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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笛:茶館里的歷史學家

2024-01-09 03:34:48衛(wèi)毅
南方人物周刊 2023年30期
關鍵詞:茶館成都歷史

王笛在成都人民公園鶴鳴茶社。圖/華小峰

歷史學家王笛的《茶館:成都公共生活的衰落與復興1950—2000》在成都有杏書店舉辦了新書分享會。書店創(chuàng)辦者張豐在書店門口舞臺前擺上了傳統(tǒng)的茶座:一張桌子,三張竹椅,三杯蓋碗茶,一個溫水瓶。張豐作為主持人,坐在右邊。左邊坐的是藝術家王亥,他是王笛當年在成都三中的同學。王笛坐在中間,不需要說話的時候,他不時地給身邊的兩位倒水。這讓張豐感到不好意思。王笛則說:我是茶博士。

活動結束后的晚上,我和王笛在有杏書店的路燈下,聊到10點多鐘。王笛意識到時間已經(jīng)很晚,問在一旁等待的張豐:“書店開到幾點?”張豐說:“可以一直開著,只要我們樂意?!?/p>

幾個月之前,新冠疫情尚未結束,在成都郊區(qū)的敦壩酒吧,張豐和在劍橋大學攻讀人類學博士的靈子主持了王笛的一次分享會,沒有主題,想講什么就講什么。王笛從晚上7點半講到午夜12點,靈子暫停了聊天,讓現(xiàn)場圍坐的一百多位聽眾休息一下。王笛以為講完了。但靈子告訴他,這只是中場休息時間。王笛第二天早上要飛澳門,我以為他會說,今天太晚了,就到這兒吧。沒想到他說,今天我舍命陪君子了?;顒右恢背掷m(xù)到凌晨1點多。這是成都公共空間里令人驚嘆的蓬勃氣息,參與其中的人會忘記時間。這是“十日談”,但遠不止“十日”。在有杏書店和敦壩,我都見到了風哥,他似乎永遠不停地在發(fā)布成都公共空間里的各種活動。我贊嘆他的精力,他說這沒什么,很簡單的,不需要花什么時間。我也再次見到了張穎律師,她來參加王笛的分享會,她自己主持的“明亮的對話”仍在運行,她希望人們身處其中,能學到思考的意識,而不只是說話的技巧。

王笛如今回成都,受邀的活動眾多,幾乎都是從早說到晚。他對各種問題都保持足夠的耐心,盡管很多相似的問題他已經(jīng)回答過許多遍。他出現(xiàn)在各種媒體上。他樂于向大眾講述他的歷史研究和寫作。他的名字與他研究的主要領域中的“街頭文化”、“袍哥”和“茶館”相連。他關心人與空間的關系,溝通著具體的詞與物。他思考歷史對于當下的意義,愿意將自己的思考傳播到更廣闊的范圍。他成了廣受歡迎的歷史學家之一。在分享會上,張豐說到日漸興起的“公共史學”,稱王笛為“茶館里的歷史學家”。他們談話的背景,四周是通透的,我能看到背景板后邊,老阿姨們安逸地坐在竹椅上聊天,戴頭盔的快遞小哥提著外賣走來,騎電單車的人穿行而過。這是成都市民生活的自然疊加,構成了層次豐富的視覺景觀。

《茶館:成都公共生活的衰落與復興1950—2000》可簡稱為《茶館(下)》。在《茶館(上)》,也就是《茶館:成都的公共生活和微觀世界1900—1950》中,王笛比較過四川和其他地方的茶館,比如廣東的茶樓?!皬V東一般稱茶樓,表面看起來像四川的茶館,但顯然是為中產(chǎn)階級服務的,與四川的‘平民化’茶館不同?!痹谛稳輳V東茶樓時,王笛用了“堂皇”一詞。

在澳門,為了直觀地與四川茶館進行比較,王笛帶我們?nèi)ノ挥谏掀暇┑囊患一浭讲铇呛仍绮琛_@家茶樓更像是精致的餐廳,桌面上菜品的擺設遠多于茶具。服務員用手推車給我們端來叉燒酥和蘿卜糕。餐桌上已經(jīng)有燒鵝、蝦餃、湯包、燒賣、牛腩和魚羹。這頓豐盛的早茶,花費一千多塊澳門元。周圍的設計也頗費心思,墻壁的裝飾設計成蒸籠一樣的紋理,讓人有熱氣蒸騰之感。王笛曾身處這樣的熱氣蒸騰之中。

當天正好是內(nèi)地的高考時間,而澳門的學校開始放假。澳門的高中生不需要高考,他們都是通過申請上大學。王笛覺得現(xiàn)在內(nèi)地的小孩太內(nèi)卷了?!拔覀兿矚g帝王史觀,其實是崇尚做人上人。我們瞧不起普通人,所以希望自己的孩子不要做普通人。讓每個普通人有尊嚴地生活,這才是我們應該提倡的。這是我強調(diào)平民史觀的原因?!?/p>

