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劉江濱
生在平原農(nóng)村,視野之中都是平展展、直闊闊,少有起伏高低。所謂的高處無非是屋頂、樹上、墻頭和磚窯。似乎人都喜歡高處,幼時被大人舉高高,樂得咯咯笑,再大些,上房、爬樹、攀墻頭、登窯頂是樂此不疲的游戲。身在高處,好像也高大起來,俯瞰人們在下面來來往往,心里有一種莫名的快意。
長大了,走出平原,真正的高處是山,層巒疊嶂,連綿起伏,一山更比一山高。許多山名叫摩天嶺,意思是高得可以夠著天了。我爬過不少山,站在高高的山崗上,極目遠(yuǎn)眺,游目騁懷,不由得生出“會當(dāng)凌絕頂,一覽眾山小”和“欲與天公試比高”的豪氣。
比登山更高的就是坐飛機(jī)了,這也是一個普通人在高處的極限,扶搖直上,猶如莊子筆下的鯤鵬。透過舷窗往下看,高山如土丘,樓房像火柴盒,汽車變成甲殼蟲,所謂“人如螻蟻”就不是比喻了,而是真實(shí)的情景;飛機(jī)升到云層之上,就只能看見如雪如棉的云海了。
平視、仰視和俯視所帶來的心理感受完全不同,同時也會影響人們的觀察和思考,井底之蛙與鴻鵠遠(yuǎn)翥是兩個視界,也是兩個世界。俗語有云“站得高看得遠(yuǎn)”,所以這也是人人喜歡在高處的原因。
閑暇之時,我喜歡去城郊一個林密人稀的公園散步,那種隱去喧囂的幽靜安謐令人心神愉悅。但還不夠,我更愿意到一個跳脫平面的高處,于是,西郊的小山成了我經(jīng)常光顧的地方。站在山上東望,目力所及一覽無余,毫無阻礙,城市樣貌盡收眼底,道路、樓房、河流、湖泊……心胸頓然廓大起來,那些積郁于心的濁氣、不快一絲一絲釋放殆盡,感到萬分暢快。
然而這種在高處的美妙感受,居然也會反轉(zhuǎn),給我?guī)砟蟮睦_。
事情好像是從辦公室搬到新大樓13層開始的。窗戶面南,坐在座位上扭臉望向窗外,天空寥廓,白云悠悠,遠(yuǎn)近有層層疊疊的樓房以及郁郁蔥蔥的樹木。挺好。但是,當(dāng)我走到窗前往樓下看時,視野中的事物變得怪異變形,走動的人似乎只有腦袋和兩條邁動的腿,身軀和頭重疊在一起,我突然感到頭暈?zāi)垦#p腿發(fā)軟,而且整座樓似乎要向地面傾倒,我趕緊離開了窗子。
從那天起,我不敢在窗前站立,也不敢乘外掛觀光電梯,即使坐也是面朝里。此時頭暈、腿軟還算是好的,要命的是有一種要跳下去的沖動。我知道,我患了恐高癥。
從喜高到恐高,這莫非是上蒼給人制定的抑制機(jī)制和平衡機(jī)制?物極必反,樂極生悲,矛盾的對立統(tǒng)一是事物的自然法則。
在外旅行,最怕坐索道纜車,但凡可能我都選擇徒步。一次,我們一家五口去嶂石巖景區(qū)游玩,山高壁峭,巉巖嵯峨,再加上帶著3 歲的孫子,不可能攀爬,只好坐纜車。剛開始倒還好,纜車貼著山坡慢慢爬升,樹叢荊棘就在腳下,然而,隨后纜車越升越高,距離地面越來越遠(yuǎn),完全懸在空中,腳下是萬丈溝壑。兒子兒媳說說笑笑,指點(diǎn)江山,不斷拿手機(jī)拍照,妻子逗著孫子指點(diǎn)著空中的白云和飛鳥,都是一派怡然自得的神態(tài)。我卻將眼光收回到纜車內(nèi),緊盯著地板,雙手使勁扣住座椅。纜車在空中滑行,上不著天下不著地,名副其實(shí)地“懸”著,心就更懸著了。挨到下了纜車,發(fā)現(xiàn)手心里全是汗!
人類恐高之患自古皆有,即使是文人墨客登臨高處,也不全如杜甫那樣豪情萬丈。據(jù)李肇《國史補(bǔ)》載:“韓愈游華山,窮極幽險,心悸目眩,不能下,發(fā)狂號哭,投書與家人別。華陰令百計(jì)取之,方能下。”他作為一個大詩人,登臨華山之巔,非但沒有意氣風(fēng)發(fā),反而怕得要死,嚴(yán)重失態(tài),不僅號啕大哭,而且還寫下遺書。華陰縣令想盡了辦法才把他從山上弄下來。不必笑話韓愈,蘇軾也曾在懸崖邊兩腿打戰(zhàn)(股栗),登高哪有什么膽魄,只有膽寒。李白面對高聳入云的蜀道感嘆說“噫吁嚱,危乎高哉”。這里邊隱含一個道理,高處固然有絕妙風(fēng)光,同時也有危險相伴,一幣兩面。
(周繼紅摘自《羊城晚報(bào)》/圖 槿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