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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是一個秘密

2024-01-11 11:10:12馮俊科
當代 2023年2期

馮俊科

1

烏蒙山由云南東部進入貴州西北部,是牛欄江、橫江與北盤江、烏江的分水嶺,它的平均海拔約2080米。烏蒙山屬于喀斯特地貌,廣布著懸崖峰林、溶蝕洼地、石灰?guī)r溶洞和地下暗河等,這里神秘靜謐誘人,也有意料不到的兇險。解放軍某部就駐扎在烏蒙山區(qū)。

柳排長,看豬呢,還是想爬上去跳崖?

哦,沒有,都沒有,想清凈清凈。

再高興,也不能一個人躲著獨享啊。

晚飯后的魯銘華,終于在營房后的懸崖下面找到了柳冰。這倆人是哥們兒,高中同班同學,一起入伍,又在一個連隊當兵。柳冰個子不高,不到一米七,短粗,正站在一塊石頭上,像一只孤零零的山間野鶴,嘴里含著一根手指頭,隨意張望著什么。他的左面,是懸崖腳下用石塊圍起來的連隊豬圈,里面養(yǎng)著一只大豬兩只半大的豬。陡峭的懸崖是豬圈大半邊高不可攀的墻,齜牙咧嘴地聳立著,一些野藤自由散漫地攀爬在上面,看上去掛滿綠色、充滿活力,實則背后布滿著崖縫和窟窿。右面,是一條彎彎曲曲的羊腸小道,窄的地方僅能站下兩只腳,寬的地方不到兩尺,像是盤臥在山間一條灰褐色的老蚯蚓,坎坎坷坷地向崖頂攀爬上去,最終也不知道它去了哪里。有兵說,費勁扒拉地爬上崖頂可以看到無限風光,閃身掉下來就是又臭又臟的豬圈。因此,這里平時除了飼養(yǎng)員喂豬,很少有兵們過來。魯銘華一米八一的個子,體形干瘦卻精悍利索,眼睛不大卻透露出憨厚與精明。他帶著一副調(diào)侃的神氣,走向柳冰:恭喜啊,柳排長,老同學們托我向你表示熱烈祝賀!

魯銘華的話像山間一陣野風吹過,草木依然隨意擺動,豬們依然低聲哼唧,柳冰則沒有吭聲。

魯銘華繼續(xù)調(diào)侃:大家說,這可不是你柳排長一個人的光榮,這也是咱縣一中老同學們的光榮,更是咱一起當兵的老鄉(xiāng)們和全縣革命人民的光榮!

柳冰把含在嘴里的手指頭抽了出來,隨即又放進了褲口袋里,還是沉默著,不吭聲,眼神里露出些許的悲傷。

咋了,柳排長,這么低調(diào)?

嗚……嗚嗚……柳冰突然哭了,一抽一抽的,鼻涕眼淚一起往外流,很是悲傷,不亞于死了爹娘。

這是咋了,遇到了啥事?柳冰這一哭,倒把魯銘華弄得有些不知所措:柳排長,你是不是喜極而泣,太興奮了?

柳冰還是沒有說話。

魯銘華和柳冰這一批兵,是從豫西北平原農(nóng)村來的。就在幾天前,柳冰要提排長的消息,風一樣地在連里傳開了。要知道,能夠提排長當干部,對兵們,尤其是對農(nóng)村兵來說,那絕對是大事,決定著未來命運和兩種截然不同的人生。

上世紀七十年代初,農(nóng)村窮,農(nóng)民苦,農(nóng)業(yè)落后。城市和農(nóng)村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坑里。拿魯銘華和柳冰家所在的村子為例,到處是麥秸苫的草房,破爛陳舊,常有母雞在房坡上做窩下蛋,有時還能孵出一群乳黃色的小雞來,唧唧唧地滿房坡跑??涌油萃莸耐谅飞?,男人穿著大掩襠褲,系根布帶、麻繩當褲帶,兩腿間夾著個疙瘩像鳥窩,赤裸著上身拉著架子車,車上裝滿牛糞、土坯、柴草等,吭哧吭哧地像一頭牛馬。村子里蒼蠅亂飛,蚊子叮人,屎殼郎們頭朝著地撅起屁股,伸開兩條長長的后腿,倒著推那加工成鴿子蛋一樣大小的圓球,興致勃勃地到處亂跑。村外的田野里,壯漢們汗流浹背地絞著轆轤澆地。磨道里,半死不活的驢扎著眼罩,拉著沉重的石磨,把麥子、玉米等變成面粉。不少人家磨面沒有牲口,全用人推,人累得倒像牲口。女人們一到雨天或冬閑,就坐在織布機上,咔嗒一梭子咔嗒一梭子地織布。剜地用鐵锨,播麥用木耬,收麥用鐮刀,打場拉石磙。據(jù)說,那織布機、木耬、轆轤和石磙,在漢代就有了。

這農(nóng)村,有誰會喜歡?

現(xiàn)代豫劇《朝陽溝》風靡全國,劇中王銀環(huán)她媽勸高中畢業(yè)生王銀環(huán)時有一句唱詞:在城里當個售貨員,也比那農(nóng)民強得多。這唱詞后來成了警句,城里很多人常掛在嘴邊用來教育子孫。著名作家趙樹理寫過一篇小說叫《互作鑒定》,小說中的生產(chǎn)隊社員劉正給縣委李書記寫信,傾訴他在農(nóng)村的艱難,提出請求:我情愿到縣里去掃馬路、送煤渣……做一切最吃苦的事。我什么報酬也不要,只要你能把我調(diào)離這個地方,就是救了我。

你想想,柳冰從農(nóng)村出來,到部隊才三年多就能提干,當上軍官,穿上四個兜的軍裝(那時戰(zhàn)士和干部的領章和帽徽都一樣,區(qū)別是戰(zhàn)士上衣兩個兜,干部四個兜),那將來的路明擺著:百分之百的是不會再回農(nóng)村去了。更為現(xiàn)實的是當上了排長,每個月能拿五十二塊五毛錢的工資。像柳冰這樣的勞動力,要是在農(nóng)村生產(chǎn)隊,拉車、挑糞、扛糧食,干一天的重體力活,頂多掙十個工分,合五分錢。

這天大的好事,你柳冰還哭?

魯銘華很不理解,繼續(xù)和柳冰開著玩笑:提拔當軍官,很多人做夢都想。你這是哭個啥?又不是讓你奔喪戴孝帽。

柳冰臉上籠罩著一層撕不掉的愁苦,說話帶著哭腔:指導員找我談話,說有人反映我在老家,和一個姑娘談戀愛,要我必須同那姑娘斷絕關系,不然,取消我提排長的資格,明年退伍回家。

談戀愛,和一個姑娘?魯銘華聽了感到有些意外,兩眼一亮:指導員……也管得寬了點吧?

那姑娘……家庭有……有問題。

啥問題?

政治方面的。

詳細點!

她……父親被罷官了,據(jù)說是歷史上有問題。柳冰哽咽著,順手擦了一把鼻涕眼淚,抬腳抹在鞋底上。

父親被罷官了,歷史上有問題?魯銘華心里思索著,沒再說話。他抬起頭遠望,太陽已經(jīng)墜入西邊的懸崖背后了,高空泛濫著幾片玫瑰色的晚霞。一只鷹隼悄無聲息地在頭頂上盤旋,大概想趁夜幕降臨前在山野里搜尋點什么希望。不遠處的山坳里,地方老鄉(xiāng)的木板房頂冒出縷縷炊煙,飄散開來,猶猶豫豫地向天空升去。魯銘華看著蒼茫的暮色,想了一會兒,回過頭問:

你說的,是不是李蓉?

