種地步,我聽不下去,插了一句:“你不會離開嗎? ”

“我想過撒手不管, 但那些來做刺繡的女工當(dāng)初都是我一個一個招進(jìn)來的, 我知道她們有多難, 萬一真出問題, 拿什么付她們工資? ”曉夢冷笑了一聲,眼眶又隱隱有淚,說,“但我又想多了, 后來我發(fā)現(xiàn), 給人發(fā)的所有工資都是他跟政府申請過來的扶貧款。 我招進(jìn)來的人越多,他就能申請得越多。 工資發(fā)出去一小部分,他自己挪用一大部分。 他很會做賬,滴水不漏。 他自己手里有一些不常給人見的刺繡,他常辦一些有關(guān)刺繡的藝術(shù)競賽,各方的刺繡匯聚到蝴蝶記,請專家做藝術(shù)鑒定,時間金錢賠了一大堆, 更可憐的是在資本發(fā)展迅猛的時代,所謂的傳統(tǒng)文化或民間藝術(shù),根本不值一提。 次次都是他提交上去的刺繡獲獎, 次次他都拿政府打過來的扶貧款做豐厚獎金,然后裝進(jìn)自己口袋。 次數(shù)多了,輿論四起,就被人舉報了,也好,其實有時候,連我自己都想要舉報他。 ”

再接到曉夢打來的電話,是在冬天。 曉夢說她正在清理蝴蝶記里面的東西, 有兩匹做刺繡剩下的緞子,是質(zhì)地上乘的杭緞,她用不上,問我要不要,可以留著以后畫刺繡圖案。我已經(jīng)不想再畫刺繡圖案了, 但我想我可以拿回來給我女兒做裙子和衣褲。 安多被舉報后,曉夢給我的那份固定收入就結(jié)束了。 我的生活隨時都會重新陷入朝不保夕的困境。 但無論怎樣,我都是一個母親,我的女兒在我身邊如一株爛漫的植物,不經(jīng)意就高出一點。 漫長的時光中,無論怎樣,我都不想讓她缺失應(yīng)有的愛及安全。

我隨便收拾了一下就出門了。古鎮(zhèn)的冬天永遠(yuǎn)都是白茫茫一片, 一只不知從何而來的蒼鷹,在天空盤旋,孤獨蒼涼的黑色身影,給人以置身蒼茫的氤氳之感。 走至西門橋,橋?qū)γ娴牟桊^不知何時改建成了酒店。 自門口延伸至屋里的大紅色地毯, 在白雪上紅得觸目驚心。 突然聽見很多細(xì)碎的鈴鐺在響,一群人從酒店擁出,場面歡慶。 我才發(fā)現(xiàn)酒店硬邦邦又冷冷的兩扇玻璃門上, 各貼了一張大紅的雙喜。原來是在酒店辦完喜宴出來的。最矚目的新娘踩的是紅緞面的繡花高跟鞋, 高高的個子,被兩位女眷攙扶著。 戴在頭上的花冠是用紅色絹絲制成的玫瑰花串起來的, 滿滿一頭,婚服是繡滿刺繡的大紅旗袍,脖子上掛的銀飾自胸前垂至下擺,閃閃亮亮一大片,吊了很多鈴鐺,丁零當(dāng)啷一路響,響得整個如紙片般瘦的新娘像一張招魂的幡。 我不禁打了個寒戰(zhàn)。 這樣的結(jié)婚裝束已經(jīng)興起兩三年了,說是從古老的秦淮河畔傳來的, 也屬于江淮遺風(fēng)。 我望著新娘, 她的臉被涂得近于銀白色,薄薄的單眼皮、 桃紅的眼影、 櫻桃紅的嘴唇、黑墨筆一筆勾出來的柳葉眉,像是從《聊齋志異》里走出來的美人,忽然心生凄涼,為這像從墓里爬出來又重活在人間的畫面。

蝴蝶記自一樓至二樓, 該搬的都搬走了,基本上空了,一股浮塵的氣味濃郁而古怪。 我驚異于曉夢的變化,她一張臉蠟黃,套了一件肥大的黑色棉服, 亂蓬蓬的頭發(fā)用一個鱷魚夾隨便抓起,戴一雙手套整理地上的雜物。 她將兩匹還沒開捆的綢緞搬至我跟前, 讓我自己搬走。 滿地散落的刺繡里面,我看見了一幅刺繡,那是我曾看過一眼后,在腦海里再也磨滅不掉的念想。 我撿起來問曉夢哪里來的,她抬頭看了一眼,說是安多的遺物。 我疑惑地看向她,她咬著嘴唇說安多跳樓自殺了。 警察來店里調(diào)查, 在安多的保險柜里面發(fā)現(xiàn)了這些刺繡?!斑@些迷魅的刺繡,早前安多當(dāng)成寶,拿它們參加藝術(shù)競賽糊弄人,現(xiàn)在沒用了,你想要的話都拿走。 ”曉夢滿懷情緒,用腳將一個裝刺繡的大袋子撥了過來。 都是央拉的那些刺繡, 我仿佛聽到了我心中某朵花凋零的聲音。 我站了一會兒,才跟曉夢說央拉,說四五年前央拉提著這些刺繡來找蝴蝶記, 沒過多久就死在了西門橋底下,說是被凍死的,可是好好的人怎么會跑到橋底下被凍死。 曉夢把臉對著袋子里的刺繡半天, 皺眉問:“殺人犯會是安多嗎? ”我搖頭說:“不知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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