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烙印

2024-01-11 11:10:12余一鳴
當代 2023年2期
關鍵詞:老葛外公母親

余一鳴

婚禮主持人說,下面有請新郎的父親王先生發(fā)表講話。我和老葛會心地一笑,果然老王的親家也姓王,那么老王的女婿也姓王。我們仨是大學同班同學,我和老葛還是發(fā)小,我們仨同一年畢業(yè),同一年成家,同一年當爸爸。因為生了女兒,老王在我和老葛面前總覺得抬不起頭,說,唉,老王家五千年的家族史到我這里,畫上了句號。我倆只當他是玩笑話,說,你一個堂堂大學二級教授,腦子里怎么全是封建殘余。按常規(guī)女孩子結婚應該比男孩子早,可老葛的孫子已經在大洋彼岸的草坪上滿地跑,我兒子也在三年前成了家。老王家姑娘年逾三十,我們也替老王著急起來,這年頭,小子易娶,姑娘難嫁,鮮花想插在牛屎上,牛屎還嫌鮮花礙手礙腳。誰的單位上都有一堆“剩女”,模樣俊,學歷高,找對象高不成低不就。老王不著急,說,你們別有歉疚感,姑娘有姑娘的主意。前半句當然還是玩笑話,孩子們小時候,三家常聚,我和老葛都搶著要王家女兒做媳婦。倆傻小子在我們的唆使下,都搶著喊老王“泰山”,一直到半大不小才改口。這倆小子言而無信,高中畢業(yè)就出國留學,溜之大吉。老王不舍得女兒離開,留在國內讀書,生女兒和生兒子的父親,想法畢竟不一樣。王家姑娘的主意是什么?到今天我們總算明白,就是嫁一個也姓王的小子,延續(xù)老王家五千年的歷史。這哪里是姑娘的主意,分明是老王的主意。

老葛說,一會兒老王來敬酒,得罰他,文明社會竟敢干涉女兒婚姻大事。

就在這時,我的手機在口袋里振動起來。我點開,是來自外市的陌生座機號碼。座機號推銷商多,我不接,將手機塞進口袋,任它折騰。

老葛說,如果真是這么回事,這老王還真是榆木腦袋。一個姓氏不就是一個符號嗎?我告訴你一個秘密,我本來應該姓陸,我父親被我親爺爺遺棄了,后來被大葛村葛姓人家收養(yǎng),改姓葛。我兒子出生后,我專門打電話征求父親的意見,是不是把兒子的姓改回去。我父親說,做人得講良心,頂了葛姓的門戶,世世代代就是葛家門的人。

這真是一個驚人的秘密,我想起小時候的老葛作為大葛村小伙伴的領袖,帶領我們打群架偷西瓜,原來他也并不是正宗的葛姓人,與我一樣,根不正,苗不純。

老葛現(xiàn)在是一家拍賣行的老總,據說身家已有幾個億,是我們同學中的大老板。我們這代人都只有一個孩子,他要是沒有兒子,說不定也擔心萬貫家財隨了別姓。

我正要接話茬,手機像一只網中的鳥兒又撲騰了,我點開,還是那個號碼,我不耐煩地接了,說,你有完沒完。對方是個男聲,說,您好,您是劉家一先生嗎?我是拆遷辦小白。詐騙電話應該說,我是公安局,這小子換套路了。我正要掛機,對方說,我這里是淹城市天寧區(qū)拆遷辦,您在本區(qū)柏樹墳的房產在本次拆遷范圍內,請您攜帶房產證和土地使用證前來辦理相關手續(xù)。這消息有點突然,其實也不突然,幾年前我去淹城辦理祖屋租賃手續(xù)時,街坊就說快要拆遷了。等著等著一直沒有下文,沒想到這事說來就來了。

婚禮進入高潮,大廳里人聲鼎沸。我看見老王臉上掛著喜悅的眼淚,笑成了一朵油膩的花。我存下了淹城那個電話號碼,拆遷是個麻煩事,不是一手交房一手拿錢那樣簡單,至少有一個階段,我得與這個號碼,或者說號碼后的那個小白常打交道了。

老葛說,你快看老王,掉淚了,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嫁女時呀。

我沒顧得上說話,老葛說,你這家伙,這么精彩的時刻,你還分神,又想到你言情小說中的某個女主角了?我有個習慣,突然有某個場景觸動我時,我會立即打開手機,寫幾行字發(fā)送給自己,備用。

但今天真不是。

小白是我想象中的小白的樣子,微胖,鼻梁上架著一副眼鏡,恰當地掩飾了他不算大的眼睛,穿白襯衣,是拆遷辦的辦事員。以前都是開發(fā)商搞拆遷,惹出的事多,現(xiàn)在是政府負責拆遷,拆完了再把地交給開發(fā)商。小白這樣說的意思我明白,他是代表了政府,是公職人員。他驗看了我祖屋的房產證和土地使用證,拍下了照片,不是用手機,而是用照相機,然后給了我一張《房屋調查登記告知書》,整個過程鄭重其事。他把那兩證還給了我,說兩證上的名字不是你。我說那是我父親的名字。小白說,那不行,你必須帶你父親來拆遷辦,當面簽一個委托書,我們后面的程序才認你。我有點猶豫,我父親年近九旬,老骨頭老腿,這來回一趟,得坐五六個鐘頭的車,我怕把他那把老骨頭震散了架。我央求小白,有沒有通融的辦法?小白擺出公事公辦的面孔,說,沒有。我說,那好吧。我請求小白讓我加了他的微信,年輕人喜歡玩微信,方便以后與他聯(lián)系。我父親耳聾,這對老年人來說,反倒是個不錯的毛病,非禮不聽,禮也不聽,省了很多煩惱。他做了一輩子小學教師,退休后習慣把家人都當他的小學生,誨家人不倦。耳聾以后,他的精力轉移到關心國家大事上,《新聞聯(lián)播》一天不落,每次見面都要與我商討世界格局和臺海形勢??晌易鳛橐幻髮W教師,繼承了他當教師的衣缽,卻沒有他的世界胸懷,因此,在他開講之前,老老實實扮小學生聆聽狀。他說美國總統(tǒng)拜登,我說你冰箱里的牛奶過期了;他說蔡英文,我說這女人心機太深。反正我說什么他都聽不見,只要態(tài)度端正嘴皮翻動,他就認為兒子在和他互動。都說盲人輕信、聾人多疑,我父親在這一點上表現(xiàn)良好,作為曾經的小學教師,他把這世界上的每個人都看得像小學生一般清澈無邪。他的毛病是一旦遇上什么事,就會整夜失眠,擔心某一個環(huán)節(jié)會出紕漏,比如說我兒子在美利堅舊金山,如果在電視上看見天氣預報舊金山降溫,他就整夜擔心他孫子會挨凍。他獨自住在郊縣的老教師宿舍,我進了屋才告訴他,我要帶他回一趟淹城老家,他聽不清,我寫在紙上。他好多年沒回老家了,大聲說,好啊,好。然后喜滋滋地找出身份證、戶口簿,還有一堆色彩繽紛的藥丸。

我家的祖屋坐落在柏樹墳村,這村名不太好聽,現(xiàn)在改稱為柏樹墳社區(qū),但村還是個村,城中村,三十幾幢破舊的小樓,中間是一條狹窄的巷道,四周都被街鋪和廠房包圍了。我家是一幢二層舊木樓,父親說這樓比他小五歲,他五歲那年,才有了柏樹墳這樓。這樓坐南朝北,與別家的樓朝向相反,或許大門開在巷子邊上,是為了方便進出。巷子太窄,小車進去就把路堵死了。我找到一處停車場,和父親步行回家。父親喃喃地說,變了,改變了,都換了樣。我知道父親的淚水又控制不住閘門了,臉上肯定老淚縱橫。父親的眼睛一直有個毛病,見了火光流淚。父親解釋說,他小時候,遇見過一場大火,從此眼睛就不敢看見火光。其實,不只是火光,他照鏡子也會流淚,甚至和他孫子視頻的時候,淚水也會滾滾而下,將他孫子嚇得不輕。父親到了巷子口,巷口坐著一位老婦人,白發(fā)稀疏,早已遮不住頭皮,她閉著眼睛,對熱鬧的世界不屑一顧。我們走過去時,她突然睜開眼,說,二少爺,是二少爺嗎?我肯定我父親的耳朵聽不見,但他卻回頭,說,是阿妹嗎?老婦人顫巍巍站起來,伸出雙手,頻頻點頭,讓我擔心她一不小心會把僅剩的幾綹白發(fā)抖落。我父親在這個村子長大,少小離家老大歸,遇見故舊,不僅流淚,而且哽咽了。

父親站在祖屋門口,我掏出鑰匙鼓搗了一會兒,依然打不開門鎖,這屋子我已經有很多年沒進去過。我奶奶去世以后,這屋空了幾年,后來我把它租給了一家外地公司做辦事處,再后來,這家公司做大了,搬去了現(xiàn)代化大廈,這屋就空著。我的左鄰右舍,從不放過一寸土地,在空隙處搭建起棚戶,租給附近工廠的打工工人,賺點小錢不算什么,為的是等待拆遷,據說拆遷時違建也有賠償款,這次終于讓大家等到了。我早年來柏樹墳時,鄰居中就有人向我建議過,在后院搭一排平房,可我居住在幾百里之外的南京,習慣了在高?;烊兆拥奈遥绮荒軗?,手不能提,缺少鳥兒銜木筑巢的意志。那時我父親耳朵尚依稀聽得見,說,那種小市民熱衷的事你少做,老劉家的房子越造越小,我們沒臉去見祖宗八代。我父親把小學教師剔除在小市民之外,他不知道,我這大學教師其實滿腦子裝的都是小市民思想,只是天生懶惰,行動上離一個合格小市民的標準尚有差距。我父親自我奶奶走后再沒有來過柏樹墳,我絞盡腦汁想打開門鎖,實在不行,我打算砸了門鎖,換一把,我父親卻說,算了算了,我未必要進門。我和父親直接去了拆遷辦辦公地點,小白告訴我,想群眾所想,急群眾所急,他們早在村里臨時租房辦公。小白對白發(fā)蒼蒼的老人前來辦理相關手續(xù),很是感動,講了一大堆客氣話,可惜我父親一個字都聽不見。祖屋的房產證上是我父親的名字,我父親在委托書上簽了字,跑腿的事交給了我,從此就不需要他老人家長途奔波,一趟趟往這里跑只是我的事了。臨走時,小白拉住我說,兩證上寫的是你父親的姓名,你母親可健在?我母親二十年前就去世了。小白說,這房子是你父母雙方的財產,你母親的那一份,你得證明你是你母親的兒子。我說,我找誰去證明?我母親是獨女,我外公外婆只有她一個孩子,沒有七大姑八大姨替我證明。小白說,你外公外婆可健在?我外公外婆在上個世紀就去了天國。小白說,你必須開證明,必須證明你是你母親的兒子,唯一的孩子。據說我本來有一個弟弟或妹妹,可惜在來到這個世界前就夭折了,這是我母親一輩子的痛,我母親說,要是有個弟弟或者妹妹,你就不會是現(xiàn)在的樣子。我母親希望我是什么樣子,至今我還沒明白。小白這樣說,我一下子頭大了,小白說,去當地派出所查原始戶口資料,去當地公證處辦理公證手續(xù),其實很簡單。我無奈地苦笑,我父親正跟某位老鄰居牽著手談得興濃,我拽一下他的衣袖,說,咱得回南京了。路過祖屋時,我用手指了一指,他堅決地擺手,說,反正要拆了,看什么看。有一條你要記牢,拆樓時我們自己拆,不要讓拆遷公司的人來拆,聽明白沒?我用力點了點頭,心中叫苦,我這手無縛雞之力的小老頭如何能拆得掉一幢樓,哪怕是幢小木樓。即使雇用人工,在這人生地不熟的陌生城市,我也是睜眼瞎,不知道去哪里找人。

上個世紀七十年代,我奶奶活著的時候,我的春節(jié)幾乎都是在淹城度過。我奶奶有兩個兒子,我的大伯,按淹城人的叫法,我稱他為“大爸”,在上海一家工廠工作;我父親是老二,他初中畢業(yè)后讀了淹城師范,然后響應國家號召,報名做鄉(xiāng)村教師,來到固城縣一所鄉(xiāng)村小學做了一輩子教師。據說他剛到這個叫葛村的村莊時,小學設在一家舊廟里,除了他,另外兩位老師都是回鄉(xiāng)知青。我父親白天上課,晚上也住在廟里。大冬天放學后,他去河里擔水。那時的小學生習慣了喝冷水,教室的后面有一大水缸,缸蓋上放著一葫蘆瓢,誰渴了就掄瓢灌一通。水埠其實就是一塊架空的木板,他挑的是兩只大木桶,桶沉板輕,他一不小心栽進了水中,好不容易爬上岸,在菩薩的慈目下鉆進被窩中哆嗦了一夜,菩薩耐心地聽他說了一夜胡話。這次落水事件,澆滅了我父親想當校長的野心,他認清了自己一介弱書生的面目,從此甘心做一位平庸的小學教師,命運不忍心打擊他,還是讓他做了三十年的葛村小學教務主任。很多年后提起這件事,他說那天半夜他見到了老白,老白說他注定是一輩子吃粉筆灰的命,折騰來折騰去都是一場空。老白是誰?老白是他爸,我爺爺。從時間上推斷,那時老白早已離開了人世間,我父親顯然是在高燒中夢幻了。我爺爺死得早,我大爸和我父親算得上是孝子,每年春節(jié)都挈婦將雛回老家陪老母親。

