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天文
我想到布萊希特說過:“不要從舊的好東西著手,要從新的壞東西著手?!?/p>
什么是舊的好東西呢?
我的父親、小說家朱西寧先生去世一周年的時候,我寫了一篇題為《揮別的手勢》的紀念文章,回想我與父親之間到底是怎樣的感情。我在文章的結尾說,我們父女一場,好像男人與男人間的交情。
男人的交情,這句話來自米蘭·昆德拉的作品《身份》,書里的女主角香黛兒跟她的丈夫說:“我的意思是,友誼,是男人才會面臨的問題。男人的浪漫精神表現在這里,我們女人不是?!?/p>
然后,他們展開了一段關于友誼的辯論。友誼是怎么產生的?當然是為了對抗敵人而結盟,若沒有這樣的結盟,男人面對敵人時將孤立無援。友誼的發(fā)源,可以追溯到遠古年代,男人出外打獵,互相接援?,F代男人不打獵了,但打獵的集體記憶以其他形式出現,比如看球賽、喝酒。于是,從結盟衍生出契約關系、秩序、文化的結構,男人接受社會“馴化”的程度,比女人更久、更深,它們已內化為男人的一部分。女人受“馴化”的程度淺,所以大家公認女人的直覺強、元氣足。進入21世紀,“女性論述”大行其道,準備顛覆男人數千年來制定的各種典章制度,其勢可謂洶洶。
然而,我如果有向往的事物,男人間的友誼會是我向往的。它不僅僅是兄弟情誼,它比兄弟情誼升華了一些。它綜合了男人最好、最有質感的部分,是被放進時間之爐里燃燒到白熱化時的焰火發(fā)出的青色光輝。如果能找到一句現成的話形容,它是“君子之交淡如水”。當然它也是“朋友十年不見,聞流言不信”。這兩種情況,都有強大的信念和價值觀做底,否則不足以支撐。那樣的底,我一點兒也不想去顛覆它。
它們是我的舊的好東西,我的老本,我的底。
(林冬冬摘自山東畫報出版社《荒人手記》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