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波
搗臼、風箱、曬墊、石磨……諸如此類的老物件,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農(nóng)家小院最是常見,有的倚墻歇腳,有的散落一堆,有的懸于釘頭……即使時過境遷,沾著泥巴的敦厚模樣依然歷歷在目。
那些年物資普遍匱乏,爺爺、奶奶的生活過得很拮據(jù),即便如此,農(nóng)家常用的物件還是一應俱全。我雖年幼無知,于耳聞目睹中,也能懵懂體會到擁有這一切實屬不易。正因為有了這份擁有,孩提時代的我才能在搗臼邊伸出食指,觸碰到粘在搗杵頭上飄著艾香的麻糍團;在風箱的“呼呼”聲中,踮著腳尖,攥著搖把手,揮灑吃奶的力氣;在幾米見方的曬墊內(nèi),抹著滿腦門欲滴的汗珠,與麻雀追逐嬉鬧,體會“雙搶”的艱辛與喜悅……在一眾老物件里,奶奶的石磨更留別樣滋味,讓人回憶無盡。我家與爺爺、奶奶相鄰而居,父母工作忙碌時,就把我們兄妹倆留在爺爺、奶奶身邊,漫長的白天我就有取之不竭的時光,圍著奶奶轉(zhuǎn)。石磨是奶奶的心頭寶,倍加珍惜,潛移默化間,石磨自然也成了我的心頭寶。
奶奶的石磨長年被置放在一間小房子里,大多時候處在隱隱綽綽的微弱的光里。讓人琢磨不透的是,它神閑氣定的模樣總呈現(xiàn)出一種不凡的氣質(zhì),如同一位歸隱山野茅舍、閱歷頗豐的老者在閉關修行。
石磨不常用,許多人家以借為主。但奶奶認為,對于她來說,卻是必不可少的。奶奶的理由是,雖不常用,必要時又少不了它,偶然一兩次可以向左鄰右舍借用,但有志人家多次借用別人家的,人前會倍覺沒面子。佛爭一炷香,人爭一口氣,不想再借!要用時怎么辦?必須靠自己爭氣辦得所需的物件。聽母親說,這石磨是奶奶磨破了嘴皮子說服爺爺后,用幾升玉米和幾斤豬肉的代價,專門請石匠師傅打鑿而成的。
我問奶奶,為什么她總是把自家的石磨借給隔壁阿婆用?奶奶卻反問,鄰里之間相互幫助,不是應該的嗎?我實在搞不清,既然這樣,為什么我們非要置辦石磨,也可以借來用呀?奶奶并沒有回答。
奶奶放石磨的小房子,其實只是一間低矮的偏屋而已。今美其名曰“房子”,只是感念爺爺一點一滴親手搭建的艱辛。偏屋的西墻就是主屋的東墻,屋頂只有一斜面,四角由兩長兩短粗木柱子支撐。整間偏屋除了這四根柱子和屋頂?shù)膸赘鶛M梁是粗木頭外,其他所有的橫檔、門窗框子、椽子都是竹子頂個的。墻腳不高,是由大小不一的石塊堆砌而就;墻腳上去,三面全是黃泥墻,東泥墻上挖了一頭窗,南泥墻上開了一扇門;屋頂還算奢侈,統(tǒng)一用了烏黑的瓦片,不過這瓦片都是爺爺歷年翻正屋時,調(diào)換出來的舊瓦片。這偏屋看似簡陋,但一片瓦、一根竹、一擔泥、一塊石、一截木都是爺爺勞心勞力的結(jié)晶。奶奶的石磨就放在邊窗下方的磨床上。有了偏屋才結(jié)束了石磨居無定所的日子,避免了它在竹林邊、墻腳下的日曬雨淋,也算是給它一個能夠安居樂業(yè)的家。所謂磨床就是由幾根長短不一的粗木頭相互穿插成的凳子狀的一個粗獷的木架子,專門用來安放石磨。與石磨同處一室的還有蓑衣斗笠、鋤頭鐵耙、風箱曬墊等一應物件。