淹城人喊爺爺為“阿爹”,喊奶奶為“親娘”,我至今弄不清這種稱呼的出處,似乎降了輩分。我親娘是個個頭不高的老太婆,記憶中她總是顛著小腳在陰暗的木樓里忙東忙西。我一直疑心她是“資本家太太”或者“地主婆”,與我見到的所有老太婆不同,她抽煙喝酒,床頭邊上還有一圈佛珠,早晚都靠在床頭上念念有詞,我仔細聽過,自始至終就是“南無阿彌陀佛”這六個字。我當時有一個擔憂,害怕她有一天被人揪出來批斗,幸虧這事一直沒有發(fā)生。劉白說,親娘的煙和酒都是他爸從上海捎過來。劉白是我大爸的兒子,我的堂兄。我的大爸仕途順暢,先是做了所在工廠的廠長,后來又做了上海一家外貿公司的總經理,他的手頭比我父親活絡。他是最早出國談生意的紅頂商人,有一次他在飯桌上感慨,歐洲的動物內臟都丟棄掉,太可惜了。我和劉白都不相信,比如說鴨肫,比如說豬大腸,這么好的東西怎么舍得丟掉呢,外國人都是“戇大”。劉白說,他爸和他媽吵嘴,多半是為了給親娘買香煙老酒。我一想也是,一到年底,我爸和我媽吵嘴,往往是為了給親娘買魚買蝦的事。淹城人喜食魚,尤其喜歡吃蝦,擺筵席時無蝦不成席。我父親平時的口號是,吃光用光身體健康,算是最早的月光族,因此我打小就吃成了個胖子。但一到年底,他開始存錢,為的是買魚買蝦,探親時大包小包孝敬我親娘。年聚人多,我和劉白倆小子只能睡到閣樓上,沒有床,把被褥扔在黑乎乎的地板上,木地板就是床。閣樓上沒有窗,只有兩塊明瓦,“明瓦”就是玻璃,可以給黑暗的閣樓透一點亮光。我童年和少年時代的除夕夜,基本是在這個黑乎乎的閣樓度過。第一次上閣樓時,我討厭“吱吱”作響的木地板,每走一步都膽戰(zhàn)心驚,怕猛的一下踩出一個窟窿。我問我父親,地板會不會踩塌?我父親搖頭說,沒事,你使勁跺,這地板也不會折。劉白比我大兩歲,懂得比我多,說,我爸說過,舊社會地主資本家都住木樓,木樓防小偷,小偷進了樓每走一步,地板就報警一次。我親娘只是靠兒子們接濟生活的窮老太婆,應該沒錢可藏,最可能的原因是,她的兒子們沒錢替她翻蓋新樓,反正他們又不長住這樓。其實我怕的不是地板作響,怕的是閣樓上的黑暗,有劉白的時候,我一定要與他同上同下,后來劉白沒了,盡管我已經是風華正茂的大學生,我死活也不肯上閣樓住,寧愿在我父母的房間打地鋪睡,受大家的譏笑。我怕劉白半夜來搗我的胳肢窩,或者突然掏我的褲衩,說看看長毛了沒有,這是小時候我們之間常發(fā)生的事。幾十年過去,那樣的場景至今仍會在我的夢中出現(xiàn),提醒我在黑暗中坐起,默默懷念我親愛的堂兄。

那年代我們回淹城,我父親手頭寬裕的時候,我們全家坐公交車。從固城到淹城,每天只有一班公交,早上六點半開車,要坐半天的公交車才能到達,雞還沒叫我們就出發(fā),趕二十里路到縣城汽車站坐車。那年代汽車開得慢,沿途??空径?,我巴不得汽車再慢一點,我喜歡聞汽油的味道,我寧愿站著,站在駕駛位附近,貪婪時嗅那股汽油味,可能那時的造車技術不過關,油路的跑冒滴漏沒解決好,汽油的味道總是飄揚在車廂里,車頭部分最濃,那是我最享受的時刻。在鄉(xiāng)下,汽車是現(xiàn)代文明的標志,我是我們全班同學中第一個坐汽車的人,而且每個年底都能輪上一回,我為此驕傲。在葛村的小伙伴眼里,我是城市人,作為城市人的標志之一就是坐過汽車。如果我父親鈔票吃緊——他多半是把鈔票換成了魚蝦雞鴨——他就帶上我和母親搭順風車。固城是個產糧大縣,有一個專運糧食的糧食車隊,把稻谷運往各地糧庫,其中有淹城的一處糧庫。我父親以前的一個學生就在糧食車隊做駕駛員,這個學生與我父親關系不錯,我們就搭他的車回淹城。我想坐在駕駛室,駕駛室暖和,最主要是能聞到汽油味,但駕駛室有押車員,而且常常還有別的人搭便車,我很少能如愿。我們一家三口坐在稻包上,稻包堆得很高,車一開動,寒風便加速了很多倍,我們一家三口抱成團,那風還如刀子般往脖子里袖管里鉆,更糟糕的是那時的公路是土路,下車時我們三人滿頭滿臉都是灰塵,我暗自嘆息,車上僅有的一點汽油味,風一吹便無影無蹤。司機把我們扔在公路邊,我父親千恩萬謝地朝司機道謝,我母親掏出一條手帕拍打我身上的灰塵。我們到柏樹墳,還得在田野中走三四里的小路,這比起來時從鄉(xiāng)下到縣城的路途,已經不到一半,但是畢竟這時人已疲倦,我們一家三口肩背手提,步履匆匆,我母親說,這哪里是回家,我們看上去分明是三個逃荒的叫花子。

只有在那樣的時候,看見木樓的瞬間,我才感覺到祖屋的溫暖,迫切地想沖進我親娘的懷抱。

我得證明我是我母親的兒子。我怎么才能證明我是我母親的兒子?我母親已走了二十年。小白說,你找出你父母的戶口簿。我父親現(xiàn)在的戶口簿上沒有我,三十多年前我上大學時戶口就遷出了。小白說,你回老家,找當地派出所,應該有原始材料。我說,房產證上是我父親一個人的名字,為什么一定要證明我母親是我母親?小白說,你還是個大學教授,說出這話就是法盲。盡管證上只有你父親一個人的名字,但婚后財產共同擁有,這房產其實有一半屬于你母親。我啞口無言,我在大學混了三十年,至今還是個副教授,小白抬舉我,是為了摔慘我。我把電話掛了,只能聽令回一趟固城老家。

固城縣因固城湖而得名,解放初期屬淹城地區(qū),所以我父親淹城師范畢業(yè)后到固城做教師,后來固城縣被劃到鎮(zhèn)江地區(qū),再后來,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固城縣又劃為南京市轄縣。這固城縣就像江蘇延伸出去的一個島嶼,三面都被鄰省包圍,歷來是蘇南的貧困縣。我父親當年要求到最艱苦的地方去,他被分配到了磚墻鄉(xiāng),固城縣最偏僻的一個鄉(xiāng),因為經常鬧水災,土坯屋浸水就倒,能蓋上磚墻瓦屋是鄉(xiāng)民的夢想,就有了“磚墻鄉(xiāng)”這個鄉(xiāng)名。我父親最初到磚墻鄉(xiāng),卻幾乎看不到一間磚砌墻的房子,很納悶。但接著他就顧不上納悶了,本鄉(xiāng)沒有一所小學,我父親當時心中沒有失望,倒是有幾分激動。他看過《鄉(xiāng)村女教師》這部電影,越是艱苦越是磨煉人,一張白紙才可以畫最新最美的圖畫。他將葛村邊上的一座寺廟定為小學最早的教室,他是教師,卻找不到學生。那時候填飽肚子是村民們的頭等大事,孩子至少可以放牛摟草,干點輕活也沒閑著,讓孩子坐在教室里那等于少了一個小勞力。我父親揣著干糧,一村村一戶戶死攪蠻纏,硬是湊到了一個班的學生,后來就有了幾個年級,有了一所全日制完全小學。我母親曾是衛(wèi)校的學生,畢業(yè)后在縣醫(yī)院做護士,我外公是葛村的支部書記,她回家過周末時,一不小心認識了我父親,一不留神嫁給了我父親。在我父親的忽悠下,她毅然調動,調到我父親的小學做了一名小學教師。這要是在今天,是絕不可能的事。從城里到鄉(xiāng)下,是水往低處流。從護士轉行當教師,得有教師資格證,我疑心是不是我外公托人開了后門,我母親說,哪里呀,那時代只要認得幾個字就能當教師,有代課教師,有民辦教師,我畢竟還有學歷證書。那時候的人傻,讓人看不懂。反正這樣就有了我,我來到了這個世界,打小就在校園里滾爬。

我父親所在的小學就叫葛村小學,地址就在原來祠廟的地基上。葛村有大葛村小葛村,幾乎所有的學生都姓葛。老師大多數也是葛村人。讀過私塾的稱老葛老師,讀過工農兵師范的稱中葛老師,高中畢業(yè)做民辦教師的稱小葛老師,小葛老師有高個葛老師、小個葛老師、胖小葛老師、瘦小葛老師等等,我母親被稱為女葛老師。偶爾來人喊一聲葛老師,辦公室的老師應聲一片,很是熱鬧。學生之間,年齡差不多,輩分卻大不同,有高年級學生喊低年級學生爺爺或叔叔,喊的人認真,應的人坦然,輩分在那里,當然也不乏孫子把爺爺揍得鬼哭狼嚎的個例。我外公在解放前是“桌爺”,“桌爺”就是長工的頭,力氣大,農活好,在長工中有威信,解放初期他帶領長工響應黨的號召,打土豪,分田地,成長為一名最基層的農村干部。因為村里有玩伴,我在外公家待的時間比在家還多。上小學一年級時,我弄不懂為什么別人姓葛,我卻要姓劉,強烈要求我也姓葛,其時一家人正在吃晚飯。我母親看了我父親一眼,給了我一巴掌,我外公把我抱到了腿上,我父親仍然埋頭吃飯。我外公外婆年輕時只生了我母親一個,努力很多年想生個兒子一無所獲。我父親一個外鄉(xiāng)人,娶了我母親,似乎等同于入贅,卻又從來沒明確過。我外公、我母親怕傷了我父親的自尊,不肯開口提這事,我父親呢,每在關鍵時刻裝傻。很多年后我給兒子上戶口時,我父親說,其實姓不姓劉并不重要,你爺爺就姓白。可在當時,他就不松口讓我姓葛。

我駕車到了固城縣城,離磚墻鄉(xiāng)政府還有二十里。自從父母退休住到縣城后,我已經難得來鄉(xiāng)下。途中經過葛村小學,我泊了車,走進了校門。校門上“葛村小學”四個字還在,但學校早就合并到鄉(xiāng)中心小學去了。校園里空蕩蕩的,操場上長滿了茅草,據說教室曾經出租給一家服裝廠做車間,但服裝廠后來倒閉了,教室門上的掛鎖長出了鐵銹,校園成了一塊荒蕪之地。我找到我家的住處,那是兩間舊教室隔成的房間,這樣的宿舍,好處是窗子大,光線好,我從灰蒙蒙的窗玻璃看進去,原樣基本沒變。我家的土灶還在,只是掛滿了蜘蛛網。門打不開,我坐在青石門檻上,朝遠處眺望。小時候我從這個位置能看到大片的稻田,田埂上晚歸的農夫,今天我坐下來,稻田還是稻田,田埂上沒有一個人影,還沒到農民收工的時辰。

我閉上眼,校園就喧嘩起來,我看到了從前,看到了少年的我和我的那些玩伴。

我的童年和少年時代基本是在葛村小學的校園中度過,這注定我是一個孤獨者,學校的老師都住在大葛村小葛村,唯有我們一家住校。尤其是在假期中,假期有三個,除了暑假和寒假,還有一個秋忙假。寒假我有期待,期待坐車去遠方的城市過春節(jié),期待去嗅噴香的汽油味。暑假和忙假,同學們都在生產隊掙工分,或者在自留田勞動,我就只能在校園的寂寞中度過。有個叫畢飛宇的作家,他也在鄉(xiāng)村校園中長大,他在文章中寫道,雨天,操場光滑如鏡,無聊的他就用一根樹枝在地面寫字,這樣的事我也干過。更多的是晴天,我在沙坑里跳遠,在單杠雙杠上折騰,沒有對手,也沒有觀眾,我很快就厭倦了,然后找一個陰涼的教室,從教室門上端的氣窗翻越,在講臺上仰倒。相對于小學生的課桌,講臺寬大,更像一張床。我躺在那里,無數次想象,上課鈴響了,老師和同學們面對我的睡姿驚詫的樣子,我忍不住傻笑,笑夠了就睡著,直到母親喊我回家吃飯的長調把我喚醒。

其實我曾經在小伙伴中很有市場,大葛村與小葛村的小學男生放學后時常干仗。小葛村朝北,大葛村朝南,回家的路各不相干,但是,大葛村的男生依仗人多,常常埋伏在回小葛村的路上,以眾欺少,有時,小葛村的男生也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挑選大葛村的男生人數不多的時候。他們春天藏在油菜地,夏天藏在稻田,秋天藏在高粱地里,冬天藏在甘蔗林里,鄉(xiāng)下的孩子干仗不需要理由,這邊喊一聲打,那里就丟下書包應戰(zhàn)。沒有武器,有什么撿什么當做武器,通常是莊稼地里的泥疙瘩,手一揚當手榴彈擲過去。稀泥巴砸上去不痛,但可以糊對方一臉一身,泥疙瘩若是砸到頭上臉上,可能砸出一個包,甚至砸出血口子。掛了彩瞞不住父母,倘若認出了攻擊者是誰,父母就領著兒子去對方家里指認,通常解決的方式是得到三顆雞蛋慰問。三顆雞蛋不是小數目,到供銷社可以換吃一個月的鹽巴,這家的倒霉兒子逃不了父母一頓揍。發(fā)生一回這種事件,雙方的戰(zhàn)爭會暫停一些日子,時間一長,彼此手又癢癢。我既不屬于大葛村,也不屬于小葛村,干仗也算不上一員干將,但是,我有凝聚力,我的凝聚力當然不在我,在我的各種零食。在大多數小伙伴以能填飽肚子為滿足的年代,我已經擁有零食,我外公,我父母,他們每個月的月初,都能領取一份工資,工薪階層在鄉(xiāng)村屬于高收入階層。我時常能得到糖果,大白兔,玻璃紙扎的橘瓣軟糖,有時我還能擁有蘋果、橘子、動物餅干等等。干仗之前,我給每人發(fā)一顆糖,或者分一瓣橘子咬一口蘋果,都能讓士氣大增。那時老葛是大葛村小學生的首領,他從小就長一顆大腦袋,外號稱“大頭”。葛大頭個子也長得高,打架出手也最狠,他熱烈地歡迎我加入他的隊伍。我外公住大葛村,我本能地選擇了大葛村這邊,人多勢眾,贏多輸少,但暗地里我也心疼我的零食,一次他們就能干掉我十天半月的積攢。但更糟糕的是,有一次小葛村的首領使用了反間計,他們戰(zhàn)敗投降,我們在田埂上縱情歡呼勝利,那小子橫我一眼,說,有你什么事?我給了他一巴掌,他居然毫不猶豫回了我一巴掌。他說,我們都姓葛,一筆寫不出兩個葛字,打斷骨頭連著筋,你一個外姓人,夾在中間安的什么心?這番話讓我啞口無言,也讓我大葛村的戰(zhàn)友們若有所思,如果不是吃了我的東西嘴軟,說不定他們會團結一致,聯(lián)合起來揍我一頓。識時務者為俊杰,我趁著暮色降臨,連滾帶爬地穿過油菜地撤回了家。

為什么我不姓葛?我在家里為此又哭鬧了一回。我父親很生氣,生氣之后在全校師生大會上宣布,同學之間必須稱姓名,不準按輩分稱爺爺叔叔之類。我母親則安慰我,家一呀,你也有輩分,輩分比他們都高,你可以讓他們喊你“姑爺爺”“姑叔叔”。她不知道,加了一個“姑”字聽上去多拗口,多生分。

