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獅子呀,獅子

2023-12-26 09:27雍措
散文 2023年11期
關鍵詞:洋芋霧氣籃子

雍措

一種怪病,從我出生,或者在母體里,就通過各種方式埋伏進我的身體。我一天天地長,它也跟著一天天地長。它的軀體最初應該很輕很細,但隨著我的長,慢慢變大變粗。它常常趁我不注意,跳出來顯擺一下它的威力。只要它在我面前顯擺威力,我的頭腦就瞬間一陣發(fā)暈,腳趾、手指不停地彎曲又伸直。還有我那雙薄而寬大的眼皮里,像鉆進了一只大跳蚤,一個勁兒地蹦跳。我呼吸急促,心臟在我皮包骨頭的胸膛里,怦怦的,似乎一個不小心,它就會不聽使喚地破皮而出,將自己展示給外人看。

我早就習慣了這種怪病在我身體里作祟,我不怕它。我明確地知道,無論它怎么在我體內(nèi)搗蛋,都只是一時,不會真正意義上破壞我的身體。因為我的身體是它遮風的港灣,沒有我的身體作為掩護,它會流落街頭,遭遇各種非議、歧視、污蔑,甚至陷害。它聰明至極,早就看穿了這世間對陌生事物的冰涼,它對“溫暖”一詞抱著懷疑和與生俱來的疏離,這是它從我身上學到的最為重要的一條原則。然而,它還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和調(diào)皮,總喜歡在無聊和寂靜時,拿我的身體當它的娛樂場,鉆進我的血管,游走我的全身。它對我身體做的每一個小動作,都很有分寸。它就像一個幼稚可笑的小娃,天生懷有想被人寵的渴望。它知道在我身體里作祟,我能很快地感應到它,于是它就將這種把戲玩得游刃有余,分寸感十足??偟膩碚f,這種時候,它是在呼喚我,想讓我和它一起玩耍。這點我確實能如它所愿,我的整個身體會在這種時候變得異常柔軟,體內(nèi)堅硬的骨頭,像被清水泡化了一樣。無論在哪里,我都會情不自禁地癱軟下來。我滿頭大汗地把自己越縮越緊,直至無法再繼續(xù)收攏自己,仿佛收攏自己是我在那時唯一能做的事。我和它很近,簡直可以觸摸到對方。我用不聽話的手指觸摸身體的疼痛處,一會兒上,一會兒下,一會兒左,一會兒右。確切地說,我不知道我的身體到底是哪里出現(xiàn)了問題,無論哪里我都能感覺到它影子般的存在。有時,我感覺到它薄如蟬翼,仿佛帶著一束蘋果花的香味,這讓我的大腦生出一種又愛又恨的思緒,既想毀壞它,又想愛憐它。

它還在我的身體里亂竄,和我玩躲貓貓的游戲。我知道,它最喜歡躲藏的地方是我的耳道,那里幽深而又狹窄,充滿安全感??赡苓€有一個原因:它知道耳朵是感知一切聲音的地方,它想和我說話,一本正經(jīng)地,言之鑿鑿地,或者輕聲軟語地。不管怎樣,它想對我有各種嘗試,它對我的好奇,不亞于我對它的好奇。不過,有時它又很糾結,它優(yōu)柔寡斷的一面,讓我不能理解它。只要它讓我整個身體癱軟下來,又好一陣子不弄出一點動靜,我就知道它最終的把戲又要開始了。我在等待它,有時緩慢,有時急促,我熟悉它的一切。然而與此相反,它似乎不太了解我,它總認為那個時刻,我傻乎乎地不知道它想要干什么。它行走在我耳膜上竊笑,它應該有牙齒,短小的牙縫中發(fā)出一種藍色的聲響。它在嘲笑我,帶著小人得志的愜意。它把進入我耳膜的第一步走得輕飄飄的,它還在妄想自己的陰謀是何等巧妙。那時,我的身體還癱軟著,這都是它剛才鬧騰一番的結果。不過,我還能忍受,實話實說,有時我還挺享受這種結果的。我的意識天生就有賤的一部分,無論輕與重。而它踏進我耳膜的第二步,就很重了,對于它來說可能意味著驚天動地,帶著它身體所有的重量。那是它在告誡我,鄭重地。我聽見它的嘴在黑暗中張開又閉合起來的聲音。每次都是這樣,它在練習和我說話,這種練習的次數(shù)至少三次。練習的三次里,它短小的牙齒有松動和不耐煩的跡象,這讓我有些可憐它。它的牙齒可能并不真切地屬于它。三次之后,它向我說話了,嘩啦嘩啦地,噼噼啪啪地,叮叮咚咚地。這是它對我最深情的表達,這種表達每隔三個月就會出現(xiàn)一次,然后又銷聲匿跡,跟從來沒有發(fā)生過一樣。

