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刻刀,是用破舊自行車輪的輪條打磨而成的,細小、鋒利。刀柄處用破舊的工作服撕成布條,一層一層包裹,直到感覺手握得舒服了,再系牢接頭兒,一把刻刀就算制作完成了。制作刻刀的過程更是新奇,各式各樣的車輪,粗細不勻,先定好長短,再用錘子鑿成片狀,先在石頭上打磨,形狀出來了,再用砂紙找型,最后在磨刀石上磨到鋒利為止。第一件作品是用棗木制作的工具盒,放置刻刀和一些輔助性的工具。盒子不大,放到工裝包里最合適了。
哥哥和弟弟,一個屬鼠,一個屬雞。父親用棗樹根的拐角,雕刻出子時出來的老鼠和早起打鳴的公雞。我問父親:“為什么是子時出來的老鼠?”父親一邊用手感知著雕刻出的均勻程度,一邊回答我的問題:“你仔細看看它的目光,白天出來的老鼠是鬼鬼祟祟的,有一句話說‘老鼠過街,人人喊打’;晚上就不同了,夜深人靜,暗黑無影,老鼠認為是它施展身手的時候。它出來,趾高氣揚,眼神會是清明隨性的。看它的眼神,就知道是白天的老鼠還是晚上的老鼠了。”我仔細觀察著老鼠的眼睛,隨性、大膽,透出賊性的靈光,真的感覺到它就是子時的老鼠了?!澳窃缙鸫蝤Q的公雞呢?”我握在手中,仔細尋找著早晨的痕跡。父親說:“這個得你自己找了。”我仔細觀察,它雙腳并立,脖子豎直,翅膀奓起,仰頭高叫,怎么看也找不出早晨的痕跡。我搖搖頭,把公雞和老鼠擺在一起說:“爸,給我刻一把槍吧!”“找到公雞的不同之處了?”“沒有?!薄澳憧窗。绯康墓u從這里可以看出來,它的脖子粗細均勻,兩側(cè)的羽毛一樣。如果它吃了糧食,一側(cè)的最下方就會鼓起來,那是雞胗,就像是人的胃一樣,這就是早晨的公雞和白天的公雞的不同之處。以后不管干什么,都要細心,能找到相同東西的不同之處,對你以后的學(xué)習(xí)和工作都會有好處,等你長大了,就明白了。你為什么要槍啊,你的屬相不好嗎?”
“我不喜歡我的屬相,我喜歡槍,長大了我要去當兵。”“好,就給你刻一把槍?!?/p>
后來,我的槍讓弟弟搶了去。父親看弟弟是真的喜歡,就對我說:“弟弟的公雞給你吧,你不喜歡龍,鳳最好了?!蔽液懿磺樵傅匕压u珍藏起來。
那時的農(nóng)村,最缺的就是書報了。上學(xué)的時候,班里轉(zhuǎn)來一個城里人,叫黎明,和我同桌。他的書包里,總有一本我沒有看到過的書,時不時地翻看。我和父親說:“厚厚的書,看著一定過癮。”父親說:“那樣的書很貴,咱們買不起。我有辦法讓你也能知道那些書里都講了些什么?!?/p>
父親開始了一項大工程。他找來半個廢棄的膠皮帶,選擇最厚的那塊兒用鋒利的刻刀一點點地雕刻圓滑,用熱水燙過以后,再用磚塊兒壓平,然后在壓平的膠皮上用刻刀細心地刻一個個人物。我不知道這些栩栩如生的人物有什么來歷,就是覺得很好看。其中一個本來就是黑色的臉,再用藍墨水一涂,如青面獸一樣。父親笑著說:“他就是‘青面獸’楊志,《水滸傳》里的人物。你再看看這個,雙鞭不離手,武藝超群,他叫呼延灼。《水滸傳》是一本好書,我把里面的人物都刻出來,你知道了這些人物,等以后有條件了,再看那本書,會有不一樣的收獲?!苯酉聛淼娜兆永?,我和父親刻刀下的人物糾纏在一起,“及時雨”宋江、“玉麒麟”盧俊義、“浪子”燕青等,他們的故事豐富著我的生活,我感覺和同齡的人們相比,有著不一樣的快樂。
課間活動,黎明又翻看他的課外書,我沉浸在父親刻刀下的人物里。其他同學(xué)都到外面去了,老師進來拿教案,看到這個場景,走到我們中間。黎明看著老師,我也看著。老師從黎明手里拿過書本,我看到是《莫泊桑文集》,默默記住了這個名字。
“黎明在讀書,你在干什么?”老師問。
“我也在讀書?!?/p>
“哦,你在讀什么書?”
“我在讀《水滸傳》?!?/p>
老師和黎明都露出驚訝的神情。老師問:“你能說出幾個人物的名字嗎?”
我有點兒膽怯,想到父親一邊刻人物一邊講述他們的故事,來了勇氣:“盧俊義、宋江就不說了,我最喜歡‘神醫(yī)’安道全,還有‘鼓上蚤’時遷。”
老師和黎明都看著我,露出了不可思議的表情。
上課鈴聲響了,老師走上講臺,黎明還站著看我。我趴到桌子上,美美地竊笑著,我為有一個天下最好的父親感到驕傲,他用最新奇的方式,讓我成長的路上充滿了許多向往,給了我能和高出我一大截兒且知識豐富的人抗衡的勇氣。那一節(jié)課講的什么,我一句也沒有聽進去,心里想著父親的刻刀和刻刀下的故事。父親的形象是那樣高大。
唐山大地震,父親的刻刀被埋在了瓦礫里,他的右手傷筋斷骨。一切都沉默了,沉默得撕心裂肺。望著殘破的家園,我茫然無措。父親挎著手臂行走在救災(zāi)第一線,而我縮在簡易的帳篷里發(fā)呆。
父親的刻刀和那些活靈活現(xiàn)的作品都消失了,無影無蹤。那一瞬間,我感覺我的心空了,干干凈凈地空了,就那么坐著,不吃也不餓,不睡也不困。
父親的手落下了殘疾,拿不住刻刀了。我很難想象父親的心情,而我像是丟失了最寶貴的東西,看著父親的手流淚。
在以后的歲月里,父親再沒有提及刻刀,看到我在書海里樂此不疲,總會露出會心的微笑。我深知,一種精神在父親的微笑里彌漫開來,印刻在了我的心里,時時鞭策著我。每當有作品發(fā)表,我第一時間就會想到父親,想到父親的刻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