平時,偏屋的門窗都是關著的,但從來不上鎖,因此隔壁阿婆也可以隨時自主開門來使用石磨。如果奶奶巧遇上了,還會抽出些時間來給阿婆搭把手。阿婆自然是“謝謝”不已,并在借用石磨結(jié)束時不忘塞給我兩三顆糖果或一兩塊糕餅。按照奶奶的說法,這是阿婆用我家的石磨過意不去所表達的謝意。于是,隨之而來我有了一個奇怪的想法:在接過阿婆所給予的糖果或糕餅時,我是不是謝了阿婆,也該謝謝石磨?不瞞你說,有幾次我真的悄悄撫摸著石磨,真摯地感謝了它。
一般情況下,石磨派用場的當天,門窗是一早就會被奶奶給打開的。因為是最東邊,陽光燦爛的日子,暖洋洋的、黃亮亮的光線不但射在了黃泥墻上,還直直地射進了窗、射進了門,清風自然也快于人的腳步一并爭先恐后地挨挨擠擠著進來。當陽光和清風用力擠盡了偏屋里面的昏暗和潮味后,長時間放在磨床上的石磨就會隨著磨單的推拉響起那“嗚啅嘎——嗚啅嘎——”的推拉曲,完整版的“勞作之歌”由此奏響,且貫穿始終。勞作過后,石磨總有一段休養(yǎng)生息的時光,其間奶奶會把它擦洗干凈,并蓋上一件洗得發(fā)白的舊布衫,以避免磨縫積塵。憑我直觀,無論勞作與否,石磨都是這偏屋里最靚、最幸運的仔,坦然地接受著奶奶所賦予的特別的關愛。
奶奶的石磨在旁人看來,也許有些粗陋,就是將一個被稱為“磨扇”的圓形大石輪與另一個被稱為“磨盤”的圓形大石輪,相互一“扣”而就。磨臍、圓軸、軸空,相扣時正好深深相吻。為了便于單臂推磨使得上勁,磨扇薄于磨盤,碗口大小、半尺來長的磨把,推磨時可助力加持。磨心是黃豆、玉米等所磨之物的綠色通道,更為精妙的是,磨扇的工作面鑿有磨赤,呈凸起狀,正好與呈凹陷狀的磨盤的工作面赤溝陰陽相合,相扣時讓上赤下溝拍檔間的相互擠壓力發(fā)揮到極致。還有那“T”形的磨單,是被一根長繩從偏屋的橫梁上高高地掛下來后給綁扎住的,這樣在推磨時兩人可通力合作,一人雙手推拉磨單,一人單臂推拉磨把,完成磨物任務就輕松了許多。在奶奶的絮叨中,我還知道了,成就石磨除了石匠的功勞,與木頭有關的鑿、綁、掛、插都是爺爺搞成的。按奶奶的話來說,爺爺?shù)哪芨蔀榧依铩肮?jié)約了一半的師傅銅鈿”。每當奶奶用欣賞的語氣提及此事,爺爺就會“刺刺”地深吸上幾口捏在手中的老煙管,憨憨地笑笑,裝得很淡定。
于我,石磨的粗與細似乎無關緊要,緊要的只是奶奶在推磨時能否讓我找到樂子,否則在漫長的一小時甚至是幾小時的陪伴中會無聊到只想沉沉睡去。
奶奶讓我撥弄所磨之物入磨心就是極好玩的。一撮、幾?;蚴畮琢5負芘凰萘艘粋€晚上的糯米或黃豆入磨心,然后在奶奶的推磨中瞬間就會有乳白色或鵝黃色的水糊狀、漿狀之物從兩輪間流出來,滴滴答答滴入下面的大木桶里,頃刻桶里由零星的圓點積成小塊狀的,然后越聚越多成薄糊,再到厚厚的半桶、大半桶,煞是好玩,且頗有成就感。興趣縈繞時,我那漸入眼簾的瞌睡蟲自然被趕跑了。
