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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家棟:要把角色的靈魂抓出來

2024-01-09 03:34:49張宇欣
南方人物周刊 2023年28期
關鍵詞:香港電影卷煙

張宇欣

2019年,警察王守月在廣東退休,同事為他慶祝,餐會上,他想起沒破的案、沒抓到的人,心情低落。

王守月在手機上刷到云南某地火災的新聞,路人面孔里有一張很熟悉,他確定那是二十多年前搶劫運鈔車、殺害自己警察同事的主嫌犯陳信文。他穿便服,獨自踏上旅程,拎著一袋水果去拜訪陳信文,當時對方已經(jīng)隱姓埋名地生活多年。

2023年9月9日上映的電影《第八個嫌疑人》里,香港演員林家棟飾演退休警察王守月。片中只有一場槍戰(zhàn)戲,也沒有懸疑元素,觀眾早知道未落網(wǎng)的人是誰,看點在王守月和陳信文對峙的細節(jié)。

本片于2023年6月入圍上海國際電影節(jié)主競賽單元。對手戲演員大鵬(飾演陳信文)和孫陽受訪時提到,拍戲前大家習慣排練一下,而林家棟和其他演員保持距離,“上來直給”,以此保護即時性的反應。林家棟很松弛。

他們說的是一場辦公室群戲,王守月不堪工地施工聲,到建筑公司反映情況,陳信文和其他幾人在研究圖紙。王守月以為他們在研究地產(chǎn)開發(fā),實際上他們在密謀搶劫。那是20多年前驚天大案發(fā)生的幾天之前。

“我不曉得你下一步怎么做,你不曉得我下一步怎么做,所以在鏡頭以外,我們就保持距離感。”林家棟說。他覺得這是最符合角色需求的交流方式。飾演警隊同事的張頌文喜歡在片場靈活發(fā)揮,林家棟也欣然接招?!澳阃蝗桓氖裁矗铱梢愿?。因為我的角色還在我手里,你的角色還在你手里?!?/p>

林家棟做電影演員已經(jīng)22年。2002年,他第一次在電影里演警察,是《無間道》中的大B。天臺上,陳永仁和劉建明舉槍互指、亮明底牌的對決戲后,觀眾以為勝負已定,不料在電梯間,大B出現(xiàn),干脆地殺了真警察陳永仁,亮出自己的黑社會臥底身份,讓同為臥底、想要重新做人的假警察劉建明措手不及。

這是全片的最后一場戲,在此之前,林家棟一直沒看到完整劇本,真心認為大B是個好警察——導演有意為之。驟然得知身份反轉(zhuǎn),林家棟慌得不得了,怕自己演錯。那時他還懵懂,需要聽前輩安排。

早年的一期《魯豫有約》里,劉建明的扮演者、曾為林家棟老板的劉德華提到,他那時要讓林家棟去掉“電視劇的氣息”。

林家棟1987年進入TVB藝員訓練班,第一次有戲拍是春節(jié),原定的演員罷工,他才有機會頂上。1990年代,他成為一名比較成功的電視劇演員,高強度的拍攝安排讓他感覺腦筋閉塞,“想盡善盡美,又做不到”。他想換種生活,轉(zhuǎn)去電影業(yè),簽約了劉德華的公司?!澳呐率情e角、不起眼的小角色,鏡頭到你這里,你這一秒就是主角。別浪費這個機會,演好這個角色?!彼茉L時曾說。

導演杜琪峰的《黑社會》(2005)演技派云集,任達華、梁家輝、林雪、張家輝,沒有蓋掉林家棟的閃光處。在幫會和連勝交接之年,年輕一輩爭奪權力。林家棟飾演的東莞仔效忠其中一派,聽話、手狠,野心逐漸膨脹。影迷開始認可他。很快,《葉問》(2008)里的漢奸李釗一角讓林家棟拿到香港電影金像獎(“以下簡稱金像獎”)最佳男配角提名。

《無間道》 (2002)

《黑社會》 (2005)

《葉問》 (2008)

《寒戰(zhàn)》 (2012)

香港盛產(chǎn)警匪片,林家棟演過警,演過匪。他演的警察有的斯文干練,有的城府甚深,“我做了很多次警察,每一次我都在找不同。因為我相信一個人生活那么多年,一定有不同的心理狀態(tài)、想法、性格。我有這個機會放置不同的可能性。”林家棟說。

