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功偉
張賜運在監(jiān)獄里接受了十二年改造教育后,終于刑滿釋放,當他一步跨出監(jiān)獄大門時,瞬間就領會到“重新做人”的滋味:當年自己得意時是“老婆孩子熱炕頭,親朋好友擠滿樓”,現(xiàn)如今老婆離婚,兒子出國,幾套樓房被拍賣……自己成了名副其實的“新人”———孤家寡人。張賜運此時感到無比凄涼,所謂看破紅塵,大概都是在這個情境下產(chǎn)生的。他當即決定,到慈云寺出家,了此余生。
張賜運摘下棒球帽扔到路旁,裸露著锃亮的光頭,抬腿沒走出幾步,卻聽到有人喊:“張局長!”
久違的稱呼!張賜運停下腳步循聲望去,見不知從哪里冒出來一個戴著斗笠的鄉(xiāng)下漢子,彎腰撿起他的棒球帽快步走過來。漢子自我介紹說,他叫郭二貴,是平水灣賜運農(nóng)莊的莊主,得知張局長重出江湖,特意趕來聘請張局長到他的農(nóng)場去當技術顧問,年薪六萬,食宿全包。
“你是專程來埋汰我的吧!”張賜運沒好氣地說。
郭二貴聽到這話,把撣干凈的棒球帽戴到張賜運的頭上,緊接著從黑色手提袋里取出合同和聘書雙手捧送到張賜運的手上,說:“張局長,我是真心來請您的。您瞧,白紙黑字,大紅印章,都有?!?/p>
接過合同和聘書,張賜運有些莫名其妙,心想:自己的老家在江蘇,農(nóng)業(yè)大學本科畢業(yè)后,是在成都安的家,并沒在沐陽工作過,而更奇怪的是,他的莊園居然還以我的名字命名!不過,他能跑到這兒來接我,說明他知我根底,于是張賜運追問道:“我是個刑釋人,別人躲都來不及,你怎么還……”
郭二貴摘下斗笠扇了兩下風后,憨憨地一笑,說:“我想了好久,還是覺得您是我們莊園要聘請的最佳人選。”
張賜運暗想:他能專程到監(jiān)獄門前等我,看來是個成熟的打算。自己在這邊沒有與人結過怨,又正愁沒有棲身之地,既然瞌睡時有人送枕頭來,哪有拒絕的道理?于是,他問郭二貴,平水塘離這里遠嗎?郭二貴說,有點兒遠,好在有車。張賜運正疑惑郭二貴的車停在何處時,郭二貴打了一個響亮的忽哨,哨音未落,忽見一頭白眼圈的黑毛驢,拖著板車,從樹林里跑來。
這下,張賜運又琢磨開了:就這裝備,怎能與莊園主的身份匹配?郭二貴猜到他的心思,解釋說:“我不會開車,平時外出都是我兒子給我當司機,最近兒子單位忙,沒時間幫我,所以,就請張局長委屈一下吧!”
若是在過去,張賜運是非豪車不坐的,可現(xiàn)在此一時彼一時,于是抬腿上了車。
他一坐上毛驢車,郭二貴又打了一聲呼哨,毛驢甩開四蹄,撒著歡往前跑。一路上郭二貴的電話就沒停過,都是到他農(nóng)莊應聘的,不過全被郭二貴拒絕了。張賜運又納悶起來,問道:“既然你不想聘請員工,為何還要在網(wǎng)上發(fā)布消息?”
郭二貴說:“那都是我兒子干的。那些大學生,都是剛畢業(yè)的毛頭小伙子,我不能耽誤他們,農(nóng)業(yè)就是農(nóng)業(yè),雖然也需要科學種植,可蓮藕這東西我種了十來年,能開發(fā)的像荷塘套養(yǎng)小龍蝦、果樹下飼養(yǎng)水果鵝、用荷葉做成中藥茶、蓮花做成蓮花茶等等這些賺錢手段我們都會,您說我招人做啥子嗎?”
“那你為啥子要騁我呢?”
