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成
西伯利亞大鐵路
飛機已經(jīng)是跨國旅行的主要方式,但我對鐵軌驅(qū)動的火車旅行一直念茲在茲。
在俄羅斯,鐵路是俄羅斯文化中一道難以抹除的烙印。君可否記得,在托爾斯泰名著《安娜·卡列尼娜》里,女主人翁最終跳進軌道里,從一個貴族夫人變成一具扭曲變形的殘骸。在這部現(xiàn)實主義巨作中,鐵路,始終是敘事的重要部分?!盎疖嚒焙汀拌F路”的字眼,頻繁出現(xiàn)在托翁筆下,成為小說人物口中的談資,也推動了他們的行為,與其命運息息相關(guān)。
事實上,到了今天,在俄羅斯旅行,火車也依然是最好的選擇。
跨越11個時區(qū),再加上地理環(huán)境不利于公路建設(shè),俄羅斯各個聯(lián)邦實體之間很少有公路相連,而貫穿全國的只有鐵路網(wǎng)??梢哉f,軌道交通是俄羅斯維持各區(qū)鏈接相通的核心生命線。
選擇乘坐由國內(nèi)出發(fā)的K3/4國際聯(lián)運列車,持護照和有效蒙俄簽證到中國國際旅行社購買車票,由北京出發(fā),全程六天左右到達莫斯科。不同的季節(jié)和時間會略有出入,
如果選擇俄羅斯境內(nèi)原始版本的西伯利亞鐵路,那么,從鐵路紀念碑終點符拉迪沃斯托克(海參崴)到莫斯科,全程需要6天19小時48分鐘,15座硬座票價11921.6盧布(約合人民幣955元),7座硬臥票價20152.6盧布(約合人民幣1614元)。
如果分段購買,無論是中蒙俄線路還是鐵路紀念碑項目,票價反而都會整體便宜四分之一左右。而且車次多,時間靈活,也相對自由。
現(xiàn)在據(jù)說推出了可以淋浴的列車,俄羅斯鐵路也一直在努力提速。未來的出行會變得越來越舒適、快捷。
9月底,俄媒報道稱,俄羅斯將于2024年1—2季度完成轉(zhuǎn)向電子辦理赴俄免簽中國旅游團手續(xù)。屆時,去一趟俄羅斯,也許會越來越方便了。
俄羅斯各個聯(lián)邦實體之間很少有公路相連,而貫穿全國的只有鐵路網(wǎng)。
火車餐車里的小狗雕像
海參崴燈塔
若干年前,在內(nèi)蒙古出生并成長的我,從西伯利亞鐵路的終點海參崴(符拉迪沃斯托克)出發(fā),全程跨越八個時區(qū),歷經(jīng)9288公里,向著這條世界最長鐵路線的起點莫斯科進發(fā)。
我是鐵路系統(tǒng)的子弟。爺爺奶奶是從天津老家來包頭市支援邊疆的第一批鐵路職工。出于向他們致敬的心態(tài),這可以說是一次“蓄謀已久”的旅行。
靠著鐵路跨越歐亞,在俄羅斯不是夢。
在2012年被中國超越以前,俄羅斯一直牢牢占據(jù)世界電氣化鐵路里程第一的位置,其中西伯利亞鐵路作為東西交通大動脈,對維系跨越歐亞大陸的俄羅斯的正常運轉(zhuǎn),發(fā)揮著舉足輕重的作用。
該鐵路的西部延長線可達烏克蘭首都基輔,東部延長線可達朝鮮首都平壤,只是由于眾所周知的原因,東西延長線全部實現(xiàn),目前還只是有理論可能。國人最熟悉的線路,還是K3/4次列車,從北京出發(fā),經(jīng)由蒙古國首都烏蘭巴托到達莫斯科,全長7818公里。
為了不至于走馬觀花,我決定在遠東地區(qū)的海參崴好好休息幾天,在西伯利亞地區(qū)的伊爾庫茨克、烏蘭烏德以及歐亞交界城市葉卡捷琳堡分段下車游覽,最后到達地處歐洲的莫斯科,也正好粗略地走過了俄羅斯三大部分的代表城市。
俄羅斯伊爾庫茨克主顯大教堂
俄羅斯人說起遠東,總是帶著一種遙遠和荒蕪的心態(tài),外界也總是認為,這片土地最大的價值是自然資源的開發(fā),但實際上,海參崴卻是一個自成一體的“文藝之城”。