柳冰點了點頭,又抹了一把眼淚,翻眼看著魯銘華,眼睛里淚花蒙眬。

魯銘華的臉色頓時變了,對柳冰怒目而視,啪地把一口痰狠狠地吐在亂草叢中,轉(zhuǎn)身走了。順勢飛起一腳,把一塊小石頭踢進了豬圈里,圈里的豬們立刻發(fā)出了抗議聲。

魯銘華的憤然離去,是因為他突然覺得:柳冰太無恥。

李蓉和魯銘華、柳冰在縣高中是一個班的同學。李蓉長得雖不是全校最漂亮的,卻也是全校男生們關注的明星人物。她身材苗條,穿著得體,面色白凈,人很精明。在同學們面前,李蓉顯得很高貴,很文雅,說話低聲細語,吐字清晰柔和,尤其是兩只杏眼,射出的光像放出的電,掃哪個男生一眼,哪個男生就會心慌意亂半天。魯銘華人聰明,學習好,又和李蓉是同桌,李蓉經(jīng)常把身子貼近他,向他詢問一些作業(yè)上的難題或功課方面的疑惑。情竇初開的少男少女們,就借機發(fā)揮,搞惡作劇,把他倆使勁往一起撮。李蓉的抽屜里,經(jīng)常會掏出魯銘華從家里帶來的咸菜、紅薯、窩窩頭。李蓉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套、紗巾、雪花膏和其他物品丟了,往往會被人從魯銘華的書包里搜尋找出來。班里的一些男同學們見了后,捶桌子、敲椅子、吹口哨,前仰后合地狂笑,鬧得天昏地暗。女同學們則用手捂著嘴偷偷地樂。不過李蓉大度,從不氣惱,只是臉色緋紅,默默地離開。

柳冰也笑,可從不吭聲,更不跟著鬧。他那笑,看上去很紳士,很勉強,有點笑不由衷,用一句不好聽的話說,是皮笑肉不笑。

不過應該肯定,柳冰絕對是個頭腦清醒且政治意識強的人。在班里,他和魯銘華比較要好,當著魯銘華的面,柳冰從沒有說過李蓉的好話。只把什么清高呀、妖媚呀、資產(chǎn)階級臭小姐呀等等,這類不好聽的帽子齊往李蓉頭上戴。他曾不止一次地告誡魯銘華:

她出身資本家,她和我們之間,就像革命京劇樣板戲《紅燈記》里李玉和說賊鳩山的話,不是一條道上跑的車。

你一定要和她劃清階級陣線,躲她遠一點,不要像《南京路上好八連》里的排長陳喜,被資產(chǎn)階級的香風毒霧吹倒,被化裝成美女的特務迷惑了雙眼。

這些警鐘,柳冰只要給魯銘華敲起來,總是很認真,話語也多,聽上去卻很誠懇。每當聽到柳冰的警鐘,魯銘華總是不由自主地抬起頭,看著教室講臺黑板上方的墻——一行排球一樣的大字,用紅油漆寫的,那是領袖的諄諄教導,每個教室都有——一定要批判不問政治的傾向。魯銘華打心眼里感謝柳冰。不過天天上課和李蓉同一張桌,咋躲?何況在他的內(nèi)心深處,并不想躲她,反而想貼得更近。魯銘華近水樓臺先得月,經(jīng)常用眼睛偷著細看李蓉,這真是一個迷人心魄的小美人:腦后扎著一團烏黑的秀發(fā),瓜子臉兩頰暈紅,嘴角常含著笑意,胳膊、脖子露出的皮膚白皙細嫩,手指像剝了皮的蔥段一樣秀美。尤其李蓉臉上散發(fā)的雪花膏的香氣,以及衣服上的肥皂的芬芳——就是柳冰說的那種香風毒霧——經(jīng)常一股一股地直往魯銘華的鼻子里鉆,這哪里能抵擋得?。克贿@些香風毒霧熏染得心猿意馬,經(jīng)常想入非非。但他心里很清楚,自己一出校門回到村里,就只有出豬糞、擔茅糞、刨地、拉土、背柴火,像一頭負重的驢。他身上那種農(nóng)村人的臭,與李蓉身上城市人的香,是根本不會融合在一起的。李蓉就是天上飛的一只天鵝,高貴高雅神圣,而自己趴在農(nóng)村的泥土地里、水坑邊上,是個啥?可千萬不能忘記自己的身價幾斤幾兩,在愛河里翻了船,栽進死亡的深淵。魯銘華常在心里提醒自己。

柳冰也是農(nóng)村人,和自己是鄰村,相距兩三華里地,父母也都是農(nóng)民,靠種地過生活。魯銘華常去他家,簡陋得還不如自己家:在村邊上一個長滿小樹、荒草,用半截土墻圍著的院子里有三間茅草房,另加一間四根木樁支撐起來的,有頂棚四面沒墻的灶火——城里人文雅稱之為廚房。柳冰是頭大的,下面弟弟妹妹五六個,蓬頭垢面光腳丫子穿褲頭,像一院沒長全羽毛胡亂瘋跑的雛雞。但魯銘華絕對沒想到,柳冰明著毀自己的棧道,私下里卻暗度陳倉,不知何時,與李蓉搞上了對象。人,咋會這樣?魯銘華一直以為,和柳冰是老同學,一批兵,又同在一個連隊,兩人朝夕相處,談理想,談人生,可以掏心窩說話。突然間,魯銘華對柳冰的看法變了。一葉看出春秋。這人原來很賊,賊乎乎的,做出的事讓你意想不到,將來要是上了戰(zhàn)場,那能是生死弟兄?

柳冰的任命很快下來了,當了三排長。這小子說變就變,一穿上四個兜的軍裝,立刻像是換了個人似的,臉上一掃失戀的郁悶和痛苦,滿面春風,走路時目不斜視,邁著大步,呼呼發(fā)出聲響。他個子本來就不高,體形短粗,卻經(jīng)常雙手叉腰,胸脯鼓得老高,把腦袋盡量往天上頂,仿佛自己是一個頂天立地指揮千軍萬馬的將軍。見了同年入伍的老鄉(xiāng),包括一些老兵,就變得少言寡語,一臉的嚴肅相。兵們?nèi)硕嘧祀s,在背地里議論他啥的都有:

知道嗎?柳排長穿上了花襪子,可艷啦!

柳排長穿上了咖啡色毛衣,手織的,柳葉形圖案,肯定是哪個姑娘給他織的。

看到了,柳排長見人多時,常把戴手表的胳膊,猛地往天上一捅,露出半截胳膊,閃著明晃晃的手表,然后才放到胸前看時間。

不對!柳排長的手表本來就是戴在右胳膊上的,一敬禮,手腕上就明晃晃的。

聽說過嗎?有人在廁所里,看見柳排長穿著花褲頭,綠葉子配著紅牡丹,扎眼得很哩。

……

這些議論,像山谷里的風來去無影,悄無聲息地在軍營里旋動。軍隊有明確規(guī)定,所有這些穿戴,戰(zhàn)士是不允許的??涩F(xiàn)在的柳冰,已經(jīng)是排長了。兵們的這些議論,只是表達著對柳排長的不滿。柳冰一提升排長就有了官氣,用有些人的話說是:牛得很!

一天,幾個一起當兵的河南老鄉(xiāng)私下聊天:

柳冰就是他媽的一個現(xiàn)代陳世美,喪良心。他為了提干,咬破手指寫了血書,跪在地上用雙手把血書捧給了指導員,信誓旦旦要站穩(wěn)革命立場,和那個姑娘劃清界限,一刀兩斷,保證今生今世永不再來往。

聽說是那姑娘的父親被罷官了,歷史上有問題。提排長,肯定得是根紅苗正,政治上不能有污點。

問題是,他腳上穿的花襪子,身上柳葉形圖案的咖啡色手織毛衣,手腕上的紅秒針頭125鉆上海牌手表,都是人家那姑娘寄給他的,說不定也包括綠葉紅牡丹的花褲頭。

這些議論,傳到了魯銘華的耳朵里,魯銘華的心里對柳冰徹底地失望了,感情降到了冰點。再單獨碰見柳冰,便咬著嘴唇,盯著他看,面色如水一言不發(fā)。柳排長當然也不再像往常那樣,見他不高興,嘻嘻哈哈地開玩笑,緩和氣氛。當年的老同學,現(xiàn)在的柳排長,變了,完全變了。面無表情,一言不發(fā),轉(zhuǎn)身就走開了。很明顯,柳冰的心里也有了想法:同學歸同學,同一年的兵,咋?現(xiàn)在誰高誰低,不是明擺著!一起當兵的同學多著呢,有人后來當了師長、軍長甚至將軍,有人很快就回家種地去了,這在部隊多的是,你魯銘華牛個啥?

柳冰真是船好遇到順水風,突然又高升了。一紙調(diào)令離開了連隊,到團里政治處當干事去了。一個連隊最基層的排長,越過營,直接調(diào)到了團部,這是什么勢頭?簡直是一步登上天去了。有的兵從入伍到退伍,團部大門口朝哪都沒有見過。人怕出名豬怕壯。柳冰這一走,兵們的思想放開了,私下里議論他的更多,除了說他下跪、寫血書、喪良心,還有人這么說:

柳冰很會來事,對連長,對指導員畢恭畢敬,碰面先是敬軍禮,接著是點頭哈腰,跟孫子一樣,哪像個軍人,哪像個排長?

