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時我總是很喜歡去媽媽辦公室,因為翻檢她的抽屜總有意想不到的收獲。一進門就直奔主題,一層一層仔細翻檢。媽媽偶爾試圖攔阻,但更多時為避免我爬上身去影響工作,只好“舍卒保車”。而掠者如我,只覺常翻常新,永遠都有彩頭:沒用過幾次的三色圓珠筆!同事送她的旅游紀念鑰匙扣!一個和小學(xué)生作業(yè)簿氣質(zhì)完全不同的牛皮紙筆記本,上面還寫著“工作手冊”!……最不濟,也至少能找到幾顆快化的大白兔奶糖。最幸運的一次,是找到一支英雄牌鋼筆,還是最新款。這支筆后來我用了好久,幾乎一直用到小學(xué)畢業(yè)。
從抽屜中“繳獲”這些讓人興奮,還似乎帶著媽媽熟悉氣息的戰(zhàn)利品,是我童年時最愉快的經(jīng)歷之一。長大后,媽媽才告訴我,其中有些本來就是打算給我的禮物,怕直接給我,我不以為意,便故意藏在抽屜,待我自己去發(fā)現(xiàn),會更雀躍,到手也會更加珍惜。
媽媽實在是兒童心理學(xué)的高手。還有幾樁小事,想來都頗欽佩。幼年的我一旦不肯早睡,她便把我騙進房間,飛快地把客廳墻上的掛鐘取下?lián)芸煲粋€鐘頭,過一會再走進房間告訴我過了時間。我不信,便讓我出來自己看——一看鐘居然已比該睡的時間晚了半個鐘頭,頓覺已占盡便宜,兒童的困意也便當(dāng)真無可遏制地襲來。待我乖乖睡下,她再把時間調(diào)回正常。下次還如法炮制。如是堅持幾年,屢試不爽。
另一個謊言同樣收得奇效。從小到大,每次開家長會,基本都是媽媽去,而無論成績好壞,回家都鮮受懲罰,甚至成績不太好的學(xué)期也是如此。我實在忍不住問她老師有沒有告狀,媽媽總說,沒有啊,某老師好像還夸你聰明。我無功受祿,簡直不能置信,說這門課明明考得不好?。繈寢屓魺o其事道:“人家老師當(dāng)然分得出誰是真聰明,只是不用功?!睉M愧而倍受鼓舞——其實只是虛榮——的我下學(xué)期分外用功,該科成績也就真的上去了。也是成年之后的某天,我才突然福至心靈:“初中那個化學(xué)老師是不是從來就沒夸過我?”媽媽笑了:“你猜。”
然而最好的母女情也必然在時光流逝中經(jīng)受考驗。到了大學(xué)之后我和媽媽分歧日多,記得大二有次和她在電話里因小事大吵,掛斷后異常難過,立刻坐下寫了一封道歉信,并在沒來得及反悔前一鼓作氣寄了出去。等我放假回到深圳,無意間拉開媽媽的梳妝臺抽屜,突然看到那封信,登時如遭雷擊,滿面通紅,飛快合上了抽屜。
今年回去過年,我竟又在自己房間的抽屜里看到了它。這次我終于有了打開的勇氣,開頭就是:我預(yù)感這封信可能永遠都不好意思自己再看。媽媽,你不要笑我。但我實在是很愛你,才會和你如此較真……
時隔十幾年,我還是臉紅得讀不下去。順便說一句,我當(dāng)年的字竟然很秀氣,比現(xiàn)在的字要好。
以上是關(guān)于媽媽的抽屜的故事。
而爸爸在我的講述中,向來缺席。讀書時甚至還有同學(xué)以為我來自單親家庭。其實他一直都在,只是存在感稀薄。
事實上,我主要嫌他當(dāng)了一輩子頑童,從不像“別人家的爸爸”那么懂事。我上小學(xué)三年級前還肯和他一起玩,到三年級后老師開始布置作文,我一動筆他就在旁躍躍欲試:“要不要我?guī)湍銓?,寫完帶你出去玩??/p>
我白他一眼:“你上次幫我寫的,老師說是我所有作文里寫得最差的一篇。”
而我自己每次寫的都是全班范文,必被當(dāng)眾讀之。我每次都得意得要死,又假裝鴕鳥,羞愧得要把頭藏進課桌抽屜里。
大概也就是從這時候起,我驚覺自己已長大,而爸爸卻并沒有,此后只好分道揚鑣。我越來越嫌棄他的幼稚、任性、自私、不負責(zé)任。舉個最小的例子,每年過年吃年飯時,家中親戚小孩尚且在一旁克制等待,他先自顧自上了桌,把所有菜一一嘗遍,并且美其名曰自己是“嘗委”。最嫌棄他的還不是我,是一直跟著我們住了二十幾年的外婆,到老還在后悔把女兒嫁給他。然而現(xiàn)在外婆也老年癡呆好幾年了,有時候會坐爸爸的車出去,不小心關(guān)門被夾到手,她嫌了一輩子的“嘗委”比女兒反應(yīng)更大,更暴跳如雷:“你們這些人怎么不看好媽?”