暑假的某一天,葛大頭他們到學校來找我了,我受寵若驚,搬出了我的餅干盒,餅干盒里有餅干,還有我的硬糖軟糖。葛大頭找我是邀請我重回大葛村戰(zhàn)隊。這次不是干架,是割稻子。放暑假,小學生也可以去生產隊掙工分,但是,工分少得可憐,也就是二分工三分工。什么概念呢,男勞力出工一天是整工,也就是十分工,女勞力只有八分工,年底分紅,一個整工也就是兩毛錢左右。生產隊長看不上毛孩子,常常是分配他們干點雜活,在打谷場上搬稻把子,或者翻晾稻谷稻草,通常這是婦女干的活。葛大頭不服氣,向生產隊長挑戰(zhàn),他們要下大田,要參加割稻。割稻子男女勞力都參加,盡管上面講男女平等,割稻子這活甚至是女勞力更厲害,她們腰身軟,可以一口氣割倒一片才直一直腰,但隊長才不管,女勞力記工分時永遠是八分工。葛大頭向隊長提出,他們承包一個十畝的大田,割一畝田稻子算一個整工,十畝田十個整工,歸他們六個小學生分配。從今天來看,這是歷史性事件,安徽小崗村的包產到戶還不敢明目張膽大張旗鼓,葛大頭就提出了承包制。隊長不相信這幫毛孩子一天能割下十畝田稻子,也缺乏政治覺悟,說,行,要是一天下來割不完,一分工都不會給你們。葛大頭的招數是發(fā)動群眾,把整個戰(zhàn)隊拉上去。葛大頭說,劉家一,如果明天你參加我們的大會戰(zhàn),你仍然還是我們的人。我瞅一瞅空空的餅干盒子,說,可是,可是這盒子都空了,明天我沒貨了。葛大頭盯著我說,一點存貨都沒了?我說,早知道,我今天就不搬出來給你們吃。葛大頭說,算了,明天雞叫頭遍,我們就在那塊稻田集中。原來,他們承包的稻田,就在學校邊上,我坐在門檻上就能看到。

我抱著空餅干盒子回到家,才開始懷疑,他們本來就是沖這餅干盒里的零食才找我的。但不管怎樣,我又回到了組織,這是值得高興的事。

生產隊的稻子分兩種,一種是粳稻,生長期長,秋忙假才收割。一種是秈稻,生長期短,一年可以栽種兩次,俗稱早稻和晚稻。粳米當然比秈米好吃,但成本高,生產隊以種秈稻為主,秈米飯耐饑餓?,F(xiàn)在人們有條件吃粳米了,醫(yī)生卻建議人們多吃粗糧,建議吃秈米,秈米倒成了稀罕貨,真是風水輪流轉。秈稻個子矮,可以蹲著割稻樁,便宜了婦女和孩子。不像割麥子,得彎腰站著才能攏住麥秸,男人明顯占優(yōu)勢。我家有鬧鐘,但那在鄉(xiāng)下就是個擺設,村里的雞叫了第一聲,我就起了身,扒拉幾口隔夜飯?zhí)铒柖亲?,直奔稻田。葛大頭遞給我一把鋸鐮,說,給你留的,嶄新嶄新。我揚起鋸鐮晃了晃,鋸刺在月光下閃著藍光,沒有銹跡。顧名思義,鋸鐮比鐮刀多了鋸齒,割麥子用鐮刀,麥秸樁硬且脆,砍上去干凈利落,稻樁就不同了,潮濕,且裹著一層層枯葉,鋸鐮的鋸齒咬住了拉一把,才能脫清。一人割六蔸稻,大伙一字兒排開,我有自知之明,排最后一位。這是一場無聲的戰(zhàn)斗,不像平時,到了一起喧鬧聲能吵翻天,人人憋著勁,怕自己被比下去。我也暗暗拿定主意,跟上他們,哪怕落后,也不能落后太多,讓他們看笑話。天麻麻亮,正是蠓蟲最活躍的時候,我像他們一樣穿著長褲,戴著草帽,可是蠓蟲還是朝我頭上和腳踝處鉆,叮咬的地方又癢又痛,我不得不時常停下來驅趕它們,等到天亮的時候,它們才鳴金收兵,我被咬出的大包小包也麻木了。蹲的時間長了,雙腿挪動一次都艱難,我一屁股坐在泥水里稍作休息,抬頭卻發(fā)現(xiàn)他們的背影已在遠處,只得再起身追趕。社員們上工了,他們看西洋景一般在田埂上指指點點,我羞愧得不敢抬頭。稻田是長方形,從這一頭到那一頭,大概五六十米,我覺得比五六十公里還要漫長。社員們并不笑話我,說,劉老師家的這孩子本來就不是靠田里掘食的人,能這樣子就很棒了。顯然,他們把我劃成了另類。隊長朝稻田里高喊,葛大頭,你們的稻把擺得亂七八糟,這樣我得扣你們工分。大家直起腰,看看身后躺倒的稻把子,確實歪七歪八,不夠整齊,都慌著往前割,擺放就馬虎了。葛大頭朝我喊,家一,你扔了鋸鐮,專門整理稻把,省得隊長雞子里挑骨頭。只能是我了,誰讓我割稻的速度最慢。這一天天黑之前,十畝田的粳稻硬是讓我們放倒了,我們累得在田埂上躺成一排,大頭見我悶悶不樂,說,劉家一,你本來就和我們不是一樣的人,就好比,我們都姓葛,你姓劉,你是吃商品糧的人,我們做夢都想成為你這樣的人呢。他這樣一說,使我更加沮喪。

為什么我走到哪里都成了個多余的人?

很多年后,我和變成老葛的葛大頭,陪同一位上市公司老總來大葛村。老總當年曾經是大葛村的下放知青,一定要到村口的一處大田去看看,他站在田埂上片刻,突然蹲下來號啕大哭,將隨同他來的夫人嚇得驚慌失措。我安慰他夫人說,沒事,讓他哭一會兒就沒事。事后老葛說,這家伙矯情,好像我們大葛村虐待了他,他受的那點苦,我們從小就在受,世世代代都是那樣過來。我說,錯,他哭的未必是在大田里勞作的苦和累,一個城里長大的學生,像水車上突然甩出的一個水珠子,找不著北,不知道落點是何處,這痛苦,我能懂。老葛說,那是他的錯,下鄉(xiāng)的目的就是和貧下中農打成一片,他沒把自己當成大葛村的農民。這老葛,錢多了說話就橫。

鄉(xiāng)派出所位于鄉(xiāng)政府大樓的西邊,是一幢漂亮的三層樓。在我的記憶里,鄉(xiāng)派出所是一排紅磚平房,里面只有兩三位警察。老百姓上街,喜歡在供銷社柜臺轉悠,不買商品看著也舒暢,綠色的郵電所也值得一逛,聽別人打電話算是件樂事,只有派出所,老百姓避之唯恐不及,不犯事,進派出所做什么?現(xiàn)在經濟條件好了,派出所氣派了,老百姓認識也提高了,派出所也就是為百姓辦事的一個部門。一樓是辦事大廳,推開門,撲面是涼爽的冷氣,我站在一處窗口,窗口里是位笑容滿面的女警察。她聽完我的訴求,說,您稍等。一會兒,女警察從電腦前抬起頭說,抱歉,您母親的戶口早已注銷,我們找不到她的電子檔案。我說,那么,能不能找到原始的戶籍資料呢?我尋思,那時候一個鄉(xiāng)吃商品糧的人并不多,應該不會遺漏。女警察態(tài)度很好,說,您再等一會兒,我去檔案室找。我在大廳的排椅上坐下,心里不踏實,一位警察在我面前站住,說,劉家一,劉教授,你回來了呀。他熱情地伸出手,我看了他一眼,并不認識,但看他的肩章,應該是領導,至少是老資格警察。我遲疑地伸出手,他抓住搖了幾下,說了自己的名字,看我還是木訥,說,也難怪你記不得我,我是劉老師和葛老師的學生。全校學生就你住在學校,大家都認得你,你沒辦法認得大家。女警察出來,果然喊他葛所長,女警察說,還是沒找到原始戶籍登記表。葛所說,過去幾十年了,派出所搬了幾回家,人員換了十幾撥,估計丟失了。不過,問題不大,我們所可以出具證明,葛老師是你母親,我就是證明人。

我謝過兩位人民警察,打電話給小白,小白說,鄉(xiāng)鎮(zhèn)派出所的證明不夠格,得蓋有縣公局以上的公章。我心里不服,最了解真相的是基層派出所,越往上離真相越遙遠,但我嘴上還得服。好吧,我要掛電話,小白說,光有縣公安局的證明還不行,你還必須去當地的公證處做一個公證,證明你是你母親唯一的兒子。我只能無奈地嘆息一聲,說,好吧,反正來都來了。我開車回了縣城,估計公安局和公證處中午都午休,我先去老父親那邊混午飯吃。我和父親交流,我在紙上寫一句,他答一句,或者他問一句,我在紙上寫一句。我告訴他,鄉(xiāng)派出所有個葛所長是他的學生,挺念舊。老爺子說,那是當然,你以為我在鄉(xiāng)下教了四十年書是白教的?很驕傲的樣子,驕傲的老頭看上去有幾分可愛,我由衷地恭維了他幾句。

就在這時,我的手機叫了起來,我一看名字,是小白,小白是個替群眾著想的好同志,他說,這樣,你如果覺得有困難,還有一個辦法,你到你工作的學校人事處,找一下你的原始職工登記表,那上面應該登記了你的家庭人員,復印一份加蓋公章,也可以證明你是你母親的兒子。這樣,你把公證費也省下了。我說,謝謝,謝謝您替我著想。這個小白,你早說呀,早說就省得跑這一趟,公證費事小,跑這一趟的麻煩讓我頭大,我是個懶人呀。權衡了一下,我覺得去學校復印職工登記表省事,小白說,您別急著掛電話,第二件事,您得再來一趟柏樹墳,測量房子的面積。我說,房產證上寫得很明白,當初也是有關部門測量的。小白說,他們測量是他們的活,我們復測是我們的活,你一定得到現(xiàn)場,除了房產證上的面積,還有未經登記的建筑,比如簡易棚舍、閣樓等,這些按比例折算面積,算起來也是一筆錢。終于掛了電話,幾聲“嘀嘀”,小白在微信上發(fā)來兩張圖片,一張是《房屋調查登記書》,另一張是《未經登記建筑申報、舉證通知書》,看樣子我想偷懶也偷不成了。

我獨自去淹城,就懶得開車了?,F(xiàn)在的高鐵方便,從南京出發(fā),不到一個小時就到站了。坐高鐵的好處,你可以什么都想,什么都不想,不必像開小車那樣眼盯前邊,耳聽八方。出了火車站,我有點暈頭轉向,變化太大了,當然也不必大驚小怪,這時代日新月異,不變才是怪事。以前開車過來,總是避開城區(qū),現(xiàn)在坐在出租車上,可以打量這所熟悉又陌生的城市了。每在我讀書和工作填表格時,我在“籍貫”一欄上常常拿不定主意,有時填淹城,有時填固城,我父親嘲笑過我,一個大學教師連“祖籍”和“籍貫”也分不清,可恥!我倒并不以此為恥,向來糊涂日子糊涂過,不過挨他訓斥之后便記住了,出生之地是籍貫,那么淹城只是我的祖籍,我填在“籍貫”一欄就是我自作多情。

柏樹墳現(xiàn)在已經是城中村,從架在運河上的白家橋下來,運河這邊已是比鄰的高樓。我小時候從汽車站出來,需坐公交車到白家橋,然后步行,現(xiàn)在看來,也就兩站路左右,那時候或許人小腿短,回家的路越走越慢,就覺得十分遙遠。我們總是在臘月的月底回來,下了白家橋,就是一片片蔥綠的麥田。在麥田的中間,散落著四五座石雕,有石人,還有石馬,它們在雨打風吹中模樣斑駁,有的已缺胳膊少腿,它們站立在麥苗之中,顯得突兀。看到它們,我知道,柏樹墳就到了。我父親說過,這些石雕本來坐落在柏樹墳,后來被人遷移到了這里,人們本來想把它們扔到運河里,但石雕實在太重,不到中途,推車壓趴了,有一個雕像倒下,砸壞了人,人們怕了,就把它們扔在了這里。我問,這些石人石馬是誰家的?我母親說,你們老劉家祖墳前的。父親瞪了母親一眼,母親噤了聲。在那以后,父親在我面前再不提這個話題。如今麥田沒了,那些石雕也沒了,它們被安置到哪里了呢?沒有答案。

小白說,復測就缺你家了。我顧不上坐下,就說,那我們馬上去量。小白卻攔住我說,來了就不趕急,喝口水再去。小白找出一個杯子,給我泡茶,茶葉是上好的碧螺春,在杯中翻騰舒展,舞蹈一般。我喝了一口,清香撲鼻,我說,我忘了一件事,那大門的門鎖銹死了,得找工具才能打開。小白說,你放心,我們干什么的?拆遷辦,什么工具都有,主人同意就沒有開不了的門。我和小白坐在那兒,我是個不善與陌生人聊天的人,只能一口接一口喝茶。小白說,劉教授,你沒有什么想說?我搖搖頭,想不起要說什么。小白說,測量有兩種,一種是手工測,拉卷尺,還有一種是電子尺,一按鈕,墻壁的長寬高矮,房間的面積,就一下子在儀器上顯示出來。我當然選用電子測量,省得爬高下低,快,而且還準確。小白看我一眼,表情有點失望,說,您是房主,得聽您的。小白喊上另外兩個人,其中一人帶了一把老虎鉗,他使勁一擰,門鎖就掉下來了,鎖沒斷,是門上的鐵環(huán)斷了,鐵環(huán)的年紀比鎖還大。

小白慢條斯理地說,用卷尺還是用電子尺?