柳冰每次離開連部,都是屁股朝外,后退著出來的,也不怕后面有什么東西絆著,摔個臉朝天腦震蕩。

也有人說:話不能一面說,柳排長還是很有才的,聽說他這次調(diào)動,是因為他寫過兩首小詩,發(fā)表在特區(qū)的小報上,被團里的某位首長發(fā)現(xiàn)了,認為他是個才子,筆頭硬,就點名調(diào)他到團政治處宣傳股,當了新聞干事。

沒多長時間,又聽人說:柳冰被干部股長看上了,又調(diào)到干部股當干部干事了,專管干部。

……

反正是連隊里出了名人,兵們?nèi)硕嘧祀s,說啥的都有。不過兵們說歸說,忽然看見了魯銘華,會立刻閉上嘴,沉默一陣,接著是一句話,風輕云淡的:

柳排長命真好。

尤其第四個字,說得比風還輕比云還淡,幾乎聽不見。

2

魯銘華的命也不錯,迎來了燦爛的春天。

杜鵑花已經(jīng)漫山遍野地開了,紅艷艷的,火一樣燃燒著。就在這時節(jié),魯銘華也被提拔了,被任命為一排長,也穿上了四個兜。魯銘華的表現(xiàn),全連的官兵都看著呢,可以用實彈打靶槍槍十環(huán)來表達:優(yōu)秀。魯銘華當上排長,帶兵有自己的一套。上半年,全營舉行軍事項目比賽,在隊列考核、野營拉練、實彈射擊等方面,一排綜合評比一舉奪魁,受到了營里通令嘉獎,把“尖兵排”的錦旗從別的連隊奪了過來,掛在了連部。

烏蒙山區(qū)的初冬時節(jié),凍雨來得早,淅淅瀝瀝地連續(xù)下了幾天。氣溫太低,營區(qū)大門口那棵柿子樹上的葉子結(jié)了一層薄冰,太陽出來一晃就發(fā)黑變干了。風一吹,加上鳥們來啄食時一撲騰,葉子紛紛飄落。一樹紅彤彤的柿子,看上去更招惹人。

突然一天,一個女人一臉希望地來到連隊。她的到來,讓連隊所有看見她的人眼睛里立刻發(fā)出火辣辣的光。這女人長得漂亮。她身材適中,二十歲出頭,梳著兩條烏黑的辮子,頭上別一個紅色的蝴蝶發(fā)卡,穿著紅呢子短大衣,脖子上圍著白底細碎紅花的絲綢圍巾,前面打著精美的花結(jié),有拳頭大小,像一朵招蜂引蝶的牡丹花。這一身穿戴打扮高檔時髦,散發(fā)出一種貴氣,別說是在烏蒙山深處很少能見到女人的營連駐地,就是走在繁華城市的大街上,也絕對是個引人注目的小美人。

那女人說:我是魯銘華的愛人。

林指導員聽了大吃一驚,不敢相信:魯銘華的愛人?

是的,魯銘華的愛人!

林指導員沒敢再往下問,心里直納悶:這魯銘華,從來沒有給組織上打報告,說過結(jié)婚的事情,怎么會突然間冒出來個愛人,天上掉下來的?他命令通信員:立刻叫一排長!然后低聲囑咐:其他什么也別說!

是!

通信員領命而去。很快,魯銘華來了,他興致勃勃地唱著他最愛唱的歌:綠色軍營我的青春,走進了你,我的人生才這樣美麗。綠色的軍營,綠色的軍衣,我永遠深深地愛著你……

當他走進了連部,看見了那個女人,渾身哆嗦一下,像是觸電一樣,更像是火熱的夏天穿著背心褲頭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突然間掉進了冰窟窿里,連說話的聲音也變了,他顫抖著嘴唇問那女人:

你……你怎么來了?

我咋不能來?

也不吭聲,就……跑……來了?

出差路過,順便來看看你。

那女人坦蕩自信,說得很暢快,兩句話確定了身份。林指導員代表連隊,熱情地向魯排長的愛人表示歡迎,他隨即吩咐通信員打開水、通知炊事班做客飯,做好各項接待服務。通信員一臉幼稚的喜悅,帶著魯排長的愛人到客房去了。林指導員這才回過身來,坐到辦公桌后面的軍綠色折疊椅上,他一本正經(jīng)地沉默著,沒吭聲。指導員審視著魯銘華,目光銳利,且透露出一種讓人猜不透摸不明的感覺。這陣勢讓魯銘華心里發(fā)毛,渾身發(fā)飄,他的目光從指導員身上游離開來,眼神發(fā)直,低頭看著地面。終于,指導員開始問話了,口氣聽上去輕松隨意,實則滲透出深沉與威嚴:

這是你愛人?

是!

明媒正娶的?

是!

叫什么名字?

李蓉。

李蓉?

是,李蓉。

柳冰原先談的對象,好像也叫李蓉?

就是她,柳冰原先的那個對象。

她父親可是……

她父親被罷了官,歷史上有問題。

柳冰和她斷了,你怎么就敢娶了她?

我……

你們什么時候結(jié)的婚?

夏天回家探親時。老同學們相聚,我見到了李蓉,她和我高中是同桌。她面容憔悴,走路搖搖晃晃,像是得了一場大病。有同學告訴我,說柳冰一提干,就當了陳世美,把李蓉給蹬了。李蓉痛不欲生,上過吊,跳過井,投過河,割過腕,摸過電門,都被人及時發(fā)現(xiàn),救下了。李蓉天天像瘋了一樣,大罵柳冰是現(xiàn)代的陳世美,沒良心,幾次要到部隊來,找柳冰大鬧,要求部隊處分他。柳冰很害怕,多次打電話寫信哀求她,請她寬恕,還寫了血書,說自己是迫于軍隊紀律和政治要求,才不得不忍痛割愛,和她斷絕關系的。柳冰央求她,看在兩人多年的情分上,放他一馬,他的心里,會永遠愛著她的。

柳冰?寫血書?

是,柳冰寫了血書,那血書,李蓉讓我看過。

媽的,他的血管里到底有多少血?動不動就寫血書。他的血,到底是人血還是豬血?林指導員看樣子是氣壞了,罵著柳冰,質(zhì)問魯銘華:那你,是怎么和她結(jié)婚的?

同學們相聚后第二天,李蓉突然來找我,一句話不說,一頭撲在我懷里,緊緊擁抱著我。夏天天太熱,我的心……一下子就亂了,不知該……這樣的場面,我從來沒有經(jīng)歷過,心亂了,一切……就……都亂了。

繼續(xù)說!

李蓉流著淚,說她從小就熱愛解放軍,更熱愛我這個當解放軍的老同桌,老同學。她發(fā)誓說,絕不嫌棄我家在農(nóng)村,不嫌棄我的父母都是農(nóng)民,她會永遠愛我,??菔癄€,決不變心。

你家?guī)状秦氜r(nóng),你父母什么態(tài)度?

父母知道后,高興得合不攏嘴,說咱一個農(nóng)村孩兒,能找到一個吃商品糧,有城市戶口,又是一個大局長的女兒做媳婦,那是祖上積了大德,是魯家人做夢都不敢想的事。

她父親被罷了官,歷史上有問題,你父母不知道?

我告訴父親說,她爸爸被罷了官,歷史上有問題。我父親說,她爸是她爸,你又不娶她爸。咱家是幾代老貧農(nóng),怕啥?母親說快應下來吧,女人的心,那是白天清楚晚上糊涂,半夜里連神仙都把握不住。一旦人家醒過悶來,還不知道是誰家的媳婦哩。你呀,就干瞪眼吧。

就這樣,你的婚,就結(jié)了?

我原本不想馬上結(jié),可李蓉怕我學柳冰,回到部隊就變心,就死活堅持著,一定要我和她結(jié)了婚再讓走,指導員,我是實在沒有辦法了……魯銘華想哭。再說……

再說啥?指導員立刻把眼睛瞪圓了,懷疑他干了什么。

也為柳排長……

你瞎扯什么淡!為柳排長?你結(jié)婚,和柳排長有什么關系?

我是怕她,真的來連隊鬧。咱們營二連的孫副連長,不是被他村里的媳婦秦香蓮來鬧,說孫副連長是陳世美,硬是給鬧轉(zhuǎn)業(yè)了嗎?那時已傳出風聲來,說柳排長又要高升,要調(diào)到團部去,正在關節(jié)點上……魯銘華的眼眶里有淚花閃動。結(jié)婚第二天,我就立刻歸隊了。

為什么?

假期到了。

你的紀律觀念倒挺強???林指導員那口氣,明顯是在諷刺他,嘲笑他,帶著挖苦。指導員從折疊椅上站了起來,把話鋒一轉(zhuǎn):干部戀愛、結(jié)婚,那是必須要寫申請,報告組織的,組織上要派人去外調(diào)女方家庭和社會關系有沒有政治問題,最后,要經(jīng)過團政治處批準了才行。這是軍規(guī)軍紀,你魯銘華難道不知道?你真是膽大包天,目無軍紀,竟敢私自結(jié)婚,你的政治覺悟哪去了?軍隊的紀律哪去了?

