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故
單位里的同事,都管林遠洋叫“雨人”,說他的左手是雷公,右手是電母,只要發(fā)出點響動,手心和五指的汗,就能跟下雨似地滴。這稱呼是他三年前入職時候,辦公室里小張起的。小張先他幾年來,報到那會,讓他填了表格,領(lǐng)他到人事處交接手續(xù)。樓上樓下幾步路,進到辦公室,小張接過表格要蓋章,卻發(fā)現(xiàn)紙已經(jīng)被水浸透,只有邊角顯露出純白色。原本被捏在虎口的地方,模糊破損,墨跡連帶著紙屑全粘到了林遠洋手上。小張低頭看他的手,蒙著一層水,中指上還沒來得及落地的水珠,拽長著身子,即將落地。林遠洋慌忙拿手在褲兜上擦擦,順勢背到身后,指尖互相扣緊,半躬下身子表示歉意。小張只好領(lǐng)他出來,重填了表,親自帶過去蓋了章。
等正式上班,林遠洋坐在小張旁邊,隔段時間就抽紙擦手,一上午用了近半包紙。晚上下班要走,小張到林遠洋跟前,看著滿垃圾桶的紙團,問他到底怎么回事。林遠洋才說打小就這樣,去醫(yī)院看過,也沒看出個所以然來。之前還好點,臨上班這幾天,癥狀才加重,估計過兩天會好轉(zhuǎn),不會影響工作。后來,全辦公室的人都知道了林遠洋這個毛病,開玩笑說他不怕停水沒澡洗,畢竟自帶花灑,只需伸直胳膊舉過頭頂,就能淋浴。林遠洋只好笑笑,說倒也不至于。入職一月有余,他終于恢復(fù)到一包紙能用一周的地步,大家開玩笑的勁頭過去,也就沒有人再提。他本以為“雨人”的頭銜,可以就此摘掉,沒想到前些日子,這稱號被小張從廢棄的歷史書堆里又拎了出來。
林遠洋也說不清再次發(fā)作的具體時間,留有印象是半月前,有次上完廁所洗手出來,他按照往常的習(xí)慣,抬手下落,快速晃動手指,好晾干水分??苫氐焦の缓?,他盯著屏幕敲字半晌,卻感覺手指冰涼潮濕,低頭一看,才發(fā)現(xiàn)鍵盤上全是水。那個上午,他又用掉了半包紙。小張聽到頻繁的抽紙聲,開玩笑說他又被龍王附了體,并更新了辦公室天氣預(yù)報,說局部地區(qū)有雨。接下來幾天,流水的勢頭愈發(fā)迅猛,一包紙都不夠上午的量,林遠洋徹底沒了主意。小張看出他的窘迫,從賣手抓的老板那里,淘來不少一次性塑料手套,又找來皮筋,讓他戴上手套捆在手腕,這樣不影響打字,等水聚集多了直接倒掉就好。林遠洋沒有辦法,只好戴上手套工作,雖然看起來像是在餐桌吃飯,與周圍很不協(xié)調(diào),但再也不用隔幾分鐘抽紙擦手,勉強也就接受了。同事都勸他找時間去醫(yī)院看看,但他知道醫(yī)院靠不住,去了只是白花錢,只好硬生生拖著,按照以往的經(jīng)驗,等它自己恢復(fù)??蛇@次,林遠洋顯得有些沒底氣,畢竟流水的陣仗,實在嚇人,而且戴手套也不是長久之策,還得另想他法。好不容易等到周五,他決定利用周末,好好處理這事。
租的房子離單位不遠,每天通勤花不了多久,有時候下班閑來無聊,他還特意繞一大圈再回住處,但方便的代價就是屋子的破舊和狹小。房子雖然是在小區(qū)里,但和周圍直戳戳要扎進云端的樓層相比,這幾個單元樓就像孩童隨意堆起的土堆,臃腫矮小且毫無章法。走進樓道,線路縱橫,墻面也全是貼紙廣告,新的掩蓋不住舊有的痕跡,且有被同化的風(fēng)險。爬到三樓,那扇看上去全新的大門,就是林遠洋的家。這門以前是淡黃的木頭板,被上個租戶喝醉酒一身子壓倒了。租戶說是門的問題,老古董到了該退休的年紀,他只不過是恰巧趕上了,不愿賠償。房東也不肯出錢新修,想拖著等他自己解決。租戶只好拿鐵絲搗鼓一番,勉強維系,半個月后房租到期,就搬走了。房東后悔當時沒收押金,只好咬咬牙,自掏腰包,安上了密閉性很強的防盜鐵門,想著再出事,也就怪不到他的頭上。樓內(nèi)其他房門的構(gòu)造,除去木板,大都是銹跡斑斑的鐵皮,襯托得林遠洋的住房很是豪華,房東為此還提高了房租,說是能提供更多的安全感。他覺得有種此地?zé)o銀三百兩的意味,鬧不好反起到招惹小偷的作用,故而每次出門,都得仔細檢查三遍,確認鎖好才離開。進到房間,他躺倒在床,照例點了外賣,決定先填飽肚子再說。
外賣準時送達,他打開手機,尋找下飯視頻。一番操作下來,飯已結(jié)成一團,他怪自己不長記性,就不該點面食。好在找到了喜歡的劇,盯著手機不多久,飯盒就空了。收拾掉空盒子,他脫下衣服,光著身子進了衛(wèi)生間。衛(wèi)生間兼具現(xiàn)代與復(fù)古氣息,淋浴下方就是浴缸,淋浴頭是他新?lián)Q的不銹鋼材質(zhì),浴缸則布滿隨時準備四分五裂的裂痕,外壁黃里透白,內(nèi)壁白里透黑。有時候太懶或者時間不足,他就用淋浴草草了事。碰著放假時間充裕,他倒是很愿意放一缸水,整個身子泡在里面。畢竟上個租客留下了一個金色的玩偶小魚,能浮在水面,擠一下還能叫喚,不用浴缸實在可惜。但他喜歡藍色的小魚,就特意用馬克筆仔細涂抹成了藍色。放好水,他從洗臉臺上拿起藍魚,讓它和自己的身子一同浸到水里。水溫還行,他伸直雙腿,躺倒在浴缸側(cè)壁,仰臉望向暗黃的天花板,放空力氣,使手臂自然上浮。這個狀態(tài),他能保持很久,期間還會不時擠壓幾下藍魚發(fā)聲,一般響九次后,他才會立起身子,打泡沫正式洗澡。藍魚陪他泡澡多時,有褪色的跡象,如今半藍半黃,看上去像放壞的雞蛋。