2013年,憑借《寒戰(zhàn)》里的警務局高層Albert,他又獲得金像獎最佳男配提名。片中,鷹派和文官勢同水火,梁家輝和郭富城爭執(zhí)的對手戲十分出彩,彭于晏演的新警察是潛伏的反派,想要幫助父親(梁家輝的角色)掃清升官路障,有大反轉(zhuǎn);相較之下,Albert的形象絕不是最飽滿、最出彩的,但林家棟穩(wěn)住了。

林家棟也演過面慈但冷血的匪。憑借淡漠的賊王,他同時獲得香港電影金像獎、香港電影評論學會、香港電影導演會影帝。

2022年,他憑《手卷煙》和《智齒》兩部電影獲得兩個金像獎最佳男主角提名。其中《手卷煙》他以零片酬出演,飾演被社會遺棄的人:他的角色關超二十多年前是華裔英兵,退役后生活失意,欠高利貸,做黑社會兩頭吃的營生,收留了一個被追殺的落難印度人,最后自己身犯險境。

林家棟今年56歲,他這幾年的銀幕形象,從關超到王守月,有郁郁衰老之態(tài)。但他本人保養(yǎng)得宜,身形瘦削。

9月初的一個晚上,9點多,忙了一天的工作,林家棟講起表演,興致依然高漲,比如《命案》(2023)片尾天臺戲他的自由發(fā)揮,讓他飾演的命理大師在人格分裂后喃喃自語:“我是一支花,我是一支花?!北热纭妒志頍煛防镪P超對待印度人前后態(tài)度的微妙轉(zhuǎn)變,是由于對方稱呼的改變。

他記性極佳,能迅速回憶起《黑社會》最后一場戲,野心上身的東莞仔對臺詞氣口的處理。他不時加上肢體動作,還原自己一個人關在房間苦苦琢磨的樣子:在沙發(fā)上癱下來,半個小時,再坐起身,做出翻看劇本狀,找突破口。

王守月是個無聊的人,好容易退休了,生活還是過得像工作,這可能有點像林家棟。他上過許多次TVB或者其他電視訪談節(jié)目,都說自己這個人沒意思,無聊得很。

他是勤奮的演員,哪怕拿了影帝,也說只能“嗨48小時”,然后會想工作。那年,握著獎杯,他在臺上對自己說,冷靜點。然后說,“這么多年我自己覺得,演戲真的是不分年紀的。也不計較顏值,最重要是自己用心?!?/p>

以下是林家棟的講述:

警察的感情

我想王守月這個角色有點不一樣,過去我看很多警匪片對警察的描述,沒有太多表現(xiàn)感情,但這一次我覺得是很好的機會,這個角色是有情的人。

第一場在退休飯局,我其實有一些壓抑、遺憾,二十多年,(嫌疑人)看不到,抓不住,怎么辦?

到后來我跟大鵬這個角色對沖,慢慢了解他,他是做錯了一個決定的可憐人??吹剿诨馂默F(xiàn)場的新聞短片,不是太光鮮的,所以我要親眼看看他現(xiàn)在什么樣,應該過得不太好吧?能不能把他抓回來、用什么方法,我不知道。

辦公室那場戲,人物矛盾還沒有出現(xiàn)。我的處理是隨著身體語言,去給他們壓力:返回來-停住-走,聊,再回頭,巴拉巴拉,這樣子。我覺得可以這樣處理,已經(jīng)足夠,如果太多情感就假了,你根本不曉得他們是誰,他也不曉得你是誰,如果我想通過畫面讓觀眾感受壓力,身體語言做這個反應就夠了。

每次演出前,我習慣先看看這里的場景,適應我的身份、情緒,我跟里面其他人物的關系。

我必須要尊重導演跟攝影師的風格。有的導演、攝影師,是用鏡頭幫忙做了很多事,不需要我做太多,在拍攝現(xiàn)場我就配合你。但如果是定鏡,你讓我走,那么攝影機的鏡頭在這里,空間那么大,我在這個空間能做多少,盡量做。

感性與清醒

演員在鏡頭之內(nèi)很感性,鏡頭外我們應該很清醒。我每天都記住,我見過什么人、聊什么天,我會問不同理念的朋友,對新移民什么感覺?