我總覺得它是嫩綠色的,像一片初長的葉子,莖稈柔軟,充滿各種可能。太陽初升,我面對著太陽,曾鄭重向它提出我的問題。我的問題簡單明了,像一條直線直抵它:你這棵綠植,你透明的體內(nèi)全是白色血液在流淌。我的質問似乎觸碰到了它的某個傷處,它在我體內(nèi)發(fā)出砰砰的聲響,接著竟然破天荒地哭給我聽。那是我第一次聽見它哭,像一只蚯蚓費力打洞的聲響,那么艱難和費力,卻專心致志。在它的哭聲中,我的身體竟然波動起來??晌疫€是管不住自己的嘴,把剛才那句話重說了一遍。它哭泣的力量加重了,像又多了二十條蚯蚓在為它助力。我忘乎所以,意識漸漸模糊起來。我看見一只振翅的紅鳥,從一棵枯舊的老樹上飛向一片黑色的天空,天空瞬間落下黑色的油膩雨滴,擊落了那只紅鳥翅膀上的一根羽毛。羽毛飄飄蕩蕩地穿過雨簾,落進我的喉嚨,順滑地流進我的胃部,接著和身體里的它融為一體。我昏過去,就在我的昏厥感從頭部慢慢下滑到四肢時,我還在竭力向它表達:它是綠色的,就是綠色的。我對它是綠色的模樣毫不懷疑,無比堅定。它還在嚴肅地反抗,剛剛和它合而為一的紅色羽毛漸漸走出它的身體,仿佛很厭倦那個據(jù)理力爭的它,拋棄了它,從我沉沉的呼吸中,重歸外部世界。我雖然依然昏厥,但仿佛感覺到了它深邃的悲傷和無力。我突然開始心疼它,并發(fā)誓以后對它再不提起“綠色”這個字眼。

有時,我會變得很憂傷,這和它無關。

就在昨天夜里,月光泛著銀色,從凹村房挨著房的間隙慢慢流淌出去。那時的月光,聚合在一起,像一條淌在村子干枯大地上的銀色河流,滑滑的,讓一向暗沉在歲月里的凹村,在夜色中大放光彩。隔壁的格么老人,弓著背,順著流淌出村的月光,輕手輕腳地提著籃子去地里播種洋芋。他在月光下出村的樣子,像晃蕩在一條小河上,左右搖晃,小心翼翼。只有我知道,那籃子里的老洋芋,已經(jīng)在格么老人遠方的土地里長了很多年,從來沒有多一個,也從來沒有少一個。格么老人擁有一種祖?zhèn)鞯拿胤?,讓一籃子的老洋芋,保持一種永久不變的狀態(tài)。

我和格么老人是多年的鄰居,交道不深。我們中間,始終隔著一道說不清道不明的溝壑。我們每次交談都在秋天,在他把那籃子老洋芋,從遙遠的土地重新收獲回來的那一天。他踏著重步向我走來,顯得積極又驕傲,他把一種我在凹村很難見識到的笑,展示給我看。他的笑里帶著土腥味,還有一種被廢棄的老臘油的味道。