洗澡結(jié)束,浴缸全是泡沫,他撈出藍魚,從里面出來,打開下水蓋子。流水并不利索,他疏通過幾次,開始還好,過不久又阻塞如前,便干脆不再去管。穿好拖鞋站穩(wěn),他右手抓緊藍魚,左手拿花灑沖洗身上的泡沫,順帶洗了藍魚,好明天重新上色。他不習(xí)慣用毛巾擦身子,喜歡自然晾干,邊往外走,邊伸直胳膊,準備往下甩。胳膊還沒下落,上面殘留的水珠,卻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失,像是被皮膚吸收了進去。他踉蹌著跑回臥室,找來水杯,倒水到胳膊關(guān)節(jié)凹陷的地方,沒多久,那一窩水就不見了。房間開了空調(diào),絕不可能是被熱得蒸發(fā)了。舊的問題還沒解決,新的問題卻已出現(xiàn),他坐在床上,一時沒了主意,等回過神,才發(fā)現(xiàn)自己還赤裸著身子。
穿上睡衣,林遠洋在床和墻壁間的狹窄過道里來回走動。木地板并不平整,有多處凸起和凹陷,走路像坐過山車,還附帶著老鼠般的吱吱聲。他用余光瞥向床頭柜上的小魚缸,里面的水是前天晚上新?lián)Q的,缸底堆疊著他特地從洮河撿來的石頭,還有從玩具攤買來的藍魚吊墜。魚缸原本養(yǎng)過魚,但撐不過半月,就都沉了底,林遠洋嘗試過好幾次,知道沒有養(yǎng)魚的命,索性放棄了,只定期給魚缸換水,以一副里面還有魚的姿態(tài)來對待。魚缸里的水清澈且純白,他懷疑剛才看走了眼,決定用科學(xué)的手段來驗證,于是斜倚在床,用筆給水位做上記號,把左手伸進魚缸里等待。過去半個鐘頭,他從魚缸小心撈出左手,看水位的變化,將近兩指多的水憑空消失,目測足有一礦泉水瓶的量。他的身體在短時間內(nèi),竟然通過手掌,吸收了如此多的水。他找來體重秤,本想稱稱體重有沒有變化,但沒有手放進魚缸之前的重量,想著要嚴謹,同時怕吸水過多出現(xiàn)問題,決定還是以后再試。
外邊,天漸漸沉下臉色,月影匆忙出場,給它涂抹些亮色,才勉強找補出歡快的氛圍。林遠洋攤開雙手,徹底平躺在床上,想最近怪事頻發(fā),一定有原因,但到底怎么了實在令人費解。當然,要是追本溯源的話,流水這個癥狀,第一次出現(xiàn),還是和他遇到藍魚有關(guān)。隨著時間的增長,他也愈發(fā)懷疑兩者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性。
這事發(fā)生在林遠洋二年級的時候,他在鎮(zhèn)上讀小學(xué),周末放假沒事干,就去洮河邊玩鬧。和他一般大的孩子開始還跟著他,時間久了,父母擔(dān)心危險,就叮囑他們不許靠近洮河,到后來,就只有他一人,時常待在河邊的樹底下發(fā)呆。他到現(xiàn)在還記憶深刻,那是在一個午后,太陽燥熱,河邊草叢里全是鳴叫的蟲子。他撿了一根細長的木棍,綁上從母親抽屜里偷來的毛線,再系上一塊細長的石頭,甩到河里學(xué)人家釣魚。他這樣能待一個下午,雖然毫無收獲,卻樂趣十足。之前一般都是快到吃飯的點,他就收棍回家,但是那天,在太陽穿透云層灑向橘光的河面,他順著棍子延展的方向,突然看到一條深藍色的魚,半彎著身子躍出了河面,攜帶起的水珠,把陽光蒙朧在遠山的綠意里。藍魚足有成年男人的大腿粗,雙翅在空中不斷拍打,飛起的水甚至濺到了他的臉上。他扔掉棍子往河岸奔去,但藍魚早已沉入水中,沒有了露頭的跡象。剛才的畫面還在腦袋里回閃,他眼前全是金光做背景的藍色,像是打翻了墨水,就連河水,也逐漸變成了海洋的顏色。他的身子慢慢往河里靠近,先是越過了草叢,接著是河邊松軟的淤泥,然后是一陣一陣涌來的河水,沒過腳背,沒過腳踝,最后沒過了小腿。他通過溫?zé)岬暮铀?,似乎感知到了藍魚的溫度,它明顯就在河道的某個地方,在渾濁的河水里盡情舞蹈著,逆流而上,或者順流向海洋的方向。就在他沉浸在滿目的藍色中時,一聲大喊驚醒了他。有人從旁邊路上飛奔下來,大喊:“這是誰家娃娃,可不敢往前再走。”男人顧不得脫鞋,踩進淤泥里,一把抱起了他,然后騰挪到右手,斜挎在腰間,回到了路邊。男人是鎮(zhèn)上農(nóng)戶,認出了他,帶他找到父母,說明了原委。母親等男人走后,掏出衣架就要打,沒等落下,他兩眼一黑,直直躺倒在了地上。
等再醒來,已經(jīng)是第二天早上,天還沒亮透,湛藍的天幕掛著為數(shù)不多的星星。林遠洋以為自己還在河里,開始哭喊,說眼前全是藍色的墨汁。母親聞聲趕來,打開了燈,他眼前才有通透的白,唯有窗戶的一角,殘留著天空的藍。他并不在家里,而是在鎮(zhèn)上的衛(wèi)生院,醫(yī)生說沒有大礙,估計是嚇著了,休息幾天就好。母親等天亮,就領(lǐng)他回家,路上還買了不少零食給他,說以后再也不打他了。他眼前還不時有藍色飄過,吃著辣條也就無所謂了。母親還要上班,父親下周才能從縣城趕回來,家里就他一個。他吃完零食,感覺眼暈頭重,躺在沙發(fā)睡了過去。中午母親回來,見他睡得香,準備抱起放在床上,卻發(fā)現(xiàn)他身子下面,全是水,沙發(fā)潮得不成樣子,水甚至流到了電視柜前。母親慌了神,匆匆抱著他趕到衛(wèi)生院,檢查半天,卻沒有絲毫異樣。沒辦法,母親只好帶他回家,想著明天要是還不能恢復(fù),就去縣城醫(yī)院看看。第二天一大早,母親檢查床單,果然又是濕漉漉一片。她請了假,給父親說明緣由,帶著他去了縣城。在縣城一連住了兩天,醫(yī)生說各項指標都很正常,應(yīng)該沒多大問題,要實在放心不下,建議去省城看看。母親和父親商量許久,決定等父親周末休息,一起去省城,母親先帶他回鎮(zhèn)上觀察幾天。到家母親找來廢棄的毛毯和過期的報紙,厚厚一層鋪在床上,又找來塑料布壓上頭,最后鋪上床單。那幾天時間里,林遠洋一直在這樣的床上睡覺,開始他很不適應(yīng),后來發(fā)現(xiàn)軟軟一層,就趁著母親離開,在上面蹦跳。
