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霜
摘要:初中語文教材中《孔乙己》的解讀不應局限于單篇文本,而應該擴展為主題性群文閱讀。與以往過于偏重小說“分裂”思想的解讀相比,還應該專注于構建思想與藝術之間的關聯(lián),從而全面理解以《孔乙己》為代表的魯迅小說是以何種形式表達“分裂”的感受的。
關鍵詞:魯迅小說 《孔乙己》 “分裂”的藝術
一、“分裂”的解讀:“他者”與“地獄”
魯迅小說中的分裂感無處不在,它不僅僅是人們在互相理解上出現(xiàn)了錯位那么簡單,更重要的它是“異己力量”的具體化,作為一種或隱或現(xiàn)的“無物”,它總是不時提示著人與人之間心靈的隔絕狀態(tài)。當我們再回到“鐵屋子”的情境中時,我們會驟然發(fā)現(xiàn),隔膜造成了覺醒者與沉睡者間的互不理解,尤其是覺醒者對自我行為的彷徨、懷疑,在一定程度上甚至造成了覺醒者的“精神分裂”。在魯迅的小說中,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處于一種“他人即地獄”的悖謬式處境,二者的關系特別是心靈之間的關系處于一種十分焦灼、緊張的狀態(tài)。
當我們深入這個“分裂”的世界,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橫亙于人與人之間的鴻溝,它阻斷了人與人交流的信息回路,扭曲了信息的原義,從本質上講,這是一種“鬼打墻”似的“無物之陣”,任何抵抗都是徒勞。在人人皆為地獄的環(huán)境之中,人與人之間不可能建立真正的信任,所有努力都終將淪為無聊的形式,所以這種溝通的努力與嘗試注定失敗。人總是嘗試回到自身,當朝這個目標邁進之時,便會猛然發(fā)現(xiàn)這種期望的不可能性,但他們也不愿意采取退卻的策略,再加上封閉冷酷環(huán)境的浸透,最終形成了他們自私自利的性格。他們缺乏一種更宏大的視角,缺乏一種對生命本體的觀照,即使是那些所謂的覺醒者,他們也只能從自己的角度出發(fā),用資本主義式的人道主義憐憫和資本主義的革命思想,以救世英雄的身份拯救人民大眾于水火之中,但事實證明這不過是他們的一廂情愿,農民的真實愿望并不被他們所理解;而農民卻又因為文化知識的匱乏而缺乏話語權,他們也不可能向上傳達自己的聲音,二者之間的隔絕似乎早已注定。
在《孔乙己》《狂人日記》等小說中,“新勢力”的思想意識是不見容于當時的社會的,當時的封建體系相當穩(wěn)固,新文化、新思想很難融入到原有體制之中,所以魯迅提出要打破“鐵屋子”,要先“破”后“立”,就是基于這樣一個歷史現(xiàn)實。也許有人會對此表示懷疑,認為中國文化自古具有包容性,并且能舉出一大堆歷史證據(jù)來驗證自己懷疑的合理性;這是因為他們忽視了中華文明傳承過程中的具體歷史變化。當歷史的車輪進入明清時,那種我們引以為豪的“包容性”究竟剩下多少是值得每一個人深思的;明清封建王朝的妄自尊大、目中無人致使自己故步自封,而閉關鎖國的政策又使自己能獲取的外部文化資源越來越稀缺,封建制度支撐下的文化逐漸凝固,長期缺乏新鮮血液的注入使得中國文化漸顯老態(tài),如此情境下,我們還敢說那時的中國文化具有“包容性”嗎?“狂人”竭力想要打破這種狀態(tài),營造自己的命運“不再吃人”的理想社會;但這種想法是“大哥“之類的封建勢力所嫉恨的,兩種新舊不同的文化體系的沖突在所難免。由于封建勢力的強大,新文化處于一種被壓制的狀態(tài),作為封建守舊勢力的對立面,“狂人”所代表的是一種“異己力量”,封建勢力不會容許這種思想的發(fā)展,所以會竭力壓制它的發(fā)展??梢哉f,封建勢力對覺醒者的壓迫是絕對的,是一種敵對性的狀態(tài),但覺醒者對封建勢力的態(tài)度卻是相當曖昧的,他們既要反抗以求生存,又對封建勢力抱有幻想,希望他們主動覺醒,停止“吃人”,但結局證明了這種幻想的破產(chǎn)??滓壹骸尉暩?、魏連殳、涓生不但沒有達到目的,反被封建勢力及現(xiàn)實社會反噬,落得一個“多余人”的下場。
