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鑫裕(彝族)
冬天陰冷的早晨,忽然想到城外走走。往西去四五公里,有慶豐水庫。
慶豐水庫雖是人工湖,卻更像一座自然天成的高山湖泊。水庫的上游,匯集了化佛山上長年不斷、瀉流而下的清澈山水,四周則是連綿起伏的群山環(huán)抱圍合,人力建設恰好起到了因勢利導的作用,自然而然,水到渠成。
事實上,慶豐水庫不過是滇中地區(qū)一段尋常山水,有的也無非司空見慣的雜草樹木和蟲鳥鱗羽,全然無法與大江大河湖泊海洋的盛景殊榮相比擬。我有幸拜訪過幾處所謂名山勝水,然而再奇雄壯美、遍地華萃的景致,于我而言都只是驚鴻一瞥,雁過無心。唯有這一段熟悉的山山水水,仿佛是我的神秘花園,一直被珍藏在心之所歸處。家鄉(xiāng)山水,縱使再平凡無聞,因它的湖光山色,一草一木,都曾與我息息相關,密不可分,承載了許多的珍貴往事和生命留痕,總會時時觸動我的心弦。它在我的心里,也愈加顯得格外的可親可愛,令人常思常憶,縈掛于懷。
春天,橖棣和梨樹開著素凈的小白花,小葉杜鵑的花是淡淡的粉色,大紅色的蜜桶花用長長的花蕊吸引蜜蜂,在花苞里釀出清甜的蜜露,我因此愛極了吮吸它甜甜的花朵……夏天,銅綠菌、奶漿菌、牛肝菌等各種菌類破土而出,在茂密的草間和灌木叢里探頭探腦。天和水都是澄澈的蔚藍,像一顆精瑩透亮的藍寶石,又好像是一塊柔美絲滑的藍綢緞,靜謐、寬廣而莊嚴,似乎近在咫尺又遙不可及,有種深邃而又強大的神秘力量,吸引我不由自主伸出手去,想要觸摸這無盡的美妙虛空……波光萬頃,粼粼瀲滟,多么自在呀! 白條魚、麥穗魚成群結隊在岸邊游來游去。野鴨子像飄落在水面上的一片片小樹葉,在跳動的銀光里時隱時現(xiàn)……秋天的樹木是五顏六色的,黃連木還牢牢擎著一樹的紅火把不肯撒手,麻櫟和青崗樹已經落了滿地的葉子,也是非常巧妙地鋪出一段淺綠、明黃、深橘、大紅、暗橙的長路……冬天,云南松還是綠油油的,白的、粉的、大紅的山茶花早已開遍山間。年前的街子天,老鄉(xiāng)們會背著青松毛到城里賣。他們身后總會跟著個賣山茶花的小孩。大人上山扯青松毛,小孩子去折開得最艷的山茶花,賣了青松毛和花,又可以為過年添置幾樣小小的年貨。鋪上青松毛,插上山茶花,這年味就越來越濃烈了。山茶花被鄭重其事地插在瓶里,裝飾在家中最醒目的地方,像明亮的燈火一樣閃閃發(fā)光。屋里和院子里鋪滿青松毛,就像鋪上了喜慶的紅地毯。這天然的地毯成為三親六戚們睡覺的床,成為請客吃飯的桌,還成為小孩子們歡天喜地的游樂場。我們最熱衷玩一種叫 “塞背鍋” 的游戲,逮到誰就把松毛塞進對方的后背,誰的 “背鍋” 最大誰就要被 “騎大馬”,贏的人拿著松毛枝子當馬鞭,趾高氣揚,一邊打馬屁股一邊喊 “駕駕駕”。夜晚來臨,“弦子一響,腳底板就癢”,人們在青松毛地上彈著弦子唱歌跳腳,山風把歌聲、弦子聲和人們的歡笑聲,一并送到了遠遠的山那邊。
山茶花是一種生命頑強的花,多年前滿山遍野都有,從初冬開到立春,每次上山都折一大把。今早出門,原也是想折一把山茶花帶回家。然而順著山脊爬了一圈,居然難覓花影。尋尋覓覓許久,終于在山坡上找到一株。瘦弱矮小的樣子,花也開得寥落,不忍采摘,空手離去。我想,也許是因為我走得還不夠遠吧。山茶只在山中開,它們一定像出世的智者一般,隱逸到更深更遠的山中去了。據(jù)說前些年搞城市綠化連根帶土刨走了許多,不知真假。這些被自然天地的風霜雨露滋養(yǎng)著的山花野草,怕也像人一樣故土難離吧。然而,我似乎并沒有在城里見過許多的山茶花,但是山中的茶花樹真真切切是稀少了,連其他種類的草木也陡然零落凋敝了許多。在建立和毀壞中,時間偷走了什么? 我們得到了什么? 這似乎是個無解的難題。
山茶花芳蹤難覓,想起熟悉的大楸樹和野薔薇,于是順道去了老地方。果不其然,我又來晚了。春天開滿紫花的大楸樹被砍掉了,它曾經生長的地方變成了公路,不知道一棵樹倒下時挾風裹雷的巨大轟鳴,會傳得有多遠? 地埂邊的野薔薇也杳然無蹤,焚燒過的黑色火痕赫然在目。想起兩年前,它蓓蕾初綻時顧盼生姿、嬌俏可人的小模樣,恨不得化作老邁的秋翁,乞求花仙施術救它回生還魂,姹紫嫣紅,五彩斑斕,錦繡千丈,把斷井頹垣全都重新開遍。
