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中小學課間十分鐘現(xiàn)象成為社會關注的焦點，有不少家長和學生反映中小學課間十分鐘學生活動受限制——“只能呆在教室”“不許大聲說話”“連上廁所的時間都沒有”，更有甚者在有些學校，學生課間十分鐘連座位都不能離開。一時間，“中小學生被圈養(yǎng)”“把課間十分鐘還給孩子”等話題多次沖上熱搜。

2021年教育部公布的《關于進一步加強中小學生體質健康管理工作的通知》指出，每節(jié)課間應安排學生走出教室適量活動和放松。此后，許多學校嘗試作出調整，但一些學校仍對課間自由有所限制。追溯根源，學校最大的顧慮是學生安全問題。由于校園安全立法仍有留白，更多學校在引入保險的基礎上，正探索從“事后賠償”向“事先預防”轉變，找回消失的“課間十分鐘”。

“生怕有個閃失”

9月5日，某地一年級家長張毓在網絡上發(fā)起關于小學生課間情況的投票。截至10月8日，參與的1560人中，約72%的人表示，孩子的課間十分鐘活動受限。家長劉璐說，據她所知，部分小學的“課間限制”十余年前就有，越是低年級限制越多，并形成了相應的獎懲機制。

讓家長更焦慮的是限制下潛在的身心危害。多項研究表明，非結構化運動，即自由、無組織的運動比結構化、有組織的運動對中小學生更重要;充足的戶外運動和自然光照是預防近視的關鍵因素?！皟鹤优笥押苌?，找不到玩的人?！奔议L余霞擔憂，“課間圈養(yǎng)”會讓兒子更孤獨，加劇厭學情緒。她忍不住給班主任發(fā)微信：“我們家孩子有點兒不太想上學，課間能不能讓他出去玩玩，放松一下。”對方只答復，會找孩子溝通，但限制并沒有發(fā)生變化。

學校也處在壓力之下。9月22日早上，上海某小學課間，每層樓的走廊上都站著一位老師，他們別著紅色的“值日”袖章，緊緊盯著教室門口。剛有孩子踮腳蹦跳，他們便拿起擴音器喊道：“小心，別跑！”

該小學校長徐錦華苦笑，學校一條走廊至少有5個班級，加起來200多個學生，走廊并不寬敞，“課間如果在其中來來回回，很容易發(fā)生擦碰”。但若允許學生去室外活動也不現(xiàn)實：操場在教學樓背后，上下樓就要花費一半的課間時間，學生回到教室后難以靜心準備下一堂課。因此在徐錦華的小學，課間不會限制學生出教室，但會要求學生不能在走廊里跑跳，原則上不要上下樓。

徐錦華說，在走廊里看護的老師被稱作護導，采取排班制，每個護導每天從早上7時半開始，包干管轄區(qū)域的安全監(jiān)督責任。每個課間有總護導去巡查到崗情況，還有相應的A至D評分等級?！白o導的補貼只有一點點，算在老師績效里，但沒有到崗的話，被發(fā)現(xiàn)一次就要扣20元。”

中國教育科學研究院研究員儲朝暉指出，學?？臻g、師生等資源分配的不均衡是“課間限制”出現(xiàn)的重要原因?！耙凰m度規(guī)模的學校，平行班不能超過5個，最多不能超過8個。超過這個數量，學校很難做到安全管理的精細與有效，風險大大增加?！眱Τ瘯熣f道。

學校的責權邊界

首都師范大學教育學院勞凱聲教授曾提到，解決中小學校責任能力不足問題的一種做法，是讓社會分擔公辦中小學校的賠償責任，建立學生傷害事故的保險機制。

在上海，2001年《上海市中小學校學生傷害事故處理條例》實施后，校方責任綜合險已開始推廣。

國內某保險公司職員林婕表示，和家長自愿購買的學平險（學生意外保險）不同，校方責任綜合險的保險主體是學校，主要承保學生在校期間（包含課間）或在學校統(tǒng)一組織的活動過程中發(fā)生的意外傷害事故。