老屋的地面布滿了灰塵,落腳處便濺起一窩塵埃,窗外射進來的陽光下,升騰的灰塵讓人唯恐避之不及,我捂住鼻孔,說,剛才說過的,電子尺快,省得你們多吃灰塵。電子尺真是個神奇的玩意兒,才幾分鐘時間,各個房間的面積就出來了,總面積與房產證上的數字基本相符。小白說,我們還得上閣樓,閣樓上層高二米二以上的面積照實計入,二米二以下的面積按比例打折計入。閣樓上連窗戶也沒有,想通風透透氣也不行,因為空間不規(guī)則,只能用卷尺測量,可真苦了他們三位,彎腰弓背,忙了好一會才算出數據,我一迭聲說對不起,他們忙活著,顧不上搭理我。

隨他們去辦公室填表簽字,完了,我到五金店買了一大一小兩把掛鎖,大鎖鎖大門,小鎖鎖閣樓,算起來這閣樓上我也七八年沒上去過了,房屋出租時,租客要求把礙手礙腳的舊家什搬走,我請人一股腦兒都搬上了閣樓,掛上一把鎖。鑰匙早讓我不知丟哪里了,今天開閣樓門也是用老虎鉗解決的。

我獨自上了閣樓,找一把舊椅子撣了撣灰,坐下歇息。眼睛漸漸習慣了昏暗,各種雜物的輪廓就凸現(xiàn)了。這里有我親娘當年用的梳妝臺,鏡面眼眼洞洞,邊框上的鑲金花紋已經剝落,有我親娘用過的幾只木箱,我試著搬了一下,很沉,掀開箱蓋,是銅器,是親娘用的銅腳爐銅手爐,還有一只長柄的鞋拔子,用手一拭,還閃著金色光芒。讓我感興趣的我發(fā)現(xiàn)了那支煙槍,煙嘴處鑲著玉石,煙窩里臟污得看不出顏色。有一回我突然肚子疼,我親娘找出了這桿煙槍,她用小刀剜出一些老鼠屎一樣的顆粒,倒進盛著開水的大碗,說,喝,喝下去肚子就不疼了。我硬著頭皮喝下去,神奇,我的肚子立即就止了疼。劉白告訴我,那是我太爺爺留下的鴉片槍,那煙窩里的臟東西就是剩余的鴉片膏,原來鴉片還真的可以藥用,讀高中時讀到魯迅的《拿來主義》,他建議把鴉片放到藥房里去,我就想到了那桿煙槍里的鴉片膏。我和劉白對那桿煙槍特別感興趣,親娘卻不讓我們倆碰一下那東西,我倆曾經暗地里尋它多少回,無奈我親娘藏得深,我們兄弟倆始終找不著。如今,多少年光陰過去,我親娘沒了,劉白沒了,它卻突然出現(xiàn)在我面前。

小時候回淹城,我是一個沉默的孩子,相比而言,劉白簡直是一位明星。他皮膚白皙,相貌清秀,不像我從小就是又黑又矮的胖子,太接地氣,他講一口上海話,開口就是“阿拉阿拉”,那腔調盛氣凌人,不光家里的大人喜歡他,左鄰右舍也喜歡逗他玩。我只是劉白的影子,他到哪里我跟到哪里。我在淹城的最大痛苦,就是解決上廁所的問題。淹城的男人女人上廁所,都是坐在臥室的馬桶上。且不說那臭味尿臊味繚繞在房間內難聞,問題是我坐在馬桶上努力多久都一事無成。我生長在鄉(xiāng)間,鄉(xiāng)下人家上大號蹲的是露天茅坑,若是路上急了,褪下褲子還可以在莊稼地里解決問題。藍天白云,人輕氣爽,很是享受,即使葛村小學建有公廁,我也不稀罕,若不是時不我待所逼,絕不光顧。而在這里,一個男人要坐馬桶,我難以接受,我的身體也拒絕茍同。因此,我在便意來臨時,常常突然間沖出家門,朝麥田狂奔,讓大人們莫名,這秘密難免不讓劉白發(fā)現(xiàn)。劉白像一只捕食的豹子,潛行在麥苗中,突然出現(xiàn)在我面前,哈哈大笑。有一回我來不及拿紙,這不算個問題,我可以就地取材,用麥苗或者野菜葉子,但劉白貢獻出他的手帕。上海的男人褲兜里都有一塊手帕,折得方方正正,這在我眼里是女人的做派,但那一次我還是被他的慷慨感動。劉白的嘴漏,這秘密很快被大人們知曉,成了大人們口中的笑柄。我推測,上海的男人們一定也在家中坐馬桶,否則,上海的大爸大媽怎么會異口同聲地笑話我?

我更加沉默了,我實在弄不懂,廣闊天地大有作為,他們?yōu)槭裁聪矚g守著一個馬桶呢?

我不愿待在柏樹墳,總是找理由溜出去。待在家里我一不小心就成為他們嘲笑的對象。比如開口說話,我說的是固城普通話,上海人以說上海話為榮,藐視說普通話的人。淹城人也以說淹城話為榮,我內心不以為然,覺得他們說的吳方言并不高貴,說話時嘴里像含著石子,說的人不難受,聽的人難受。但是,少數服從多數,我和我母親非得開口時就說普通話,說固城方言他們聽不懂,或者說假裝聽不懂。盡管我相信我的普通話比他們好一百倍,但他們常常抓住我的某個發(fā)音笑話我。有時,我嫌桌上的菜肴甜膩,拒絕我親娘給我夾菜,這也會引發(fā)大家的嘲笑。我喜歡進城,進城可以坐公交車,每天能嗅到汽油的味道,才像是城市人過的日子。我漫無目的地在大街上游蕩,這家商店進,那家商店出。我最喜歡的是布店,淹城是個紡織業(yè)發(fā)達的城市,布店尤其多。布店的一角有一個高高的收賬臺,蜘蛛網一般懸著一根根光滑的鋼絲,鋼絲上掛著紅紅綠綠的鐵夾子,顧客買布料時,營業(yè)員用剪刀剪一個豁口,雙手一使勁,一截布料就撕下來了,布料整齊方正,那撕布的聲音尤其動聽。顧客掏出紙幣,營業(yè)員用鐵夾子夾住,一揚臂,嗖的一下,那鐵夾子就飛到了收賬臺。一會兒,嗖的一下,那鐵夾子又飛了回來,夾子里夾的是發(fā)票和找零。仰著脖子累了,我的目光從高處轉移到了地面,我有了新發(fā)現(xiàn),在收賬臺的下邊,收賬臺和柜臺銜接的縫隙里,躺著一張綠油油的紙幣,那是面額兩元的人民幣,我彎下腰,把它緊緊地攥在手心。兩元在我的眼里是一筆巨款,我的神情被一位營業(yè)員看出了破綻。她從柜臺里走出來,拎住我的衣領,說,你手里拿的是什么?這錢是我撿的,又不是我偷的,我不說話,但堅決不松開拳頭。一會兒,我被一群人圍住,有營業(yè)員有顧客。我只得解釋,我沒有偷錢,你們摸摸口袋,有誰丟了錢?沒有人丟錢,但他們還是圍著我,七嘴八舌地討論怎么處理我。他們一致認為我是鄉(xiāng)下進城的小偷,我很納悶,我穿著過年才穿的新棉襖新棉褲,腳上也是穿的高幫回力球鞋,憑什么認定我是鄉(xiāng)下人,可能我的固城普通話露了餡。他們叫來了一個戴紅袖章的治安員,但有個人影搶在他面前護住了我,是劉白。我沒有回家吃午飯,劉白領命進城來尋找我了。劉白雖也是半大小子,但他能說會道。劉白一口上海話,氣勢上就壓倒了那些講淹城話的人,劉白說,這是阿拉弟弟,儂憑啥說伊是鄉(xiāng)下人,憑啥說伊是小偷?講話得有證據。這么多大人欺負一個小孩,要面孔不?阿拉弟弟撿到兩塊錢,本來是要去交給警察叔叔,你們一通瞎說八道,好人在你們嘴里反而變成壞人了?講不講道理?劉白在我手中拿走那張綠票子,交給紅袖章,紅袖章說,好了,大家都散了。劉白說,慢,儂得表揚一下阿拉弟弟拾金不昧。紅袖章只得說,這位學生覺悟高,值得表揚。劉白才肯罷休。

這事讓我父親知道了,我父親很生氣,說,你怎么那么在乎錢?我不敢回嘴,心里說,你要是不在乎錢,為什么我要零花錢時總是那么摳?這件事情對我最大的打擊,是讓我明白了我在淹城人眼里,就是一個鄉(xiāng)下人。

高考那一年,我達到了一本分數線,填寫志愿時,我父母難得地意見一致,報考師范專業(yè)。我現(xiàn)在真的難以理解,他倆做了大半輩子小學教師,對教師這個職業(yè)為什么沒有嫌棄。他們的理由很簡單,教師這個職業(yè)安穩(wěn),撐不死,也餓不死。我母親說,你如果不想做小學教師,就爭取當大學教師。在日常生活中,他們基本處在爭吵中。比如我和我母親愛吃辣,我父親保持著淹城人的口味,喜吃甜,沾不得辣,但他不燒菜,偶爾讓他往土灶的灶膛里塞幾個草把,他的眼淚鼻涕會掛滿臉,他連正眼瞧一眼灶火的勇氣都沒有。一個人裝一次可以,裝一輩子難,我母親饒過了他,好在后來我家燒煤球了。我母親在炒菜時放進辣椒,盛菜時把那些辣椒揀出扔掉,吃飯時我父親辣得眼淚鼻涕一把,卻又找不出證據,戰(zhàn)爭還是不可避免地爆發(fā)。為吃甜還是吃辣他倆可以吵幾天,在兒子的人生選擇上,他倆腔調統(tǒng)一,琴瑟和諧,他們自己把教師這份職業(yè)當成了寄居蟹的螺殼,以為據此可以隔開外面的世界。我那時才十五歲,沒有主見,服從了雙親。我父親說,第一志愿就填蘇州的師范學院,來回時經過淹城,可以順便看望你親娘。我順利地成了那所師院中文系的學生,等到大三,我發(fā)現(xiàn)我將重復父母的命運,才慌忙準備考研,我母親的期望沒落空,研究生畢業(yè)后我留在省城的高校,教公共課“大學語文”,這門課在高校被認為可有可無,我就落得了此生輕閑。

劉白沒有考上大學,或者說他不屑于上大學,當時全國統(tǒng)一高考試卷,在上海他只要考到我六七成的分數就能讀大學,他的腦子那么好使。我大爸退下來之前在浦東租了四十畝地,辦了一家紅木家具廠,還成立了一個工藝美術品公司。劉白有了用武之地,他負責產品供銷,常常奔波于全國各地,我上大三那一年,他在一個傍晚敲開了我的宿舍門,那年代看一個人的穿著,就能看出這個人的身價。劉白燙著卷發(fā),上身是緊身襯衣,下著白色喇叭褲,腳上是鏤空的皮涼鞋,見面就給我們宿舍的同學每人打了一支過濾嘴牡丹煙。隨后他帶著我,直奔松鶴樓吃大餐。他是去北方送貨的,為了看望老弟,特意在蘇州逗留。劉白在飯桌上神采飛揚,走南闖北的見識讓生活在校園里的我眼界大開,他毫不猶豫地說,他一定要乘著改革開放的東風,放開手腳,干出一番事業(yè),恢復祖業(yè),光宗耀祖。我對劉家祖上的榮光不甚了解,我父親在我面前從不提這個話題,劉白說,太爺爺往上,劉家出過總督巡撫,柏樹墳原來就是劉家的私家陵園。到了太爺爺那輩,就兄弟倆,哥哥開了幾家紡織廠,弟弟開辦了五金廠和煤球廠,哥哥在江南紡織業(yè)逐漸成為數一數二的大亨,和無錫榮家各自占據了業(yè)界的半爿江山,弟弟就是我們的太爺爺,他的事業(yè)雖比不上他哥哥,但也在淹城繁華處占有半邊街。為什么親娘會把家搬到柏樹墳,我問劉白,劉白說他爸沒告訴他,原來他這番話的出處是他爸,我大爸訴說家史,肯定是為了給兒子鼓勁,反正那時已過了講“成分論”的年代。我疑心解放后劉家的企業(yè)是被收歸國有,大人們不說,總有他們的理由。但我上學每每填表時,我父親卻說我的家庭出身是貧農,應該不是謊報,我大爸能當上領導,說明我家是根紅苗正。這問題我一直在心中存疑。在松鶴樓的雅間,我毫不懷疑,劉白一定能成為最早富起來的人。

劉白就死在他欣欣向榮的事業(yè)上,他那天親自給客戶送貨,與客戶喝了一場大酒,乘著酒興,駕車連夜趕回上海。那年代車輛不多,禁酒駕還沒被交管部門提上議事日程,他出了車禍,甩出了駕駛室,腦袋被對面來的車輛軋成了餅。我大爸聽到噩耗就癱倒在地,所有的后事都是由我前往料理。老劉家振興的夢想就這樣破滅了,我大媽傷心過度,一年后追隨兒子而去。我大爸再沒心情打理生意,不久就將企業(yè)轉給了別人。

我父親說,你明白了嗎,生命,財富,其實都短暫,它們像肥皂泡,像氣球,說破滅就破滅。人永遠不知道明天等待你的是什么。

我父親身為一個小學教師,卻喜歡像哲學家一樣說話。

我大爸曾經不甘心,他專程去了葛村學校找我父親,我那時剛剛在省城留校任教,我父親打電話要求我馬上回家。我大爸對我父親說,我來的目的很明確,要家一辭去教職,去上海把廠和公司繼續(xù)辦下去,將來這些產業(yè)就屬于家一。我父親沒有吭聲,說,等家一回來再說。我坐在大爸和父親面前,兩雙眼睛都迫切地盯著我,我拿不定主意。我畢竟年輕,社會上發(fā)財致富的神話流傳甚多,我心里其實蠢蠢欲動,但是,我分明看出我父親的態(tài)度,他絕對是反對我選擇去上海,只不過他在兄長面前,要以我的態(tài)度做借口。

我說,我不會做生意。

大爸說,誰都不是天生就能做生意。生意是學出來的。

我大爸十幾歲就被送到上海做學徒工,做生意,做領導,都是自學成才。

我說,如果做生意,我這十幾年的書就白讀了。

大爸說,這世界上沒有白讀的書,書讀得越多,世事洞明,才能把生意做大。

我父親開口了,他說,不是還有種說法嗎,書呆子,家一就是個書呆子。就像這地上的一坨泥,它有了長度,就沒了寬,有了寬度,就沒了長,家一可能像我一樣,就只適合教書。

我大爸眼中的光亮黯淡了下去,他明白,他的計劃落空了。其實,我心里也薄涼,我本來是以退為進,可我父親一下子掐斷了談話。我人生中唯一能成為富豪的機遇就此錯過。我父親后來安慰我說,你大爸打小就有雄心壯志,他夢想振興老劉家的家業(yè),改革開放,他認為時機到了。他到現(xiàn)在還沒看明白,錢財不是世界上最重要的東西,錢財能造福,也能招災,我不多說,是怕他傷心。我只能對我父親以白眼抗爭,一個口袋里掏不出錢的人,敢于鄙視金錢,還要他同樣貧窮的兒子認同,豈不荒謬?