跟著奶奶一起推拉磨單也是極提人興致的。奶奶推拉磨單,先是弓字步站穩(wěn),然后雙臂分開,雙手緊握磨單的橫木,上身隨著推拉前后移動,這時磨單就極為盡職地牽動磨扇圍軸轉(zhuǎn)圈。無知無畏如我,感覺奶奶推磨極為輕松,便自告奮勇、昂首挺胸地上前模仿……但事與愿違,即使我整個人已是用力到東倒西歪,也沒能撼動磨扇一絲一毫。尷尬無奈之下,只能撒嬌賣萌央求奶奶助推,但自己接下來那一連串的動作,更是笑破蒼穹:哪里還有弓步可言,踮起腳尖,伸著手指才好不容易勾住磨單的橫木,身子近乎掛在橫木上,前后移動更是全免了,只有“小碎步”式的前跑后退……這時,笑聲驟起,在這個不大的空間里,歡樂彌漫著。
其實,奶奶為了迎合我緩慢的節(jié)奏(說節(jié)奏都是極慚愧的),甚至是癲狂可笑的舉動,更是為了顧及我的安全,避免磕磕碰碰,當我踮著腳尖嬉笑著撥弄所磨之物時,當我掛著磨單前俯后仰時,奶奶總會放慢速度,甚至停下來,但從無責怪。有時候被爺爺撞見了,奶奶還笑呵呵向一時看不下去的爺爺解釋道:“這就是子孫繞膝,天倫之樂!”一向嚴肅的爺爺也只能搖著頭嘀咕著來表示他的無奈:“你就寵著吧!”石磨旁笑聲依舊,也許更歡……
兄長雖然年齡上只大了我兩歲,但所表現(xiàn)出來的能力總是高于我很多,有兄長一起留在奶奶家的日子,奶奶推磨就容易了許多。兄長不但穩(wěn)得住弓步,推得動磨單,還合得上奶奶單臂推動磨把的節(jié)奏。每每看著磨扇按著兄長的意愿服服帖帖微微顫抖著順暢轉(zhuǎn)動,聽著“嗚啅嘎——嗚啅嘎——”和諧的合奏曲時,敬佩、羨慕之情油然而生,由衷高喊著:“哥哥好厲害哦!”這時,奶奶也從不吝嗇對大孫兒的夸贊,只是為了顧及我的感受,奶奶會轉(zhuǎn)過臉來,笑呵呵地也夸我?guī)拙?。兄長也不忘順著我的喊聲贊上一句“妹妹也很棒”作為回應。當時,我竟然真的以為自己也挺能的,就得意洋洋地在那里甩著小辮,搖頭晃腦地自豪著,現(xiàn)在想來不免啞然失笑。但誰的童年不留下些可笑可樂,可供人笑談的“老話”呢?
春夏秋冬,四季循環(huán),奶奶的石磨登臺亮相的機會并不多,大多時候處于靜默狀態(tài)中,讓人產(chǎn)生英雄無用武之地的錯覺??v觀奶奶家石磨的閱歷,其用場不外乎磨豆腐、磨湯果(小圓子)、磨啟糕(米饅頭)、磨炒粉(黃豆粉,有時會拌少許芝麻和糖)、磨玉米。如今仔細琢磨后發(fā)現(xiàn),少則少焉,但哪一件不是普通百姓人家日常生活中至關重要的?生活因石磨而精彩了許多,所以有時候我往往忽略了石磨,也忘卻了推磨的艱辛,而是對推磨后所能發(fā)生的一切多了一分美好的期待。
歲月荏苒,爺爺、奶奶已仙逝,奶奶的石磨連同與石磨有關的瑣事不但留存于記憶里,也刻進了我的心里,成了情感的源泉、故鄉(xiāng)的牽絆。時至今日,隔著時空感念那段逍遙、隨性的日子,像極了一個古樸凝香的青花瓷,盛載著清水漾漾的時光,汩汩綿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