相比去年,他更像一條活夠了的老魚了。

去年,他手腕里的籃子,把他的身子拉得很低,他的整個身體不自覺地垂向大地。他生硬地叫出我的小名,那個早已被人遺忘、只在每年秋天被他叫出的名字,千瘡百孔地飛向我,讓我想躲開卻無法躲藏。我站在原地,看著他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別扭而丑陋地走向我。離我很近時,他突然把一直弓著的背伸直,好像想進行一種儀式。他身體里的老骨頭發(fā)出吱吱的脆響。我想他正在經(jīng)歷著疼痛,卻在我面前竭力隱藏。他咧著嘴,露出兩排參差不齊的黃牙。他舉起那籃子老洋芋,對我說:看,它們真是可愛呀,今年又豐收了這么多。他說這話時,黃撲撲的眼珠后面空洞洞的,像有一個無限大的空曠沙漠,生長在他塵封已久的身體里。籃子里的洋芋滾動著,它們一年一年地來認識我,我們也算老朋友了。他似乎根本不在意我會對他說什么,沒等我回他,就把舉著的那籃子老洋芋在我眼前放下,卸下臉上所有的表情,把挺得筆直的背重新弓起,毫無羞恥可言。接著,他弓著背,轉身往自己家布滿雜草的臺階上跨,他身體里的老骨頭,相互抵觸碰撞,拒斥又湊近,發(fā)出咯吱咯吱的響聲。

他有隨時隨地崩塌的可能。

我是多么憂傷。

在某個點上,夜會顯露出一種深沉的別致。我又回憶起昨夜的月亮,大而明亮,罩住凹村熟睡著的人的夢,還有動物、植物的夢。還有,我體內(nèi)的它的夢。

它昨夜出奇的安靜,像一只趴在核桃樹上即將死去的蟬。我看見了它,綠綠的,在月光中發(fā)著透明的光亮。它張著嘴,一只眼睛睜著,一只眼睛閉著。它頭上長出一根棕色的觸須,蕩漾在我的體內(nèi)。它的夢很縹緲,一會兒想把自己變成一匹看見獵物的狼,一會兒想把自己變成一只土撥鼠……它在自己的夢里躊躇徘徊,充滿遲疑和愧疚。它的夢沒有我想象的那么大,橢圓形的,邊沿長著帶刺的荊棘。它在夢里圍困自己,也在防守別人。它想接近我,于是把張著的嘴閉合了一次,又繼續(xù)張開,它竟然喊出了我名字的第一個字。我就要答應它了,它卻遲遲不肯把我名字的第二個字喊出口。我在等待中煎熬,一半身子火辣辣的。出乎意料的事情發(fā)生了,它一口吃掉了我名字里剩下的那個字,開始咀嚼。我看見我那個字在它透明的腮幫子里逃竄,一會兒鉆進它稀落的牙縫里,一會兒爬到它的舌頭下面,最終在劫難逃,粉身碎骨。它吞咽下了那個字,有一秒喉嚨那里鼓鼓的,險些噎死自己。它在夢中帶著勝利者的微笑,而我全身火辣辣的,似乎有無數(shù)的小紅椒在我身上腐爛。

我為它做的夢感到臉紅。夢是它留給自己的遺憾。

一股霧氣從樹林深處飄來。清晨的霧氣,古里古怪地散在村子的周圍。烏鴉的叫聲從霧氣中透出來,粗糲糲的,像頭碰見了堅硬的石頭,疼痛不已。一個人走出家門,拿出驅趕牛群的俄爾朵,空空地揮舞了幾下,又進屋睡覺去了。他的床上睡著一床的娃,大的十七八歲,小的七個月。前兩年,他家就開始窮了,窮成了他的驕傲。他家見人就說自己很窮,那傲氣的樣子,簡直讓人眼熱。此時,他們?nèi)珨D在一張床上,做各自的夢,夢快要擠爆了那張他家的青岡木做的唯一的床。有風從霧氣中滲出來,小小的,冬雪一樣清涼。那只烏鴉徹底被霧氣裹住了,我聽見它扯著喉嚨想叫出聲,卻被霧氣拉了回去。

星星從天上滑落下來,一大片一大片地落向大地。村子里的樹被砸傷了,房子上的青瓦一片片往下落。有狗叫的聲音,有娃的哭聲,還有幾頭老牛沖天吼叫的聲音。一只肥大的黃鼠狼從樹上摔下來,落進霧氣籠罩的暗中。幾家窗戶里亮起了燈,忽閃忽閃的,似乎有人受了傷,他們在忙著為他包扎傷口。