林指導員一臉怒氣,用手啪啪啪地拍著桌子:我和連長算是白把心給你操了……

指導員發(fā)這么大的火,魯銘華從來沒有見過。到這時,他才知道了問題的嚴重性。他的心里非常地愧疚,一句話也不敢再說。他想,讓指導員發(fā)發(fā)火,把肚子里火氣發(fā)泄完,自己再做深刻檢查,哪怕是排長撤職,去當班長,當戰(zhàn)士也行。然而,林指導員不再說話了,他鐵青著臉一聲不吭,在連部轉(zhuǎn)了幾圈,走了。雷霆過后的寂靜,最是讓人發(fā)怵。連部里空蕩蕩的,墻上的掛鐘在走著,秒針嘀嗒嘀嗒響,像是在敲擊著魯銘華悔恨和孤獨無助的心。魯銘華抬起頭,看見墻上掛的“尖兵排”錦旗,淚水終于沒有抑制住,從眼睛里撲簌簌流了出來。

部隊有鐵的紀律。李蓉來到軍營,這對新婚夫妻根本沒有別后重逢的欣喜。魯銘華的心情非常不好。第三天李蓉就走了。臨走前,她又跑到團部去看了柳冰。李蓉走后沒多長時間,魯銘華也走了——退伍回家。魯銘華的排長職務被撤了,受到處分,在全團通報。

婚姻決定一個人的命運。一場閃婚,斷送了魯銘華在軍營里的大好前程。營尖兵排長魯銘華的命運,來了個意想不到的大轉(zhuǎn)折。

離開部隊前,柳排長,不,現(xiàn)在是團政治處的柳干事,突然來到了連隊,一句話不說拉著魯銘華就走,一直來到懸崖下的豬圈旁。柳干事一臉的關心,充滿了同學情戰(zhàn)友愛,話語里帶著心疼與遺憾:你啊老同學,咋就沒有一點政治覺悟?在高中時我就多次提醒過你,要講政治,要站穩(wěn)革命立場,你咋就這么糊涂?你已經(jīng)是排長了,是中國人民解放軍軍官,啥樣的城市好姑娘找不到???咋就栽倒在……

魯銘華瞪著柳冰,一言不發(fā)。

你瞪個啥?結(jié)婚才一天,快樂一個晚上,毀了你一輩子,把人生的大好前程全都給葬送了。這賬,你不會算?你啊你,不是我說你,你咋就像咱校門口那個傻二蛋,有了一毛錢,再給一毛錢就不知道有多少錢?

你這個混蛋,卑鄙加無恥!魯銘華嘴里罵道,揮起一拳,狠狠地打在他的臉上,然后轉(zhuǎn)過身走了,嘴里依然在罵:雖然老子退伍回家,但也娶了個城市女人當老婆,老子無怨無悔!

魯銘華本來心里就對柳冰聚積了一肚子的恨和氣,正想找他呢,媽的,自己找上門來了。就在昨天晚上,是周末,連首長和幾個排長聚在連隊食堂,設便宴為魯銘華送別。羅連長是湖南人,性格耿直快言快語,兩碗散裝白酒下肚話就更多,他拉著魯銘華的手說:

魯銘華,為你,我和指導員都寫了檢查,營長和教導員也簽了意見。指導員拿著檢查跑到團部,找團首長們求情,說給魯銘華什么處分都可以,最好能保留排長職務,這是一棵好苗子,營尖兵排排長。給他個機會吧,年輕人血熱性急,一時沒有摟住,像新兵第一次實彈射擊,激動緊張,子彈就打偏飛了。實在要撤銷排長職務,就留下來當班長。給我和羅連長處分也行,是我倆帶兵不嚴造成的??蛇@……這最后……還是落了個這結(jié)果。

謝謝連長,謝謝指導員,軍紀難違,軍令如山,我魯銘華是自作自受,辜負了首長。魯銘華很是感動,鼻子發(fā)酸,他大聲喊:通信員,來!倒?jié)M,我敬連長、指導員一人一碗,先喝為敬。

慢!林指導員走了過來。他是湖北十堰人,平時就不勝酒力,一碗酒進肚就多。他漲紅著臉,一手端著酒碗,一手緊緊握著魯銘華的手:一排長,連長把該說的都說了,怪我和連長沒有盡到心。一排長,私下里,我也找過柳冰,我知道他和你關系近,是同學,是同鄉(xiāng),他又是干部股的干事,能不能在首長耳邊講講情,通融通融。誰知道這個柳冰,柳干事,一直站在很高的政治立場上給老子說話,比陳政委、潘主任站位還高,還要講政治。一排長,這酒我和連長先喝。

指導員一口一個一排長,即將離開軍營的魯銘華聽著心里熱乎乎的,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轉(zhuǎn),他趕忙用手攔住了指導員:不行!不行!指導員,這碗酒一定我先喝,我魯銘華這輩子只要活著,會永遠感謝連首長。

羅連長破口大罵:他媽的,這個柳冰,是個火不燒到自己衣服,就不會動手去滅火的人。

三排長接了一句,不冷不熱的:不是同鄉(xiāng),不是同學,可能還好說。

我是咋說的?咋說的!巫副連長端著酒碗,也走了過來,他是四川瀘州人,把話直接往明處挑:動不動就寫血書,就下跪,離開連部把屁股朝外后退著,這樣的男人,有幾個能靠得住?錘子!

滿臉通紅的林指導員,白了巫副連長一眼,不再接話,端起酒咕咚咕咚地喝,之后啪地把酒碗摔在地上。碎片帶著酒氣飛濺開來,現(xiàn)場沒一個人再出聲。

魯銘華的在軍隊的命運就此了結(jié)。

他是個農(nóng)村兵,按照規(guī)定,退伍了就是農(nóng)民,要回到農(nóng)村去。他給李蓉寫信,把自己受到撤職處分,被退伍回家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她,但沒接到回信。魯銘華又發(fā)了兩份電報給她,可是,一直等到辦好了各種手續(xù),一直到離開部隊那天,也沒有收到李蓉任何信息,連一個電話一份電報也沒有。

陰云很重,籠罩在崖頂山頭。魯銘華抬頭看天,要下雨了。他的心里有說不出慌亂,失落,惆悵。

3

古老的縣城,東關長途公共汽車站。魯銘華走了出來。他孤獨一人,沒人來接。豫西平原已是冬天了,縣城凄冷蕭瑟。路邊和空地上的花草早已干枯,看上去和黃土一個顏色。樹葉子已經(jīng)落光,干查查的枝條在空中無奈地晃動著。街道上行人稀少。沒有一條狗,看不到一只雞。幾個騎自行車的城里人,輕松愉快地閃身而過。一老一少拉著茅糞車迎面過來,一步一步又一步,艱辛而沉重。老的四五十歲,雙手駕轅,肩拉車襻,額頭上冒著熱氣。少的十六七歲,一只胳膊彎曲在胸前,拉著搭在肩上的繩索,另一只手正往嘴里塞著紅薯吃。他們是農(nóng)村人,進城來拉城里人積攢的糞便??粗@一老一少,魯銘華觸景生情,心里沉甸甸的。參軍前,這活兒父親帶著他常干。

上次探家到縣城,他是解放軍的排長,年輕軍官,穿著四個兜的軍裝,一顆紅星頭上戴,革命紅旗兩邊掛,英俊瀟灑,前來接他的朋友同學多,前呼后擁的,街上不少人向他投來羨慕的目光。那場面,那氛圍,熱情熱烈,洋溢著春天般的溫暖。這次退伍回來,人還是他,還是一身綠色軍裝,只是紅星沒有了,紅旗沒有了,一切都沒有了。圍裹著他的是孤獨、空虛、冷漠和落魄。他害怕看見人,更害怕看見熟人,甚至有做賊般的感覺。好在他縣城里上過三年初中三年高中,道清路熟能盡量避開迎頭碰上的尷尬。他穿過胡同,走出小巷,住進了城關紅旗旅社。放下東西想打電話,旅社服務員告訴他,縣城里只有郵電局大廳才有電話。魯銘華知道,郵電局在百貨大樓對面。他走出旅社往郵局跑。故鄉(xiāng)的冬天出奇地冷,寒風不大卻陣陣襲來,他不由得打著寒戰(zhàn)。

縣城還是參軍前那樣簡陋破舊。那條東西向的主路還是坑坑洼洼,走在上面磕磕絆絆,據(jù)說這是解放前日本時期修的。一家理發(fā)館,一家裁縫鋪,一家藥店,一家土產(chǎn)公司的雜貨店,都還在,老樣子。丁字路口有家回民小吃鋪,門前支著一口大鍋,鍋里煮著羊頭、羊骨頭,一鍋奶白色的湯嘩嘩嘩地翻滾著,飄氣飄滿了滿條街。他聞著羊湯的香,卻一點也不覺得餓。其實,他已經(jīng)幾天沒有正兒八經(jīng)地吃過一頓飯了。人心里真不能有事,一旦裝了事,就不知道餓。百貨大樓是一棟兩層高的樓房,對面的郵電局是三間平房。魯銘華打通了電話,李蓉家接電話的像是個中年女人,聽說他叫魯銘華,部隊回來的,那女人遲疑了一下,口氣有些不冷不熱:

李蓉不在家,出去了。

去哪了?什么時候回來?