王笛想起自己的過去。1977年恢復高考的時候,王笛正好在上海出差。他回成都工作兩年了,之前在蘇東坡的老家眉山下鄉(xiāng)插隊。他哥哥彼時已經(jīng)去了云南生產(chǎn)建設兵團,他本可以不下鄉(xiāng),但是不下鄉(xiāng)的話,沒有任何前途可言,不能安排工作?!拔疫€是想著下鄉(xiāng),下鄉(xiāng)的話,可能還有推薦上大學的機會?!蓖醯炎栽赶锣l(xiāng),表現(xiàn)很好,但還是沒有獲得推薦上大學的機會。1975年,通過招工,他回到成都,進了成都鐵路局機械分局磚瓦廠?!盁u燒瓦,絕對的重體力勞動?!?/p>

我在磚窯班。磚窯是橢圓形的,火是不滅的,沿著火邊,有很多的窯火循環(huán),進去以后就像隧道一樣,你從這個窯把磚運出來,就這個天氣,三伏天,進去,火是熱的,進去只穿短褲,戴口罩,都是汗水啊,只有兩個眼睛露出來,窯灰很重啊。幾個人把磚摞上去,節(jié)奏一樣快,就像做運動一樣。當時的糧票是定量的,普通居民每人每月26斤,我們因為是重體力勞動,糧票是46斤??吹竭@個對比,就知道這個勞動有多重了。一般工廠是8小時工作制,我們是4小時工作制,因為不能太累。這是大家都不愿意去的地方。

在磚廠工作一年多,因為會畫畫,王笛被調(diào)到工會。他畫了很多畫,刷了許多標語。他想成為畫家,但沒有機會。沒能成為畫家,但這項業(yè)余技能還是讓他有機會從重體力勞動中解脫出來。

2023年9月17日,王笛在成都有杏書店分享新書。圖/本刊記者 衛(wèi)毅

時代的變化,讓他獲得了上大學的機會。中美建交的時候,他更是真切地覺得時代變了。剛上大學不久的王笛,在1978年12月16日的日記上,寫下了這樣幾句話:“真是一個杰出的創(chuàng)舉,偉大的一步,中美正式建交了。多少年來的積怨,將很快消除。上午我們正在一教樓上政經(jīng)課,聽到了這一重要新聞,大家興奮得漲紅了臉,當聽到鄧副主席明年一月將訪問美國時,全部鼓起掌來,這充分說明了人心所向。”

那一天的情形雖然過去了很多年,但仍然印在王笛的腦海。歷史系77和78級兩百多人在一教樓最大的教室上政治經(jīng)濟學課。因為是大課,教室有收音和擴音設備。課間休息時,不知是哪位同學把收音機打開,借著擴音器,大家聽到了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正在播放中美建交的新聞。喧鬧的教室安靜下來,接著,大家鼓起掌來。

王笛在四川大學歷史系的畢業(yè)合影。圖/受訪者提供

澳門大學的教學樓很安靜。圖書館里正舉辦澳門大學教職人員藝術展。王笛的三幅畫參加了展覽,而他忙于工作,還沒有去看過。他帶著我們在圖書館里轉了好幾圈才找到展廳。他的畫放在展廳最顯眼的位置,三幅人物肖像分別是費正清、詹姆斯·斯科特和卡洛·金茨堡,這是他欣賞的三位學者。

費正清在給芭芭拉·塔奇曼寫史迪威的一本書作序時說:“長期以來,美國試圖使中國跟自己更相似的努力——這是個堂吉訶德式的努力,但是屢敗屢試,現(xiàn)在這種努力又再度興起了……‘最后,中國走了自己的道路,就仿佛美國人從來沒有去過那里似的?!蓖醯延X得費正清畢生的努力都在加強中美兩國人民之間的理解和友誼。

王笛在德克薩斯A&M大學給本科生上課時,曾收集了美國媒體關于“五四”運動的報道,以便讓學生能夠根據(jù)這些原始資料寫論文。這些資料讓他吃驚,基本上沒有被歷史學家們使用過。“美國媒體主要是圍繞中國發(fā)生的重大事件的報道,也有一些中國社會和文化的介紹和分析,以及關于中國的經(jīng)濟和教育。而我使用的個人記錄以及媒體對個人的采訪,則是從他們自己的眼睛看到的中國,有細節(jié)、有故事、有感受,在相當大程度上彌補了大事件后面?zhèn)€人命運和體驗的缺失?!眰€人和細節(jié)一直是王笛所強調(diào)的。

澳門是辛亥革命的重要策源地之一。孫中山當年在這里行醫(yī),鏡湖醫(yī)院前有孫中山塑像。王笛推薦我去看馬禮遜的墓?!霸诎坐澇哺浇?,很有歷史感。”王笛的歷史學家朋友楊念群、孫江來澳門的時候,他帶他們?nèi)ミ^。馬禮遜編輯出版了第一部英漢字典——《華英字典》,第一個將《圣經(jīng)》翻譯成中文,并在澳門開辦了第一家中西醫(yī)結合的診所。他是中西方交流的開創(chuàng)性人物,而澳門在歷史上一直是中西方交流的橋頭堡。

在澳門大學的住處,一條航道從陽臺下的海面通過。海水的一邊是澳門,一邊是珠海??吹胶0?,王笛會想起在美國釣魚的日子。他有兩大愛好:釣魚和種菜。他在陽臺上種了很多東西——田七、黃瓜、木耳菜……釣魚的愛好則放了下來?!耙粋€教授在大學旁的海岸邊釣魚總是不太好?!保ㄐΓ┰谧约旱年柵_上,他從未看到有人在灘涂上釣魚。

