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角
壩上東坡村的蘭朵哭聲淘淘,淚水漣漣。她丈夫王彪被獨角頂死了。
獨角是頭牛。它掙脫犁杖追撞郭守亮?xí)r,王彪沖上去抓住了它的那只角,獨角一甩頭,牛角撞在王彪肚子上。
哨音尖嘯而急促,嘟嘟——嘟嘟——開會啦。
生產(chǎn)隊隊長馬啟狠吸一口煙:“獨角頂死了王彪,保不準(zhǔn)哪天再頂別人。將它殺了分肉,還是賣了分錢,大家說咋辦?”
郭守亮從臉頰上移開顫抖的雙手:“殺人償命,欠債還錢,這是公理,必須殺獨角祭王彪!”
壩上沒有不下雪的冬天,一尺來深的積雪,別的牛連空水車都趕不出去,身大力不虧的獨角卻能往返十二里去拉水。沒有獨角拉回水,村里人只能融化積雪越冬,淡黃色的雪水,喝上一口,串著野蒿子的辛辣味。
“獨角……牛沒罪,它頭上那角有罪。它一頭撞不死王彪,是它頭上的角頂死的?!碧m朵的話語轟然放大了滿屋的哭泣聲。
馬啟宣布:“按蘭朵的意見,鋸掉有罪的那只角,明天給王彪送葬時,焚牛角祭亡靈。”
人到中年的王彪和蘭朵,家中土炕從來沒涼過,蘭朵被蚊子蹬一腳,王彪也得心疼好幾天。不知是籽種不行,還是地畝不行,就是不生娃。這無兒無女的,出殯送葬誰扛幡?村里的小字輩呼啦啦搶著扛,郭守亮握緊幡桿不撒手。
送葬隊伍緩緩蠕動著。郭守亮手持魂幡仰天呼號:“大路朝天走半邊……王彪大哥回來呀!回來呀!”
王彪的墳前燃起莜麥秸,熊熊火焰暖了春天的風(fēng)。蘭朵跪在墳頭,雙手將牛角緩緩地推入烈火中。焚燒牛角的腥辣味兒從火中撲出來,又隨著升騰的縷縷白煙,升上了湛藍(lán)湛藍(lán)的天。
誰都聽得見,哞……哞……哞……村里傳來了牛吼聲。
火燒云
東坡村的那掛膠輪馬車,兩匹梢子馬油光水滑黑緞面,駕轅的紅騮馬,一朵飄動的火燒云。
車把式高連奎屬鼠,綽號“老耗子”,年近五十歲,天生笑臉卻愛罵人,嘴邊常掛著“狗娘養(yǎng)的王八蛋”。 你指責(zé)他罵人,他就說:“我是趕大車的,不罵人。”言外之意,被他罵的都是牲畜。
一件突發(fā)的事,讓老耗子愛罵人的習(xí)氣一扳閘,剎車了。
馬車滿載著幾百張綿羊皮駛?cè)胍宦废缕碌谋P山道,坡路將盡的時候,馬車的剎車閘線崩斷,溜坡了。老耗子向前沖去,要拽住梢子馬圈停馬車,他一把沒抓住馬籠頭,自己卻摔倒在車道上,駕轅的火燒云掠過瞬間,叼住他的棉襖一甩頭,將他甩出車道外。
老耗子瘸著腿追過山彎時,馬車竟然奇跡般地停住。他撲通跪在地上,給火燒云連磕三個頭。
“你說出花來,這車我也不趕了!”老耗子硬是將馬鞭交給了生產(chǎn)隊隊長馬啟。
幾年后,火燒云老了,撤下來干輕活。老耗子告訴妻子,火燒云將來老死,就埋進(jìn)咱家墳地。
沒想到老耗子又罵人了。
“狗娘養(yǎng)的王八蛋,把火燒云按驢肉價賣了,你還算人嗎?今天我不趕大車也罵牲畜?!?/p>
老耗子在隊長家門口跺著腳罵,隊長貓似的沒敢出屋。
暖驢
大年初一,插隊知青安達(dá)懷揣一壺?zé)峋?,去畜棚給大黑拜年。大黑是頭驢。
臘月,安達(dá)騎上大黑,冒嚴(yán)寒踏積雪,去平安堡郵局取父親匯來的五元錢,再給隊長捎買二斤白酒。
回程剛走幾里路,鋪天蓋地刮起白毛風(fēng)。安達(dá)從大黑背上跳下地,放長韁繩讓大黑牽著走,此刻,他只能相信老驢也識途。
驟降的氣溫,冷透了。安達(dá)扭開軍用背壺蓋,咕咚咕咚幾口酒,一股熱流躥上身。
大黑突然停住,轉(zhuǎn)身用頭拱蹭安達(dá)的懷。噢,忘記給它戴棉頭套了。
壩上的嚴(yán)寒天氣里,騎驢騎馬外出,都要用棉頭套護(hù)住它們的腦門,否則,它們會被凍傷顱腦而躺倒。
安達(dá)解開白茬皮襖,將大黑的頭摟進(jìn)懷,暖著它。
大黑又牽著安達(dá)搏擊風(fēng)雪繼續(xù)前行。焐暖了大黑卻消耗了安達(dá)的熱量,他咕咚咕咚又喝幾口酒。
天哪,大黑又停住了。
安達(dá)敞開皮襖摟進(jìn)大黑的頭,大黑又像哺乳的孩子找到了娘。
飲酒——焐驢——前行,飲酒——焐驢——前行……不知循環(huán)了多少次,大黑牽著安達(dá)回到知青點。
畜棚里,安達(dá)從懷里掏出酒,咕咚咕咚飲下去,解開皮襖敞開懷,大黑扎進(jìn)他懷里。
大黑鼻翼呼出的熱氣暖暖的。安達(dá)傾聽著大黑的喘息聲,還有其他牲畜吃草料的咀嚼聲。
花舌
花舌是東坡村的黑騾子,還是駒子時,飼養(yǎng)員老溫頭發(fā)現(xiàn)它舌頭青白斑駁,花舌。
老溫頭說,花舌牲畜愛記仇,招惹了這種牲畜,保不準(zhǔn)哪天一蹶子,踢慘你。
騾子長到八個月就該調(diào)教,花舌兩歲多了,籠頭沒戴過。它無拘無束,搶馬的草,搶牛的料,掠食青青的莜麥苗。它像撒歡的風(fēng),在村中飄來蕩去,人們老遠(yuǎn)就躲它。
隊長馬啟終于揚言要馴服花舌。他指揮幾個小伙子,拖起大繩纏住花舌的腿。馬啟悶足勁,咣的就是一膀子,將花舌撞倒在地。解開大繩,驅(qū)使花舌重新站起來,又用大繩纏繞它的腿……花舌在馬啟面前瑟瑟發(fā)抖。
馬啟給花舌備上鞍子,勒緊肚帶,調(diào)好雙鐙,騎上它穩(wěn)穩(wěn)地繞村子轉(zhuǎn)了三圈。
突然,花舌一蹶子將隊長尥下地,掙脫嚼子,一溜煙顛了。
花舌重獲自由,橫蹦豎躥,還時常立于村頭土丘昂首嘶鳴,它喚不出東方日出,卻也有幾分君臨天下的愜意。
那天早晨,花舌陷進(jìn)了一處廢薯窖,脖子卡在窖檁上憋斷了氣,人們爭相圍觀。
花舌的舌頭從嘴角耷拉出老長,淡粉色的舌頭,根本沒有青白斑駁的花紋,馬啟瞪了老溫頭一眼。
選自《金山》
2023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