每個行業(yè)都有不同的人存在,我想感受他們的生命力在哪里。每一次放假,我都找一些圈外的朋友聊天,有做水產(chǎn)服務、開的士、賣鉆石、做大品牌公關的,也有做老板的,在中環(huán)做金融的。我的朋友大部分很能說,多聽,我就明白原來他們的生活圈、思維、共同態(tài)度是這個樣子。他們的人生滿足了我。我慢慢累積,內(nèi)置我的經(jīng)驗,將來演出,我知道得很具體。

比如很多大公司裁員,老是裁最一線的人,你經(jīng)理一個月的人工費夠10個人的,裁你一個就夠了,但很多公司是將軍多過兵,為什么那么奇怪呢?這就涉及到人性的問題,人一定是要保護自己的。但是將軍少了10個兵,又怎么打仗?生活中真的有太多的問題。

《寒戰(zhàn)》里本來我是反派。我跟導演說,我演反一號很開心,但是對你的電影是很大的破壞?,F(xiàn)實里,一個大公司的管理層,要生存,不光是看能力有多強,忍耐最重要。不能夠太過,要懂得收。Albert是法律博士,學歷特別高,不可能被彭于晏那個角色籠絡的。兩個禮拜后,導演真的改了,讓我的角色最后死掉了,我反而開心。

我年少的時候很少說話的,家里全都是姐姐在說,姐姐也不明白男生的想法,我們很少交流。但是我每天看很多東西,腦袋里也在想,為什么這樣?去喜宴,穿黑色的西裝。朋友了,去殯儀館,也是黑色的西裝,那怎么分是紅事還是白事?很多為什么。后來讀訓練班,老師也告訴我們,生活是體驗,你們必須要記住這個感覺。就更加特意去想,看多一點,多想一點,為人物的性格找一個根源,將來創(chuàng)作就更有理有據(jù)。

我跟朋友很無聊的,夜里1點多肚子餓,問在哪里,吃夜宵好不好?茶餐廳最好,吃喝有中有西的。外帶,不需要。進去坐,吃什么,看(這時候自己)胖不胖。不胖的話,我最喜歡吃番茄醬的粉,胖就不可以了,喝奶茶或者咖啡。我和朋友叫一個套餐,吃的給你,我喝這個就可以,不浪費。

茶餐廳是一個很真實的地方,沒有那么多的枷鎖。在酒店,每個人都很靜的,說什么不知道(模擬竊竊私語),看不到情感。茶餐廳有很實在的生活在里面,人很愿意表露他們的情緒,可以了解到一點八卦。這個樣子最舒服。我現(xiàn)在也去。要做山上的人不難,把自己封閉起來;但生活很重要,感受生活很重要,要不然怎么演出?

不甘

我八幾年到TVB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演出,所以才讀那個訓練班,慢慢了解、喜歡,但不甘于只是演出,因為我覺得演出有些是演,很有技術性,但不夠好,不投入。

《無間道》(最后那場戲)演之前我嚇了一跳。劉德華劉偉強你們騙我,為什么我要開槍打陳永仁?ok,給我一分鐘。他們肯定很清楚這個劇本,我對角色只有那一點點認識,其他我都不知道,所以必須要相信他們。

但必須承認,剪完之后,看成片我是可以接受的。人最多的是什么東西?面具,面對不同的場景、不同的人物,人會戴著不同的面具,這是我從那場戲領悟出來的。

(至于表演上的質(zhì)變)我想應該是在《黑社會》到《葉問》。觀眾之前看我就是一個斯文小子。

《黑社會》導演是杜琪峰了,我不知道導演想什么。到現(xiàn)場,30分鐘前才拿到劇本,知道對白,好,試試看了。跟著感覺走。導演說ok,我問,可不可以再來一條。導演說,我覺得ok就可以了。真的嗎?我覺得好像是欠了一點點。杜導說我不需要,你不相信我嗎?我回相信。(笑)

我們也不可以看playback(回放),只有導演能看。群戲只有一兩場,其他時候沒有對手,只有我自己一個人演。所以我真的沒有太多的想法。在電影院看,我才想到,原來表演可以這個樣子的嗎?原來創(chuàng)作變化是那么大的,編劇跟導演很了解我們這些演員,能夠把我們改到一個程度,讓觀眾有很新、但是很實在的感覺。我覺得很厲害,影響我很深。那我應該還有機會,我不甘于就是現(xiàn)在這樣子。