二、“分裂”的癥由:“反抗”與“隔離”
魯迅的小說蘊涵著極大的張力,這固然有著小說中內在矛盾的因素,但也不能忽視小說中人物之間“分裂”與“隔離”的內在環(huán)境。正如上面我們談到的,魯迅小說中的人物之間充滿了各種各樣的隔膜,人與人之間并不能從心靈層面展開對話,在他們之間存在著一條隱形的柵籬,無論是敵人還是“同仁”,他們在內心都被彼此視為生存上的敵人,他們都在為自己的生存空間搏斗。
《孔乙己》中的孔乙己、《狂人日記》中的“狂人”、《藥》中的夏瑜、《長明燈》中的“瘋子”、《在酒樓上》的呂緯甫、《孤獨者》中的魏連殳等,他們都是舊時代的早產(chǎn)兒,先天發(fā)育不足,后天必然畸形。他們的身上都有著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的印記,他們的思想是從西方直接移植過來的,并沒有與中國的土壤很好地結合,他們妄求以一種純粹的西方式的革命獲取資源,并借以謀求自己的合法地位。就真實目的而言,他們與封建保守者都是一丘之貉。所謂“革命”,也只不過是革掉“敵對者”的命,但社會的真正進步與否似乎并不在此命題之中。我們在這里所要肯定的不是一種意識形態(tài)化的“革命”,而是一種“民間”開放視角下的“反抗”。民間的反抗更多出于人的本真,“政治話語”對“反抗”的理解是基于一種非平等式的壓迫,民間的反抗擺脫了國家的話語,還原為人性的話語??滓壹?、阿Q、眉間尺的反抗很難說是一種帶有民族解放意味的斗爭,他們更多的是民間意義上的復仇,他們的內心都有一種潛在的反抗意識,只需要內心一瞬間的激變就可以引發(fā)。阿Q的反抗是在一系列基本權利均被剝奪之后的無奈選擇,是一種“想做奴隸而做不得”的不得已,因而他的反抗極其微弱,并且,他的反抗也只不過是想獲得壓迫別人的資源,取得一種合法地位,因而他的反抗還處于一種民間的原始狀態(tài)。眉間尺則是帶著明顯的復仇意識進行反抗的,這種反抗是一種帶有現(xiàn)代色彩的民間反抗,因為在他為父報仇的同時無意間也擔負著“重整乾坤”的歷史意義,這使得他的反抗顯得比較復雜。不論是阿Q還是眉間尺,他們都是孤獨者,沒有人愿意主動理解他們,他們的反抗就像螻蟻一般,終將消解在歷史的紛繁之中。
古人也好,今人也罷,他們的反抗注定是一條孤獨而曲折的路,他們帶著一種不確定性在與歷史對話。在歷史的維度上,他們也注定了只是匆匆的過客,等待他們的是不遠的墳墓,他們對歷史的把握完全處于一種感性的層面,完全是一種自我感覺式的把握??滓壹?、阿Q的悲劇就是最好的印證,這種人與歷史的隔離是造成個人悲劇的一個重要原因,更是無數(shù)自我孤獨的歷史根源,這種模糊、感性隨意的把握將其推入一個不可知的世界。
三、“分裂”的藝術:“轉折”與“反諷”
轉折是很多文本都會有的敘事因素,特別是現(xiàn)實主義的文學作品,因為要塑造人物,構建情節(jié),構造故事,如果整個敘事過程一覽無余,很難引起讀者的興趣。因而“轉折”就為文本提供了一種達到“曲徑通幽”效果的可能。在魯迅的作品中,“轉折”敘事被運用得相當普遍,它往往與作品中的隔膜感、孤獨感聯(lián)系在一起,為達成作品的深度意識提供了必要的準備。在魯迅的小說中存在著這樣一種邏輯:作品重轉折往往容易造成文本氣氛、情感的變化,這種變化中的相當一部分是與作品中的隔膜感相聯(lián)系的,而這種隔膜感、孤獨感又進一步生成了文本中蘊涵的孤獨感。當然,這三者之間也絕非線性的那般簡單,他們之間存在著更為復雜的立體交叉關系,但這種線性的關系卻是最為直接的。