母親見林遠洋精神恢復(fù)不錯,詢問他那天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林遠洋說了看到藍魚的事情,母親若有所思,隔天請來了鎮(zhèn)上有名的神婆子麻婆,麻婆聽完,忙說糟了糟了,孩子一定是被鬼怪附了身。母親忙問該怎么辦,麻婆說倒也簡單,以后須得離水遠一些,最近這些日子,吃飯喝水,最好用鐵碗,有阻隔的效果,最好每次都能敲敲鐵碗,這樣鬼怪就能被嚇跑了。母親接連點頭,又問其他的辦法。麻婆說要得到保佑,最好捐些錢。母親掏出三百交給麻婆,讓她幫忙。麻婆顫巍巍接過,說一定一定,她這就去廟里燒香,保管孩子能好起來。麻婆又找來表紙點燃,把灰燼和水混在一起,倒進鐵碗,讓林遠洋喝下。林遠洋看著黑乎乎一坨,拔腿要跑,母親承諾喝完買輛玩具車給他,他才閉著眼睛一口悶下。母親接過碗,用筷子敲了敲,讓他也記住。于是那幾天,他很樂意吃飯喝水,把碗敲得震天響,母親也不會責(zé)怪半句。
母親奔波疲累,送走麻婆,安頓林遠洋睡下,就去臥室躺倒,不久傳來微弱的鼾聲。林遠洋這幾天睡眠充足,在床上翻來覆去,怎么也閉不上眼。窗外天色昏暗,漆黑的背景里,逐漸出現(xiàn)那條藍魚的輪廓,閃著光亮。他起身望向窗外,藍魚居然開口講話,說它并不是鬼怪,它從遙遠的南太平洋的海溝出發(fā),一直游歷至此,馬上就要離開,如果他愿意,可以現(xiàn)在去到洮河岸邊,它可以帶他在河面馳騁,好彼此認識,以后再見,也就能認出對方。說完,藍魚的輪廓逐漸模糊,最終融進了夜幕。他躺在床上不知如何是好,麻婆的話在他耳邊響起,似乎有無數(shù)鬼魂在窗外等著索命,再看到外邊樹木扭曲的黑影,更是嚇得他不敢亂動??赡菞l藍色的魚太過于迷人,他真想再次見到它。他三番五次把手放到門上,最后還是退了回來。在猶豫和徘徊里,他躺在床上睡了過去,再次醒來,太陽已經(jīng)把萬物照得分分明明。母親整理床鋪時,驚奇地發(fā)現(xiàn)水變少了,抱著他親了一口,讓他切記麻婆的囑托,又把鐵碗放到桌上,讓他沒事多敲敲。等母親走后,他氣得把碗摔到了地上。中午麻婆回來,說問了高人,林遠洋這個名字不錯,母親接連點頭,打電話給父親,說了改名的想法,讓他幫忙問問公安局有沒有熟悉的朋友。父親自然不同意,畢竟林余海這名字是他起的,還說母親是封建迷信,好歹也讀過書,怎么還信這個。等父親回來,終究耐不住母親的執(zhí)拗,林遠洋就變成了如今這個名字。生病時候的具體細節(jié),林遠洋已記不太清,大部分都是母親在他長大后告訴他的,唯有那天藍魚所說的話,時常飄蕩在他耳畔。那個晚上,因為害怕,他錯失了一個寶貴的機會,那也是他人生中做出的最讓他后悔的一個選擇。成年后費盡心思折騰養(yǎng)魚,或許就是為了彌補當時的遺憾吧。那天之后,他的情況慢慢好轉(zhuǎn),父親回來后,還是擔(dān)心,和母親帶著他去了省城醫(yī)院,檢查結(jié)果和縣里醫(yī)院相同,兩人的心這才放下。有了這次經(jīng)歷,后來僅僅是他的手流水,父母也就安然接受了,至少能平和應(yīng)對。林遠洋想,按照母親的表述,當時他整個身子都在流水,和現(xiàn)在相比,確實也不必大驚小怪。他有些倦意,關(guān)了燈睡覺。
夜里做夢又夢到那條藍魚,在分不清是海還是天的縱深處游蕩,因為沒有明確的遠近把握,那條魚的大小也就成了謎。林遠洋鉚著勁往前沖,在沒有時間概念的困境里,他覺得身子越來越重,似乎受到了某種阻力,不知是海水還是云層。他伸手準備辨別,突然驚醒,打開一旁臺燈,才發(fā)現(xiàn)床單有兩坨水印,正好是手的位置。他望著還在滴水的雙手,回想夢中的場景,決定還是得回家去看看,回到事情最開始發(fā)生的地方,也許能找到答案。
做好回家的決定,林遠洋閑來無事,準備繼續(xù)之前的實驗,卻發(fā)現(xiàn)身體吸水的現(xiàn)象具有隨機性。他滴了水在手掌,多次嘗試,一直等到周末晚上,才得以再次出現(xiàn)。他讓身子吸入兩瓶半的水,然而體重沒有任何變化,反倒是手不再流水,一直到睡覺時候,才微微滲出些許。這樣看來,并不算是壞事,也就任它去了。第二天上班,林遠洋向領(lǐng)導(dǎo)提出想休年假,按照他的計劃,五天年假外加兩個周末,他能有九天的時間,回家處理問題綽綽有余。領(lǐng)導(dǎo)聽了他的想法,說單位不許連休,只能一天一天休。他握緊拳頭,想入職三年,他都未曾休過年假,今天提出來,本想能念及以前的犧牲,得到爽快的同意,卻是這樣的結(jié)果。他半分鐘沒說話,看領(lǐng)導(dǎo)斜眼望著他,只好點頭同意,說休周五。領(lǐng)導(dǎo)讓他回去等通知,得調(diào)排一下人員班次。第二天下午,他才收到回信,說是申請過于匆忙,得排到下周,還叮囑休完之后,記得周一按時上班。他無可奈何,攥緊手,擠出一地的水。