王笛在中國內(nèi)地和美國的大學都教過書,如今來到澳門,他覺得又增加了一個思考歷史的角度。身處中西交界的地方,對他的研究有幫助。疫情三年,許多學術會議都停了。在澳門和我們吃了這頓飯之后,王笛要去香港,參加中外歷史學者的一次會議。會議對大家沒有論文要求,只是談談最近的一些想法。王笛打算坐巴士去香港,走港珠澳大橋。

在澳門,王笛很少去茶樓。他喜歡路邊攤。他介紹我們?nèi)グ坐澇哺浇患忆佔映钥оH鉁??!颁佔泳驮诮诌叄晨途驮诮稚铣?,很好吃,我每次路過都要吃?!边@種臨街鋪子家里出來的小孩,用王笛的同學王亥的話來說,就是“街娃兒”。王亥說自己就是“街娃兒”,跟在大院里長大的王笛不一樣,“街娃兒”需要更強的混的能力,才能混出來。王亥覺得藝術家可以混出來,但歷史學家混不出來。這是兩者的區(qū)別。

幾年前,王笛和流沙河做過一次對談,這讓他感到緊張。小時候,他和流沙河都住在四川文聯(lián)的院子里,會和哥哥到流沙河那里聽故事。住在這個院子里的還有沙汀、艾蕪等人。王笛的歷史寫作有文學性和審美性的自我要求,大概與他從小身處的人文環(huán)境的熏陶有關。但那并不是平靜的日子。他想讀書的時候,要偷偷爬進文聯(lián)圖書館的書庫,那是看書如做賊的年代。王笛小學只讀了三年,初中和高中也沒有完整地讀過,高中因為政審,差點失去升學的機會。但他愛好讀書的習慣還是幫助了他,當高考突然恢復的時候,他沒有那么措手不及。

1977年恢復高考的時候,王笛21歲,在鐵路局工會工作?;疖嚻泵赓M,可以到處走。工會待遇很好,會分到一些稀缺商品。父母覺得鐵路局的工作是鐵飯碗,即便讀了大學,畢業(yè)分配的工作也不見得比現(xiàn)在好,建議他再等兩年,等工作滿五年之后就可以帶薪讀書,畢業(yè)后還可以回原單位。聽了父母的話,王笛沒有參加1977年的高考。高考那天,他正好去上海出差。那時候他的身份雖然是工人,但“以工代干”,就是以工人的身份做干部的事情,看上去挺安逸。在上海,他正好看到考生進入高考考場。這樣的場景對他是一個刺激。他覺得很失落,“有一種被時代遺棄了的感覺。”那一刻他決定,明年一定得考,“不能再等了?!?/p>

他偷偷準備,不敢告訴父母。“怕他們一勸,我又放棄了怎么辦?!蹦菚r候他住單位,每周回家一次,回去也不提,考完后才告訴父母。父母還是很高興。成績相當不錯,歷史考得特別好。原本想讀中文系,其實還是想畫畫,覺得讀中文系和藝術沾點邊。

在成都鶴鳴茶社第一次見到王笛的時候,頭一天晚上,他剛參加了大學同學畢業(yè)40周年的聚會。同學們還記得,王笛是當年四川大學歷史系78級第一個被錄取的學生。歷史滿分100分,他考了96分。他去報到的時候,是1號?!捌鋵嵨夷菚r候對什么是歷史研究根本不懂,只是喜歡看一些歷史書而已?!贝髮W同學的成分很復雜。剛入學的時候,班上最小的同學16歲,最大的32歲。“現(xiàn)在分不出年齡來了,差不多都退休了。同學們有專門旅游的群、專門喝酒的群、專門打麻將的群。”

大學同學中像王笛這樣還在工作的人,很少。王笛是澳門大學講座教授,可以到70歲退休。同學們?yōu)榱?0周年聚會,打算集體到安仁鎮(zhèn)玩兩天。王笛有事情,得回澳門。成都的同學決定提前一天在成都聚一下,為了能見一下王笛。

王笛行事低調(diào),每次回成都都是靜悄悄地來,靜悄悄地走。這次回成都,有多場公開活動,躲不了了,大家聚了一下?!拔也辉敢庾兂芍鹘牵瑒e人為你做活動。”

他去看了父母。父母九十多歲,住在養(yǎng)老院里。過去在成都的大量書籍,由于多年閑置未用,他都捐給了川大,讓研究生們分了。現(xiàn)在,他有點懷念那些書。他就是用那些書寫出了自己的第一本書——《跨出封閉的世界》。

在海外這么多年,他用新收集的研究資料寫出了《街頭文化》、《袍哥》、《茶館》等著作。成都雙流區(qū)目前正在籌辦一個王笛文獻中心,他收集的那些資料以后會放到這里,可以讓其他有需要的研究者使用。王笛剛去看過這個地方。文獻中心兩層樓,很漂亮。王亥在幫他做這件事。王亥出現(xiàn)在王笛的許多活動上,他有著跟王笛截然相反的性格,用“社?!倍疾蛔阋孕稳?。