太陽正懸掛在天空正中,陽光除了透過明瓦灑下一束光柱,也在屋頂的縫隙處漏下些許光線,為閣樓添了亮光。畢竟是老房子了,難免屋漏,人們常說縫隙是陽光照進來的地方,卻忽視了那里也正是風雨打進來的地方,我順著光線往下瞧,很明顯,有幾處地板已經霉爛,一不小心踩上去,說不定真會踩出一個窟窿。多年的教書職業(yè)養(yǎng)成了我午睡習慣,現(xiàn)在應到了我午休的時間,我昏昏欲睡,卻聽見了有人上樓梯的腳步聲。上來的是我親娘,她手里依然捏著她的佛珠,我擔心她踩到霉爛的地板,趕緊上前攙扶她,她說,放心,我的腳有準頭。小時候我對她手中的佛珠好奇,卻總是找不到捏一捏的機會。我親娘一早一晚,起床前和睡覺前,總是坐在床頭捻著佛珠念一陣子經,她閉眼,嘴巴微張微合,我湊近了聽,發(fā)現(xiàn)她永遠嘟囔的是六個字,南無阿彌陀佛,再無別的詞兒,這讓我頓失興致。念完多少遍后,她會在床頭抽一根煙,然后喝一杯酒,我看見那酒瓶上標的是“虎骨酒”,瓶貼上有一只張牙舞爪的老虎,沒人的時候,我搖晃酒瓶,里面并無什么老虎骨頭。我父親說,我親娘有風濕病,她喝的是藥酒。長期住在這潮濕陰暗的舊房子里,不得風濕病才怪。我讀大學時,時?;匮统强赐先思?,她走路已艱難,我大爸雇人專門照顧她,她坐在床頭,念經,抽煙,喝酒,然后從枕頭下摸出一張十元的鈔票塞給我,十元那時于我是一筆巨款,可惜沒等我讀完大學,她老人家就仙逝了。

親娘說,這房子拆了,這里就成了高樓大廈的小區(qū),你以后回來也認不著了。

她知道得比我多,我還沒打聽過這里拆遷后將蓋什么房子。

親娘說,我告訴你,這房子的木料有的殘,有的朽,只有這根大梁值筆錢。

她手一指,指的是我頭頂上那根黑乎乎的大梁,我怎么看也看不出它有什么不同之處。

我說,我爸叮囑過我,拆房時我自己來拆。

親娘說,這個他倒記得清楚。

親娘說,你不是心里有個謎,當年我們家怎么會搬到柏樹墳嗎?今天我告訴你。民國二十六年冬天,日本人的飛機對淹城瘋了一般大轟炸,他們的目標是你大太爺爺的三家紡織廠,但是我們家的廠房和店鋪都在那一塊,也挨了炸彈,我家住的小樓被炸塌,大火熊熊,你太爺爺和太奶奶沒來得及從家里逃出來,死在大火中。當時你爸爸還小,在院子里玩,一下子嚇傻了,你爺爺抱住他沖到了街上。隔了兩天,日本人攻進了城,瘋狂屠殺老百姓。他們連僧人也殺,僅僅在天寧寺,當場就槍殺了十位僧人。阿彌陀佛。

我曾在書上讀過這段歷史,日本人在淹城的屠殺相當于后來南京大屠殺的一場預演。據史料記載,光是日方公布的日軍“掩埋隊”,掩埋的尸體就有四千多具,遇難的人數肯定遠遠不止這個數字。從1937年11月30日起,日本《東京日日新聞》連續(xù)三次報道一則消息:第16師團兩個少尉軍官向井敏明、野田毅進行殺人比賽,這就是震驚中外的“百人斬”,據史料記載,在淹城,僅野田一人,他在淹城東郊斬殺九人,在戚墅港斬殺六人,在火車站斬殺六人。大屠殺過后,“淹城城區(qū)居民不足五萬,不及戰(zhàn)前人口三分之一,東門外二十里人煙絕跡”。而柏樹墳,位置正處在淹城東門外。

親娘說,我們一家逃出東門外,一路上到處是死人,我和你爺爺最擔心的是遇上日本人,還好,沿途沒遇上一個活人。我們不知道往何處投奔,你爺爺說去柏樹墳,我們就去了柏樹墳。你爺爺是白家橋人,原來是太爺爺雇的伙計,他把你太爺爺哄得溜溜轉,你太爺爺沒有兒子,硬是逼我嫁給他,讓他入贅做了上門女婿??上莻€觸霉頭的貨,過來了才幾年,老劉家的好日子就沒了。柏樹墳是劉家祖墳地,看墳的人也姓白,是你爺爺家的族人。日本人經過時,他抱著酒瓶喝醉了,躺在地溝里沒被發(fā)現(xiàn),才留下一條性命。那時候的柏樹墳,后面是山,前面是河,是祖上選的風水地。山上是一片樹林,除了柏樹,還有松樹、榆樹等雜樹。守墳的老白有個草棚子,面北,這是當時守墳的規(guī)矩,我們一家四口就此住下。在列祖列宗的保佑下,我們總算逃過了日本人的屠殺。等日本人撤走后,我們才敢進城,但是老劉家的家業(yè)土崩瓦解了,我們只能在柏樹墳落腳,你爺爺就在草棚子的屋基上就地取材,蓋下了這幢木樓,只有這根大梁,還算囫圇,你爺爺請人從城里拉來做房梁,我記得雇用了三輛板車。

親娘朝樓梯口喊,進來吧,你不是時常念叨你孫子嗎?

竟然是我爺爺,淹城人稱“阿爹”,我從沒見過他,因此也喊不出口。我生下來之前,我爺爺就離開了人間。我只是聽我父親憶苦思甜時說過,小時候家里窮苦,我爺爺上街,常讓他騎在脖頸上。我爺爺進出總是拎著裝點心的漆皮盒,但我父親從沒見點心盒里裝過點心,到了茶館,爺爺坐下,連喝一壺茶的錢也掏不起,總是和別人合泡一壺茶,別說買茶點了,但他往往一坐能坐一個下午。我想那肯定是在日本人毀掉了老劉家的產業(yè)之后,否則我爺爺不會那么落魄。我爺爺的模樣和我想象的一樣,小眼,肉鼻,原來我的這兩個缺點都源于他。我爺爺說,這房子早該拆了,面北,門向背陰,妨子孫后代,早拆早好。

臨走時,我爺爺悄悄地說,其實你應該隨我姓,姓白。我親娘耳朵不背,說,你死到現(xiàn)在還想著算變天賬,做夢。

兩位老人家一前一后走了,剩我一人在閣樓上。

在回去的高鐵上,我接到了小白的電話,小白說,你還得做一件事,你母親去世了,你還得證明你母親是你外公外婆的女兒。我說,我外公外婆早就不在了,難道讓他們從棺材里爬起來做證明。小白說,劉教授,不是我為難您,這是我們領導說的,你母親的遺產,你外公外婆有部分繼承權。我的心情又不爽了,老天,這事還有完沒完?

周末老葛喊我和老王去他公司喝茶,他在公司辟了一個茶室,一色老紅木家具,墻上掛著名人字畫,還燃香燭,真是古色古香,老葛說,來他公司的或者是闊佬或者是雅士,都吃這一套。其實來他這里喝茶最多的是我和老王。我將最近忙的這一攤子雜事說出來,這倆家伙都說我矯情,說拆遷戶就是暴發(fā)戶,我應該戴粗金鏈挎蜂腰小姐。說笑過后,老葛說,你已經錯過了一次錦上添花的機會。我不明白,老葛說,說你傻你是真傻,那小白一再問你是用卷尺還是用電子尺,你愣是沒聽懂。我虛心討教,老葛說,電子尺是死的,卷尺是活的,不,量卷尺的人是活的。人家手上松一松,多出幾個平方甚至十幾個平方都不難,一個平方拿多少錢?你算算,不拿白不拿。我有點明白了,說,那不是弄虛作假嗎?老葛哈哈大笑,說,你呀,書生就是書生,榆木疙瘩腦袋。老王也挖苦我,說,那小白遇到你,也傻眼了。本來他的算盤上,肯定把你孝敬的那份好處撥拉上了,遇到你,算盤落空。給你多加十萬八萬,拿你一二萬回扣,兩不吃虧,聽說某些出手狠的拆遷戶,能憑空多出幾十個平方。

我將信將疑,莫非我真的讓小白失望了?

老葛和老王都不是好人,所以他們總是把人往壞處想。我翻查過小白的微信,從他發(fā)的照片看,小白畢業(yè)于211大學,有美麗的妻子,有一個可愛的兒子,他積極向上努力進步。我還得證明我母親是我外公外婆的女兒,這不是小白為難我,法律本來就是無情,就該板著冷冰冰的臉。我打電話到派出所找葛所長,葛所依然熱情,說,劉教授,你再回來一趟,總有辦法解決。

葛所長說,老書記兩口子去世得早,戶口早就注銷,在我們所的電子材料里估計找不到相關資料,但是,葛村的葛會計是老會計,他是個細心人,說不定還保存著早先的名冊。村上真找不到,我們還可以去縣公安局開證明,我記得上次,淹城那邊的人說認可縣公安局大印的。葛所是百姓的貼心人,我不抽煙,一個勁給他遞煙,他往耳朵根上夾了一根,說,這大廳是禁煙區(qū),你留著去葛村村委找人吧,那幾位都是老煙槍。

我有很多年沒進過大葛村了,外婆外公先后離世,在辦完外公的喪事后,我再沒踏進過大葛村。外公的房子里如今住著他的侄子,論親戚關系我該稱他為舅舅,可打小有記憶起,他就與我們家沒有往來。

我外公的輩分在家族中屬最高,據說他穿開襠褲時就有一半村人稱他為叔,幼時常常聽到白發(fā)蒼蒼的同齡人尊他為爺爺或叔叔我大感不解,外公卻大大咧咧地應著,一臉長輩的自得。其實,輩分越高,說明支脈發(fā)展越慢,家境越貧窮,結婚生子耽誤下來了。外公的童年極其不幸,太公太婆相繼謝世。十一歲的外公就獨當門戶,外公吃力地舉著遠比他高一倍的鐵鋤,侍弄太公太婆留下的一畝薄地。外公說,在漆黑的深夜,蜷縮在太公太婆睡過的那張大床一角,常常擔心門外的孤魂野鬼闖進來。但外公不甘沉淪,成長為少年后的外公積極投身家族的活動,耍龍船,舞龍燈,逐漸成為小伙子們的主心骨,并且他長得人高馬大,孔武有力,下河能罱泥,上岸能扶犁,出落得一手好農活,十六七歲時已是村內村外地主們搶著雇的長工,并逐漸成長為長工們尊重的“桌爺”。我小時候一直以為,我長大后也一定能長成外公那樣呼風喊雨的男人,可是事實打了我的臉,我至今身高不到一米七,手無縛雞之力。

年輕時候的外公勇武好斗,村里有很多外公的傳說。據說有一回,年輕的外公和一群村里人上縣城趕廟會,渴了便往沿街的茶室里坐,不想人家嫌他們寒酸不讓進,便偏偏進去,坐定了傾囊所有,還是無人上茶。外公們終于耐不住寂寞,將桌上的茶杯擲出燦爛的音樂,等待掌柜的來論理。掌柜的出來,左手架一把紫砂宜興壺,只冷笑一聲,右手順勢將一桌的壺盞杯盤一掃而光,外公來不及驚愕,立即,跑堂的伙計們也跟著將所有的茶室的器皿砸到青磚地上,一時間茶室中銀瓶乍破,流光溢彩,有見過世面的只來得及在外公耳旁嘀咕一聲“糟糕”,便見門外沖進一幫端著槍的縣署警察,外公不知道畏懼,發(fā)一聲喊與另一個伙伴招架住這支隊伍,居然一人打趴下七八個,槍口抵到腰上才罷了手。

茶館是縣長家開的茶館。外公這一次自然吃了大虧,領頭的倆人被關進大牢,外公當然逃不脫,后來是經村里頭面人物擔保才出來,賠償茶館的財產損失,當然包括掌柜帶領伙計們砸掉的在內。不過,這事卻為外公的拳腳功夫增加了傳奇色彩,解放后被光榮載入公社革命斗爭史。

但外公絕不是鄉(xiāng)村里僅有力氣的莽漢,那樣最多能贏得村里男人的佩服。我小時候親眼見過外公的灑脫飄逸,是在暑假勞動的水田里,那時代小伙子栽秧都有個講究,穿長褲著長襯衫,閑時挽起袖子,露出白皮膚的那一段就在姑娘們面前十分搶眼,但也帶來了新考驗,在泥水中待了一天下來,收工路上渾身泥漬斑斑的小伙子往往成為大姑娘小媳婦的取笑目標。老輩人都夸過外公栽秧的活兒,但年輕人不服,有麻利的小伙子向外公挑戰(zhàn)。外公已是年近花甲,在一片起哄聲中居然也笑著點了頭,外公穿一身中式衫褲,袖管鎖住腕子,褲管挽得離水面僅寸許,手起手落,不濺出星點兒水花,雙腳移位,平穩(wěn)竟惹不起細微的漣漪。一趟秧將小伙子們甩下一大截,女勞力們在他白襯衫上找不到一顆泥星,若干年后我知道了跳水運動的評分標準,我才知道外公練就的不僅是插秧技巧,還是一門手指壓水的輕功,我無法想象,年輕時的外公為了博得這排山倒海的贊嘆,要比別人多流淌多少汗水。

無獨有偶,在莫言先生的評傳中我也讀到了相似的一幕,莫言的富農爺爺為了給做農活的孫子勵志,破例下地割麥子,也是一身白褲衫一塵不染,也是一馬當先甩勞力們多少身位。我猜想,他們可能是農耕時代最后的明星。

這樣的長輩,這樣的“桌爺”,當然有資格站在田埂上指揮他人,指東畫西。

土地改革,三十歲的外公順理成章地成了村里的貧協(xié)主任,接下來當了三十年的村支書,用不著猜想,外公在村里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威,擁有全村老小的擁護和敬重?;ブM,合作社,“大躍進”,文化大革命,浩浩蕩蕩的群眾運動中外公領導的全村一直是上級表揚的先進,外公作為干部,白天要參加各種大會,但外公又是村里屈指可數的犁把式之一,離了他,生產隊的春耕秋播就會誤農時。白天,外公走幾十里風風火火去縣上公社開會,晚上則領著犁把式們不歇氣地干通宵。深夜里田野上一串響鞭伴一串山歌,倒將一村人誘得睡不成覺。開始揪斗資本主義當權派,外公主動將自己綁了到臺上挨批,一村人默默看著他卻無人肯上臺批他,無聲無息地冷場,惱得外公昂起頭來祖宗八代地罵村人不爭氣,儼然是又在村里大會上作報告。