不知道!

隨即啪地掛上了電話。魯銘華感覺像是被人狠狠地扇了一記耳光,臉上火辣辣的,心里冰涼。他呆在電話機旁,沉默了半天。原打算上她家去,現(xiàn)在這種心思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她的家,自己總共去過兩次,一次是決定結(jié)婚前去拜見她的父母,第二次就是結(jié)婚那天去迎娶新娘。在那個家里,窗明幾凈,一塵不染,坐哪都覺得無法放下自己那個占滿風塵的屁股,兩只腳站在哪都感覺不合適。她家人看他的眼神像是在看從遙遠的山溝里前來想沾點便宜,討點吃喝的幾百丈遠打不著的窮親戚。他感到陌生,拘謹,那氛圍他很不適應。

魯銘華滿腹心事地回到旅社,沒想到哥哥在等他。他回來沒有告訴家里人,哥哥怎么來了?哥哥說:

聽到村里人說,在紅旗旅社門口看到個人很像你,不過沒戴領章,沒戴帽徽,怕搞錯了,沒敢挑明了去和你說話。我一聽,心急火燎地借了一輛自行車跑來了,沒想到真的是你。

看著從二十多里地外跑來的滿頭大汗的哥哥,魯銘華撲過去緊緊擁抱著哥哥,哭了。

魯銘華在家里待著,不愿出院大門。幾年緊張火熱的軍旅生活,突然一下子這么靜下來,憋屈得難受,待一天比一年還要漫長。他低著頭,在院子里不停地轉(zhuǎn)著圈走。他每天出門一次,到村革委會給李蓉打電話,打過三次。接電話的還是那個中年女人,還是那種口氣,還是那兩句話,且有越來越不耐煩的感覺。魯銘華心里發(fā)沉,像有扇磨盤壓著,透不過氣來。老子這是虎落平陽了,可為的誰?。磕憷钊厥俏业钠拮?,咋就連個電話也不接,這么絕情?在家里,魯銘華又待了兩天,最終忍無可忍地咬著嘴唇,徒步走了二十多里路到縣城,找到了李蓉。

李蓉穿著深色棉襖,柳葉形圖案的咖啡色毛線圍巾一半蓋在頭上,一半圍著脖子。她的臉色疲憊,憔悴發(fā)黃,不好看。眼皮腫脹著,像是沒長熟的青皮杏。兩個眼珠發(fā)紅,有哭過的淚痕。見到他,李蓉在相距兩三步遠的地方站著,一句話也沒說,只是輕輕地向他做了個手勢,徑直往前走了。魯銘華在后面跟著,像一只沒頭沒腦,不知被牽往何處處置的豬羊。

來到了一條背街,沒什么人,小胡同口長著一棵落光了葉子的梧桐樹,在冷冰冰的風中搖晃著。李蓉站住了,她回過頭來,第一句話就是:

咱兩個離婚吧!

啥?魯銘華以為自己聽錯了。你說啥?說啥?

你退伍回到農(nóng)村,沒有了干部身份,是個農(nóng)村戶口,咱倆過不到一起。李蓉把青皮杏的眼皮卷了起來,算是用正眼看了他一下。魯銘華發(fā)現(xiàn),她的眼睛發(fā)紅卻目光堅定,她把意思表達得很清楚:離婚吧,趁現(xiàn)在還沒有孩子。

半天,魯銘華沒再說出一句話來。他鼻子一酸,眼圈紅了。梧桐樹光禿禿的枝條,在風中低咽悲歌。腳下,一片不知道何時掉落在地上枯黃的梧桐樹葉被風吹著,在地上打著旋轉(zhuǎn),它掙扎著,極不情愿地被吹進了路溝里。魯銘華覺得天一下子塌下來了。他面前站著的,已經(jīng)不是一年多前一頭撲在他懷里,緊緊擁抱著他讓他的心一下子就亂了的,發(fā)誓嫁給他并馬上結(jié)婚,不結(jié)婚就不讓他離開家返回部隊的妻子李蓉,而是個無意中相遇,問個路就匆匆離去的陌生人。魯銘華盯著李蓉的臉,悲傷而沉穩(wěn),冷漠而內(nèi)斂,溫和而執(zhí)著。

魯銘華靜默了。他沉思著,一句話也沒再說。

一只烏鴉飛來,停在光禿禿的梧桐樹上,用堅硬的喙在樹皮上蹭蹭,飛走了,向空中丟去兩下叫聲。魯銘華思索片刻,轉(zhuǎn)過身走了。他的身后無聲無息,一股涼颼颼的風舔著他的后腦勺,整個脊椎從上到下感到徹骨地冰涼。他回到家,躺了兩天沒有吃飯,也沒有起床。父親進來,在床邊站著:

是不是她父親又當上官了,又得勢了?

是不是這媳婦,現(xiàn)在醒過悶來了?母親坐在床沿上,端著一碗面條。面早已涼了,坨成一團,她心疼地看著兒子。

孫子,人不能這樣!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人這一輩子長著哩。八十多歲的奶奶,拄著榆木拐棍,離床兩步遠站著,一臉看透世情歲月的滄桑:只要沒人按著你的鍋蓋,不讓你吃飯,這天下呢,就沒有大事,好日子在后面呢。

院子里常有人來,能聽見來人和父母親說話,有的話繞著說,有的話直著說,總的是,聽說了魯銘華的事,前來開解父母,讓父母開解魯銘華的。父老鄉(xiāng)親,故土深情,讓魯銘華感到從未有過的溫暖。尤其是天魁叔勸解父親的話,讓躺在屋里的魯銘華淚流滿面:老哥,好好勸勸孩子,耐心點,別急躁。咱這祖祖輩輩誰不種地?這全國全世界,有多少人種地?種地不丟人!孩子當了幾年兵,像放飛了幾年的鷹,又弄回來塞進籠子里,心里能不苦?多勸勸吧,別把孩子給憋壞了,一輩子的事。咱這院的老祖上,年輕時也是種地的,后來不是考中了舉人,官至府臺,名揚鄉(xiāng)里嗎?人這命運,沒人能說得清楚。

魯銘華不死心,他放不下李蓉。自己走到了今天,還不全是為了你李蓉?他又跑到縣城,找到最要好的老同學林元華。林元華的父親是縣土產(chǎn)公司干部,母親在縣一中給自己當過政治老師。在高中期間,林元華并不嫌棄魯銘華是農(nóng)村的,兩人走得很親密,可以掏心窩子談話。林元華看著滿臉愁容,萬般痛苦的魯銘華,嘆了口氣說:

老同學,死了心吧。李蓉的父親兩三個月前官復原職,很快又升了一級。聽說李蓉最近要被招到省城某大工廠當工人,成了革命的領導階級。我家和李蓉住一個院,我勸過李蓉,不止一次。我媽見到她媽,也勸過她媽,直說你人好。可她媽說,光人好有啥用?俺小蓉要是想找個農(nóng)村人,孩子早都滿地跑了。他們兩個人,一個家在城市吃商品糧,一個家在農(nóng)村是種地的,地不沾天天不沾地,懸殊太大了。他現(xiàn)在也不是軍官了,是戰(zhàn)士退伍,戶口在農(nóng)村,就是個農(nóng)民,根本不可能調(diào)到省城工作,夫妻長期兩地分居不說,將來有了孩子,孩子的戶口還得落在農(nóng)村,那不是世世代代都永遠當農(nóng)民了嗎?不為他們兩個想,也得為子孫后代考慮吧?