到《葉問》是第一次,那個戲還沒開拍,我到上海,躲在房間里頭三天三夜,沒有出房間吃飯,我的助理把飯拿來放門口,像住監(jiān)獄一樣。過三天就拍了,我想,應該怎么處理這個人物,就這點空間,能夠表達李釗這個人物的無奈。

《殺破狼·貪狼》 (2017)

《手卷煙》 (2020)

李釗是漢奸,做漢奸是不好的,但我跟導演說,我(指李釗)不在北京、不在南京,看不見權力問題,我在佛山,錢真的不多,要生存。有一場戲,演對手戲的角色死掉了,我根本沒有想過人要為一包米死掉,打打無所謂,受傷也算了——那個時代沒辦法,但死好像是過分一點了。

拍的時候,因為導演沒有喊cut,我做了一個很長的反應。我要求導演讓我做長一點,哪怕后面剪掉也無所謂。那個時候我開始知道,要把角色的靈魂、內(nèi)心抓出來。還好洪金寶導演說可以做。謝謝?!度~問》有機會、有鏡頭、有時間讓我做。我再通過這個鏡頭告訴觀眾,李釗,你難過嗎?

先想一想

一個戲拍完,我會讓自己變空白。我?guī)б粋€電腦到外地去,可以一整天不出去,在房間看、想,因為我已經(jīng)進入另外一個角色里頭,過去了的就不想了。如果老是想過去很容易卡住。

我不把它當作一個工作,這是我的興趣。有的時候?qū)а荽螂娫拞枺耗阍诠纠镱^嗎?“在。”“最近怎么樣?我想到一個案子,你覺得怎么樣?”“有趣啊?!薄澳俏疫^兩天帶編劇過來找你談談?!薄昂谩!本瓦@樣。

比如最近,有一個投資方,他不是找我演出的,他說現(xiàn)在香港的電影真的困難,他希望做有內(nèi)容的限級片。我想一想,可以這樣、那樣。他說,“你幫我當監(jiān)制可以嗎?可以來跟導演聊聊。”接著投資方找我演出,我想應該很好玩的樣子,就跟他合作了?,F(xiàn)在項目還在創(chuàng)作階段。大家覺得香港電影可能題材越來越少,我希望能夠通過我自己的一點點努力,得到多一點空間,讓觀眾看不同的題材。

《智齒》(2021)

《第八個嫌疑人》(2023)

《手卷煙》這部電影是香港政府支持的(作者注:《手卷煙》為香港“首部劇情電影計劃”第四屆大專組得獎作品,由香港電影發(fā)展局資助拍攝),花的是香港納稅人的錢,我說片酬我不要了,但必須要好好弄劇本。我跟電影發(fā)展局聊:我覺得這個題材是有潛質(zhì)的,但是我覺得可以更好一點,你多給我三個月可以嗎?對方說好,你演出就可以。我跟導演、監(jiān)制不停聊,我覺得有改進空間,不要浪費了,先想一想。一個禮拜之后,我們重新再弄這個劇本。

《手卷煙》一整部電影是講幾個被社會遺棄的人,關超是英兵,他的南亞朋友文尼是新移民,好像不被主流接受。所以他們有句對白,文尼說,這個地方跟我想象的不一樣。關超說,是你們傻,你們以為自己去了天堂嗎?

《手卷煙》的大部分劇情發(fā)生在關超家,一個逼仄的小屋。我第一次看景,光很亮,尖沙咀在香港是很繁榮的地方,很多招牌燈很亮,很斑斕。我說導演你相信我,關超依賴外面的光打進來照著他的生命,其實他生活一點也不亮,要有黑暗的效果。

我還跟導演講,90年代整個社會很投機,人貪心,沒有身份要怎么彌補?賺錢。那個年頭我在TVB拍電視劇,攝影師也是一路拍,一路看股票漲跌。所以電影里出現(xiàn)了一個人做股票買賣,輸?shù)袅恕?/p>

我用一點點人生經(jīng)驗告訴你,我覺得這個樣子最能配合《手卷煙》這個內(nèi)容。電影為什么那么飽滿,因為我經(jīng)歷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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