說到“轉折”,我們首先應該提及的是《故鄉(xiāng)》,閏土那一聲“老爺”,形成了整個文本的“突轉”,“我”在這之前的種種醞釀,種種臆想,都隨著這一聲老爺煙消云散,昔日的友誼已成“昨日之歌”,“我”是真正地感到了“我”與閏土之間的隔膜和自我的孤獨,但是真正的孤獨是難以言語的,因為真正的孤獨沒有傾訴對象,它是內心的不斷郁積,陷入了“無物之陣”中,因而“我”無法言說內心真實的感受?!犊滓壹骸分械霓D折來得突然卻也十分巧妙。當孔乙己要教店家小伙計認識“茴”字的不同寫法時,被小伙計奚落地拒絕,此時他的內心忍受著難以承受的哀痛,尊嚴、人格蕩然無存,連孩子都已經(jīng)意識到孔乙己的地位與處境,孔乙己欺騙自我的資源也難以為繼,他是真的感到了自我的孤獨處境?!睹魈臁分械膯嗡纳┳釉趦H存的精神支柱被摧垮之際,頓然感到世界的無所依傍與虛無,在對待“寶兒”死亡這一轉折事件時,她明顯缺乏必要的心理準備,因而當事件發(fā)生時,她就走入死亡的死胡同,無意中放棄了生的意識?!讹L波》中的七斤、七斤嫂與趙七爺?shù)臄?shù)次沖突構成了小說的轉折,也形成了文本的張力。在這幾次沖突中,二者的地位轉換也造成了緊張、孤獨的轉換,他們雙方都將對方視為敵對力量,因而總有一方注定要孤獨,魯迅在抒寫這種孤獨的轉換中注入了強烈的批判精神,對雙方的茍且、虛假人格做了解剖式的批判?!鞍在趙太爺?shù)陌驼葡?,失去了姓趙的資格;在趙秀才的竹桿下,失去了求婚和出賣勞動力的機會;于辛亥革命中,又在假洋鬼子的哭喪棒下,失去了革命的幸運;在把總老爺?shù)耐赖断?,失去了生存的權利?!盵1]可以說阿Q的每一次失敗都是一次轉折,但有兩次轉折特別引人注目,一次是失去了求婚和出賣勞動力的機會;一次是失去了生存的權利。在對待這兩件事上阿Q是無法用“精神勝利法”將其完全消解的,因為這已經(jīng)威脅到了他個體生命的存在;而文中也含蓄地表達了阿Q在一定程度上的意識自覺,在他有所意識時,他似乎也明白了自我處境的艱難與孤獨。
祥林嫂的悲劇在數(shù)次轉折中完成。被婆婆綁架強賣到山村中、丈夫的死亡、阿毛的死亡、魯家主人的嫌惡、關于靈魂的冥想一次次地折磨著她的身體和心靈,逐漸將她推入絕望的泥淖之中;而她與旁人的隔膜也在一步步加深,人們并不理解她,她逐漸變成了一個自言自語式的孤獨者。呂緯甫、魏連殳的孤獨都是伴隨著文本的敘事轉折呈現(xiàn)出來的。曾經(jīng)的英雄如今成為了曾經(jīng)所鄙視的人物,這種迥異的狀況壓迫著自我的內心,時刻保有著罪惡的意識,使他們自虐、自戕,淪為世界的“多余人”。子君和愛姑的曾經(jīng)的反抗是多么激烈、多么決絕,但在殘酷的現(xiàn)實環(huán)境,他們的棱角被逐漸磨平,不得不向現(xiàn)實低頭。他們的孤獨來自于內心的落差感,來自于人與人之間的隔膜,這種源自內心的孤獨感深深地折射出外在世界的冷漠和荒誕,是對健康人性異化的強烈控訴。
“兩間余一卒,荷戟獨彷徨”[2],魯迅小說中的孤獨與隔膜,是由魯迅的人生姿態(tài)與嚴酷的環(huán)境所決定的,也與文本上的轉折敘事相聯(lián)系,在這種文本內容的張力藝術的張力中,我們從中看到了那個時代人們心靈的真實狀態(tài)。
參考文獻:
[1]楊義.楊義文存.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169.
[2]魯迅.魯迅全集·第七卷[M].北京:同心出版社,2018:1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