這些話,刀刀濺血。魯銘華徹底絕望了,清醒而絕望。第二天,他沒有絲毫猶豫就和李蓉辦了離婚手續(xù)。

他和李蓉結(jié)婚那天,兩個人在同一張床上只睡了一個晚上。就在那一個晚上,激情風雨中的年輕夫婦曾相互承諾,相互發(fā)誓,要廝守終生。激情風雨過后的纏綿中,他倆曾憧憬了未來的幸福與美好。半年多后,李蓉又迫不及待地去了連隊,兩個人在同一張床上又睡了兩個晚上。三個晚上的團聚,對于初婚的青年男女來說,純潔而神圣,真誠而熱烈,應該是最為珍貴、最為難忘的。然而,曾經(jīng)的憧憬、承諾、發(fā)誓,現(xiàn)在全都化為了烏有。所有的一切都不存在了??坦倾懶牡默F(xiàn)實告訴魯銘華,婚姻愛情像是彩色玻璃,看上去美麗誘人,可冷酷無情的現(xiàn)實會把它撞得粉碎。農(nóng)村和城市,軍官和戰(zhàn)士,農(nóng)民和工人,這條鴻溝比牛郎織女之間的天河還要寬,還要深,還要險惡,有膽敢逾越者,不是粉身碎骨,就是落下后半輩子的傷痕或傷殘。

冬天過去,春天就來了??崾钍⑾臅r節(jié)農(nóng)民最苦最忙,早上雞叫頭遍就起床,手握鐮刀奔地里收割麥子。下午兩三點鐘太陽最毒最烈,社員們頭頂烈日在生產(chǎn)隊打麥場上,像牲口一樣拉著沉重的石磙碾壓攤曬好的麥子。太陽已經(jīng)落了,人們還在地里忙著種玉米、谷子、黃豆、高粱、紅薯等秋莊稼。直到把這些秋莊稼一收,再播下小麥,這一年就過去了。魯銘華對這些并不陌生,一年四季各種農(nóng)活他都拿得起放得下干得有聲有色,還當上了生產(chǎn)小隊副隊長。因為他不怕苦,正年輕,幾年部隊鍛煉讓他的體格更加健壯。更重要的是他從小就跟著父輩們起早貪黑,在莊稼地里摸爬滾打。農(nóng)村人,世世代代都是這樣走過來的。

臘月二十三,農(nóng)村人過小年,村里可以聽見零零星星的鞭炮聲。辛勤勞苦了一年的人們準備過年。城里人不這么叫,城里人叫喜迎春節(jié)。年終,生產(chǎn)隊把每家一年勞動掙得的工分折算成錢,扣除了全家分得糧食應該拿出的錢,多出的叫余糧款。父親從領得的余糧款中拿出五塊錢給魯銘華,母親把一只捆著兩條腿快要下蛋的花母雞遞給他,讓他去縣城賣了,加在一起買個豬頭、幾個豬蹄等雜碎,全家人過年,得置辦點年貨??h城的丁字口大街人不太多,卻也熙熙攘攘的。街道兩邊的地攤上,擺放著豬肉、羊肉、牛肉、活雞、活鴨、活魚、鞭炮、年畫和春聯(lián)等,各種叫賣聲此起彼伏。在弄不清的什么地方,會猛地傳來幾聲啪啪炮響,炸得人一愣。偶爾也有噼噼啪啪小鞭聲,急促而揪心。小縣城只有到了這個時候,才有這種熱鬧,農(nóng)村人叫過年關趕大集,一年過這一次關。

魯銘華掂著那只花母雞在街上轉(zhuǎn)悠,想找個顧客出手。沒料到在快到縣大禮堂門口時迎頭碰見了林元華。林元華一身深藍色新衣服,頭發(fā)梳理得油光滑亮一絲不亂,左胸前別著一朵笑盈盈的小紅花,打扮得像個新郎,紅撲撲的臉上滿是喜慶,嘴里吸著紙煙??匆婔斻懭A,他的臉色陡然變了,變得驚異而凝重。遲疑了片刻,他一句話沒說,拉起魯銘華就走。兩人來到一個人少僻靜的地方,林元華張口告訴魯銘華:

今天,結(jié)婚了。

結(jié)婚了?你和誰?魯銘華大聲質(zhì)問。此事讓他感到突然,很突然,也太讓人意外了:這么大的事,咋不事先說一聲?媽的,你看不起農(nóng)村老同學,是不是?

不過,魯銘華很快反應過來,臨近過年吉日多,結(jié)婚的就多,他笑了,伸手給了林元華一拳:給!送你一只花母雞,好好補補身子。

不是我,是柳冰和李蓉。

啥?柳冰和李蓉?

嗯,他倆今天舉行結(jié)婚典禮,在縣大禮堂。

結(jié)婚典禮?縣大禮堂?

是的,柳冰和李蓉今天結(jié)婚,請我當?shù)陌槔?。家里有事,我先出來了?/p>

魯銘華一下子蒙了,幾乎要窒息。

這能是真的嗎?看著林元華的一身打扮,還有那神色,應該是肯定無疑,再說林元華也不會騙他。柳冰和李蓉結(jié)婚,這簡直不可想象。這人世間,永遠會有意想不到的事情發(fā)生,但它永遠在不斷地發(fā)生著。李蓉,曾經(jīng)和自己在同一張床上睡過三個夜晚,而現(xiàn)在的她,和自己離婚才一年多,竟然同柳冰密謀策劃,親密無間地躺在了另一張床上……

林元華告訴他:柳冰和李蓉結(jié)婚,說是將來轉(zhuǎn)業(yè),能夠進省城工作。

魯銘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仰望著蒼天。天空中一片迷茫。人,咋會這樣?

突然,嗷嗷嗷……

身邊那堵一人多高的磚墻里,傳出來豬的慘叫聲,聲嘶力竭凄厲瘆人。

接著,嗚嗚嗚……

是豬被捏著嘴,那種無可奈何拼命掙扎的悶叫聲。

很快,那豬又哼唧了幾聲,有氣無力的,然后就余音消散,無聲無息了。

原來,墻里面是生豬屠宰場,正在殺豬。這場面魯銘華非常熟悉。村里婚喪嫁娶逢年過節(jié)殺豬,二狗叔是一把好手。幾個小青年把垂死掙扎的豬按倒在長條屠案上,二狗叔一條腿跪在豬脖子上,一只手緊緊捏著豬嘴,一只手掂著一尺多長的柳葉刀,從豬脖子插進去,直捅豬的心臟。刀一拔出來,一股熱血噴涌而出,豬的四條腿蹬彈幾下,就沒了氣息。從嗷嗷嗷……到嗚嗚嗚……再到最后哼唧幾聲無聲無息,這是揪著豬往屠案上按,捏著豬嘴捅進刀子,最后豬四條腿蹬直了徹底完蛋——豬被屠宰過程的三個階段。這個場景從魯銘華的腦子里一一閃過。他忽然覺得,自己就是那頭被捅了一刀的豬,殺豬人就是柳冰和李蓉。李蓉用兩只手捏緊著他的嘴,柳冰舉著一把鋒利的柳葉刀,毫不猶豫地戳進了他的心臟……

屠宰場里傳出來人的聲音,有喝彩,有歡笑,有說這頭豬真肥,辦婚宴,絕對給主家長臉。

魯銘華禁不住渾身打了個激靈,兩腿發(fā)軟。任何動物都有靈性。魯銘華手里掂的大花母雞,大概是感覺到它主人的手已無縛雞之力,是個逃脫的絕好機會,便猛一掙扎跌落在地上,又狠命蹬開繩索,嘎嘎嘎地飛著跑了,很快就不見了蹤影。一道塵土騰起,幾片脫落的羽毛亂飛。魯銘華兩眼發(fā)呆,兩手空空,站著一動沒動。

人,咋會這樣?

4

這真是個爆炸性新聞:全國恢復高考,魯銘華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全國重點大學。

唐代有個人叫羅隱,他寫過兩句詩形容人的命運:時來天地皆助力,運去英雄不自由。個人的命運永遠和時代、社會密切聯(lián)系在一起。誰若不信,誰就像魯迅先生諷刺的那樣:拔著自己的頭發(fā)想離開地球。時代的火炬烈烈燃燒,把魯銘華眼前的人生道路照耀得光輝燦爛,充滿了無限希望。

據(jù)說,在整個地區(qū),魯銘華也是唯一一個考上重點大學的。魯銘華的名聲、身價一下子變了,村里一片喜慶,全縣通過有線廣播到處都在傳揚。五十多歲的天魁叔看見他,樂呵呵地笑,第一句話就是:

小兔崽子,得中了,去北京,點上狀元了?

老同學們就別提了,紛紛前來家里祝賀。為了招待老同學,母親笑盈盈地跑出去,借了三四家的雞蛋來給他們沖水喝。村里開供銷社的天魁嬸,硬是塞給母親一包草紙包著的紅糖。臨離開農(nóng)村去大學報到前,林元華召集了一幫高中同學,在縣城里最豪華的“司馬懿大酒樓”歡聚一堂,設宴為他祝賀,為他送行。酒樓原址,是司馬懿故宅的學宮。

沒想到的是,李蓉也來了。這真令魯銘華大感意外。這個李蓉,給他的人生創(chuàng)造了一個接一個的意外。李蓉一臉的真誠,說她得知消息,特意從省城坐了近一天的長途公共汽車趕來。她看上去風塵仆仆。李蓉在樓道里碰見他,說祝賀你,是金子總會閃光的。那聲音很低,只有他兩人能聽見,但很柔和,很真誠,穿透力很強,像一把殺豬的柳葉刀直插魯銘華的心扉。魯銘華一聲沒吭,表情木訥。他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不知道該說啥。人,咋會這樣?