格么老人在墜落的星星中播種完今年的洋芋,空著手回來了,他對星星墜地的事滿不在乎。星星,不會砸中他。

“我又換了一塊土地播種,希望今年的秋天能有一個好收成?!彼谧约杭议L滿荒草的門檻上,看著遠處漫天墜落的星星,自言自語地說。

格么老人不知道他的鄰居躲在一扇木門后面,已經(jīng)觀察他一晚了。但或許,他也知道。

“真是可惜我去年耕種的那塊肥地呀,怎么就全長出了茂盛的虎紋黑石來,而且還越來越大。”他傷感地搖著頭。

他在向夜說話。夜把他的話一口就吞掉了。

星星墜落的速度慢慢減緩,霧消散了。遠處山上有物體碰撞冒出的光亮,剎那間,整座大山,被那個光亮照得明晃晃的,成了一座毫無生氣的白山。

“地下生長著一群窮兇極惡的獅子,要注意呀。一定得小心?!备衩蠢先苏f著,從長滿荒草的臺階上起身。他在用手擦汗,一股刺鼻的汗味朝我飄來。我險些被嗆出了聲,趕緊捂住嘴,把自己躲得更嚴密了一點。他轉身進了屋。

“你要記住我說的話,別不拿它當一回事。”格么老人關門時,側著頭,對著我微開著的門縫說。

我穩(wěn)住自己,繼續(xù)讓那個細細的門縫開在夜里,像是給黑暗劃出一道新鮮的傷痕。黑暗在流血,白色的血液。

天上的星星全落光了,天光禿禿、灰撲撲的,只剩下一輪缺角的月亮顫顫地站在上面。這時的月亮真老啊,我想擊碎它。

格么老人上床,不一會兒就睡了過去。他孱弱的呼吸聲,從我們兩家共用的一堵老墻的縫隙里傳過來。他開始做夢,夢里一直在喊一頭名叫昌甲的獅子。

天是慢慢從地底下亮起來的,直到照得村子地底下所有植物的根系透亮亮的。我看見村子中央的那棵俄色樹,表面蒼翠蓬勃,實際地底下的根,早就被土里的熱氣烤焦了。我看見昨天一頭被泥沼鎖住雙腿的老牦牛,在泥沼中又長出了第三只蹄趾。還有一個昨夜跟家人吵架,睡在一棵櫻桃樹下的女人,光照亮她側臥著的身體時,一個新的生命從她嬌小的身體里誕生。對,還有西坡,那塊旺盛的墳地,地底下生活著一群已故的人,他們的生命從衰老開始往年輕反向生長,又從年輕開始往衰老慢慢生長,他們的生命,在地底下反反復復,永無止境。

時間過得真快呀,天從大地亮上了山頂。最初銀亮亮的,接著柔軟起來。天空出現(xiàn)了一輪紅紅的大太陽,月亮快速地隕落下去。我會因為一種怪病死去的想法,依然沒有變,甚至被我有些虛偽地接受了。

“我接受我是綠色的事實了。”它對我說。它醒來了,似乎經(jīng)歷了一場連自己也沒有搞清的變故。

我很憂傷,沒開口對它說話。

“別為我難過,這不代表我要離開你。這一點你要堅定地相信我?!彼虉?zhí)地強調(diào)著,一股薄夢的味道在它說話的間隙,漸漸竄出它的身體,又慢慢消失。

“我口干舌燥,喉嚨那里像有只螞蟻在啄我,我需要喝的。一定有什么東西趁我不注意時進入了我的喉嚨。”它在竭力地吞咽著嘴里殘存的口水。

“奇怪的是,我對那個進入我喉嚨的家伙并不排斥,甚至有種熱愛,深深的熱愛?!彼苫蟮刈匝宰哉Z。

我欣慰極了。

“我對我會因為一種怪病死去的事實,也坦然接受了?!蔽倚χ瑢λf。

它先皺了皺眉頭,而后很快地回到了它的困惑里。

“我還是會進入你耳道的?!彼f,接著就不再理我了。

太陽還在從山頂吃力地往上爬。村子里的人一個個健健康康、有說有笑地出門干活去了。他們對昨夜的星星墜落事件,毫不關心,又或者根本沒有察覺。

格么老人家的煙囪里,冒出一股股沒有燃透的炊煙,濃濃地到處飄散。他在火灶旁一個勁兒地咳嗽,仿佛要把一輩子的疲憊都在此刻咳出來。

濃煙在村子上空不斷地翻滾,我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從濃煙中傳來——

獅子呀,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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