等待的日子,反倒讓林遠洋回家的心更為迫切。下班待在出租屋,他突發(fā)奇想,儲存些流出的水,等待時機,準備驗證身體會不會給它再吸收進去。結(jié)果把手泡在收集的水里半個小時,不僅沒變少,反倒越來越多。他對這副身體越來越感到困惑,難以理解。找不到解決辦法,他只好每天晚上,找來毛巾裹在手上,投屏到電視看動漫。晚上還能隨便糊弄過去,上班的時候,卻實在難熬,任何事情都被重復(fù)變得枯燥。手上的流水,也難以沖刷掉平淡。終于等到休假,他趕到車站,一大早坐上了回家的高鐵。
林遠洋透過車窗,拍了遠處新生的太陽,上傳到朋友圈,配上文字:重返。列車快要到站時,朋友圈有了第一個點贊,對話窗口也彈出個紅點,是他高中時候的女友,名叫白萱。林遠洋打開對話框,是白萱看到他回家的消息,說她也在縣城,問他有沒有時間,一起聚聚。白萱之前提到過這事好多次,但因為工作的緣故,兩人都沒能會面。他關(guān)掉手機屏幕,仰頭靠緊背椅,雙手攤到腿上,想起以前的事來。
白萱和他是高中同學(xué),文理分科后兩人到了一個班,彼此才熟絡(luò)起來。高中的戀愛,是學(xué)習(xí)之余生活唯一的添加劑,大都伴隨著海誓山盟,還有因為一些雞毛蒜皮而導(dǎo)致的分手。他和白萱兩個人,沒有過多的轟轟烈烈,卻也安穩(wěn)度過了專門扼殺愛情的高中生涯。高考完第二天,他們就去見了家長。見面的過程還算順利,雙方父母沒有反對,但也并未顯露出同意的臉色,說等成績出來之后再說。那時候兩人考慮的是,一定要去南方,去臨海的大學(xué),畢竟藍魚就來自那里。白萱聽說過他遇到藍魚的事情,很早就表示要順從他的意思。然而成績下來,白萱意外考得很差,在父母的壓力下,不得不選擇錄取分數(shù)更低的省內(nèi)學(xué)校。父母說這算是考驗,男人的心不能太野,這要是不順從你,以后肯定也不長久,而且去了外地,變數(shù)也大。白萱被說動了心,勸林遠洋別太執(zhí)著,按他的成績,肯定能上省內(nèi)最好的大學(xué)。林遠洋一時沒了主意。母親聽到他想報的學(xué)校,想起當年麻婆的囑托,得遠離水,也竭力勸阻他留下。在母親和女友的輪番攻勢下,他產(chǎn)生了動搖,但去往南方上學(xué),一直是他的夢想。畢竟唯有長久生活在海邊,才有機會尋找那條藍魚。這個想法在他剛認識白萱時,就告訴過她,在告白的情書里,他曾把白萱比作是那條讓他心心念念的藍魚。當時白萱感動萬分,回信里明確寫下,以后一定陪他去海邊,找到那條藍魚,那是他和她共同的夢想。林遠洋翻出當時的書信,白萱清秀的字體,似乎在說那不過是一個幼稚的玩笑。他帶著那封信,一個人去到當時看見藍魚的樹底下。他等待著,等待著,希望能再看到那條藍魚,不多奢求,只瞥一眼,他就下定決心,去往南方。
林遠洋盯著漆黑的河面發(fā)呆,想那條魚真如他小時候的記憶一樣擁有神力,肯定能聽到他的召喚,必然能回來,給他指引??梢恢钡鹊轿缫箷r分,什么事情都沒有發(fā)生,沒有一絲藍光從他眼前劃過。母親呼喊著從遠處趕來,說打他電話顯示關(guān)機,問了一大片人都不知道消息,只好拿著手電來這里尋找。母親自顧自勸說一陣,要帶他回家。他手里攥著信件,流下眼淚,哭著說:“媽,我找不到它了,它不理我,一點都不想理我,是不是已經(jīng)把我忘了?!蹦赣H以為他是和白萱鬧矛盾,就讓他放寬心,說只要報考省內(nèi)的大學(xué),多見面,多聯(lián)系,小姑娘看到誠意,就能和好了。他聽著母親的說辭,哭笑不得。
第二天醒來,林遠洋手上又開始流水,床單濕了一片。等母親去上班,他偷偷折返回洮河,撿了石塊打水漂,一直到?jīng)]了力氣,才給白萱回去消息,說他做好了決定,和她一起留在省內(nèi),不去南方了,藍魚太過于虛幻,把握好眼下的幸福,才至關(guān)重要。白萱打來電話,哭著說等到大一結(jié)束,兩人就回家訂婚。他望向河面打著旋兒的水流,期待著什么,也跟著哭了。
過幾天,兩人報了志愿,等結(jié)果出來,雖然不盡人意,不是一本的專業(yè),但都進了預(yù)想的大學(xué)。白萱為了補償他,想趁著假期,請他去海邊旅游。母親聽到消息,放心不下,本想勸勸他,他卻告訴母親,他不愿去,等以后有機會了,再去也不遲。其實他不是不想去,是不想和白萱一起去,他想一個人前往,等有機會,一個人,漫步在海灘,無人問津的海灘,充滿著原始氣息和荒涼景致的海灘。林遠洋想,也許兩人的間隙,就是從那個時候裂開的。