走的那天,哥哥騎著借來的自行車帶他去縣城,送他到東關坐長途公共汽車。早已是春天了,田野里麥苗生機勃勃,人們開始拔節(jié)抽穗。小麥的尖部鼓脹著,有的已高興得裂開了口子,袒露著噴薄欲出的麥穗。大麥穗上長長的麥芒間,掛著細碎的、金色的小花。一只歡快的燕子叉開剪刀尾巴,貼著麥田輕輕地掠過,又箭一樣地鉆入高空。天空浩瀚遼闊,格外地晴朗??諝庖卜浅5厍逍拢瑥浡鹈鄣臍庀?。魯銘華的哥哥看上去比他還高興,把自行車騎得飛快,兄弟倆不知不覺就進了縣城。他們抄近路去長途公共汽車站,正好路過背街小胡同口的那棵梧桐樹,就是曾經(jīng)李蓉和他分手時的地方。樹上的葉子已變得碧綠繁茂,在微風中歡快地鼓著掌。郵電局大門口,一只大黑狗有尊嚴地蹲著,昂揚著狗頭,它不咬不叫,笑瞇瞇得用狗眼看著他。人逢喜事,眼前的一切全是喜人的景象。

不知道為什么,魯銘華又一次想到了李蓉。也怪,這幾天李蓉總時不時地在他的心頭冒出來。

魯銘華走了。他躊躇滿志地離開了村子,離開了縣城。到了省城,他一刻也沒停,直接坐上火車到了北京。到北京的當天,他寫了兩封信,一封寄家里,一封寄給了連長、指導員。

這所高等學府坐落在北京的西北郊,她歷史悠久聞名中外。一些政治領袖以及不少學術名流,曾在這里度過一段人生,也有在這里度過了自己的一生。很快,魯銘華就熟悉適應了這里的生活。

大學里,魯銘華讀的是哲學系。今天下午在第三教學樓,朱教授講十八世紀法國的愛爾維修哲學。朱教授在哲學系專門講授西方哲學,他是這方面的權威,知名大家。朱教授說:

愛爾維修作為一個資產(chǎn)階級啟蒙思想家,他的認識論是建立在唯物主義經(jīng)驗論基礎上的。為了反對歐洲中世紀宗教神學的神性,主張現(xiàn)實生活中的人性,他片面強調(diào)人的感官的直接感受,認為人的一切觀念,如憤恨、歡愉、憎惡、痛苦、恩愛、情仇等等,都是完全依賴于人的肉體結(jié)構(gòu)的,都是人的肉體器官感受的結(jié)果。愛爾維修很自信,他稱自己如牛頓發(fā)現(xiàn)了物體運動的基本規(guī)律一樣,發(fā)現(xiàn)了人的行動的基本規(guī)律:自愛。他說:使我們整個兒成為我們的,是對我們自己的愛。包括一切對別人的愛,也只不過是愛自己的結(jié)果。他宣稱:自愛是人們一切行動的道德原則。

朱教授戴著一副高度近視眼鏡,鏡片后面的眼睛睿智而深邃,放射出無可辯駁的目光。他明確告誡他的學生:愛爾維修的這種觀點,是赤裸裸的資產(chǎn)階級利己主義人生哲學,必須旗幟鮮明地進行批判。

然而,朱教授大概沒有想到,在他的學生魯銘華心里,竟然認為這個愛先生說得很實在,很有道理。魯銘華有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和刻骨銘心感受。對于愛先生的這一道德原則,朱教授是批判,魯銘華是認可,這二者,到底孰是孰非?當然,有一點魯銘華堅信不疑:自己也只是剛剛踏進了哲學之門,對待人生哲學的認識也才是剛剛懂了點皮毛,哪能和學貫中西、滿腹經(jīng)綸的朱教授相比?他想起了哲學原理課上趙教授講的認識論:感覺真實的東西,不一定就是事物的本質(zhì)。

魯銘華感到迷茫。

晚上,下了夜自習,魯銘華從圖書館東門出來。天上一輪皎潔的明月,把如水的月光灑落在一片草地上。圖書館的北面不遠是臨湖軒,一座古色古香的平房院落,被翠竹綠植圍墻掩映著,那是司徒雷登曾經(jīng)居住過的地方。這所大學的原址是燕京大學,司徒雷登是第一任校長。當年,他用六萬銀元購得了這處昔日的皇家園林,創(chuàng)建了這所大學。令魯銘華記憶深刻的是毛主席曾經(jīng)寫過一篇文章,叫《別了,司徒雷登》。他是個美國人,別了,走了。他魯銘華,一個普普通通的鄉(xiāng)村農(nóng)家孩子,來了,腳踏著大名鼎鼎的司徒雷登曾經(jīng)生活、漫步的地方。這種奇異變幻的人生,誰能預測得到?穿過臨湖軒,沿著假山中的小道走下去,是無名湖畔。魯銘華來到湖邊,晚風習習楊柳依依,湖水很靜,在月光下蕩漾著魚鱗一樣忽明忽暗的波瀾。學校里除了學生宿舍樓、小賣部、三角地北面的大講堂外,辦公樓大禮堂、教授樓和教學樓,大都是碧瓦朱閣、彩繪廊檐、宮殿式建筑風格。走在校園里,步步是景步步景,處處無詩處處詩。學子們個個都神采飛揚,志得意滿地走進了這個遠方又在向往著另一個遠方,他們對人生的遠方充滿了無盡的向往。魯銘華不由得想起了湨梁村。豫西北平原上一個普普通通的農(nóng)村,到處是破爛不堪的茅草房,坑坑洼洼的土路,三四個大坑,一下大雨,渾濁的水流進坑里,蘆葦、蒲草瘋長,蛤蟆叫喚,蒼蠅亂飛,蚊子叮人,屎殼郎到處亂爬。如今的自己,生活在這所優(yōu)雅的高等學府,是不是在做夢?無名湖邊的路燈明亮,魯銘華在一張長椅上坐下,從挎包里掏出一本書,豫劇《朝陽溝》劇本,是林元華今天寄來的。

當年《朝陽溝》轟動全國,全省城鄉(xiāng)家喻戶曉,不少人隨口吟唱。主要情節(jié)是:漂亮的省城高中生王銀環(huán),畢業(yè)后不上大學,劇團里來通知她沒把信回,甜蜜的愛情讓她沖破世俗,青春熱血和遠大理想激勵她離開了生養(yǎng)她的繁華省城:千萬條路我不走,偏偏要到山區(qū)去!她跟著戀人拴保來到深山溝里的農(nóng)村落戶,那里是拴保的家。為了愛情犧牲大城市的美好生活這一行為,使王銀環(huán)成為城市年輕人的楷模,她用自己青春的火炬,點亮了很多城市青年的前途人生。

看到書,魯銘華心里咯噔一下。這是他和李蓉去領結(jié)婚證那天,他特意在縣城丁字路口新華書店買的,是他送給李蓉的結(jié)婚紀念禮物。他萬沒想到,李蓉托老同學林元華把這本書寄給了他,也可以說是歸還了他。翻開《朝陽溝》,魯銘華看到扉頁上用鋼筆寫著一句話:“我堅決在農(nóng)村干它一百年!”這句話,是拴保對銀環(huán)表決心時唱的。因為銀環(huán)到了農(nóng)村,才知道了農(nóng)村的苦,才知道干農(nóng)活的累,才知道城市和農(nóng)村是兩個完全不同的天地。銀環(huán)受不了這種苦,想打退堂鼓,再回到大城市去。拴保為了留住銀環(huán),信誓旦旦地在銀環(huán)面前表決心。那決心唱得氣勢磅礴,不可動搖。一次村里放電影《朝陽溝》,當演到這里時,二狗叔大聲說:我,這拴保,你這不是騙人家城里姑娘嗎!

不知誰接了一句:你自己可以在農(nóng)村干它一百年,你生在農(nóng)村,長在莊稼地里,恁爹恁媽恁祖宗恁先人都是農(nóng)民嘛。

有人又接了一句:他媽的,這拴保整個就是一個大騙子。

電影場里響起一片笑聲。那話語,那笑聲,表達出農(nóng)村人的真實,真誠,真情和善良。

沒錯,拴保向銀環(huán)表決心的那句話,是他魯銘華親筆當著李蓉的面寫的。他有著自己暗含的心思:學拴保感召銀環(huán),與新婚的妻子李蓉共勉。不過眼前的書上,不知誰用鮮紅的筆,在這句決心的下面砍上了清晰的一道。他看著,心里有一種說不清的滋味兒,迷茫而沉重。

魯銘華從挎包里又掏出一封信,也是老同學林元華寄來的,字跡瀟灑文筆流暢,林元華當年在班里也是很有文采的。這封信也是今天收到的,他已經(jīng)看了兩遍。每看一次,都讓他心潮起伏,不能自已:

偉大的北京,祖國的首都,全國人民的心臟,世界人民向往的地方。雄偉的天安門城樓,是紅太陽升起的地方。人民英雄紀念碑,聳立在天安門廣場。聽說地下還修有鐵路,有火車飛跑。候車大廳里,白天能看見星星月亮……老同學,你能考上這所大學,能到北京,能親眼看到這一切,親身感受這一切,真是太幸福了!這個天大的喜訊,咱縣里的廣播站天天播,全縣人民都知道,都為你高興。一天,我媽碰見了李蓉她媽,告訴她你考上北京大學的事。她媽說她知道了,往下就再沒說一句話,走了。你考上了北京全國聞名的重點大學,咱老同學們的臉上也有光,逢人就說和你曾經(jīng)是同班同學,在一個教室里上過好幾年的課。知道嗎?我們大家都在分享著你的幸福。哦,忘了告訴你,那天在縣城“司馬懿大酒樓”設宴為你送行,是李蓉特意安排的,那次宴請的全部費用,都是李蓉拿的。還有,今寄去五十元錢,是李蓉給你的,托我轉(zhuǎn)寄,請你務必收下,也算是給老同學一點面子,千萬千萬……

魯銘華的心里濕漉漉的。這個給他的人生創(chuàng)造了一個接一個意外的李蓉,又給他創(chuàng)造了一個意外。他鼻子一酸,淚水讓眼睛有些模糊。

人,咋會這樣?