外公是我最親近的人,他喜歡在飯桌上讓我嘗一口他酒杯里的燒酒,喜歡馱著我到村口的代銷店給我買糖果和酥餅。外公只有我母親一個女兒,盡管他送我母親讀完了衛(wèi)生學校,把我母親培養(yǎng)成了能拿工資的人。但沒有兒孫,這在當時的鄉(xiāng)間是他莫大的隱痛,有時他喝過酒后,會命令我說,家一,喊一聲“爺爺”,我就乖乖地喊一聲“爺爺”,我父親和母親都假裝沒有聽見。曾經有一個階段,他帶我下田干農活,想把他那一手漂亮的農活傳給我,可惜我天生就懶惰,積懶成笨,一兩次之后就讓他徹底斷了念頭。

每個月五號,是我父母發(fā)工資的日子,也是我母親向外公交工資的日子。我聽見過我父母私下里的怨言,但我母親在外公面前從來都唯命是從。一直到我讀大學,我母親還向外公上交工資的一半。農村人家,閨女掙錢補貼父母,甚至掙錢替兄弟蓋房娶老婆,不是稀罕事??墒俏彝夤?,本身就有工資,也并無兒子,他要我母親補貼錢做什么?我外公的理由是,我母親是他花錢培養(yǎng)出來的,養(yǎng)兒防老,他沒兒子,只能靠錢防老。很多年后,我?guī)е鸦丶?,外公已是風燭殘年,母親為了方便照顧他,把他接進了我家。我外公對我女友很滿意,把我叫到一邊,說,有眼光,我以實際行動表個態(tài)。外公掏出一個紅本子,是一個存折,外公說,我早就替你準備了,應該夠你結婚的花費。我打開一看,存折上的數字是八千多元,那是在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初期,人們正努力爭當萬元戶。我外公看著我目瞪口呆的樣子,說,我早就看出來,你爸過日子不做打算,有今天沒明天,打你生下來我就開始存錢,這錢本來計劃給你蓋房子用,你小子爭氣,考上了大學,那就給你娶老婆派用場。我外公說得沒錯,我父母確實沒存下錢,我父母給我女友初次見面的紅包,也就是兩百塊錢,我母親不好意思地對我們說,我們湊一點,再借一點,你們結婚時爭取給你們兩千塊。我本來就沒指望我父母,用今天的話來說,他倆就是“月光族”,那年代不是我們一家窮,大家都窮,我女友也不計較。可是,當她看到外公存折上的數字時,也忍不住說,原來你差點就是個萬元戶了。我們在分給青年教師的“筒子樓”里結婚,有電視機,有冰箱,簡直讓大家驚艷。在后來的日子里,我懶散成性,別人做官的做官,下海的下海,最不濟也做了教授拿課題費,他們在經濟上把我甩了一大截,我心虛但嘴硬,我對我老婆說,有多了不起呀,想當年,咱也闊過。

我找到村委會,村委會的樓建在原來大隊部的地基上。來得巧,村委會正在開會,書記和村主任都是年輕人,我不認得他們,他們也不認得我,但講到我外公和我父親,都對我十分熱情。老會計早就不在位,他孫子接了他的班。小會計稱我“姑爺爺”,我也弄不清這輩分的出處,順口就應了。小會計攙扶著老會計進了辦公室,老會計居然還認得我,夸我出息了,在大學里教書,然后提到我外公外婆,老淚縱橫。老會計是個有心人,他用拐杖搗了搗地柜,說,都在,都在這里。小會計說,要不是我爺爺提醒,搬進這樓時差點讓我扔了。地柜里是一捆捆牛皮紙包的賬冊,有各家的花名冊,還有各家每一年的工分表。我找到了我外公外婆和我母親一家三口的登記表,然后請他們蓋上村委的公章,我納悶,怎么鄉(xiāng)派出所的電子檔案上就沒有登記呢?村主任告訴我,派出所資料上網是有年限的,人不在了,年限以前的就不登記了。我打電話給小白,小白說,行,原始材料有公章就行。你還必須去縣公安局打印你外公外婆的死亡證明,就是說,你母親是你外公外婆的女兒,他們不在了,你就是你母親財產的唯一繼承人。我又一次接受了小白的普法教育,我活學活用,說,那我是不是還要回淹城開出我爺爺和奶奶的死亡證明?小白說,這個用不著你煩神,我們早就核查了本地相關人員資料,我們干什么的,就是做好為你們拆遷戶服務的工作。

我要不要去看一眼我外公家的房子?外公的房子在村子的中間位置,沿著巷子的青石板路,我不由自主地邁開了腿。正是吃午飯的時間,許多老人和婦女端著碗在巷子邊上邊吃飯邊聊天。現(xiàn)在村外圍的道路已鋪上了水泥,方便年輕人的小車進出,只有這青石板路還留著,可能是因為巷子太窄,小車開不進來。我對這條青石板路記憶深刻,一塊塊青石板已被磨得溫潤如玉,夏天,大葛村的大人小孩都沒有穿鞋的習慣,男人挑著水桶或糞桶,女人拎著米籮,或者盛衣服的竹籃,腳板砸在青石板上,一串腳步一串脆響。此刻,我真想脫下鞋襪,在這青石板上跑幾步,我記得這青石板,青石板一定也記得我。有端著飯碗的老婦人仔細打量了我一會兒,說,你是家一?是老書記家外孫?是劉老師家兒子?我點點頭。老婦人說,哎喲,你多少年沒來村里了?你看你看,你頭發(fā)也白了許多。我只得說,老了,我也年紀一大把了。老婦人用筷子一指,說,是來看你外公家的房子吧。那房子一直空著,沒住人。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這房子歸了我母親在小葛村的堂弟。我不是房子的主人,有什么資格過來看這房子?可是,事實上我還是來了,這瞞不過村人們的眼睛。

我外公在八十歲時去世,他一生好酒,即使患有高血壓高血糖,也一邊吃藥一邊喝酒。他中風跌倒在葛村小學的操場上,幸虧被發(fā)現(xiàn)得早,我父母把他送進醫(yī)院,命保住了,人癱瘓了。出院后他離不開人照顧,還住我父母那里。我母親是護士出身,有護理經驗,對老父親無微不至。我外公出院后有暴怒期,他一向自我感覺良好,突然間手不聽使喚,腿不聽使喚,吃喝拉撒都要依賴別人,他無法接受現(xiàn)實。他有時候默默流淚,有時候會突然發(fā)作,比如喂飯時,他用尚能動彈的右手一下子將我母親手中的碗打翻。母親不惱不怒,總是哄小孩一樣哄著他。學校的老師,所有來看我外公的親朋,都夸我母親德行好,除了每天上課改作業(yè),還得忙著一日三餐,她把癱坐在床上的老爹拾掇得干干凈凈清清爽爽,我回來看外公,外公也說,外公全靠你媽了,我把她害苦了。我母親在一邊微笑,說,發(fā)脾氣的時候咋不這樣替我著想?外公癱瘓兩年后的某天,我接到了我母親的電話,說外公不行了,鬧著要回自己的房子。按固城人的說法,老人要回家終老,否則對后代不利,外公是預感到自己的日子不多了。我趕回來,外公已不能說話,他握著我的手,閉上了眼睛。

鄉(xiāng)村的葬禮有復雜的程序,好在葛村有專門料理喪葬的主持。主持領導著全套人馬,包括響器班、道士班、哭手還有抬棺手。響器班敲鑼打鼓吹喇叭,用于制造氣氛,節(jié)儉的喪家用磁帶代替,大辦的喪家會雇用多個響器班。道士并非道觀里出來的道士,平時該務工的務工,該種地的種地,攬到生意,他們穿上道服就能為死者超度亡魂,替死者在陰間開路??奘质谴H屬哭喪,比如我老婆是城里女人,她哭不出聲,就要請人代哭。最麻煩的是抬棺手,偌大一個葛村,找出八個抬棺手應該不難,但是主持說,抬棺手的屬相有限制,不能有與死者屬相相克的人,缺幾位,得請幾位屬相適合的人回來,那幾位都在城里打工。主持說,老書記德高望重,陽壽八十是喜喪,尤其沒有男嗣,更要往熱鬧處操辦,免得別人背后議論。我母親諾諾,我父親點頭,我也聽懂了主持的意思,辦外公的喪事不能小氣。其實早有背后議論的人,我路過廚間,聽到一男一女的對話,男的說,老書記這輩子肯定有不少積蓄,便宜了那姓劉的外姓人。女的說,可不是,族里長老早就定了調,排場越大越好,三天流水席,酒菜都揀貴的上。我把聽到的這番話轉告母親,我母親好像早有預料,說,有人想借機生事,我們能忍則忍,放開肚量,任他們去造。

但是該來的還是要來。

出殯的那天早晨,響器班的音樂把氣氛推向了高潮,我們一家四口披麻戴孝跪在外公的棺材前,我已經守靈兩個整夜,膝蓋早已麻木,一個人跪著,尤其是長久地跪著,其實比干農活還累還苦。我父親見不得火焰,靈堂里夜以繼日地燒紙,我父親始終低著頭,淚水還是不停地涌出,淚水滴落在膝蓋下的草把上,別人認為他是悲痛,我心疼不已。按主持人的指示,出殯前家人首先向抬棺人行跪拜謝禮,我擔心父母跪下去無力站起,他們行禮時,我一一攙扶住,不敢讓他們跌倒。起棺前,主持將外公的照片框交給我父親,又指揮我雙手捧住靈位牌,隊伍就要出發(fā),卻聽見有人喝了一聲“慢”,那喊聲很凌厲,居然壓過了那么多樂器的喧嘩。我不明白為什么要暫停,正愣怔,手中的靈位牌已被人搶走,回頭看,我父親也已兩手空空。來者是我的表舅和他兒子,他倆也白衣白帽,表舅說,我們老葛家莫非沒有后人,用得著外姓人捧靈位牌?音樂停止了,空氣仿佛凝結了,主持也被突發(fā)的狀況驚住了。表舅又高聲喊了一句,大家別忘了,我才是老葛家真正的血脈!人群里有人呼應了一聲,對,不能欺負咱葛村人。隨即,整個人群都響應了,我看見身邊的那些人忽然都變了臉,站到了表舅那一邊。這些人剛才還幫我們忙活著,女人一邊抹淚一邊地安慰我母親,男人一邊接過我父親遞上的煙,一邊對我父親說“節(jié)哀節(jié)哀”,他們有的是親朋,有的是父母的學生,怎么能說變臉就變臉呢?我看著那些洞張的嘴巴,那一張張面孔瞬時變得猙獰。我和父親被撥拉到一邊,隊伍繼續(xù)朝火葬場前進。父親閉著眼,一遍又一遍叮囑我,冷靜,兒子冷靜。到火葬場和到墓地的路上,再沒人理睬我們,我們一家四口,掉在隊伍的最后邊,像是一條多余的尾巴。

我老婆低聲地問我,這是為什么?

我說,因為我們不姓葛。

我父親說,是因為利益,誰捧靈位牌,誰就是財產的繼承者。

我母親說,其實我本來也不姓葛,我是你外公外婆領養(yǎng)的女兒。

我第一次知道這個秘密,這么多年,沒有人告訴過我,外公外婆沒有,我母親也沒有。大家都裝著沒有那回事,甚至葛村的人都沒有人悄悄告訴我。但我外公尸骨未寒,他的侄子就揭穿真相,給了我悲傷的情感一個措手不及。

我們灰溜溜地回到葛村小學,我老婆從驚恐中緩過神來說,怎么能這樣強占外公的房子,我們可以告他,上法院打官司。我母親說,算了,就為那三間舊平房,他們才鬧這一出,遂了他們的心愿吧。我理解為,母親覺得外公的積蓄已經都給了我,財產的大頭在我們這里了。還有另一種解讀,或許我一輩子謹小慎微的母親,骨子里也認同鄉(xiāng)村宗族的觀念,與外公沒有血緣關系的她,就應該放棄外公的遺產。我父親拍拍我的肩膀,不慌不忙地說,明白沒有?嘗遍世情,方知淡泊之為真。我弄不清這句話他是淘來的,還是有感而發(fā)。

幾年后,我母親已經離世,有一天有個人敲開了我家的門,他說,我是你舅舅。我記憶中只有一個舅舅,就是占了我外公房子的那位。他見我疑惑,說,我是你親舅舅,你媽的親弟弟。我打量他的眉眼,確實很像我母親。既然是我的親舅舅,為什么不在我母親生前來相認?他解釋說,當初我姐姐被領養(yǎng)時,養(yǎng)父母與我父母立了文書,永不相認。我父母死后,我才開始打聽姐姐的消息,才知道你們全家的情況。我請他坐下,猜測他的來意,他說,不是遇了大難,我也不會求上門來,我的孫子生了重病,想住進省人民醫(yī)院,但是床位緊張,得找人打招呼才能排上號。我這人向來抱人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態(tài)度,我又不是醫(yī)生,可是這回我卻沒出口拒絕。他說,就這一回,還請你幫個忙,以后我絕不相擾。我居然點了頭,我沒有門路,但老葛有的是人脈,我打通老葛的電話,老葛快活地說,終于輪到劉副教授求我了,我可是等得天荒地老花兒也謝了。他一個電話就解決了床位,那位舅舅說,多謝,你長得真像我姐。他見過他姐嗎?他姐被抱走時,他應該還沒出生,那時的父母把女兒送給別人領養(yǎng),大多是為了接下去生個兒子。

我母親退休不久,就診斷出患了胃癌,而且是胃癌晚期。我母親一生是個對父母對丈夫低眉順眼的女人,在我們這個家庭,她考慮自己最少。胃癌這毛病,如果發(fā)現(xiàn)得早,只要切除病灶,活下來不是問題,我身邊有同事切除了大半個胃,至今還活蹦亂跳地活著??晌夷赣H是個對自己馬虎大意的人,等到她痛得無法忍受時,她才去了醫(yī)院檢查。已經是晚期,并且癌細胞已經多處轉移,醫(yī)生打開腹腔后,沒有手術,就立即縫合了。二十天后,我母親就離開了人世。對母親的死,我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我不能饒恕自己,從來是母親為我料理一切,對我的生活無微不至,我卻從來沒想到母親還需要我的關心和照顧。當然,內疚的還有我父親,這位昔日的二少爺自打娶了我母親后,又過上了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少爺生活。等到他哭暈在我母親棺材前,他才知道悔之晚矣。

母親最后的日子里,我一直請假陪著她。母親對我說,她死后,還想跟我外公外婆在一起,我答應了。我外公外婆葬在葛村的葛姓墳地里,母親雖姓葛,卻是嫁出的女兒,不能回娘家祖墳入土。這難不倒我,我在固城最好的陵園買了兩塊墓地,都是雙穴墓,母親下葬后不久,我就請人看了日子,將我外公外婆的骨灰盒移到了陵園,我不想讓我的親人在另一個世界孤獨。