上了大學(xué),兩人雖同在省內(nèi),但并不同地。白萱學(xué)校在市區(qū),林遠洋得先在學(xué)校分部待兩年,才能回到市區(qū)的本部。分部在離市區(qū)很遠的縣里,來回市區(qū)得花去一個下午。兩人只有在周末才能見面,遇到林遠洋做實驗,周末走不開,一個月見不到一次,也是常有的事。白萱覺得林遠洋不關(guān)心她,時常鬧情緒,林遠洋課業(yè)繁忙,也少了對她的關(guān)心。兩人的關(guān)系越來越疏遠。林遠洋以為這是愛情轉(zhuǎn)化成親情的體現(xiàn),畢竟他和家人也不是時常有聯(lián)系,心里還想著訂婚時候,是否該通知高中的同學(xué)。沒曾想大一還沒結(jié)束,白萱就提了分手。林遠洋這才忙亂起來,尋找各種途徑和她溝通,寫信打電話找父母聯(lián)系她舍友,都不奏效。他那時候課也不上,作業(yè)也經(jīng)常忘記提交,甚至訂了賓館在她學(xué)校邊上,待了一周。事情當然無法挽回,在原本應(yīng)該訂婚的那個暑假,糾纏了將近半年的林遠洋,終于放了手,刪除了她所有的聯(lián)系方式。一直到大四畢業(yè),白萱因為同學(xué)聚會,才重新加了他微信。等車到站,林遠洋趁著下車的工夫,打開手機,回復(fù)了過去,說可以聚聚。
從市里轉(zhuǎn)乘大巴到縣城,已經(jīng)是下午兩點多,兩人約在卡卡奶茶店會面。等他到時,白萱已經(jīng)提前過來,點好東西等著。見他來了,白萱起身相迎,說,好久不見啊,我自作主張點了奶茶,還是老樣子,不曉得你有沒有變口味。林遠洋坐下,說沒有沒有,喝什么都無所謂,問她來縣里干什么。她說無非是工作上的事,需要過來開個證明,又問他的緣由。他只說最近工作不忙,好長時間沒回家,就請了個假,回家來看看。白萱夸他孝順,說阿姨知道他回來一定很開心,又羨慕他的工作,說能在省內(nèi)找到一份這樣的工作不容易,她在一家公司干活,天天加班,客戶又難纏,每天都在想辭職的事情。林遠洋喝口奶茶,笑笑,說各人都有各人的難,他當初圖穩(wěn)定,聽父母的意見選了如今的單位,也全是后悔,還不如去公司干,至少還能拼一拼,往前沖沖。兩人聊完各自的生活,又談起高中時候,但多數(shù)都是周邊的同學(xué),關(guān)于他們自身的事,卻只字不提。他也通過白萱,知道了很多同學(xué)的著落,大部分都工作了,有些甚至結(jié)了婚,也有還在讀書的,聽說班里那個胖胖的男生,在大學(xué)里,因為生病去世了。兩人都表示了嘆惋,話題被引向沉重和哀痛,自然也就沒有了下文。
白萱提議出去走走,出了巷子,對面就是高中學(xué)校。林遠洋喝盡杯里的奶茶,隨她出了門。走在路上,白萱問他有沒有新談女朋友。話題終究還是回旋到了他們自身,他只好如實回答。白萱開玩笑說,趁早忘了她,世上好女孩多的是,總有適合他的。他不知該接什么話,兩人又陷入了沉默。白萱透過來往的車流,看著學(xué)校操場上零星的學(xué)生,突然說:“有時想想,我們的分手真是草率呢,可能因為距離,慢慢就沒了感覺。不過,也許你當時應(yīng)該選擇再堅持堅持,分手后,你都堅持了半年,要是能再繼續(xù)一個月,或許我會重拾對你的感覺,也許現(xiàn)在,我們又是不一樣的情景?!绷诌h洋手顫抖起來,回答的話還沒出口,兩只手已經(jīng)開始滴水。他長嘆一聲,說:“也許吧,選擇這件事情,我從小到大都沒有做對過。除了有明確答案的考試題之外,我確實很不擅長選擇。唉,很是抱歉?!卑纵嫘χf,她開玩笑呢,讓林遠洋別當真。察覺到他手滴水的情況,她從口袋里掏出紙巾遞過去,說:“這么多年了,你手上流汗的毛病還沒好嗎?”林遠洋說還行,休息幾天就好,不影響生活。白萱問他是否到海邊去過,有沒有找到他掛念的那條藍魚。林遠洋說上大學(xué)時總覺得時間很多,總會有機會去,等到上班了,才發(fā)現(xiàn)上學(xué)那會,才是機會最多的時候,可惜回不去了。白萱停下步子,說:“你會不會怪我,當時是我害你沒能去到心儀的地方讀書。”林遠洋表示不可能,任何選擇都是他自己決定的,和別人沒有關(guān)系,讓她千萬別多想。林遠洋還要去北站坐車趕回鎮(zhèn)上,臨分別時候,白萱說她沒有什么可祝福的,就希望他能早日見到那條錯過的藍魚,而且她預(yù)感,這個愿望很快就能實現(xiàn)。林遠洋表示了感謝,買好車票后,坐上了回家的班車。
等到鎮(zhèn)上,太陽西懸,街道沿線的攤販已經(jīng)收攤,留下枯爛的菜葉和隨風(fēng)轉(zhuǎn)圈的塑料袋。林遠洋回到家里,母親已經(jīng)備好飯菜,問他怎么回來遲了。他說在縣城遇到個朋友,聊了幾句,母親也沒多問。吃了飯,他從包里掏出給母親買的東西,說還有事,約了幾個朋友,出去聚聚。母親叮囑他早些回來,嘴下嘀咕說不該買這么多,她也用不上。林遠洋出門,天已經(jīng)黑透,借著路燈的光亮,他來到洮河邊,坐在大樹下的石頭上,看河水在黑暗里翻涌。他起身走到河邊,伸手到渾濁的河面,將水流截開,看它們穿掌而過。水有些溫?zé)?,他把雙手打撈出來,捧起一抔水,走到樹下,借著路燈微暗的光,看到掌心的水,逐漸下降,不多久就消失不見了。他撿起一旁的石塊,彎下身子,側(cè)著腦袋,扔向暗黑的河面。看不到濺起的水花,就連落水的聲響,也被河流自身的轟鳴遮蓋。他的眼前除了黑色,沒有其余任何顏色。林遠洋覺察到一種莫大的悲哀,刺穿了他的身體。他真想跳進河流,將河水全都吸入身子,等到明天,好在河道里仔細尋找,假如它在,這或許是唯一能留住它的方法了。林遠洋盤腿坐定,望著和山勢融為一體的河流,不再動。許久,才有電話打進來,是鎮(zhèn)上關(guān)系很好的孫云。