在澳門,王笛書架上的書不算特別多。他現(xiàn)在幾乎不收藏書了,書太沉,他經(jīng)常需要用,不方便。他主要看電子書,很多時候是聽書。他眼睛不好。他給我看他正在讀的電子書,有斯科特、哈耶克、王鼎鈞,還有新晉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安妮·埃爾諾。他當年想用一個虛擬的世紀老人的口吻講《茶館》的故事,類似埃爾諾在《悠悠歲月》里的“無人稱自傳”。埃爾諾在自己回憶的同時,也觸發(fā)他人的回憶,回憶的共鳴呈現(xiàn)出時代的演變。

王笛一直在記憶里尋找這些共鳴時刻。這些時刻很多是向下沉的。比如,他在磚瓦廠做磚的時候,和二三十個工人擠在大工棚里,沒有自己的私人空間。工人們睡了,他在燈下看書,但沒有一個人說他燈亮到那么晚,影響他們睡覺。工人們還用廢木料給他做了一個桌子,讓他讀書畫畫?!昂芸赡芫褪悄嵌螘r間的經(jīng)歷,對我后來的民眾史觀和下層視角,有著潛移默化的影響。”

在有杏書店,王笛說起他那一代人,既做過農(nóng)民又做過工人的城市知識分子,在中國歷史上可能是絕無僅有的一代。在22歲的時候——不算太早也不算很晚的年齡——他通過突然而至的高考,扭轉了命運。31歲的時候,他成為當時中國大學歷史系最年輕的副教授。一切看上去一帆風順的時候,他又做出決定,去美國讀研究生,重新開始。

四川大學歷史系副教授王笛準備赴國外繼續(xù)學業(yè)時,獲得了美國兩所大學歷史系的錄取通知。一所是約翰·霍普金斯大學,一所是哥倫比亞大學。他選擇了前者,跟隨美國著名歷史學家羅威廉攻讀博士學位。

羅威廉推薦王笛去讀卡洛·金茨堡的《奶酪與蛆蟲》。這是王笛第一次讀微觀史著作。金茨堡運用宗教裁判所檔案,書寫了16世紀意大利北部一個鄉(xiāng)村小磨坊主梅諾基奧的心靈史。在梅諾基奧眼中,宇宙是一塊被蛆蟲咬噬的千瘡百孔的奶酪。原著是意大利語,王笛閱讀的英文本恰好是約翰·霍普金斯大學出版社出版的。這部微觀史經(jīng)典之作他讀了無數(shù)遍,后來又在他開設的新文化史討論課上,與學生們一次次精讀書中細節(jié)。他認為這樣的精讀和討論比給學生開一列長長的書單有用。

王笛寫的是微觀史。他的三個主要的大題目,都跟羅威廉有過充分討論。羅威廉帶學生,不是說自己專長什么,就讓學生寫什么?!皩W生自己要有這個沖動,老師是幫助深化。不是說老師有個大的構想,然后布置給學生。”

在他跟羅威廉商量博士論文寫作的時候,還沒有“街頭文化”(street culture)一詞?!拔蚁日f了這個概念,他說好。我覺得學生要獨立思考,要不斷深化,老師是讓問題具體化,而不是讓老師代替思考?!?/p>

王笛一直在踐行著微觀史觀。他覺得這對于我們習慣了歷史寫作要有重大意義和宏大敘事的讀者來說,需要更多的適應和了解。并不是更多更細的歷史書寫,就是微觀史?!叭绻覀儗懸槐居嘘P曾國藩或胡適的書,哪怕細節(jié)再多,再細致,也不是我們所稱的微觀歷史。微觀歷史的前提之一,就是要寫普通人的歷史?!?/p>

金茨堡主張重視“被迫害和被征服的人”,因為這些人往往“被許多歷史學家視為邊緣人物而不予理睬,甚至通常全然無視”。

王笛用微觀史的方法寫博士論文《街頭文化》的時候,他的導師羅威廉正在寫《救世——陳宏謀與十八世紀中國的精英意識》。羅威廉認為,這位出生于廣西臨桂橫山村的清朝官員身上,能看到當時精英的心態(tài),這是“經(jīng)世”的典范,是盛清時代的縮影。顯然與王笛感興趣的研究并不一樣,但這并不妨礙他們一起去美國國會圖書館查閱資料?!斑@里可能是全世界圖書資料最多的地方?!绷_威廉去找陳宏謀,王笛去找茶館。羅威廉會問王笛,陳宏謀的這幾句詩怎么翻譯合適。

王笛在成都與讀者分享。圖/華小峰

羅威廉在《救世》的導論里表達了自己的思考:“現(xiàn)在看來,敘事型著作和對歷史文本的密集閱讀是完全必要的,對微觀史的強調(diào)使得對歷史人物個人生活的詳細研究獲得了極高的地位。意大利歷史學家卡洛·金茨堡的《奶酪與蛆蟲》就是微觀史研究的經(jīng)典之作。這讓我懷疑,在這個年代,一位學者花費許多時間去研究一位男性精英和一位重要的政治人物,是不是最有效的治學之道。意大利一位意氣風發(fā)的歷史學家喬瓦尼·萊維在《年鑒》上發(fā)表的許多文章,雄辯地證明:那些大人物研究,如適當處理同有關小人物的研究一樣,有助于我們了解過去的歷史?!?/p>

有許多人也會認為,王笛的微觀史研究,跟另一位歷史學家楊念群對于帝王的研究,會產(chǎn)生沖突和矛盾。王笛并不這樣看。“其實我們所說的并不矛盾,歷史很多時候確實是帝王和精英決定,他講的是實情,但我表達的是歷史觀,統(tǒng)治人的人要研究,被統(tǒng)治的人也應該研究。楊念群研究帝王,并不是說他贊同帝王的做法?!?/p>