兩個斗了一輩子嘴的對頭現(xiàn)在有時會平靜地并排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外婆再也不說我爸了。媽媽和我看到,總是會含笑對視一眼,什么話都不說。
“嘗委”先生同樣也有關(guān)于抽屜的故事。
故事同樣要追溯到小學(xué),我和他已經(jīng)快不做朋友了的時代——有一次學(xué)校布置課外作業(yè),要求每個人都做手工模型,而且還要全校比賽。我動手能力極差,只得放下身段重新向舊玩伴求助?!袄项B童”不計前嫌,一口應(yīng)允。那晚我被早早打發(fā)上床,卻一直睡不著,發(fā)現(xiàn)他書房的燈一直亮到半夜。
我明明告訴他隨便做個什么,只要能交差就行的。不料到了第二天早上,他給我變出了一個真正的奇跡:四十九個火柴盒粘在一起做成的抽屜柜!整體刷上了漂亮的紅橡木色,而且每個火柴匣上都還貼了一個金色香煙紙箔做成的拉手!它就那樣端正堂皇地立在桌子上,完全就像真正的抽屜柜,或者一個夢境。
我站在那里呆立許久,脫口而出的,卻是怪他干嗎要花這么多時間精力做一個不能再拿回來的東西。
到底得沒得獎,我現(xiàn)在早已記不得了。能確定的,是抽屜柜最終果然沒有回到我手中。而我至今仍然不知,爸爸如何在一夜之間,找到了四十九個空火柴盒和紅木色的木器漆。
長大后好久好久,我做夢偶爾還會夢見那個柜子。在夢里我又變成了心高氣傲的十歲小女孩,皺著眉看著抽屜柜,陷入交與不交的兩難之中。
說起來,我和爸爸不再一起游戲,也已經(jīng)二十多年了。也講不好是誰的錯,誰先決定拋棄的誰。但去年他來北京看我,我毫不猶豫就把他帶到了中國科技館。
“老頑童”果然就在里面興高采烈玩了一整天,連吃飯都舍不得離館,就在里頭湊合買了個盒飯。回家后他還和我顯擺:那里面除他之外,其他成年人就只有帶學(xué)生來參觀的小學(xué)女老師們。他帶那些小孩盡情體驗各種項目,自己也趁機坐了無數(shù)次模擬火箭、宇航飛船和汽車……還說那些漂亮的女老師們都喜歡他,“我?guī)退齻兪×硕嗌傩?!”而他最高興的,則是可以趁機捏那些小崽子肥嘟嘟的臉,“隨便捏,他們都無所謂!”這自然也是惡趣味之一。然而這次我笑嘻嘻聽他說完,沒有搶白,沒有嘲諷,沒有不耐煩。
童年最大的遺憾之一,大概就是把那火柴盒做成的柜子聽話地交給了學(xué)校。如果再給我一次機會重新開始,一切真的會不同嗎?
那樣,我希望和爸爸的關(guān)系會比現(xiàn)在更好一點,當(dāng)玩伴的時間也更久一點。
至少,不必那么著急地長成一個正確而無趣的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