寒冷的冬天,室外活動不便,所以,各種文化藝術(shù)演出尤其發(fā)達,票價往往也很親民,那個熱愛藝術(shù)、追求卓越的俄羅斯,即便是在無比遙遠的東方邊疆,也依然熠熠發(fā)光。
海參崴是俄羅斯遠東第一大城市,文化藝術(shù)活動較為集中。之前我曾在冬日造訪,來觀看中國冰球主隊—北京鴻星萬科龍與符拉迪沃斯托克海軍上將隊的比賽,也曾和好友來欣賞俄羅斯功勛歌手瓦列莉亞(Вале?рия)的演唱會。海參崴當?shù)氐母鑴≡汉苄?,足夠和歌星近距離接觸。
海參崴當然不只有室內(nèi)舉辦的文化活動。作為俄羅斯面向太平洋的重要窗口,這里的海景也值得一去。彼時流行的電影《七月與安生》,帶火了海參崴的托卡內(nèi)夫燈塔,于是我租車前往,現(xiàn)代的導(dǎo)航設(shè)備已經(jīng)非常先進,人為操作的燈塔數(shù)量大大減少,廢棄的燈塔卻依然孤獨地聳立海邊,為來自內(nèi)陸的我提供美好的遐想。
總的來說,離莫斯科有8個時區(qū)之遠的海參崴,是一座充滿文化氣息的北太平洋沿海城市。在這里,先用濃烈的文化氣息“養(yǎng)精蓄銳”一番,再開始漫長的亞歐鐵路之旅,也為我的旅途開了個好頭。
我在黃昏時分登上去往伊爾庫茨克的列車,經(jīng)過兩晚的顛簸,終于在第三天清晨重新踏足穩(wěn)固的大地。
此時,我已經(jīng)離開了俄羅斯的遠東地區(qū),進入亞歐大陸的最深處—西伯利亞。
伊爾庫茨克是俄羅斯西伯利亞地區(qū)的重要都市,由于地處交通要道,成為很多國人造訪貝加爾湖的停留城市。
探訪過當?shù)刂氖曼h人紀念碑,吃過幾頓當?shù)靥厣目爵~和甜品之后,我乘火車沿著到貝加爾湖前行,到達了布里亞特共和國的首都烏蘭烏德。當?shù)厣畹牟祭飦喬厝耸敲晒抛宓姆种?,一出火車站,我就看到了?nèi)蒙古旅游局在此豎立的巨幅旅游廣告,頗感親切。在這里,藏傳佛教的影響力被傳播到貝加爾湖地區(qū)。
在這個城市,我親眼見證了旅行中第一個熱淚盈眶的時刻:我在當?shù)刈畲罄飶R伊沃爾金斯基喇嘛廟見到了養(yǎng)在溫室中的菩提樹。菩提樹是熱帶喬木,在冬日苦寒的高緯度地區(qū)根本無法生存,畢竟,當?shù)囟諛O端氣溫可達零下五十攝氏度。
海參崴是俄羅斯遠東第一大城市,文化藝術(shù)活動較為集中。
當?shù)氐牟祭飦喬厝诉€是特意為其修造了一個大棚,精心呵護,恒溫恒濕。伊沃爾金斯基喇嘛廟經(jīng)歷過蘇維埃殘酷的鎮(zhèn)壓,如今的寺廟是在廢墟上重建。今天,這里已經(jīng)成為了俄羅斯的喇嘛教中心。參觀完寺廟,站在山頂正好可以俯瞰烏蘭烏德市區(qū),還能見到注入貝加爾湖的最大支流色楞格河。
我在前往下一個城市葉卡捷琳堡的路上,見到了在當?shù)匦≌巨D(zhuǎn)運犯人的軍警,再次展現(xiàn)了西伯利亞鐵路對維系俄羅斯這個龐大國家運轉(zhuǎn)的重要性。讀過《日瓦戈醫(yī)生》的人也許還記得,小說男主角為了逃避革命后動蕩的莫斯科,跟家人千辛萬苦地坐著火車躲進烏拉爾山脈里的小城。跟今天的俄羅斯人一樣,要在自己國家遙遠的角落重新開始生活,那就要完成那星夜兼程的火車之旅,在嚴寒、惡臭異味和盜賊威脅下到達新的彼岸。
今時今日,我坐著火車,從相反的方向,從烏拉爾以東向俄羅斯的心臟—莫斯科繼續(xù)進發(fā)。
葉卡捷琳堡是亞洲和歐洲的分界城市,也是繼莫斯科、圣彼得堡、新西伯利亞之后的俄羅斯第四大城市。從這里一路向西,將會徹底進入俄羅斯的歐洲部分。