王笛從羅威廉那里學到很多東西,包括導師并不主導一切。王笛現(xiàn)在澳門大學給學生上新文化史的課。讀金茨堡的《奶酪與蛆蟲》和娜塔莉·澤蒙·戴維斯的《馬丁·蓋爾歸來》等英文原著。兩個星期讀一本,一個星期3小時,一本書討論6小時。他和學生摳每一個細節(jié)。他鼓勵學生獨立思考,有理有據(jù)地向老師提出不同意見,有時意見對,有時不一定對。老師和學生的意見都并非不容質疑。“這是對話的方式,不是為了證明誰對誰錯。有時候同樣的資料,大家使用的方式是不一樣的,對歷史的解讀是有多種視角的,但一切都建立在仔細閱讀的基礎上?!?/p>

之前說到,王笛當年也收到哥倫比亞大學歷史系的錄取通知。錄取他的是歷史學家曾小萍(Madeleine Zelin),她的代表作是《自貢商人:近代中國早期的企業(yè)家》。王笛的博士論文《街頭文化》在斯坦福大學出版社出版的時候,匿名外審人之一就是曾小萍。

曾小萍給《街頭文化》寫了六七頁評語,相當于一個小論文。她給王笛提出了很多修改意見,其中一條是:這本書的觀點不是很清楚。這讓王笛感到苦惱?!拔胰柫_威廉,怎么把主要觀點突出表達。羅威廉告訴我一個方法。他說,每一章你用一句話來概括,然后你把各章的這些話組成一個段落,那個段落的主題句,就是你的主要觀點。這個太厲害了?!?/p>

2005年,《街頭文化》獲得美國城市史研究學會最佳著作獎。王笛對曾小萍和羅威廉都很感激,嚴格的評審提出的問題,用有效的方法解決問題,都讓他受益匪淺。

羅威廉已經(jīng)七十多歲,年長王笛不到十歲。有時,王笛還會向羅威廉請教。2019年,由羅威廉和他在霍普金斯大學的同事梅爾清(Tobie Meyer-Fong)共同推薦,王笛被選為該校的杰出校友(Soecity of Scholars),這是很大的榮譽。王笛原本2020年春天要到美國參加頒獎典禮,并參加校長主持的晚宴,已經(jīng)邀請羅威廉參加,但因為疫情限制,最終沒能成行,這是他疫情期間最大的遺憾。

王笛在陽臺種菜。圖/本刊記者 方迎忠

在美國史學界,華裔教授獲得認可并不容易。王笛說起何炳棣和黃仁宇,認為他們兩人是美國華裔歷史學者的兩個極端例子?!昂伪Φ难芯糠绞绞敲绹穼W界的正統(tǒng),講究實證,能得到專業(yè)上的承認,他一帆風順,1970年代就擔任美國亞洲學會會長,這是很不容易的。黃仁宇是另一個極端。他的書是大歷史的寫法,比如《萬歷十五年》,缺乏個案的研究基礎,在美國史學界很難被接受,所以他的書在美國的出版屢遭挫折,最后他甚至失去了教職。黃仁宇的書縱橫上下千年,讀起來很舒服。今天,黃仁宇在讀者里的名聲遠遠大于何炳棣,《黃河青山》讀起來比《讀史閱世六十年》要震撼?!?/p>

王笛當年在德克薩斯A&M大學任教時,是歷史系唯一一位華裔教授。上了年紀之后,最讓王笛頭疼的是交通不方便。大學里有機場,他要回中國,需要先從大學城坐小飛機到休斯頓、奧斯汀或達拉斯,然后飛到洛杉磯或舊金山,再飛到北京或上海。

他在美國教了17年的書,從助理教授做到正教授,覺得要換一個環(huán)境了。當澳門大學向他拋出橄欖枝的時候,他接受了,2015年來到澳門大學。經(jīng)過一年適應之后,他留了下來,曾擔任澳門大學歷史系主任,并擔任講席教授至今。

在澳門,王笛很多時候在食堂吃飯,或者在家用面條和速凍水餃解決問題。偶爾做川菜,也是采取最簡單的辦法,用火鍋底料煮各種配菜。澳門大學橫琴校區(qū)通過海底隧道與澳門相連,這里就像一個小社會,王笛因此能夠遠離塵囂。

他的書桌斜對著陽臺,落地窗外的船就這么從現(xiàn)實和歷史的交通要道通過。他像生活在歷史和現(xiàn)實之間。他是同時有歷史感和現(xiàn)實感的學者。他希望能借助對歷史的思考,對當下有所意義?!皻v史充滿偶然性,沒有規(guī)律,但歷史可以幫助我們思考?!?/p>

王笛辦公室外的墻上有許多圖片和照片,有他從事專業(yè)研究的介紹,有日常生活的照片。其中一張2000年大學同學聚會的照片,同學們在打麻將。王笛不會打麻將,在研究茶館之前,他也很少去茶館。他看上去不像典型的成都人。他的同學王亥這樣的“街娃兒”可能才是。