孫云大林遠洋兩歲,小時候算是孩子王,當初帶林遠洋到河邊玩的,就是他。因為他家離洮河近,有時候玩得遲了,孫云就帶他到自己家吃飯。后來林遠洋出了事,許久沒來,兩人聯(lián)系才變少。等小學(xué)畢業(yè),林遠洋去到縣城讀中學(xué),孫云那時還沒畢業(yè),兩人才又熟悉起來。擔(dān)心新來受欺負,孫云讓林遠洋遇到危險,就報他的名字,保準管用。不過,林遠洋還沒能用上孫云的名號,他就離開了。孫云沒考上高中,技校又不想讀,干脆去南方打工了。等兩人再聯(lián)系,是林遠洋大學(xué)畢業(yè)回家,那時孫云剛從南方回來,在家旁邊開了個農(nóng)家樂,不再打算外出。兩人碰到一處,孫云拉他進去,非要請他喝一點,林遠洋推脫不得,也就去了。那時他正在找工作,已經(jīng)有了幾個心儀的選擇,都是南方沿海地區(qū)的大公司,當然為了順從父母的意思,他也報考了省內(nèi)的單位。喝酒到盡興時,林遠洋問孫云南方生活的感覺,又問他可曾去過大海,是不是很誘人。孫云攥著酒瓶舉過頭頂,搖晃著說生活一塌糊涂,完全忍受不了,早知道當時就好好念書了,是他沒選對路。至于大海嘛,也就那樣,不過躺在沙灘上,確實很舒服,不像洮河邊,全是雜草野樹,找個躺人的地方也找不到。他知道林遠洋對大海的向往,問他大學(xué)為啥沒去南方,他還記得當年初中時候,就聽林遠洋要考去南方。林遠洋不知如何作答,想了半天,就說是為了女友。孫云搖搖頭,很不贊成他的做法,得知兩人分手之后,就勸他別想太多,人生本來就是不斷試錯的過程,大學(xué)去不了,以后再去也不遲。林遠洋贊同他的話,兩瓶酒下肚,臉開始發(fā)燙,覺得大好前程就在未來,人生第一次看海,不能是旅游一樣的匆匆而別。就得要有長久待下去的決心,才能前往,表現(xiàn)出誠意,藍魚感知到,或許才能再次現(xiàn)身。
然而造化弄人,和孫云分別后,林遠洋回到學(xué)校,在等待那些公司面試通知的時候,母親生病住進了醫(yī)院。他顧不得其他事情,到醫(yī)院專心照顧母親,此時之前省內(nèi)考試的成績下來,他排第一,父母知道,都替他開心,說不用再瞎折騰了。到時候他們出點錢,在市里買套房子,替他找個對象,簡直是完美的生活。而且離家也近,要是他們老兩口出現(xiàn)啥問題,他也能及時趕過來,以后抱了孫子,他們也好過去幫著帶孩子。聽到母親在病床上暢想未來的生活,他特別想把真實想法說出口,卻還是咽了回去,想等出院之后,母親身子調(diào)理好,再說也不遲。但沒等母親出院,那些公司面試的通知就陸續(xù)發(fā)出,還要求必須是線下。他脫不開身,想著過些日子,應(yīng)該還會有新的應(yīng)聘公告,就一拖再拖。拖到母親出院,身子恢復(fù),他回到學(xué)校答辯,還是沒有合適的崗位。等待許久,才有一家符合要求的公司,給他回了信。他當時買好了車票,準備去面試,臨走前給母親打視頻電話,母親在家給他準備著行李,說:“到時候去上班,需要帶的衣服被子,媽已經(jīng)整理好了,到時候無論如何也得讓你爸請個假,開車帶我們過去,看你安頓好了,媽才能安心。唉,這樣算來,時間可真快啊,轉(zhuǎn)眼間,兒子也要工作了,開始賺錢了,要成一個大人了。”打完電話,他躺在床上難以入眠,把裝進包里準備換洗的衣物拿出裝入好多次,舍友都用疑惑的眼神看著他。等到熄燈后,他蜷縮進被子,想去面試了,又能如何,到不了那里工作,只不過是無用功而已。還是等以后吧,或許等攢夠了錢,等財富自由了,可以帶著父母一起過去,甚至能在沿海開一家小店,這才是最好的選擇。他在被窩里,取消了車票,之后按著父母的心意,順利入了職??傻日嬲ぷ骱螅胖雷约旱南敕ㄓ卸嗵煺?,隨著工作年限的增加,他越發(fā)感覺扎在這片土地上的根越深,身子逐漸向下生長,已經(jīng)難以抽離,抽離也就意味著死亡?,F(xiàn)在這個樣子,見到藍魚不過是一種奢望,他收回望向河面的目光,拍拍屁股站起,接通了電話。電話那頭孫云通過朋友圈知道他回來,要他去農(nóng)家樂坐坐,說發(fā)了微信不回,只好打電話,話語里帶著責(zé)怪。他推說剛在休息,沒看到信息,這就趕過去。掛了電話,他再看河面一眼,順著那條水泥路,朝縱深處走去。
路的盡頭,農(nóng)家樂就在右手邊,另一側(cè)是洮河。林遠洋趕到時,門外的廣場上正燃起巨大的篝火,把周圍照得通紅。篝火旁擺著許多桌椅,坐了不少人。孫云正忙著招呼客人,把他安排到了角落的一桌。桌上只三四個人,孫云介紹說是他縣里的朋友,讓他們不必拘謹隨便聊,他忙完就過來。林遠洋只好點頭微笑,不知該說什么。其中一個給他添上啤酒,說要好好碰幾杯。林遠洋難以推脫,隨他們依次喝過,等半箱酒喝盡,孫云才招呼走最后一撥客人,坐定到桌上。孫云笑著說他們肯定喝不過林遠洋,這小子有絕技,能把酒從手上逼出來。眾人不信,孫云讓他把手攤開,果然全是水。其他人很是詫異,孫云見他們信以為真,就說了緣故,又問林遠洋是否尋到了那條藍魚。林遠洋搖搖頭,喝下一杯酒。孫云見他情緒不對,也老早聽說他在省會工作,沒有去到南方,就岔開了話題。酒過三巡,眾人都開始打擺子,有的已經(jīng)吐了,躺在地上睡覺。孫云和林遠洋聊了許久,林遠洋告訴他自己前來的目的,想著能尋到藍魚,解開心結(jié),說不定流水的病癥就能根治。孫云談起他曾經(jīng)打工時候,去到過一個名叫藍尾鎮(zhèn)的地方,臨近海邊,聽漁民說,周邊海域有種魚類,通體都是藍色,每年夏季都會洄游至此,在海里看起來極為壯觀,味道也非常鮮美??上М敃r他們過去,正是冬季,錯過了機會,林遠洋要是真心想找,或許可以去那里碰碰運氣。林遠洋想就算要去,也不知道什么時候能有機會,但還是問了具體地址,記在了手機上。孫云安頓幾個朋友睡下,搖晃著要找來水滅掉還未燃盡的篝火。林遠洋阻止了他,讓他回去先睡,自己在這里看著,不會出問題。孫云給他指了一旁的水管,說有情況就用水澆滅,囑托完,讓他早點進來休息,里面留了床位。林遠洋點頭答應(yīng)著,等孫云進了門,不顧臟亂,盤腿坐在了地上。