林婕說，報案后，需要經過查閱法律規(guī)定，認定學校對學生受傷負有責任等流程，才可以進行保險理賠，轉嫁學校經費不足等風險。校方責任綜合險在一些城市由各區(qū)教育局以公開招投標形式統(tǒng)一采購，覆蓋全區(qū)中小學等。

她強調，出現(xiàn)這類事故，如果是8歲以下的學生，不是民事行為能力人，學校應該起到監(jiān)管和教育義務;如果是8歲以上的孩子，家長有相應的責任與義務，學校若沒有過失只需補償一些醫(yī)藥費?！氨ｋU公司不僅是學校責任的分擔者，也是家校矛盾的調解者。校方責任險到最后已經不是商業(yè)險，而是承擔了一定的社會功能?！彼f，近千起報案最后走上法庭的是個位數，每次報案后，保險公司幾乎都會賠償幾萬元到十幾萬元不等。

“無限責任承擔者”

“學校目前不是有限責任主體，成了無限責任的承擔者?！眱Τ瘯熣f。老師劉雨記得，去年在她護導的點位，一個學生在追逐打鬧時，頭磕到水池邊的欄桿，額頭縫了十幾針。劉雨第一反應是護導老師會不會擔責？她先詢問周圍同學目擊情況，又趕緊聯(lián)系班主任、教務處，學校調取監(jiān)控?？吹奖O(jiān)控視頻里清晰顯示，孩子自己跑太快不小心滑倒了，她才長吁一口氣。

劉雨說，安全問題在學校很常見，大部分家長是通情達理的，會去了解前因后果，但不免有家長完全站在自己孩子角度考慮問題。徐錦華遇到過，有兩位學生課間發(fā)生小沖突，家長直接撥打110，放學站在校門外，指著對方的孩子責罵：“你昨天是不是欺負我家孩子了？”劉雨等擔憂，如果課間完全放開，出現(xiàn)更多安全糾紛，老師的精力將都花在明晰事故責任、處理家校關系上。

根據《學生傷害事故處理辦法》，學校是否承擔法律責任，主要看學校是否盡到教育管理的責任：事故發(fā)生前要對學生進行安全教育，事故發(fā)生時要及時發(fā)現(xiàn)并制止，事故發(fā)生后要盡到通知和救助的義務。但在具體司法實踐中，“很少有學校免責的，多多少少會判決學校承擔責任”。北京盈科律師事務所高級合伙人李文說，學校始終認為自己盡到了教育管理的職責，但缺乏證據保全的意識，比如沒有安全教育、制止危險行為的記錄等。

他和儲朝暉都指出，出現(xiàn)安全事故后，學校容易有“維穩(wěn)”思維，生怕家長鬧事，會影響學校聲譽、個人職位，從而包攬經濟賠償責任。長此以往，助長了“校鬧”風氣，導致“家長一鬧，學校就是沒理的”。儲朝暉直指，部分責任最終容易落到一線教師身上?！澳呐乱恍┊斒吕蠋煕]有責任，也會受到處分?！彼f，一線老師有很大的責任，卻沒有足夠的權力，從而“人人自?！?。

在林婕看來，事后賠償應該向事先預防轉變。

10月18日，教育部基礎教育司答復記者，目前正在督促各地進一步完善安全突發(fā)事件應急處置預案，建立多部門聯(lián)動快速反應機制，確保校園內一鍵式報警和視頻監(jiān)控系統(tǒng)配置全面達標并有效運用;同時表示，除了《未成年人學校保護規(guī)定》外，2021年《教育部辦公廳關于進一步加強中小學生體質健康管理工作的通知》中同樣要求，“每節(jié)課間應安排學生走出教室適量活動和放松”，教育部將認真指導督促地方學校落實上述要求;下一步，教育部將進一步指導各地各校強化課間管理，在精細化管理的基礎上，把課余時間還給孩子。

而儲朝暉認為，校園安全立法尤為關鍵，目前仍未提上日程。2022年8月，教育部在《對十三屆全國人大五次會議第5935號建議的答復》中回應：“學校學生安全立法工作關系利益廣泛，涉及問題復雜，需要做好多個部門、多部法律之間的協(xié)調銜接工作……但是由于立法資源緊張，學校安全立法沒有列入相關立法規(guī)定?！?/p>

（摘自《解放日報》馮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