“因為您和他們不一樣?!?/p>
說話間,他們已經(jīng)來到了莊園,張賜運望著大門上方那龍飛鳳舞的“賜運莊園”四個大字,問郭二貴為啥叫這個名字?二貴忙著給毛驢喂料,等他把毛驢安置好回來,摘下斗笠往房檐下一掛,就熱情地邀請張賜運到他的辦公室喝茶。
走進辦公室,迎面墻上掛著一張被放大了的照片。張賜運曾經(jīng)見過一些企業(yè)家,為了標榜自己被某個大人物接見時的經(jīng)典場面,就花大價錢訂購記者拍下的照片,放大成巨幅版,掛在顯眼處炫耀,看來郭二貴也未能免俗。張賜運盯著照片辨認是哪個大人物時,不由得驚訝地張大了嘴巴———那個大人物就是他張賜運!
這,怎么可能?他指著照片轉(zhuǎn)頭問正在泡茶的郭二貴;“郭老板,你這是什么時候弄的?”
郭二貴微笑著說:“張局長,您真是貴人多忘事。十二年前,您在我們副縣長的陪同下,帶來三噸重的蓮藕種苗,親自到我家來扶貧,為了把藕苗在半天內(nèi)全部栽插到位,村主任號召全村人過來幫忙,這張照片就是當時市報大記者拍的?!?/p>
經(jīng)他這么一說,張賜運這才想起在他入獄前的一年,曾以單位的名義搞過扶貧活動,原來這次活動確實把一個貧窮農(nóng)戶扶上了小康路,只是自己身陷囹圄,并不知道這些事。在獄中天天一門心思改造思想,早把這件小事忘了。
“我永遠忘不了那一天。”郭二貴把茶杯遞到張賜運的面前,“我家十多畝的低洼田,跟做夢一樣全部被栽上了藕苗。我家就是憑著這十多畝蓮藕,當年就打了個翻身仗,后來又擴大種植面積,搞多種經(jīng)營,如此年復一年,利潤就跟滾雪球似的越滾越大,滾到后來,我承包了三百畝土地種植蓮藕和栽培果樹,到現(xiàn)在,就有了這個莊園。我老伴兒得病去世后,家里欠了一屁股債,那時做夢也沒想到還能有今天!這一切全是靠的張局長您當初對我的扶貧,也就是從那一天起,我家開始交好運,兒子順利考上了重點大學,蓮藕當年獲得大豐收,賣出了高價……若不是您那次做的好事,我哪來的錢供兒子讀大學呀,也就沒有他今天的體面工作。俗話說‘吃水不忘挖井人,所以我就用您的名字做莊園名,好讓我和我的后人們,永遠記住您的大恩大德?!?/p>
張賜運不安地擺擺手,口中連說:“過譽了過譽了,其實扶貧工作是黨帶領全民奔小康,我不來扶你,還會有別人來的……”恰在此時,郭二貴的手機響了。郭二貴看一眼來電號碼,說是他兒子郭大剛打來的,然后按下了免提鍵。
張賜運從他們父子倆的對話中得知:郭大剛為父親物色了一個好幫手,能開車會算賬,年齡也符合要求,還是他領導的堂哥,郭二貴卻把人家給打發(fā)回去了!他來電話是問老爸,為什么不聘用他介紹的人?
郭二貴說:“那人西裝革履的,一看就不是干農(nóng)業(yè)的料嘛。你好好工作,別分心,我已經(jīng)把農(nóng)業(yè)專家請到莊園了。你下班后早點兒回來,咱們一起去城里的恒力大酒店陪專家吃飯。”
張賜運等郭二貴掛了電話,連忙向他聲明,自己雖是農(nóng)大畢業(yè),也是農(nóng)業(yè)技術員出身,可這都多少年了,理論早忘得差不多了,實踐經(jīng)驗更欠缺,肯定不是莊園要的最佳人選,所以,還是請他另請高明!
郭二貴雙手按張賜運坐下,說:“目前,您只要對來這里參觀取經(jīng)的領導們,講講莊園的創(chuàng)業(yè)經(jīng)過和取得的經(jīng)濟效益,以及今后的發(fā)展方向就可以了。我打聽過您的根基,當初做農(nóng)業(yè)技術員可是拿過省級獎勵的,后來才一步步高升,成了當官的……我相信我的眼光,一定不會錯的?!?/p>
“就這么簡單?”
郭二貴點點頭,說:“我笨嘴拙舌的講不好話,而且這看上去挺簡單的事情,卻特別耽誤工夫,所以這才請您來莊園的。您不要多想,您就是最符合我農(nóng)莊需求的唯一人選!”