徘徊間,發(fā)現(xiàn)小路旁的白梅樹還在,雖然寂寞些,但終究安好無恙。枝上花苞累累,敗葉蛛網間,潔凈簡素的小白花瓣如繁星點點,縱使塵滿面鬂如霜,也難掩清雅出塵之態(tài)。看樹型,梅樹應該有些年頭了,野生植物從抽枝發(fā)芽到開花結果,全靠天生天養(yǎng),或旱或澇,經霜沐雨,既要耐得住酷暑嚴寒的交相凌迫,還要躲得過山火焚身的厄運戕害,更要逃得開無數(shù)次人類刀砍斧劈的滅頂之災,千辛萬苦才能活到今天,多么艱辛不易! 然而老梅樹好像并不在意這些,它單純自在地生長著,生機勃發(fā),開朗遼闊。這一身磊磊落落的 “颯” 氣呀,載得起一生一世的飄籓墜溷和起落沉浮。
傳說 “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如今顛倒了,樵夫王孫們都被困囿城中,日復一日,循規(guī)蹈矩,按部就班,一年與一天似乎沒有太大區(qū)別。而這山中的景致卻在短短的時日里變幻了滄海桑田。每天,還有多少更大的,更隱蔽的變化在我們四周猝不及防地發(fā)生。新修的高速公路,架起的橋梁、穿山而過的隧道,青磚泥瓦換成了一棟棟拔地而起的現(xiàn)代農家別墅,新農村變得越來越整齊劃一,煥然一新。
對萬物,山是毫不戒備、從不設防的,她廣大而恢宏地接納著萬物的繁衍生長和緣起緣滅,源源不斷地配合人們的需求而犧牲和奉獻。山明白她注定將會理所當然地被攫取,被侵蝕,被毀壞……仿佛所有的傷害都天經地義。她步步退縮,默默承受一座山深遠且平凡的宿命。樓越建越多,公路越修越寬,連綿起伏的山林被割裂得七零八落,似乎能感覺到她正因疼痛而瑟瑟戰(zhàn)栗。
山巔之上,道路縱橫,車來車往,如滔滔洪水川流不息,不舍晝夜。這山,也像個老人一般,慢慢地,慢慢地,在遲暮的暗影里一點點衰頹下去。
離開山,沿著水渠向東而下,是大片大片的曠野。說是曠野,其實也并不準確。這些曾經的良田沃土,一部分被征收建設成橋梁公路,一部分被農業(yè)公司租用后建成了農業(yè)大棚,還有一部分,被主人閑置荒廢,成為閑花野草的天堂。只有極少數(shù)幸運的田地,仍然行使著春種秋收偉大而神圣的使命,被辛勤耕耘和悉心照料著。
水渠邊遇到一位大嬸,正熱火朝天開墾一塊斜偏坡上的荒地。
我詢問大嬸哪里有油菜花,大嬸想了想指著右側說: “這里我種了一塊,那邊老張家種了一塊……再往前邊還有村支書家有一塊……” 她很認真地指指點點,我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過去,只見稀稀拉拉的幾片菜花地,實在有些窘迫和寒酸。
難道現(xiàn)在不應該是菜花遍地,黃澄澄、金燦燦的季節(jié)嗎? 大嬸好似讀懂了我的失落,歉疚地指著腳下的土地說: “看看! 還有這塊……今年我先把它開出來種苞谷,明年就可以種油菜!”。
“不是大家都不種地了嗎?”
“他們不種,總有人愿種! 苦慣了的命,閑不??! 我兩個姑娘都成家了,在外面做生意,天天打電話說天冷,叫我歇歇,我偏不歇,一歇就渾身到處疼,難受!” 她指著遠處的樹林繼續(xù)憧憬: “這邊開完了,再去開那邊。田地金貴! 除了種地,干啥我都不歡喜!”
近城的路邊,一輛農耕機正在耕田,長長的鐵耙齒深深地在大地上穿行。鐵鈀拖過,泥土像海面的波濤一般翻滾涌動,卷起陣陣黑色的浪花。很快,這里將建起新的大棚,滯悶的塑料棚子會隔絕陽光雨露的滋養(yǎng)和浸淫,同時也會創(chuàng)造另一種全新的人工生態(tài)系統(tǒng),化肥和塑料薄膜會讓這片土地最大限度地透支它的價值,殘存的,是變得越來越堅硬和貧瘠的大地。
一群鳥又飛來。烏鴉、白鷺和麻雀在新翻的泥浪里蹦蹦跳跳,農耕機不停轟鳴,來來去去,鐵耙齒高高舉起又重重放下,發(fā)出震耳欲聾的聲響。面對這個龐大的鐵家伙,鳥兒們居然一點也不害怕,反而團團圍繞著鐵耙齒蹁躚飛舞。
我躡手躡腳向白鷺靠近,企圖接近它們,像接近一個期盼已久的美夢。突然,白袍精靈們像是集體達成了某種默契和共識,以極其輕盈優(yōu)雅的姿態(tài),瞬間在我眼前扶搖而去。它們云朵般溫柔而長久地盤桓在半空中,長長的潔白羽翼,如同音樂裊裊不散的余音,叮叮咚咚……叮叮咚咚……散落在將暖未暖的春泥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