我一直想不通,我陪著母親的時候,母親為什么不透露一點她親生父母的信息,那樣,我至少可以聯(lián)系上他們,他們不在了,應該還有后人,我想讓她能與有血緣關系的親人見一面,哪怕是最后一面。母親對她親生父母如此決絕,這不符合她溫和柔弱的性格。父親解釋說,你母親恨她的親生父母,她說過,既然她是一個被父母拋棄的人,一個多余的人,就沒必要與那種父母相認。

原來我母親的骨子里,也有硬氣。

那位舅舅說話算話,再沒聯(lián)系過我。倒是我偶爾會想到他,在某個我不知道的村莊還住著我陌生的血親。

外公的舊房子確實鎖著門,我的那位堂舅舅住在小葛村,這三間舊平房對他也許并無實際意義,現(xiàn)在鄉(xiāng)下有條件的農民都住進了城市,寧愿住進鴿籠似的公寓,鄉(xiāng)下兩三層的小樓房有不少是人去樓空。我心里始終放不下這里,是因為舊房子里保存著我很多童年的記憶。門鎖著是好事,鎖住了我心上莫名的傷感。

我離開大葛村后,直接去了縣公安局的政務大廳,事情辦得出奇順利。一位年輕的警察,在電腦上操作了幾下,就找到了我外公外婆的戶口注銷檔案,不到兩分鐘,他就把我外公外婆的死亡證明打印出來。小伙子告訴我,公證處就在對面,為了方便老百姓,我們提供一條龍服務。

在回去的路上,我不禁想,這是我外公外婆的在天之靈在幫助我,他們知道我從小就是個不耐煩的家伙。

回到家,我覺得終于可以消停了,我打算找個快遞公司,把這些文書寄給小白,現(xiàn)在的快遞既快捷又方便,省得我再跑一趟淹城。我的工作稱得上輕閑,我供職的單位是一所工科大學,“大學語文”這門課被學生們當成了休閑課,玩手機,嗑瓜子,做什么的都有,我覺得有什么樣的老師就有什么樣的學生,師生一場我何必為難學生,所以課堂上向來睜只眼閉只眼。上面要求上課前點名,明明只有一半人數,點出的數字卻總是滿員,無疑是一半人在替另一半人應卯。這也沒有什么不好,強扭的瓜不甜,大學生也是成人了,有喜歡和不喜歡的權利。課本就薄薄的一冊,我已經反反復復講了幾十年,用不著備課,我有大把的時間,這些時間我都用來讀書寫字,讀書是讀雜書,感興趣的書才讀。寫字分兩種,一種是寫毛筆字,我的字稱不上書法,老葛調侃我,寫了幾十年,是騾子是馬牽出來遛遛,不錯的話,就拿上他的拍賣會炒個價位,我當然不上他的當,我自己的東西不想讓別人指手畫腳。我還寫一點別的東西,小說,當然不是高大上的純文學小說,武打言情之類,人的腦子總得盛放點東西,逃避現(xiàn)實世界的方法之—,就是虛構另一個人間。我也出版過幾部作品,用的是筆名,既是怕別人笑話,也是怕別人說我不務正業(yè),高校評職稱只認論文不認小說,何況我這是通俗小說。編輯建議我以后寫小說就放網上,可以一邊寫一邊賺錢,但是每天都得上傳,否則,讀者就會罵娘,罵過你之后拔腿而走。我說,算了吧,這不等于給自己上了枷鎖,這違背了我寫小說的初衷。其實我哪有什么初衷,就是寫著玩而已。不過,做什么事都有慣性,過一陣子不寫點什么心里就空虛。忙活了這一陣子,我想坐下來寫點字。

我給小白發(fā)微信,求地址,小白直接用語音通話回答我說,劉教授,您還得來一趟我們拆遷辦,還有文書需要簽字。這么快?我以為馬上可以拿到拆遷款了。小白說,通知您過來,是選拆遷房,選擇樓層套型等等,必須您親自簽字。我記得我跟他說過,我不拿房只拿錢,我人在南京,兒子遠在異國他鄉(xiāng),我在淹城拿套房子給誰???小白說,劉教授,您別發(fā)火,不拿房您也得來簽字,不簽字您將來反悔,我們得有憑據。我無話可說了。

我又得跑一趟淹城,如果后面拆房子,領拆遷款,我至少還得奔波兩趟。如果當初我大爸不是堅持把祖屋讓給我爸一個人,如果劉白還活著,這就不會成為我一個人的歷史使命。我又一次想念劉白了。

小白說,我建議您還是選擇拿房子,拆遷房的房價比市場每平方便宜三四千元,按您的面積,至少可以拿兩套一百平方的房子,一百平方左右的房子容易賣,您轉一下手就可以賺六七十萬。我沒算過這個賬,小白說,當然,拆遷房按規(guī)定得三年后才能過戶,過戶后房錢才能到賬。我一聽這后半句話,就決定放棄這種想法,莫非我這三年中還得再為賣房的事來回奔波,如果形勢變化或者買賣糾葛,那不是自尋煩惱。我說,小白,我的原計劃不變,不拿房只拿錢,讓我在文書上簽字吧。

屋子里人來人往,來選房的拆遷戶幾乎都是全家出動,小白說,這樣吧,我們到院子里說話,我有事跟您商量。我隨他來到院子,院子很大,中間還有一個花壇,這應該是柏樹墳最氣派的一幢私人樓房,四層樓,看上去裝修不久,在一堆舊樓里鶴立雞群,所以才被拆遷辦租來辦公,想到這樓馬上要被拆遷,我都替這家主人惋惜。小白說,能不能這樣,您把拆遷房的指標讓給我,我按拆遷款付給您外,再補貼您五萬。我突然想到老葛的提醒,小白這人不是簡單的人,老葛識人看來是真有眼光。小白見我不吭聲,說,十萬,補貼十萬行不行?我說,你是買來自己住,還是倒賣?我覺得這位年輕人如果是為了改善自身條件,可以考慮,現(xiàn)在的年輕人生活壓力大,順手幫他一下不是不可以。可能我脫口而出的“倒賣”一詞有些刺耳,小白頓了一下,說,不瞞您說,我就是覺得這指標浪費了可惜,不要白不要。我轉一下手,我倆掙點錢。這小伙說話坦率,當今社會賺錢不羞恥,但賺錢要賺在明處。他一個公職人員,賺這種錢不能算光明正大。我不想得罪他,說,我急著要這筆錢辦事,抱歉抱歉。

小白倒也沒有生氣,說,您自己拆房子的事,我替您聯(lián)系了一家公司,您可以打這個電話給老板。他遞給我一張名片,熱情并不減一分,這倒讓我不好意思,躬身連連向他道謝。

既然來了淹城,干脆就把拆房子的事落實好。我打量那張名片,名片的主人公是一家家具制造公司的老總,叫白景芳。地址就在距柏樹墳不遠的白家橋街道。我原來以為,拆房子我得雇一班工人,雇幾輛大卡車,然后呢,把拆下的木料運回固城,找個地方暫且堆放,聽我父親發(fā)落。在南京,我是沒能力找到擺放地方的。我把這計劃講給老葛聽,老葛說,你真是躲在象牙塔的老夫子,這事,交給拆房公司,專業(yè)的事找專業(yè)的人干。我聽說過拆遷公司,也聽說過搬家公司,可沒聽說過拆房公司,拆遷和拆房畢竟兩回事。老葛說,你打電話找那位小白,干他那行,什么樣的拆遷戶都會遇到,他能替你解決這個難題。果然,這小白一口應承,這家家具公司既負責拆房子,又負責收購木料,那么,運輸也不是我的事了。白總說她在公司,歡迎我去咨詢。我按圖索驥,在白家橋街道下了出租車,仰頭看,那樓面并不豪華,居然沒裝電梯,沿著樓梯往上爬,每爬一層眼界越寬廣,樓面的后面是足球場大小的木料場,木料場后面是四五排紅磚廠房,我去過浦東我大爸的家具廠,家具廠占地面積都不小,所以建在郊區(qū)的居多。這白總估計就是白家橋的人,當年能拿下偌大的一塊地皮,能量不小。白總見到我,說,你是小白介紹的南京劉教授吧,辛苦了,請坐請坐。白總看上去四五十歲,江南的女人總是會打扮得偏年輕,但她說話聲音洪亮,普通話聽上去沒有吳語的糯軟,畢竟是女企業(yè)家。我將我的要求說了,她說,拆房費、運輸費這些都有價格表,您帶回去比較一下行情。如果愿意把木料賣給我,那這兩項費用全免,木料的價格隨行就市,您打包報個總價。我想到我親娘的叮囑,那根大梁要不要賣給她呢?我父親讓我自己找人拆房,估計也是因為這根大梁的緣故,倘若真把舊木料統(tǒng)統(tǒng)運回固城,我父親其實也束手無策,我說,我跟家人商量一下再聯(lián)系您。事情講完了,我急著要走,白總說,您再喝口茶吧。這辦公室在三樓,南邊是車水馬龍的大街,北邊是機聲隆隆的車間,我明白白總講話的聲音為什么洪亮了,這辦公室的噪音太大。白總說,我知道您是誰,我認識您的堂兄劉白。我想起來,劉白當年也是干這一行,說不定倆人有過業(yè)務交往。白總說,劉家一,我是白景芳,你真的想不起來了?我的腦子嗡的一下,我想起來了。

我上大三的那年春節(jié),照例是在淹城過。那年代的大學生被稱為“天之驕子”,我在家族里也沾光,被高看一眼,但是我依然融入不了他們的談話,我基本能聽懂吳語,卻學不會說吳語。在一堆用淹城話聊天的人群中,突然冒出一個講普通話的人,就像喜鵲群中闖進了一只烏鴉。當然,沉默的還有我母親,她也不會講吳語,母親總是安靜地坐在一邊,微笑著。有一個下午,劉白招呼我跟他出去,我以為是進城,沒想到他帶我去了白家橋一戶人家。蘇南的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走在前面,小作坊式的家庭企業(yè)那時蓬勃興起,那家的院子里堆著木料,一個戴著口罩穿著工作服的中年男人出來招呼我倆,他的頭上和身上披掛著木屑,估計是個木匠。他說,來了,坐吧。我們在院子里坐下,有一個中年婦女熱情地給我倆泡茶,且莫名其妙地一直盯著我,看得我心慌。我以為劉白是要與木匠談事,卻只是在閑聊,我暗示劉白早點走,劉白裝作沒看見,中年婦女說別急,一會兒芳芳就回來了。似乎劉白與那個叫芳芳的人熟悉。我只能一口接一口地喝茶,傻坐著。終于,那個叫芳芳的人到了,是個姑娘,推著一輛鳳凰女式單車,車沒進門,就喊,媽,我回來了。見了我們,用手掩了一下嘴。劉白與那姑娘并不認識,她爸向她作了介紹,說到我,強調了我是大學生,她似乎多看了我?guī)籽邸?/p>

平心而言,年輕時的白景芳很漂亮,雖然那時候我看見漂亮女人都心慌,不敢多看,她還是留給了我深刻的印象。

回去的路上,劉白說,他的任務總算完成了。我問他什么任務,也沒聽到他與那木匠談什么業(yè)務。劉白放聲大笑,說,我的任務就是帶你來相親,那個芳芳就是你相親的對象。我當然不相信,說,你就胡扯吧,要說相親,你比我大,該是給你自己相親。劉白正色說,這是親娘和我爸的意思,我沒騙你。

還真的是親娘和大爸的主意,我回到柏樹墳,一大家人都沖著我笑,怪怪地笑,母親低聲問我,看中那女孩子沒有?我覺得上了一家人的當,沒好氣地說,沒有。我親娘和大爸一直有個想法,讓我大學畢業(yè)后來淹城上班,把老劉家的根留在淹城。大爸一直強調,祖屋留給我,就是這個意思。上海是大城市,淹城是小城市,人往高處走,劉白不可能回淹城。但淹城比固城好,在上海人眼里固城就是鄉(xiāng)下,倘若我被分配到鄉(xiāng)下,就一定要調回淹城,如果與淹城的姑娘成家,才有理由調回淹城。我親娘和大爸一直認為我爸分配到固城鄉(xiāng)下,等于是被流放,他曾經幾次打通關系,想把我爸調回淹城的學校,可是都被我爸拒絕??礃幼?,大爸把未完成的籌劃放到我身上了,大爸說,你回來了,等你父母退休,他們也可以回來了。那時的固城,經濟和生活確實比淹城落了一大截。但是,我當時是心高氣傲的大學生,帶著目的出發(fā)的愛情,我不能接受。內心里我又害怕回固城做一個鄉(xiāng)村教師,重復我父母的日子,怎么是好?我決定考研,研究生畢業(yè)留城市的可能就大多了。從這個意義上講,我還真的感謝白景芳。

白景芳是我爺爺弟弟的孫女,我親娘說,若是我和她成了,是親上加親。我找到了拒絕的理由,按《婚姻法》,這屬于近親結婚,會生出殘疾孩子,法律上也不允許。

我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好,在我人生當中缺乏應對這種尷尬的經驗。白景芳看出了我的窘迫,說,劉教授,我應當喊你一聲哥,兄妹之間辦事,您就放心好了。白總還說,雖說劉白去世很多年了,我們也隔了很多年才重新見面,但你們劉家兄弟身上有一種特殊的東西,像是烙下的烙印,說是玩世不恭呢過了,說是藐視一切呢又高了。我訕笑著說,你看走眼了,我哥他是個有雄心壯志的人,而我是個渾渾噩噩混日子的人,雖是出自一家門,卻是兩條道上的人。白總說,你們眼里那種漫不經心不在乎的神態(tài),都一樣。劉白活著的時候,生意場上敢打敢拼,不在乎江湖規(guī)矩,教會了我許多。