王笛當年也許比王亥更想成為一個畫家。他的書里經(jīng)常有他的插畫,比如我們正在聊天的鶴鳴茶社。他根據(jù)照片畫了一張。他給《歷史的微聲》畫了很多人物頭像?!斑@合乎我的理念,他們是我崇敬的人,我從他們那里汲取的思想和思考,展示這些需要借助藝術的手法,需要一些插圖。我不喜歡簡單放照片?!赌情g街角的茶鋪》我也是畫了插圖的。畫插圖的想法,是我和這兩本書的責任編輯李磊商量后的共識?!?/p>

這些年,王笛在國內(nèi)出版的書很多,多到各出版社需要排隊,避免在宣發(fā)上撞車。他對人民文學出版社正在推出的“王笛作品系列”很滿意,“責任編輯李磊光是每本書的書名就想了好多作為備選。在文學性表達以及大眾閱讀和推廣方面,也給了我很多提示和建議,并且安排了上海書展我和許紀霖的對談,還有我和張明揚在上海思南的活動?!蓖醯颜f,在美國二十多年,他出版的東西并不多?!拔?991年去的美國,到了2015年,24年我只出了兩本英文書和一本中文書,很少吧,但好多東西就是積累,積累之后會有爆發(fā)?!蓖醯呀衲?7歲。有一種說法,60歲到70歲是一個歷史學家的黃金時期。王笛正處在這樣的時期。

來鶴鳴茶社的路上,他一直在聽書。“我眼睛不好,眼睛留著寫作?!彼钦湎r間的人,早上起來,漱口刷牙,做飯吃飯,他都在聽書。他說他的生活是三書:寫書、讀書、教書。

在澳門,按照王笛的指點,我在白鴿巢前地一所教堂后邊的角落里,找到了馬禮遜的墓。墓前的地盤上,有幾位工人在拉線測量,估計是教堂和墓地需要修繕。幾個小孩在教堂前踢球,球進到院子里,他們才會跑過來。白鴿巢前地是一個公共空間,這里最多的是下象棋的老人。傳統(tǒng)像石頭一樣堅固。王笛說,在香港和舊金山都會看到類似的景象,那種從傳統(tǒng)中延續(xù)下來的公共空間的構成部分,有的不以時間為轉移。

在2023年9月的成都雙流彭鎮(zhèn)觀音閣茶館前,我同樣看到了下象棋的人,他們在那里坐了一早上。王笛《茶館(下)》中轉述了張戎在《鴻:三代中國女人的故事》中的回憶。成都的許多茶館在“文革”之初被強行關閉?!耙粋€男孩甚至一掀棋盤,棋子全撒落在地板上,大叫著:‘不要象棋!你不知道這是資產(chǎn)階級的愛好嗎?’隨后把棋子棋盤都扔到河里,一些學生在茶館墻上刷標語?!?/p>

在“破四舊”運動中,茶館受到了沖擊,在那里,喝茶“被視為舊社會的陋習,茶鋪被看作藏垢納污、階級異己分子與落后群眾聚集之所,強行取締、關閉了茶館”。此時,老虎灶在成都居民生活中仍然占有重要地位。20世紀60年代的成都居民家中,燃料缺乏,老虎灶提供的開水比自己燒開水方便便宜。在茶館喝茶少了,但買開水回家泡茶的人并沒有減少。茶鋪起到水鋪的作用。

在茶館研究的問題上,王笛關心的是,是否地區(qū)或地方的研究可以提供理解中國社會和文化的普遍性知識?!拔⒂^研究的意義在于,能夠為把對歷史的認識上升到一個更廣義的層次提供個案分析,其不僅能豐富我們對地方的知識,而且有助于我們對中國的理解?!?/p>

國家與社會關系問題,是西方研究中國歷史的一個著眼點。在1980年代末和1990年代初,羅威廉使用公共領域(public sphere)這一概念來研究近代中國時,遭到不少學者反對,他們認為哈貝馬斯的概念不適用于中國?!?0世紀下半葉的中國有相當長一段時間,便處于有‘國家’無‘社會’的時代,國家掌握了政治、經(jīng)濟、社會、文化的一切資源,這是此前任何政權未能實現(xiàn)的。傳統(tǒng)的‘公’的領域也幾乎不復存在?!?/p>

姜文導演的《讓子彈飛》已然是當代中國電影的經(jīng)典之作,其中的橋段膾炙人口,在各種社交場合被頻頻引用。電影改編自馬識途《夜譚十記》中的《盜官記》。在《盜官記》里,有這么一段對成都茶館的細致描述:

你們?nèi)ミ^成都嗎?那里有一個少城公園,少城公園里有一個鶴鳴茶社。在那里有一塊頗大的空壩子,都蓋著涼棚,面臨綠水漣漪,是個好的風景去處。涼棚下擺滿茶桌和竹椅,密密麻麻坐滿喝茶的茶客,熱鬧得很。到處聽到互相打招呼、寒暄問好的聲音,到處是茶倌放下銅盤叫著“開水”的聲音。這是一個普通的茶座,那些做小生意的、當教員的等等小市民們,就在這里來謀事,說合,講交情,做買賣,吵架,扯皮,參加“六臘之戰(zhàn)”,“吃講茶”……

