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澤源

概念至上的佩措爾德

在當代德國電影導演中，克里斯蒂安·佩措爾德可能是最受矚目的一位。之前的“幽靈三部曲”（《心的居所》《幽靈》《耶拉》）和“移民三部曲”（《芭芭拉》《不死鳥》《過境》），讓他在國際影壇收獲了良好口碑。于是他趁熱打鐵，繼續(xù)推出以“元素精靈”為主題的系列作品。以水女神為主題的《溫蒂妮》（2020）是系列首作；在2023年柏林電影節(jié)斬獲評審團大獎，以火之精靈沙羅曼達為主題的《紅色天空》，則是這個系列的第二彈。

通過梳理佩措爾德的創(chuàng)作軌跡，我們能發(fā)現(xiàn)一些明顯的特點。他的作品知識分子氣較重，會圍繞某些特定主題，進行近乎論文式的闡釋。同時他非常強調(diào)概念所占據(jù)的核心位置，在如此創(chuàng)作觀念的引領(lǐng)下，古典神話角色的命運與現(xiàn)代德國人的處境相交疊（《不死鳥》），二戰(zhàn)時期猶太人的顛沛處境，也和當代歐洲阿拉伯裔難民的流離命運相互對撞（《過境》），激蕩出奇妙的化學反應。

但我們也不得不指出，佩措爾德的電影雖然概念迷人，卻在血肉與肌理上略顯刻板，缺了些真實可感的生命力。這個問題在《溫蒂妮》中暴露得尤為明顯：將一位古典神話中的水精靈與一位當代德國工業(yè)潛水員的生活結(jié)合在一起的嘗試，在紙面上非常有趣，卻在轉(zhuǎn)化為影像后很容易墮入在形而上與形而下兩端瘋狂搖擺、最終卻兩邊都不靠的窘境。

佩措爾德一定是意識到了他在《溫蒂妮》中的失策。于是在拍攝新作《紅色天空》時，他尋求著一種更輕盈的筆觸：形而上的神話元素被隱藏得更深，形而下的日常生活則被推向前臺。劇情設(shè)定在一段夏日假期中，心事重重的年輕作家萊昂受邀來到朋友費利克斯的海濱度假屋，試圖在安靜環(huán)境中為小說收尾，同時等待出版商的裁決。但在這段本應令自己平靜的時光里，他卻被動結(jié)識了美麗活潑的女孩娜迪亞，和與她關(guān)系若即若離的情人德維。萊昂的內(nèi)心被攪起漣漪，但逐漸臨近的deadline（截稿日期）和知識分子的包袱，讓他對娜迪亞的情愫變得糾結(jié)扭曲，這為4個人的生活制造出了一系列的喜劇和戲劇性。與此同時，一場山火則在內(nèi)陸蔓延，成為整個故事令人不安的背景音，沒有人知道，這段輕盈的假期，最終會不會結(jié)束于熊熊烈焰中。

與佩措爾德諸多前作的片名一樣，“紅色天空”同樣充滿了潛能。它既在具象層面指代著被山火染紅的天空，也在隱喻層面影射著幾位主人公之間呼之欲出的性張力，以及在新約《圣經(jīng)》“啟示錄”一卷中撲面而來的末世景象。但影片的故事，最終還是沒能兌現(xiàn)其片名的全部潛能。山火的巨大破壞力，幾乎是被一段野豬在森林中奔跑的鏡頭和兩個輔助性角色的畫外死亡一筆帶過；而“Memento mori”（終將死去）式的死亡警誡，也沒能和人物的欲望互為表里地結(jié)合起來。歸根到底，《紅色天空》仍然講述著一位以自我為中心的男性主人公追逐女主角，并在追逐過程中覺醒的故事。不論是他的好友、出版商，還是那場大火與死亡，甚至包括女主角本身，似乎都是引領(lǐng)他通往自我覺醒的工具。而在佩措爾德高超誘人的概念構(gòu)建能力和他只能說是勉強高于平均水準的敘事表意能力之間，依然存在一道巨大鴻溝?！都t色天空》與其前作相比已有進步，但這道鴻溝仍需填補。

隱而不發(fā)的情節(jié)劇大師

與其在敘事和表意方面的溫吞表現(xiàn)相比，佩措爾德對浪漫關(guān)系的書寫和對情愛氛圍的烘托能力，卻堪稱杰出。德國人向來以嚴肅著稱，這容易讓人忘記，不論是歌德和荷爾德林這樣的浪漫派詩人，還是道格拉斯·瑟克和賴納·維爾納·法斯賓德這樣的情節(jié)劇大師，都是在萊茵河的滋養(yǎng)中長大的。在某種程度上，佩措爾德也是前輩們浪漫衣缽的繼承人。

但佩措爾德的可貴之處在于，他對愛情關(guān)系的書寫，不僅有著德國式的絕望浪漫，同時也帶著一絲在歐美創(chuàng)作者中難得一見的含蓄氣質(zhì)。與占有愛慕對象的身體相比，佩措爾德的男主角們似乎總是對他們愛慕之人的靈魂更感興趣，但他們在追求對方的過程中，又總是那么羞澀、笨拙，以至于幸福的終點看上去永遠遙不可及。與之相對應的，佩措爾德的女主人公總像游移的精靈一般飄忽不定，無法被定義，無法被把捉。她們是自由的靈魂，毫不掩飾對傾心之人的情感，卻又總是拒絕被定義為一成不變的符號，也永遠拒絕成為客體。于是在佩措爾德的電影中，追逐與躲閃相交替的錯位游戲一直進行著，這游戲仿佛自從男性女性誕生之時便一直在進行，也必將持續(xù)至世界的盡頭。

在《紅色天空》中，夏日假期、鄉(xiāng)間度假屋的設(shè)定，與佩措爾德前作相比更為輕盈的調(diào)性，和角色們具有藝術(shù)家和知識分子氣息的談吐，都會或多或少讓我們想起在埃里克·侯麥的電影中，那些對舉棋不定的直男角色懷有善意的諷刺調(diào)侃，以及那些在喜劇基調(diào)之下，對情感百態(tài)不動聲色的透視。

但在另一方面，佩措爾德制造浪漫情境的天賦，他對女性角色的濃烈愛意，以及他電影中男女角色因躲閃和克制而變得更加激烈的情感關(guān)系，都會讓人想到另一個擅長制造浪漫氛圍的電影大師——王家衛(wèi)?；蛟S，《過境》《溫蒂妮》和《紅色天空》的女主演葆拉·貝爾，已經(jīng)悄然成為佩措爾德的張曼玉。這些電影的劇情，可能很快會從我們頭腦中消逝，但葆拉·貝爾的明媚微笑和一襲紅裙，卻會久久留在我們的記憶里，透過男性導演那道無法徹底理解其所思所感，卻依然（或者說——正因為如此而）充滿傾慕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