這房子畢竟是在我父親名下,我不能擅自做主。我得回一趟固城,向老爺子匯報。老葛聽說我回去看望我父親,他說,他也好久沒看望老爺子了,與我一起回。我當然樂意,老葛有駕駛員,坐他的車既省辛苦又省油。葛大頭視我父親為恩人,葛村小學本是所小學,后來“戴帽”加了初中,再“戴帽”又加了高中,教師卻沒多大變化,我父親一個小學教師跟班上,教了初中教高中,到后期上面要求“脫帽”,他又做回了小學教師。上高一那年,老葛家弟妹多,他父母領養(yǎng)了他后,似乎觸發(fā)了開關,生下了一串孩子,家里生活困難,他輟學去了采石場打工。我父親找他父母做工作,好說歹說,硬是把他拽回了學校。我父親跟他父親談判的條件是,高中學費由我父親掏,上學時的午餐在我家吃。葛大頭回到教室時,手上布滿了傷疤,那是用鐵錘砸石子時誤傷的,老葛后來說,他也感謝那幾個月的打工經歷,正因為在那里經歷了苦難,他才發(fā)誓一定要考上大學,改變命運。老葛如愿考上大學,成績還比我高了幾分,填志愿時我填哪里他跟著填哪里,我倆又成了大學同班同學。老葛發(fā)達后沒有忘恩,年節(jié)都去看望我父親,比我還孝順。我父親說,我?guī)椭^的學生那么多,數葛大頭來得勤。老葛聽我說了這趟淹城之行,打趣說,咬人的狗不叫,原來劉副教授也有艷史。這算得上哪門子艷史,我說,別打岔,說正事。老葛說,那我給你說個故事吧。那一年,我在西藏收了三張?zhí)瓶ǎ阒?,對字畫玉瓷之類我基本上能判斷,公司也聘請了一幫鑒定的行家,可拍賣唐卡我是首次涉及,公司也沒有懂行的人。我將三張?zhí)瓶ㄉ狭伺馁u畫冊,打的主意是姜太公釣魚,愿者上鉤。開拍前,有個北京客戶打來電話,說他三張?zhí)瓶ù虬?,付我一百萬。我當時進的時候三張共五十萬,這價格賣掉也算賺了,但我轉念一想,上拍說不定能賺更多,婉謝了。我心里沒底,托朋友找成都的行家鑒定,我把照片發(fā)給朋友不久,那位成都的老師直接給我打電話,說他只要其中的3號,他想三百萬拿下。我沒有答應,我心里有數,釣到大魚了,歡迎他來參拍。開拍那天,北京和成都的兩位都到場,倆人憋著勁兒舉牌,把3號唐卡的價位抬到了一千六百萬,最終落入北京客戶囊中。原來3號唐卡是吐蕃王朝時代的產品,吐蕃王朝與漢人的宋代差不多同一時期,那時的唐卡現(xiàn)在存世不多,我撿了個大漏。那1號2號唐卡只拍了個保本價。所以,那位白總想打包收購你的舊木料,你不能答應。我說,你又把人往壞處想,打包也是分類按質論價。老葛說,完了,生意場上不談感情,劉副教授還念著舊情。

父親見了我和葛大頭當然開心,他對老葛說,你人來了就行,這大包小包的東西就不要帶,我一個老頭,醫(yī)生說這也不能吃那也不能吃,放著放著都浪費了。他每回都這樣都對老葛說,老葛每回來還是大包小包一大堆。老葛對我說,浪費就浪費了,我圖個心里踏實。別看我父親嘴上這樣說,心里可不是這樣想。他在職的時候喜歡家訪,家訪回來很少空著手,村民們有的給他一把青菜,有的給他一個西瓜,他都不拒絕,有的時候口袋里還裝兩只家長送的雞蛋。我那時很看不上他家訪,家訪等于在學生父母面前告狀,老師一走,學生就逃不了家長一頓揍,可當老師的居然還觍著臉受家長的禮??床簧衔抑皇欠旁谛睦铮焐喜桓艺f,飯桌上該下筷子的時候從不猶豫。后來我娶了個在重點中學做教師的老婆,我才知道什么叫受禮,吃的用的包括購物卡什么的,家長都敢送,老師也敢收。我嘴上說風涼話,心里很慚愧,我一個做大學教師的男人在老婆面前抬不起頭來,雖然這些收獲使我的日子向好,但我支持教育部門狠抓中小學教育行業(yè)的不正之風,男人都應該要面子。我父親在退休之后,還時常去磚墻鄉(xiāng)的那些村莊溜達,他炫耀他每月的退休工資上萬,卻從不拒絕人家給的農產品,只是他不貪多,他主要是擔心一個人吃不了許多,浪費了可惜。偶爾我回家遇見他下鄉(xiāng)的收獲,他不以為恥,反以為榮,說,你下去走一圈,別人會送給你?很得意。老爺子耳聾,我跟他交談只能寫在紙上,我寫了交給白景芳拆房的事,老爺子居然還記得我被騙去相親的那一出,說,你看看人家,一個女人這么有出息。我又寫兩行字,那根大梁究竟是什么材質?你和親娘都說要自己拆房,是不是為了那根大梁?我父親說,什么大梁不大梁,你親娘什么時候跟你說了拆房子的事。我又寫,我上趟回淹城親娘跟我說的。我父親說,你親娘走了多少年了,還能當你的面交代拆房子的事?我還沒糊涂,你倒先我糊涂了。

我父親說,我要那舊木料,是想做個骨灰盒,我死了葬在固城,睡在那骨灰盒,也算回老家了。

這話讓我有些傷感,這位在異鄉(xiāng)生活了六七十年,把一生都獻給了固城鄉(xiāng)村教育的小學教師,其實也想著葉落歸根。

每次我回來,我父親照例要與孫子視頻,我們這邊是上午,那邊是夜晚,兒子兒媳都屬夜貓子,睡得遲。倆人問過爺爺好,我兒子說,爺爺,您要做太爺爺了。我心里生氣,臭小子,這么大的喜訊居然沒有告訴我和他媽,先向他爺爺報喜。不過,第一個知道的還是我,他爺爺耳聾,還得靠我在紙上寫給他。我父親讀了我寫的字,沒有火光,他的眼淚居然也流下來了。

我父親沒有丟掉小學教師的陋習,他又給孫子孫媳上了一會兒課??赡苁俏掖蟀胼呑拥膽猩⒆屗橙×私逃枺恢苯虒O子要積極向上。老爺子對孫子說,你在美國,一定要做出一番事業(yè),要出類拔尖,不能讓外國人小瞧你。這話翻來覆去說了多少回,他孫子沒嫌他啰嗦,一個勁點頭,他的孫媳婦雖是個洋人,根本聽不懂漢語,也傻乎乎地跟著點頭。

關了視頻,我父親說,我得考慮給我曾孫子取個名字。老葛說,你問一下老爺子,他是想讓曾孫子姓劉還是姓白,或者姓葛?我說,別給他出難題了,他做不了他孫子的主,他孫媳婦是個白人,說不定人家取個洋文名字,在英文后面加個后綴,劉,白,葛?像清朝人拖的小辮子,還不如干脆不要。

回南京的路上,老葛說,其實,你的日子才是我羨慕的。我說,你就笑話我吧,你做了老板,老王做了大教授,你們不都嘲笑我是劉副教授,從年輕時就開始“躺平”了嗎?老葛說,躺平也得有資本,一個人一生只選擇做自己喜歡的事,這是莫大的福分。我說,你們都想要達到“財務自由”,自由了還想更多的自由,我呢,財務早就自由了,我覺得衣食無憂就是財務自由,我一個月有兩千塊錢開銷就滿足了,不夠你一頓飯錢。老葛說,你以為憑你那點工資你就自由?你想一想,小時候你外公和你父母加起來有三個人拿工資,你生下來就是“富二代”,結婚時我連一千塊都湊不齊,你外公一下子就支持你八千塊。你兒子出國,我以為你得跟我開口借錢了,不需要,你大伯把你兒子的留學費用包下了。就說現(xiàn)在,你在家躺著,又有一筆拆遷款馬上砸到你頭上。有幾個人有你這種好命運。

老葛說,朋友圈里有個段子我轉發(fā)給你,蘇東坡臨死之前,耳朵聾了,他的朋友維琳禪師對著他耳朵喊:端明宜勿忘西方。東坡回光返照,說,西方不無,著力即差,然后閉上眼走了。你的境界可以與東坡一比高下。

我說,老葛,你就別寒磣我了,東坡在你我這種中文系出身的人眼里,稱得上頭號大神,人家一生都著力,碩果累累,我老劉就是替他提鞋都不配。

我耍賴說,懶人有懶福,這日子你也羨慕,呸。

這趟是白總約我去淹城,她帶人隨我進了祖屋測算木材的體積,白總穿了一件紅色的皮風衣,在幽暗的老屋里像是一團火,她一定是噴了洋人用的香水,那股味道濃得嗆人,我不由自主地與她拉開距離。但是上木樓梯時,我看見她腳上的皮鞋至少有七寸的釘子鞋跟,害怕她的鞋跟陷進樓梯板的裂紋,或者踩不穩(wěn),又緊跟在后,時刻準備扶住她。上了閣樓,伸手就可摸到大梁。大梁早已看不出本色,除了灰塵,還裹著蜘蛛網,她按亮手機上的照明燈,恨不得把一張粉臉貼上去。她對手下人說,找一桶水,找一塊毛巾上來。她用濕毛巾把大梁從東抹到西,鞋跟陷進木地板的裂隙,她顧不上那鞋,干脆只穿著襪子走動。這是一個做事專注的女人。她招呼我靠近她,用手燈照著大梁,說,教授,你看,你看,這大梁有火燎過的痕跡。她隨手掏出一把小刀,挖了薄薄的一片,放到鼻子下嗅了一嗅,說,還能聞得到一絲燒焦的味。我不相信世上有這么靈敏的嗅覺,那場大火距今有八十年了。但我沒說出口,她說,這可是好東西,金絲楠。我聽說過金絲楠木,名貴,我說,能確定嗎?她說,當然能確定,我干這行幾十年了,這種老料有靈魂,碰到懂它的人,它就會散發(fā)出它獨特的清香,與你聊天,與你敘舊。我將信將疑,如果它真的有靈魂,它一定記得日本人在淹城的大屠殺,一定記得大火中燒死的我太爺爺太奶奶?那場大火的烙印留在它身上七八十年,莫非它至今還有痛感?我的思緒又開始神游。白總下樓后說,這木材不是論斤賣,是論克計價。等拆下過了磅秤,我才能給你報價。

回到南京,老王打來電話,說他升級了,當爺爺了,女兒生了一個大胖小子,請我和老葛喝酒。我說,你要當也只能當姥爺。老王不接我的話茬,說,我已經跟老葛約好了,今兒個高興,咱等不及喝滿月酒。再說,我知道你倆怕熱鬧,就我們仨,就在老葛的食堂。老葛的食堂是我們的根據地,他在固城有個農場,種蔬菜栽水稻,不撒化肥不施農藥,鳥吃完了人吃,還養(yǎng)雞養(yǎng)鴨養(yǎng)豬羊,吃糧食不吃飼料,他自詡是有機農場。有錢的人講究多,不吃他白不吃。老王說請客,也就是他帶上酒。老王帶一群博士生碩士生,源源不斷有人孝敬他名酒。坐定,我對老王說,這日子不對呀,令愛結婚才六個月,早生貴子也太早了。老王說,不是有句話,奉子成婚嗎?劉副教授沒聽說過?我當然是打趣他,這年代,奉子結婚是見怪不怪,不是奉子,年輕人還未必肯結婚。我忽然想起來,祖屋拆遷的事也拖了六個月了,早日辦完這事,我才能早日輕松。

老王心情好,話多。老王說,其實當爺爺還是當姥爺我并不看重,反正我孫子姓王。

老葛說,矯情,你還不承認你女兒找姓王的丈夫不是你的主張?

老王說,你們高看我了吧,現(xiàn)在有幾個孩子肯聽父母的話,何況還是婚姻大事。我家這事純屬機緣巧合,只能算我運氣好。

老王說,姓氏這事,不瞞你們,我是研究過的。我們漢人對姓氏傳承的重視和尊崇,不僅體現(xiàn)了血緣關系和親屬關系,更承載著豐富的文化傳統(tǒng)、倫理觀念、人文情懷,是民族向心力、凝聚力的象征,所以古人說,行不改名,坐不改姓。這“坐”不是坐下的坐,是連坐的“坐”,是即使坐牢受刑也不改姓氏。當然,現(xiàn)在的法律寬松了許多,《民法典》笫1015條規(guī)定,自然人應當隨父姓或者母姓,但有下列情形之一的,可以在父姓和母姓之外選取姓氏:第一種是選取其他直系長輩血親的姓氏,第二種,因由法定扶養(yǎng)人以外的人扶養(yǎng)而選取扶養(yǎng)人姓氏……

我打斷他說,二級教授大人,你以為你是在寫論文,還是把我倆當成你的學生了?

老葛說,算了吧,老劉,你是中文系的教授,不是法律系的教授。我讀過《百家姓的起源》一書,即使在古代,許多姓氏也變來變去,有的是皇帝賜姓,有的是逃亡者改姓,姓氏說白了就是一個符號而已。

老王不服,說,錯,姓氏是人海中的密碼,丟失了密碼,就丟失了自己。

我沒有再加入爭論,時代在變化,姓什么真的那么重要嗎?老王喋喋不休不嫌累,我還嫌煩。

一個星期后,白總說可以拆舊房了,我必須到現(xiàn)場。我在閣樓上猶豫了很久,選了幾樣東西,一是銅手爐,另一樣是我太爺爺留下的煙槍。這兩樣東西我肯定是用不上了,我打算放在我的書柜里,這是祖屋留給我最后的紀念。大梁拆下后運到了白總的工廠,過磅后白總當場給我出了價,三百八十萬。我打電話給老葛,老葛說,這白總對你是一往情深,出的價格公道。算下來我發(fā)了一筆財,拆遷款加上木料錢,我一下子拿到了八百萬。這錢是祖上傳下來的,我只能往下一代傳,我打電話給我兒子,兒子說,您留著,留著和我媽養(yǎng)老。我說,我和你媽將來都有退休工資,用不著。老葛聽我說了,提了個建議,說,你置一件傳家寶,讓子子孫孫都記住他們的根。我說,買金買銀,買珍珠瑪瑙?老葛說,買玉器。我說,花八百萬買件玉器,你想坑我也不能這么貪。老葛說,你哪天來我?guī)炖锟纯簇?,我這里幾千萬的玉器都有。

白總說話算話,當初她答應給我父親做一只金絲楠木骨灰盒,不久就做好了,派專人送到了南京。我怕中學老師害怕,直接將盒子送到了我父親手中。骨灰盒沉甸甸地壓手,雕刻十分精致,新漆油光锃亮,我父親捧著愛不釋手。我父親說,這有什么好怕的,以前葛村的大爺大娘,年過半百就為自己備下壽材,平時裝糧食,天熱了,他們躺在自己的棺材板上睡午覺,比在床上睡得安穩(wěn)踏實。

我父親是無神論者,但接下來他又說,那祖屋,早就該拆了,面向朝北,不旺后人。拆了好,拆了我就放心了。這話聽上去,實在不像無神論者的言論,我懷疑,老爺子的腦子開始糊涂,但是,我釋然了,我終于找到了我一輩子做劉副教授的根源。

買不買老葛的玉器,我一直拿不定主意。暫且躲他一陣子再說。拆遷的事總算忙完了,我打算接下來做我自己的事。我能做什么事呢?只會寫字。我在書房里磨蹭了一個月,寫下了這個小說,這是我第一次寫的非通俗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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