這是曾經(jīng)的鶴鳴茶社,許多情狀還在,許多則已成往事。比如說“六臘之戰(zhàn)”,指的是每年六月和臘月是學校教員受聘期滿的月份,教員們?yōu)榱藸幦±^續(xù)聘用,四處奔走,為生活而戰(zhàn)?!俺灾v茶”則是雙方發(fā)生爭執(zhí)時,會請袍哥主持公道,雙方在茶館談判,或和或打,就看這茶吃得怎樣。

王笛在成都鶴鳴茶社拍攝茶客。圖/華小峰

馬識途的小說寫的是民國時的事情。1949年之后,馬識途的回憶是這樣的:

既然茶館不再是能支持革命的地方,我們必須堅決地消除它們。因此,茶館倒閉了。盡管人們不喜歡這種不便,但他們除了無條件服從外,無能為力。實際上,一些有識之士認為我們可以取茶館之益而去其之弊,當然,這樣的話,茶館的弊處將會完全被消除,茶館將成為一個文化活動中心以及宣傳教育的場所。但當局沒有聽見這些聲音,因此,茶館在四川大地上幾乎消失殆盡。

王笛覺得鶴鳴茶社的歷史幾乎可以單獨提出來獨立成書,鶴鳴茶社的歷史就是一部波瀾起伏的電影,而不同人的眼中,有不同的茶和歷史——

看到同樣的歷史資料,人和人理解不一樣。我們今天在鶴鳴茶社,可能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感受。有的人可能看到臟亂差,有的人看到的是人和人在聊天社交,有的人看到茶倌在忙著摻茶,有的是看到謀生的人,有的看到掏耳朵的人,有的是看到我們在這聊天,擺著書,還有人在旁邊照相。每個人看到的都不一樣。本來這就是一個大千世界。卡爾·波普爾說,我們寫不出整體的歷史,包括鶴鳴茶社,我們都寫不出整體的歷史。我們看到的只是通過個體的眼睛,或者個體的研究者來理解的歷史,任何歷史都只是部分的歷史。每個人寫的都是碎片,不可能是全面的歷史。

有的人說成都很好啊,有的人說成都就是大家無所事事。同樣的事情,有的是積極的,有的是消極的。大家的經(jīng)歷不一樣。有的工作很滿意,有的始終找不到好工作,能說感受是一樣的嗎?歷史就這樣復雜,沒有標準,也沒有規(guī)律。相信歷史有規(guī)律是很可怕的事情。過去的三年,病毒讓全球都改變了。這有什么必然性啊。三年前,沒有人預見得到疫情對世界的改變。所謂規(guī)律,是可以預見到的未來,歷史真的不是這樣的,很多時候只是人的一念之差。我們的現(xiàn)代社會,整個人類文明,不是人為設計的,一個社會自然進化可能更合理。

王笛從鶴鳴茶社旁邊人頭攢動的餐飲店里買了幾碗水餃,這是我們的午餐。他說起吃的歷史?!拔易x幼兒園的時候,吃不飽飯,我還記得,小孩子跟著老師去其他班看看有沒有剩下的飯,沒有啊。這樣的餓肚子的事情,就是人為設計的結果?!蓖醯焉?956年。

他表達了他對整個中國歷史的看法?!拔覀円屔鐣浞职l(fā)展。舉個簡單的例子,如果大家都在泰坦尼克號這樣的大船上,如果在正確的航道上,大家沒感覺有什么,一旦出現(xiàn)問題,大家就都完蛋。如果我們分乘50條船往前走,看起來缺乏效率,但哪一種選擇更安全,這是非常簡單的道理?!?/p>

在《茶館(上)》的尾聲,王笛用了《尋夢》作為標題。他用非常感性的筆觸描述了1949年的最后一天:

在過去的50年里,他們所光顧的茶館,他們視為理所當然的坐茶館的生活習慣,竟一直是國家權力與地方社會、文化的同一性和獨特性較量的“戰(zhàn)場”。他們每天到茶館吃茶,竟然就是他們拿起“弱者的武器”所進行的“弱者的反抗”。這也即是說,弱小而手無寸鐵的茶館經(jīng)理人、堂倌和茶客們,在這50年的反復鏖戰(zhàn)中,任憑茶碗中波瀾翻滾,茶桌上風云變幻,他們猶如沖鋒陷陣的勇士,為茶館和日常文化的最終勝利,立下了汗馬功勞。如果他們知道自己在捍衛(wèi)地方文化中所扮演的關鍵角色,就不會嘲笑這位通過時間機器突然降臨、要為他們撰寫歷史的小同鄉(xiāng)了。

“小同鄉(xiāng)”指的是王笛自己。2023年9月,王笛第九次來到成都雙流彭鎮(zhèn)觀音閣茶館,時間機器仿佛再次啟程。他毫無意外地再次看到了在那里打牌的甘大爺和胡大爺。老板李強用老虎灶上取下來的水壺給他們的茶杯里倒入鮮開水,波瀾翻滾。

在王笛敘述的那些試圖改變世界的大人物眼中,他們想著的是世界的波瀾翻滾,而不是這碗茶。王笛在《歷史的微聲》最后一章中,提到了他腦海里浮現(xiàn)過的一個畫面:“帝王或者英雄站在高高的山巔上,俯瞰整個大地,為自己馬上要創(chuàng)造歷史,而心潮澎湃,豪情萬丈。極目望去,在他的眼中,是烏泱泱的人海,蕓蕓眾生,小如螻蟻。對他來說,面對這樣的人海,多一個不多,少一個也不少,個體在這里已經(jīng)失去了意義;個體的命運,在這里是無關大局的;蕓蕓眾生之間,是沒有區(qū)別的,甚至看不清他們的面孔。他們沒有自己的故事,也沒有自己的歷史,當然也就沒有自己的未來。如果這些蕓蕓眾生為了帝王或者英雄所謂的‘宏大事業(yè)’而死去,就無聲無息地化為了塵土。在宏大的歷史敘事中,個體是整體完全可以忽視的東西,這就是整體史的本質?!?/p>