篝火還勉強有著輪廓,一些粗枝干依舊挺立身子,沒有四分五裂。地上散落著不少灰燼,風(fēng)吹過河道,總會揚起很重的煙塵。夜愈發(fā)深沉,從河面掠過的風(fēng),夾帶著潮氣和濕冷,從林遠洋身上劃過。他收緊雙腿,用胳膊圍抱起來,又把頭搭在雙膝上,盯著火堆發(fā)呆。等到最后一?;鹦窍?,冷風(fēng)徹底攻占了這片區(qū)域,他才站起身子,準備回屋睡覺。
河岸沒有火焰光亮的照襯,連帶著河水,顯出無邊無際的黑。這黑暗里,到底有沒有那條藍魚呢?它從遙遠的南太平洋趕來這里,一定耗費了很大的力氣吧。這時,林遠洋忽然想到孫云說的那個鎮(zhèn)子,似乎那些藍魚就在他的眼前游動。也許可以去一次,什么時候呢,不能拖,這次一定不能拖,明天,對,就是明天。林遠洋深吸一口氣,覺得這個想法實在太過荒唐。他憋著氣,搖晃著醉酒的身子,一路沖到了河岸。周圍的黑,慢慢將他攻陷,他感覺河水在不斷上涌,沒過了他的腳背,然后是腳踝,再是小腿。這次,河水沒有要停止的意思,他的大腿,上半身,全被淹沒了。他感覺身子開始上浮,河水沖破河堤,向四周擴散。水開始還從河道漫出,等鋪滿周圍的土地,便從地下翻涌而來。沒有疾風(fēng)驟浪,水面在平靜中,快速上升。他努力在水里伸出腦袋,看身子超過電線,越過山丘,最終與周圍最高的山頂平齊。等到四周再也沒有事物露出水面,水才停止了生長。他抬頭望望天空,似乎只有一尺之隔,伸手就能摸到星星。水面映襯著星空,天地仿佛倒置。他想起了前些天的夢,心有不甘,望著漫無邊際的水面,深吸一口氣,一個猛子扎了進去。雖是黑夜,水底的萬事萬物都通透明凈,甚至于樹的殘綠和山的灰黃,都分明在眼前,似乎并不在水里,而是懸浮在空中。他看到有魚群在遨游,繞著隆起的小土丘打轉(zhuǎn),偶爾有說不上名字的大魚,從他身邊穿梭而過,不久又呼喚來更多的魚類,圍著他浮動。他隨意擺換著姿態(tài),在水里用手劃出兩條水波,帶出的氣泡漸次浮升,魚兒卻隨他的方向前行。他向更深處游去,看身下田里的玉米和向日葵編織的綠毯,向后快速退離。來到原本洮河的位置,有一處暗流,水色比周遭更為暗淡。他停在旁邊,看周邊的魚群紛紛散去。等最后一條魚兒離開,他俯下身子,擺動四肢,游進了那股暗流?;秀敝g,他看到有條藍魚,在淺黑的暗流里,亮著碧藍的光,逆流而上。他快速擺動手臂,朝著光亮游去,但意識卻越來越模糊,眼前逐漸蒙朧。等再醒來,他發(fā)現(xiàn)自己躺倒在岸邊的草叢里,身上全濕透了。天已經(jīng)有了要亮的意思,旁邊洮河照舊平穩(wěn)流著,沒有絲毫變化。他用不住滴水的手,打開手機,按照孫云所說的地址,買了下午的機票。
林遠洋回到家里,沒有驚擾母親,換上衣服,轉(zhuǎn)乘班車,趕往了機場。坐在候機廳,已是下午,他才回過神來,這是一場完全沒有任何準備的行程,除了目的地,他一無所知,甚至能不能在預(yù)定時間抵達,也都是未知數(shù)。他對自己的選擇,充滿了疑惑和擔(dān)憂。好像準備許久要打開的禮物盒,被他一不小心捅破了。坐在飛機上,他不知該如何面對,甚至無法理解自己的舉動,望向窗外,綿延的云層,像浮在水面的塑料泡沫,臃腫而又龐雜。
飛機落地,已近傍晚,林遠洋按照導(dǎo)航,先是乘坐地鐵到了市區(qū),然后轉(zhuǎn)乘高鐵,摸索到一個縣城。藍尾鎮(zhèn)距此不過四十多公里,他咬牙打了出租車,等趕過去,已至深夜。鎮(zhèn)子并不大,剛一下車,海浪富有節(jié)奏的韻律,就順著海風(fēng)輕拂而來。街上店鋪大都關(guān)了門,行人并不是太多,但隔著幾步,總能碰到。他到便利店買了面包和水,往海邊奔去。一路上,燥熱從鎮(zhèn)上的各處角落涌出,爬滿了他的全身。尋到海邊,見并沒有旁人,他索性脫光衣服,向海水走去。臨海的地段,鎮(zhèn)上的燈火還能照亮些痕跡,再往遠處,天和地就完全分辨不出來了。尤其微暗的星星,很疑心是否看錯地方,把海當成了歸宿。他先活動身子,感觸著不時翻涌而來,撞擊他小腿的海浪。向前幾步,等海水沒過大腿,他才欠下身子蓄力,跳入海中。海水的咸腥味鉆入鼻腔,瞬間擴散到整個身子,他露出腦袋,接連咳嗽了好幾聲。海浪借著岸上的光,還有起伏的弧線,再遠一些,便完全沒了表征。他不停擺動胳膊,朝黑暗的腹地行進,期待在滿目的黑暗里,能亮起藍色的光。海洋的遼闊,讓他失去了方向,他只好瞄準正前方天幕的一顆星,作為前行的航標。不知過了多久,似乎那顆星星正逐漸變大,他終于沒了力氣,停下游動。回轉(zhuǎn)過頭,遠處原本燈火閃爍的鎮(zhèn)子,如今變成了一條會發(fā)光的綢帶。他半浮在海面恢復(fù)體力,腳下突然有東西繞轉(zhuǎn)而過。他扎進水中,在黑色的海水里,看到有更黑的一團影子,盤旋著前行。