張賜運想來想去,忽然明白了郭二貴的意圖:他是見我落魄到如此地步,變相報答我的恩情呢!
可是提起那次幫扶,張賜運的內(nèi)心就翻騰不已,泛起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門口傳來汽車鳴笛聲,一輛灰色奧迪轎車駛進莊園,從車上下來一個陽光帥氣的小伙子,快步向這邊走來。郭二貴對張賜運說:“這就是我兒子大剛,剛當上鄉(xiāng)長!”
郭大剛看到張賜運時,先是一怔,但立刻就上前握住張賜運的手,說:“您好張局長!難怪我的摳門老爸把晚飯安排在恒力大酒店,原來是我們家的貴人來了!”
張賜運嘴上連說幾個慚愧后,問:“我們見過面嗎?”
郭大剛用手一指大彩照,說:“早就見過了!”
張賜運笑了,說:“你這么年輕就當了鄉(xiāng)長,前途不可限量啊!”
“鄉(xiāng)長到局長還差一大截呢!”郭二貴站起身,“走,咱們到酒店邊吃邊聊?!?/p>
酒店包間里,郭二貴讓大剛給貴人斟酒。張賜運知道這酒是自己家鄉(xiāng)洋河名酒系列中的珍品,上千元一瓶,由此可見郭二貴對自己的尊重,可這份真情卻讓他如坐針氈。
酒過三巡,大剛起身到外面接聽電話去了。張賜運站起身,對郭二貴說:“其實,我應該感謝你才對!”
郭二貴伸手拉張賜運坐下,說:“張局長您沒喝多少,咋就醉了呢?”
“我沒醉!”張賜運搖搖頭,“我實話說吧,其實,那次對你的扶貧,是一次違規(guī)之舉……”
張賜運有個發(fā)小,與成都下轄某縣農(nóng)戶簽訂了三噸藕苗的合同,當發(fā)小把貨送到時,對方見藕苗缺水份,都蔫吧了,不懂藕苗“見水即活”的習性特點??蛻舢攬鼍鸵耘好缱冑|(zhì)為由拒絕履行合約。發(fā)小解釋藕苗運輸途中經(jīng)受風吹,發(fā)干發(fā)蔫都是正?,F(xiàn)象,只要埋入泥水中,很快就能成活,可對方就是不聽,寧愿損失定金,也不要藕苗。交易未成,發(fā)小急得牙痛,這批蓮藕苗必須盡快“入水為安”,否則自己辛苦培育的新品種,就要毀于一旦??梢粫r半會兒,到哪里去尋買家?萬般無奈,他便找到時任農(nóng)業(yè)局長的張賜運幫忙。
說實在的,當時張賜運單位早有個扶貧項目擺在那里,因為油水不大,張賜運就一直沒安排,發(fā)小找上門求他幫忙處理蓮藕苗,這面子必須給,反正也沒啥油水。至于扶貧給哪個縣(區(qū))哪個人,他并不在意,巧的是沐陽縣一位分管農(nóng)業(yè)的副縣長因公事找他,張賜運就把這個項目順口給了沐陽,至于交給哪個農(nóng)戶,栽種后能不能成話,那都不是他要關心的事,所以,直到為了拍攝現(xiàn)場新聞照片,他才第一次光臨地圖上都難找到的平水塘。幸運的是,郭二貴把那些蓮藕伺候得很好,還由此發(fā)家致富。
郭二貴聽完這些話,擺擺手說:“過去的事翻篇,咱不提了。我老伴兒死得早,兒子年紀輕輕就當了官,身邊卻沒有人能給他提個醒,我呢,天天忙這個莊園,顧不了那么多。我就怕大剛禁不住各種誘惑,所以才打算聘請您,在他身邊時常提醒他一下……”
至此,張賜運總算明白了郭二貴的意圖,于是苦笑著說:“我就是一個貪污犯,又能有什么正確三觀教你兒子?我的臭名聲只怕會對大剛前途有不利的影響呢,所以請你三思?。 ?/p>
郭二貴聽了,卻吞吞吐吐地說:“其實,也不用您對他說教,您就跟交通警示標志一樣,天天在大剛面前晃一晃,就能讓他按章行駛……”
居然是這樣!既然如此,還能有機會撿起自己從前的專業(yè),張賜運又何樂而不為呢?說不準,這個莊園,就是自己東山再起的福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