在觀音閣茶館,王笛走到甘大爺和胡大爺旁邊,再次拍下了許多照片。而正在打牌的兩位大爺對此習以為常,連眼皮都沒抬一下。每天上午都出現(xiàn)在茶館里,用一杯一塊錢的茶度過一個上午,這樣波瀾不驚的生活也許才是最正常最讓人安心的生活。王笛告訴我,“人民能夠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預期到他們能夠過著安靜和平的生活,難道這不就是最宏大的敘事嗎?”

王笛在辦公室收到了四川大學學報寄給他的期刊。期刊的開篇便是他寫的論文《“啯匪”和“會匪”:哥老會起源的新思考》。秘密會社一直是他所關心的主題。當年的《袍哥》是這一研究過程中的插曲。和袍哥有關的大量材料需要更豐富的形式來表現(xiàn)。對沈寶媛論文的研究,更像是對《奶酪與蛆蟲》的一次具體的借鑒?!霸静⒉淮蛩銓懳⒂^史,只是正好有這么一個資料?!币獯罄h地區(qū)的故事勾起他對四川鄉(xiāng)下一起案件的聯(lián)系。這正說明文明當中的許多形式具有共性,我們跟世界并不是那么不一樣。

最近他會寫到“三支半香”,會寫到哥老會現(xiàn)實和精神的起源。他會運用霍布斯鮑姆《傳統(tǒng)的發(fā)明》所提到的理念。袍哥聯(lián)系著更繁復而未明的歷史。如何認識這些故事,如何認識文本,如何認識檔案,是重要的事情?!安灰J為記載在檔案上的東西就是歷史。檔案的真實性并不比別人寫的小說更真實。”王笛說起二十四史。“二十四史就是官修的歷史。這是皇帝希望我們相信的歷史。許多歷史經(jīng)過偽造、修改,甚至銷毀。如果沒有二十四史,今天留給我們的歷史,也許不是更少,而是更多。這些官修的歷史有多少真實性?我敢說百分之一的真實性都沒有。官修的歷史只能代表官方,跟每個人的經(jīng)歷有出入。我反復強調(diào),一個學者要有批判精神,包括對史料和歷史寫作的批判,沒有批判的話,你的寫作沒有任何意義。當然,每個人都沒法寫出完全真實的歷史,我們只是力圖寫出接近真實的歷史。”

我和王笛站在下班高峰期的成都合江亭附近的路邊等車。往西邊走一段路,就到新南門。以前,成都還有城墻城門城樓的時候,南門叫“江橋”,南城樓是“浣溪”。順著錦江往西邊的方向看,看到的是和其他城市差不多的天際線,看不出這是成都。往東不遠的地方是九眼橋遺跡。成都許多地方只剩下一個地名。那些貌似還在的地方,跟往年已經(jīng)不一樣。錦里、寬窄巷子好像是古色古香的街道,但保留下來的東西并不多。王笛原本住在大慈寺對面,廟里曾經(jīng)有一個文博大茶園,“非常壯觀”。他覺得這里曾是最有成都茶館文化特色的地方,但已經(jīng)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成了太古里。文博大茶園長大的孩子和太古里長大的孩子看到的成都,哪個更真實?

成都是和茶館相連的,茶館讓成都成為成都?!暗娇谧由相⑷ā痹?jīng)是成都人的口頭禪,就像北京人說“您吃了嗎”一樣。不一定真的去喝茶或吃飯。一種可以成為日??谡Z的指代物,說明這件事情在日常生活中的重要。在口子上,在街角,那種傳統(tǒng)茶鋪不好找了。所以,游客們會去雙流彭鎮(zhèn)的茶館打卡。

王笛在觀音閣茶館門口跟老板李強聊起過去。他覺得觀音閣茶館現(xiàn)在的“兩張皮”挺好?!耙粡埰ぁ笔蔷W(wǎng)紅打卡之地。他們在這里喝一碗茶10塊錢,買了茶可以喝茶休息拍照?!傲硪粡埰ぁ笔钱?shù)夭杩偷娜粘I睿愿蚀鬆敽秃鬆斆刻炖状虿粍映霈F(xiàn)在茶館為標志,他們用的是大茶杯,茶葉不一樣,1塊錢。兩者相輔相成,構成了一個傳統(tǒng)和現(xiàn)實融合的空間。

這里是成都歷史為數(shù)不多的“活化石”之一。未硬化的室內(nèi)泥地,土木結構的空間,竹椅、溫水瓶、茶碗、老虎灶,各種嘈雜聲隨之而來。這是現(xiàn)實的聲音,也是歷史的回聲。這是王笛所說的“歷史的微聲”。這里,普通的個體不是一個個抽象數(shù)字,而是一個個具體的人。他們喝著茶,打著牌,聊著天,將生活日復一日地進行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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