不出意外,那應(yīng)該就是魚群。他跟隨其后,盯緊那團流動的黑影,每一次上浮換氣,對他而言,都得冒著跟丟的風(fēng)險。黑影沒有絲毫停止的意思,引誘著他前往海洋深處。在換氣的空擋,他發(fā)現(xiàn)亮光的鎮(zhèn)子,早已變成一條細線,模糊且黯淡。理智告訴他不能再繼續(xù)前行,一道選擇又橫亙在他面前。沉入水中,黑影并沒有因為他的遲鈍而放緩節(jié)奏,他們之間的差距越來越大。浮出水面,那條代表鎮(zhèn)子的線,也全然不見了。他心一橫,猛勁潛下去,繼續(xù)朝向那團躍動的黑影。擺動的雙手,像墜著兩座大山,怎么也抬不起來,他沉下去,甚至不愿再上浮,只想安靜地置放一會兒身子。漸漸地,他喪失了浮起的欲望,開始下墜,享受靜止的歡樂,被水包裹揉撫的幸福。那團黑影神奇地停下了,離他越來越近。就在他快要閉上眼睛,準備迎接黑影侵襲時,他皮膚周圍的水,開始持續(xù)冒出泡泡,有些地方甚至出現(xiàn)了小型旋渦。他的身子也沖破海水的重壓,逐漸上浮,抵達了海洋表面。四周沒有半點光亮,月色也漸移至天的邊角,好為太陽讓出舞臺。他整個身子,就像是一個千瘡百孔的海綿,吸附著周圍的海水,然后化作自己的一部分。那團黑影在他身下盤旋,他感覺處在世界的中心,藍魚一定就在他身下。他閉上眼睛,任憑海浪把他送往任意的方向。他已經(jīng)做出了選擇,至于最終結(jié)果,就讓其他事物來決定吧。天亮前的夜,把他和周圍的一切,都拋進了難以出逃的黑暗里。那團顏色更深的黑影,也被平等地溶解其中。
林遠洋被海浪喚醒,已是第二天早晨。他發(fā)現(xiàn)身子浸泡在水中,旁邊是一座孤島,除去零零散散的樹木,別無他物。他站起身子,看到不遠的海水里,有一群魚在急速游動,那一定就是他昨晚遇到的黑影了,必定是孫云提到的藍魚無疑。他立馬跳進水里,朝魚群游去。等靠近再看,卻不過是一群普通的,通體都是灰黃色紋路的魚。它們生著巨型的嘴,眼睛突兀地堆在兩側(cè),毫無美感可言。魚群受到他的驚擾,四散而去,等到自為安全的地帶,又停下慢慢打轉(zhuǎn)。他強迫自己把那些平庸的色調(diào)看作藍色,但在全是淺藍的海水里,灰黃被襯托得更為扎眼。孫云所說的藍魚尚且無法尋到,那條獨一無二的藍魚,又怎么可能收入眼中,不過是癡心妄想罷了。游蕩的魚群,見證著他玩笑般的追索,同時也給這場游戲,畫上了句號。一切都已發(fā)生,他長久以來的夢終于清醒。沒有藍魚,或許真的就像很多人所說,他當時只是看走了眼,因為光線的問題,把普通的魚看成了藍色,又因為是小孩子,錯把看過的動畫片,套到了現(xiàn)實之中,畢竟這是常有的事。他不知是否該后悔昨天的選擇,假如他不過來,也許那條藍魚就會一直存在,這樣看來,是他親手葬送了那條藍魚的生命。這樣也好,這樣也好,終究是要知道真相的。林遠洋看著不斷吸水的身子,返回小島,等第一批下海捕魚的漁民到來,說明緣由,坐上了返程的漁船。在回行的船上,望著沒有盡頭沒有起點的海洋,他終于放棄了尋找藍魚的打算,那個盤踞在他心頭幾十年的心結(jié),被一次心血來潮的出行,徹底割斷了。
回到海岸,林遠洋找衣服穿好,直接打車趕往了機場。臨近傍晚,打開沉悶的鐵門,他才返回單位旁的公寓,為明天的上班做準備。他感覺全身松軟無力,像一條擱淺在岸上的魚,無法呼吸且難以行動。望著床頭柜上那沒有魚兒的魚缸,他伸手去摸,才發(fā)覺手已經(jīng)一天沒有流水了。病癥得以解除,理應(yīng)感到開心,他卻沒有任何欣喜。他強迫自己微笑,想沒什么大不了的,世上的藍魚很多,又不只它一個,完全沒有傷心的必要。他決心以后還要養(yǎng)魚,就養(yǎng)藍色的魚,要有機會,最好能把海洋,搬到這間屋子里來。他定好鬧鐘,平鋪在床上,在胡思亂想里,昏沉沉睡了過去。
第二天早上,樓下的住戶被滴水叫醒,是一對中年夫婦。男人望著被水滲透的天花板,氣沖沖上了樓,敲門許久卻無人應(yīng)答。他看到門縫里有水流出的痕跡,趕忙叫來物業(yè),聯(lián)系房主。房主在外地,沒留下多余的鑰匙,他們沒辦法,只能征得同意,叫來開鎖師傅開門。聽到一聲干脆的響動,半蹲下的開鎖師傅還沒站起,就被大門沖撞到了墻面。流水從房里傾瀉而出,將門外的夫婦掀翻在地。透過充滿海水氣味的水流,一條藍色的魚,從門里順流而出,卻并不隨水而下,反倒借勢而起,通過樓道的窗戶,飛了出去。等水勢逐漸平穩(wěn),夫婦才站起,走進房間。陽光透過玻璃,反射到水面,泛著微波的水,又把光亮打碎在房間里,使得屋里閃爍著斑斑點點的銀光。整個屋子像是小孩的游樂場,藍色的魚兒玩具,浮在水面,順著水波前行,沉在水底的藍魚吊墜,被倒扣的魚缸,封印了起來。兩人查看一番,沒有人的蹤跡。女人想起剛才有個黑影從眼前劃過,問丈夫那是什么。
男人從房間退出來,說:“可能是水耗子吧?!?/p>
女人說:“可我明明看到它從窗戶飛出去了?!?/p>
“那就是蝙蝠。先不要問這些問題了,趕緊聯(lián)系這個住戶,”男人擺擺手,往樓下走去,嘴里嘀咕著,“他可不知道,自己攤上了什么大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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