魯銘華想到了自己的人生軌跡,農(nóng)村、高中、部隊、退伍、離婚……他想到了柳冰,想到了柳冰在懸崖下連隊豬圈旁哭,寫血書給李蓉,把血書跪著遞給指導員,屁股朝外后退著離開連部;想到瘋了一樣的李蓉大罵柳冰是現(xiàn)代陳世美,后來又以身相許懷著滿滿的幸福嫁給了柳冰;他想到了連指導員啪啪啪地拍著桌子對他的訓斥,想到了自己退伍后住在紅旗旅社的失落與孤獨,想到了在寒風中搖晃著落光了葉子的梧桐樹下李蓉回過頭來對他說的第一句話,想到了春節(jié)前夕縣城丁字路口不遠處生豬屠宰場那慘烈的豬叫聲,還有那只借機逃跑的花母雞拖起一道塵土騰起幾片脫落的羽毛……畫面清晰,一一閃過,那都是他人生的真實經(jīng)歷,仿佛就在眼前。他突然覺得,俱往矣,它們都無足輕重了。那些行為,也都可以理解了。隨之,他內(nèi)心深處積蓄的猶如陳年積雪般的氣憤、失落、后悔、怨恨等等,被愛先生如陽光般的話語照耀得一片光明。解開思想疙瘩,包括消除各種怨恨、苦惱和悲傷,往往是一瞬間的事。這種轉(zhuǎn)變的因由,連當事人也搞不清楚。

自愛,一切為了自愛,包括對別人的愛。多么經(jīng)典的論斷!

魯銘華發(fā)自內(nèi)心感謝愛先生。

魯銘華再往深處細想。人都在走著自己的路,無論是誰,步步都很慎重,小心翼翼;舉步都很艱難,多思而后行。那到底是哪條路通往艱難,哪條路通往幸福?哪條路通往黑暗,哪條路通往光明?人都在走著自己的路,誰對,誰錯?誰卑劣,誰高尚?誰充滿感性,誰充滿理性?應該肯定的是,人只要是自己邁步前行,一定都有著自己的理由,且多與自愛密切相關。

朱教授明確指出:法國愛先生的自愛哲學,是為了適應資產(chǎn)階級革命的需要。

這是毫無疑問的。一套理論一旦掌控了人心,就會造就出一批精英,掀起一種思潮,改變著一個社會。比如以奧古斯丁為代表的教父們,提出創(chuàng)世說、原罪說、救贖說、天國報應說,這一整套基督教教義掌控了無數(shù)教徒和蕓蕓眾生,統(tǒng)治了歐洲一千多年。愛先生之后兩百多年,中國才開始改革開放,閘門一經(jīng)開啟,浪潮便勢不可當。他魯銘華是最先得益者。不是改革開放,他不可能來到這里。在過往的人生經(jīng)歷中,魯銘華有奮斗也有收獲,有順利也有坎坷,感官靈敏且感受頗豐。但不可否認的是他知識淺薄思想貧窮,關于世界觀的學問他腦子里一片荒漠。突然間,進入到了這個世界頂級的文化知識的殿堂寶庫,如同一個行將餓死的流浪漢突然遇到了豐盛的、可以任意吃喝的美味佳肴,驚愕、興奮而忙亂。如果盲目接受了愛先生和他的自愛哲學,是不是有點饑不擇食?二狗叔說過一句很通俗的土話,叫填坑不用好土。如果真的這樣,那自己的將來會走向一種什么樣的命運與人生?一峰相送一峰迎。魯銘華佇立在峰前,思緒猶如山泉涌流……

朱教授一開始講西方哲學,就提到了一個名叫泰勒斯的人,他是古希臘哲學家。泰勒斯提出了一個著名的論斷:人最難認識的是自己。

古希臘哲學博大精深,孕育了歐洲往后幾千年哲學思想的萌芽。此后,奧古斯丁創(chuàng)立的宗教神學,把歐洲帶進了最黑暗的中世紀,把人變成了神學的婢女,變成了天生的罪人,告訴人們自己來到世間唯一的使命就是忍受各種苦難以贖己之原罪。有一句最通俗的話指導著很多人的行動:當別人打你左臉時,把右臉也遞過去,當別人要你衣服時,你把褲子也脫給他。人卑微得如同草芥,人生猶如寒霜朝露。直到十三世紀,被稱為人文主義之父的意大利詩人弗朗西斯科·彼得拉克才第一次發(fā)出以人學代替神學的呼喊,號召人們從對神的信仰轉(zhuǎn)向?qū)θ俗约旱淖鹬亍K蛉澜绾粲酰喝藨斦J識自己。為了個人利益,可以犧牲一切。鹿特丹的愛拉斯謨干脆公開宣稱:人對人是狼。意大利人尼可羅·馬基雅弗利則口氣柔和而明晰:友誼是用利祿收買來的,愛是由義務來維系的,只要一觸及利益,友誼和愛就會消失得無影無蹤。英國的托馬斯·霍布斯比他的前輩們膽子更大,走得更遠,語言也更加清晰明快、赤裸坦蕩,在他看來:人具有感覺器官。凡是能夠引起人們快樂的事物,都是人們所努力追求的。因為這些快樂的事物有利于人的生命保存,有利于生命的發(fā)展。凡是能夠引起人們痛苦的事物,都是人們所極力避免的,因為這些事物不利于人的生命保存,不利于生命的發(fā)展。因此,自私是人的天性。這種天性,決定了人與人之間必然存在著激烈的競爭與爭奪。人人各自為政,彼此為敵,為了使自己獲得利益,得到快樂和幸福,就極力排斥、算計別人,甚至互相陷害或殘殺。為此,托馬斯·霍布斯把愛拉斯謨的觀點喊得更響:人對人像狼一樣!

可見,愛先生關于人的自愛,有自己的血脈源流和傳世祖宗。

魯銘華心里明白,朱教授的告誡絕不是無的放矢隨口一說。因為,按照辯證法的對立統(tǒng)一規(guī)律,愛先生和他自愛哲學的出現(xiàn),既是一種進步同時也是一種退步,如同人類對自然的征服同時就蘊含著自然對人類的報復。中國的老祖宗說得更是經(jīng)典:福禍相依。

朱教授高深睿智,魯銘華作為學生,自然難以一下子理解師長的初衷。走出校門之后,在人生大大小小的風浪面前,在身不由己或是面臨抉擇的時刻,他常常想起朱教授的告誡。

多年后的一天,當魯銘華偶然從年輕人口中聽到“精致的利己主義者”這個說法時,他并未插話,或許這些年輕人已經(jīng)不熟悉朱教授的名字了。閉上眼,李蓉、柳冰……一張張面孔又從記憶深處冒了出來,依然鮮活立體,卻又有點陌生,仿佛自己從未真正看清。

人,真是一個秘密。

魯銘華再次想起無名湖邊的那個夜晚:他抬起頭,遠望著,思索著。無名湖的對面,是這所高等學府的哲學樓。一只辛勤的鳥,貼著湖面滿懷希望地飛過,飛往哲學樓的方向。校園里長著不少參天大樹,樹干粗壯枝葉繁茂,是鳥兒們的樂園,什么鳥兒都有。這么晚了,這只鳥并沒有入巢,不知在夜色中尋覓著什么。大千世界,鳥獸萬物都有自己的追求和生存之道。月空浩瀚,寥廓無際,哲學樓的頂層,一些窗戶依舊亮著,放射出深邃智慧的光。他掏出那張匯款單,撕得粉碎,扔進了面前的湖里。粼粼微波,漂浮著那些碎片,散漫開來,在低吟幽唱著。

最終,也不知這只鳥飛向了什么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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