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生煙
1
父親節(jié)后的第三天,我還待在家里對著我爸極盡諂媚。我爸依然擺著一副冷臉,眼也不抬:“不行,就是不行!有我沒他,有他沒我!”
我爸說的這人名叫程譯,如果非要在他和我爸中間選一個的話,我當然會選我爸——不過,為什么要選呢?
我爸和世界上的許多爸爸一樣,覺得靠近自己女兒的男生基本上不懷好意。而程譯,當他在高中校園里不務正業(yè)的時候,偏偏不巧,我爸是他的班主任。
整個高中階段,諸如遲到早退、逃課頂嘴之類的事情,程譯沒少干。他還偷偷溜去游戲廳,被我爸抓了好幾回。有一次游戲廳里兩伙人打架,正巧被我爸撞上,我爸不由分說地拽著程譯就跑。后來我爸跑不動了,停下來氣喘吁吁地罵道:“你小子!我要是心梗了,有你一半責任!”
這些事情,都是程譯后來告訴我的,他笑著說:“其實那段路不超過400米?!?/p>
程譯還告訴我,高考后聚餐,他懷著感激和不舍的心情,連敬了我爸三杯酒。我爸喝迷糊了,而他直接吐了,他拉著我爸的手,連說了好幾遍:“老班,謝謝你!”
8年后,當遇見送我回來的程譯時,我爸破防了,他瞪眼吼道:“小子,你就是這么感謝我的?”
2
我比程譯小兩歲。當我第一次在實習單位遇見他的時候,他已經(jīng)是個成熟的“搬磚”人了。他看著我,不太確定地問:“你姓丁,對嗎?”我并不知道他是誰,于是點點頭,禮貌地回答:“你好,我是丁耐冬?!?/p>
程譯笑了,走近兩步與我握手,他說:“我想,我是認識你的。”他這話說得頗有幾分詩意。但他接下來又說:“你長得有些像你爸爸,但又不是很像,那種感覺……我也說不上來?!笨磥砝隙⊥镜拇_在他的人生旅程中有著不小影響,這不,快要語無倫次了!
我沒敢在我爸面前提起他。因為在程譯的講述中,我隱約記起了那些年我爸在家里反復提起,以便教育警示我的榜樣和負面典型們。我怕提起程譯,我爸非但不會放心,反倒多了幾分擔心。
可是工作之后的程譯目光清澈、聰明自信,整個人充滿陽光,莫名讓人覺得心安,我并沒有從他身上發(fā)現(xiàn)陋習。他的身上有一股勁兒,很專注,也很大膽。他教會了我很多東西,讓初出茅廬的我在精神上有了安慰,甚至倚仗。
一天下班路上,他問我:“耐冬的花期從冬至一直到第二年的仲春,你爸媽給你取這個名字,是取了堅韌美麗的意思嗎?”我笑著回答他:“我出生后從醫(yī)院回家的那天早晨,我爺爺正在逛花市,接到電話就趕忙往家跑,結果就把付好錢的耐冬花忘在攤位上了。他進了家門才記起這回事,懊悔得不得了,就叫了一聲‘耐冬??!”
程譯笑起來。秋日黃昏的陽光,泛著甜酒一般的淺淺金黃,落滿了他的周身。我也笑著望向他——稍微地,多望了一小會兒。
3
四個月后實習期結束,我回到了學校。
那時候,我和程譯的感情還很新鮮。他每天都給我發(fā)餐食照片,因為他們單位的工作餐味道好極了,讓我常??滟?。可是程譯,你有沒有想過,那會不會是因為你坐在我面前的緣故?
有人說,如果你在睡覺前和醒來時,心里總想著同一個人的話,就去和他見面吧。于是我們開始常常見面,一起吃飯、逛街、看電影。
他笑著叫我:“耐冬,耐冬!”我已經(jīng)被叫了20多年的“耐冬”,可是被他這樣連連呼喚著,我忽然就覺得那些紅色的花鋪天蓋地地全都開放了。
他說起讀書時的那些事,我總覺得那個貪玩叛逆、橫沖直撞的孩子不是他。因為在我眼前的這個人,多好啊——符合我對男朋友的百分之九十的想象的那種好。沒錯,因為百分之百是壓根不存在的。
我一直沒告訴我爸,我和程譯認識并熟悉,并且未來有可能會更加熟悉這件事。即使我就坐在我爸身邊,和程譯發(fā)著微信笑得傻兮兮的時候,我也沒有提起他的名字。
只是,談戀愛的人很奇怪,他們常常一邊遮遮掩掩,一邊又恨不能昭告天下。有一次去看話劇時,我和程譯各自發(fā)了一條朋友圈,都是座位角度看過去的舞臺照片。共同好友看出了端倪,“你和程譯在一起吧?”我暗笑著澄清:“哪有啦,瞎說!”
此地無銀三百兩,幼稚得可笑。可是,這就是心動啊,藏不住也忍不住。
4
父親節(jié)那天,我和程譯一起坐高鐵回家。中途,有個女生想跟他換座位,用水靈靈的大眼睛看著他,說:“拜托了,我想和我男朋友坐在一起?!背套g拒絕得倒快:“對不起,我也想和我女朋友坐在一起?!?/p>
大概是因為我們倆的坐姿過于規(guī)矩,顯得拘謹而生疏,女生看向我,“你是他女朋友?”我微微仰起臉,像是帶著隱隱得意,“是??!”
程譯憋笑憋得辛苦。他湊過頭來問我:“連手都沒正經(jīng)牽過,算男女朋友嗎?”我剛想抗議,忽覺他溫暖的掌心覆在了我的手背上。我愣怔了一下,手掌翻轉過來,與他十指相扣。
就是那天下午,程譯送我回家,結果被下樓丟垃圾的我爸逮了個正著。程譯慌張地打著磕巴說:“丁、丁老師!”知女莫若父,我爸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他,明白了個八九不離十。
后來的三天里,我一邊巴結我爸,一邊試圖跟他說明“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的道理,卻被他一句話懟回來:“少廢話,你連一二三都是我教的!”
但我爸也有他的小心翼翼,他問:“如果我打死不同意你們倆在一起,你會跟他私奔嗎?”“那真不至于,”我失笑,“要不我在家給你做全職女兒得了?”我爸的眼睛瞪起我來比瞪程譯時還大,“你敢!”
坐在我爸車里去高鐵站的時候,我聽見了他的嘆息,悠長得好像要送我去渡苦海一樣。
他在記憶里搜索了一些關于程譯的零零碎碎的片段講給我聽,末了說道:“這小子當年實在是不乖,但腦筋蠻好,人也機靈,要是再努力點兒該多好!我是擔心你的腦子沒人家夠用,以后受欺負——不過話又說回來,你要是帶個憨小子回來,我也還是不放心……”
得!我就知道??墒沁@鼻子酸酸的、眼睛熱熱的,是怎么回事?
回去的高鐵票買得不太好,坐在我身邊的是位中年大叔。其實,也不過是一個多小時的路程。但過去的三天沒見,倒像是分開了三年。程譯一趟送水,又一趟送水果,大叔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他,笑得溫和慈祥,“小伙子,你是不是想跟我換座又不好意思說?”
程譯臉紅點頭時,帶著幾分少年人的模樣。而那大叔的笑容,卻讓我想起了我爸。程譯坐下來時想要拉我的手,而我正忙著編輯微信,我想跟我爸說,請他放心。
因為我們都是從傻乎乎的小孩子長大的,慢慢地蛻變成后來的模樣。而喜歡一個人的心情啊,可真是美好。哪怕它不稀有,卻仍珍貴。
摘自《南風》