在這里,我造訪了滴血大教堂。十月革命后,末代沙皇尼古拉二世全家也殞命于此。在蘇聯(lián)時期,由于這里敏感的歷史,外人一直難以造訪;在冷戰(zhàn)結(jié)束后,俄羅斯聯(lián)邦大規(guī)模修復(fù)末代沙皇的終老之地,特別是在英國王室的贊助下,尼古拉二世全家遺骸的挖掘、識別和安葬工程得以完成。作為羅曼諾夫王朝的遠親,英女王伊麗莎白二世在唯一一次訪問俄羅斯的過程中,還多次過問尼古拉二世遺骸的下落??梢哉f,俄羅斯在20世紀的起起落落,都可以在這座陰暗的教堂中得到展現(xiàn)。
俄羅斯歌劇院上的國旗投影
莫斯科雅羅斯拉夫火車站,西伯利亞鐵路0公里紀念碑
最后的重頭戲是西伯利亞鐵路0公里紀念碑。它位于莫斯科雅羅斯拉夫火車站,跨越近萬公里,終于和海參崴的9288紀念碑配對成功。
中國有句老話叫作“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從西伯利亞鐵路的終點到達起點,我從小的所知所學(xué),在鐵軌的交替中,得到了部分答案。西伯利亞鐵路更像是俄羅斯歷史的一段縮影,一路走來,俄羅斯在我心中依然是無比復(fù)雜的。這里有刻板印象中的俄羅斯,也有歷史課本中的俄羅斯,有文化藝術(shù)中的俄羅斯,更有對這個北方鄰國感到好奇的俄羅斯,都在這條漫長的軌道上一一具顯。
布里亞特街頭騎馬的女孩
俄羅斯功勛歌手瓦列莉亞的演唱會
伊麗莎白二世在唯一一次訪問俄羅斯的過程中,還多次過問尼古拉二世遺骸的下落。
莫斯科也許為許多中國旅客熟悉。跟團旅游,無非是到訪一下紅場,或者參觀一下克里姆林宮對游客開放的部分。實際上還有更加冷門的選擇。為了探尋俄羅斯民族靈魂的更深層次,我造訪了古拉格紀念館和陀思妥耶夫斯基故居。
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當我真正站在索爾仁尼琴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留下的真實痕跡面前,才感受到,厚厚的俄國文學(xué),在三維的現(xiàn)實空間中以什么樣的狀態(tài)存活。
歷經(jīng)大半個月,我的西伯利亞鐵路之旅結(jié)束了,接下來我乘坐高鐵到達了圣彼得堡,轉(zhuǎn)道白俄羅斯飛往柏林,再乘火車經(jīng)過丹麥趕在九月開學(xué)之前到達了此行的終點瑞典。
如果說,美國“垮掉一代”在北美荒蕪的公路狂奔中找到了自我,那么,我在亞歐大陸的半個月鐵軌之旅中,找回了從小就希望了解的鐵路故事。這段經(jīng)歷,也鞭策著我,在精力和財力允許的情況下,繼續(xù)用雙腳探索這個世界。
回憶我的西伯利亞鐵路之旅,我最常想起的還是旅游傳記《Travels with Charley: In Search of America》那段經(jīng)典的卷首語:
當我還很年幼的時候,就一心渴望他鄉(xiāng),那些“成熟”的人向我保證,成熟即可治愈這種渴望。當歲月已經(jīng)提醒我成熟時,他們開出的藥方卻是中年。當我到了中年,有人又向我擔保,隨著年齡的增長,我的狂熱自然就會平息?,F(xiàn)在,我已經(jīng)58歲了—也許唯有衰老才會起到些許作用。只有我知道,這一切沒有任何效果。四聲沙啞的輪船汽笛聲,仍然讓我脖頸上的汗毛聳立,讓我的雙腳不由自主地打著節(jié)拍。噴氣式飛機的聲響,甚至是發(fā)動機預(yù)熱的噪音,乃至馬蹄踩在人行道上的踢踏都讓我渾身顫抖,口干舌燥,眼神空洞,手掌滾燙,以及胸腔下方的胃部不停翻騰。換句話說,我無可救藥;是的,我無可救藥。或者說,人一旦成為流浪漢,就永遠是流浪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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